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今日他并不輪值,恰好在家休沐,本約好了和三五兄弟小酌,卻突然被帝王宣召于此。
不必細想他便已經(jīng)明白為什么。
他不敢抬眼去看,沉沉壓下的天威讓他無法思索,腦中一片空白。
景熙帝劍眉壓下,視線死死盯著前方虛無一處,聲音卻異常冷靜:“你去查過?”
沒有前因后果,帝王在問話。
揣摩帝心的臣下這個時候自然不敢有半點作偽,方越當下忙道