第45章
楊賀疑心季堯。
內(nèi)侍說季堯?qū)⒌罾锏溺R子砸了個粉碎,送膳時,陛下臉色蒼白,神態(tài)暴戾,嚇人得很。
后來又道,季堯夜里被夢魘住了,說起胡話,叫的是楊賀的名字。
楊賀忍著兩天沒去看季堯。
囚禁帝王非尋常事,縱然這些年他權(quán)傾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季堯一手攥著的帝黨非好相與之輩。楊賀囚禁了季堯,就已經(jīng)觸及了他們的底線,朝中暗潮洶涌,沈憑嵐府中的燈火亮至天明,兵部,吏部等諸多朝臣齊聚,似是有闖宮之意。
寒章幾人憂心忡忡,楊賀卻冷靜得不像話,只著他們調(diào)兵遣將,嚴(yán)守宮門,膽敢擅闖宮門者,殺。
楊賀不信季堯會回不來。
季堯那樣的人——怎么甘心就這么被人取而代之,何況,他還在。
就是爬,季堯也會爬回來。
若是季堯當(dāng)真回不來……真回不來,楊賀漠然地想,這帝位上不需要一個假的季堯�;蛟S留著那人是明智之選,可楊賀無法忍受。
他行事歷來要權(quán)衡利弊,掂量個值不值當(dāng),可唯獨(dú)這件事,楊賀自己都驚異,他竟然沒有一絲猶豫。
要么季堯回來,否則,就是掀他個天翻地覆再背個弒君之名,他也要這人生不如死。
宮中戒嚴(yán),侍衛(wèi)林立,幾步就是一列禁軍。
楊賀去看季堯已經(jīng)是深夜了,長夜死寂,一輪弦月冷清地掛在穹頂。
門吱呀一聲開了,楊賀慢慢走過去,他一身冠帽齊整,暗奢的紅底蟒袍,描了若隱若現(xiàn)的金,眉眼凌厲,嘴唇紅,透著股子不近人情的冷漠。
這么一身,宜迎人,宜送葬。
季堯坐在床上,不過短短幾日,他就瘦了一圈,眼下有青黛,散著發(fā),臉上沒什么表情,銀鏈子在地上長長的拖著。
季堯聞聲抬起眼睛看了過來,不過一眼,楊賀就知道,季堯沒有回來。
楊賀袖中的手攥緊了,臉色沒變,就聽季堯笑了一聲,公公很失望,是不是?
楊賀興致缺缺,冷淡地看著他。
季堯一雙眼睛黑漆漆的,一笑就露出兩顆虎牙,有些狠色,其實(shí)公公倒也不必難過,這個季堯倒是好本事啊,他拼命地想回來,折騰個不休,想拿回這具身體——
楊賀目光顫了顫,落在季堯身上,季堯見狀,笑出了聲,拖著手上的銀鏈子,又輕又慢地說,可惜啊。
楊賀漠然道,為什么不回去?回你的世界,接著當(dāng)你的皇帝。
季堯無所謂道,誰知道呢,可就這么成全你們,朕心里不痛快。
楊賀冷笑一聲,你留在這兒,除死無他路。
季堯也笑,那就死啊,朕死了,說不定就回去了,可這個季堯,就真是死透了。
楊賀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季堯笑道,猶豫了?
他按了按自己的心口,閉了閉眼睛,又睜開,說,這人可真是煩死了,朕好像總能看見他,聽見他——
季堯冷冷道,煩透了。
季堯又拿指尖敲了敲自己的頭,陰郁道,他在這里,從頭到尾,無時無刻地不想出來,季堯?qū)钯R笑,公公啊,他可想你呢。
楊賀勃然怒道,你——
季堯臉上又露出幾分痛色,他皺緊眉毛,忍著,興許是楊賀在,這一回痛得分外強(qiáng)烈,幾乎將他撕裂一般,臉色慘白,銀鏈子都抖得細(xì)碎作響。
楊賀看著,忍不住叫了聲季堯。
季堯痛到極處,怒道,閉嘴!
他兇狠地瞪著楊賀,困獸一般,喘了幾聲,說,你既都死了,為什么又要再活一回去裝什么好人,做什么救世主,��?
楊賀怔了怔,季堯踉蹌了兩步,楊賀還沒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扶住了季堯,輕聲說,季堯。
季堯冷汗涔涔,幾乎站不住,季堯?qū)⑹謮涸跅钯R肩頭,聲音低啞,疼極了,分不清因果道理,只說,為什么,都在冷宮里,你去管他,不管我?
季堯道,你為什么要給他希望,不給我?
楊賀聽著他壓抑癲狂的質(zhì)問,不知怎的,想起當(dāng)年僅有過幾面之緣的少年帝王。
楊賀恍了恍神,可只這么一個恍神的瞬間,季堯卻已經(jīng)攥住了他的脖頸。
季堯貼在他耳邊,說,你沒了就好了,我們就一樣,本來就該是這樣——
在那一瞬間,季堯是真的想殺了楊賀。
季堯被囚在宮殿里幾日,他曾想起那道他親自下的處斬圣旨。
他想,若是他沒下那道圣旨——可旋即,季堯就很清醒地將這個荒謬的念頭扼殺了。
不說他當(dāng)時身不由己,那時的楊賀于他而言,是皇兄的心腹,甚至可說是政敵。季堯不會給自己留下后患。
他于楊賀而言,只怕是同仇人無異。
他們之間永遠(yuǎn)只會是陌路。
可愈是如此,季堯心中愈發(fā)難平。他攥著那截修長的脖頸,皮肉溫?zé)�,太監(jiān)喉結(jié)小,女人似的幾乎摸不出。
季堯強(qiáng)行壓下滿身的本能抗拒,那股子偏執(zhí)不甘不住地發(fā)酵膨脹,烈火似的,燒灼著五臟六腑。季堯收緊手指,看著楊賀艱難地喘息,徒勞地妄圖拉開自己的手腕,二人都似成了困獸,拼死掙扎著。
季堯蠻橫又兇狠,破釜沉舟一般,力氣大,楊賀只覺越發(fā)喘不過氣,眼前一陣發(fā)黑,他胡亂地抓了細(xì)長的銀鏈子用力拉扯,聲音沙啞,罵道,季堯,你個混賬!
那一聲名字,季堯疼痛更甚,受了凌遲似的,刀刀都落在靈魂上,恍惚之間,只有那一聲發(fā)顫的季堯震在心尖兒。季堯臉色陰冷,用力攥得更緊,不過須臾,驟然間強(qiáng)烈的危機(jī)感爬上脊背,季堯猛的推開楊賀,鋒銳的尖刃堪堪劃過他的手臂。
季堯冷漠地看了眼自己淌血的手,說,公公對朕可真是防備之至。
楊賀攥著匕首沒說話,一手捂著脖子急促地喘了幾聲,心有余悸,可還未等他退開,季堯卻近了,仿佛要挺著這幾分余力,非殺了楊賀不可。
那到底是季堯的身體,楊賀有所顧忌。
臨了,匕首被季堯奪了去,他一手捏著楊賀的肩膀,攥著刀柄,手指卻隱隱發(fā)顫。
楊賀臉色煞白,盯著季堯,季堯幾乎受不住他的眼神,渾身都涼,冷得徹骨,好像下一息就會離開這具身體。
季堯說,楊賀。
他的匕首貼在楊賀脖子上,胸口起伏著,冷汗涔涔。
季堯漫無邊際地想,該說點(diǎn)什么呢?
似乎也沒什么可說,他和楊賀,本就該是陌路人,無話可說。
季堯突然覺得很是疲憊,他意興闌珊地看著楊賀,清晰地感受著身體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失控,想,算了,真沒意思。
咣當(dāng)一聲,季堯扔了匕首。
楊賀睜大眼睛,季堯看著楊賀,突兀地一笑,惡意地拿沾血的拇指抹在楊賀臉上,他說,楊賀,記著,是朕不想玩了。
宮殿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季堯昏在了楊賀身上,楊賀驚魂未定,心跳得仍然急促,睜著眼睛,有幾分劫后余生,不知夢里夢外的意味。
仿佛一場噩夢終于將醒,可大抵是因著季堯那句,是他不想玩了,就這么扔了匕首,楊賀心中竟有幾分難言的感覺。
二人的身體挨著,楊賀清晰地感受到了季堯的心跳。他緩了好一會兒,才找回了一點(diǎn)兒力氣,摟著季堯想坐起,季堯卻動了動,手臂緊緊地圈住了他,說,別動,讓我抱會兒。
季堯聲音嘶啞,透著濃濃的疲憊。
楊賀頓了頓,四肢百骸都似放松了,微不可查地吐出了一口氣,他沒有再動,任由季堯壓在自己身上。
季堯卻沒有抱多久就支起身,手里依舊緊緊攥著楊賀的手,二人就這么坐在地上。楊賀一抬眼,就對上了季堯直勾勾的目光,頓時不自在地想抽回手。
季堯捏得更緊,還湊唇邊親了一下,嘆息似的,說,楊賀啊。
他握著楊賀的手蹭了蹭自己的臉頰,輕聲說,別怕。
不用怕了。
季堯像是做了很長的一個夢,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卻身陷一片白茫茫的濃霧里,意識散亂而恍惚,怎么也醒不過來。季堯心里惦記著什么,下意識地想掙扎著醒來,可卻力有不逮。
直到他聽見楊賀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的,在他腦子由含糊低弱變得清晰,是楊賀在叫他。
一聲比一聲迫切,不知怎的,聽在季堯耳中竟像是要哭了,季堯心疼的不行。他不由地越發(fā)焦躁瘋狂,如同困在籠中的野獸,不管不顧地撞擊銅墻鐵壁以搏一線生機(jī)。
后來,季堯看見了另一個自己,他要?dú)钯R。
季堯險(xiǎn)些發(fā)瘋。
楊賀怔了下,冷聲說,哪個怕了?
他漠然道,你若是回不來,我便立新君,我為何要怕?
季堯笑了聲,很縱容地說,嗯,是朕怕了,公公可厲害得很。
他還揚(yáng)手給楊賀看自己的手腕,銀鏈子分外奪目。
楊賀一時語塞,不知說什么。
季堯看著楊賀,抬手摸了摸他的脖頸,拇指眷戀又輕柔地按著掐痕,眉宇間卻有幾分陰沉,一副欲殺之而后快的模樣,混賬。
楊賀偏過臉,嘲道,確實(shí)混賬。
季堯又笑,湊過去親了親脖頸,伸舌頭舔著指印,像是要將別人的痕跡一一拭去。楊賀想躲,說,干什么。
季堯語氣很平靜,含糊不清地說,弄干凈。
他咬住了楊賀的脖頸。
楊賀低哼了聲,抓著季堯的頭發(fā),季堯的吻自脖頸落在臉上,臉頰白皙,印著斑駁的血跡,楊賀眼睫毛長,一抬一落間多了幾分艷色。
季堯看著楊賀的臉,想著他聽到的最后一句話,季堯說,讓楊賀記住他。
季堯突然攥著楊賀的下巴用力地吻了上去,親得兇,楊賀跌坐在地上,鼻息都變得急促,感受著身上人的失控和粗暴,抬手按住了季堯的后頸。
唇齒分開時,季堯垂下眼睛,說,忘記他。
公公能記住的季堯,只有我。
季堯臂上有傷,楊賀想讓人去叫太醫(yī),季堯現(xiàn)下不想有別人相擾,沒讓,只說,小傷,不打緊,公公給我包扎就好了。
匕首劃得淺,楊賀索性由了他去,吩咐內(nèi)侍拿了藥箱,親自挽著袖子給季堯處理傷口。
天色尚暗,殿門關(guān)著,外頭是肅殺凜冽,里間卻閑適,誰都沒心思再理會那些足以讓人惶惶不安的兵戈。
季堯手腳都鎖著銀鏈子,季堯新奇得很,晃了晃,讓楊賀給他解開。
楊賀瞥了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擦著手指沾著的血跡,淡淡道,銬著吧。
他說,焉知陛下不會夢醒又成了別人,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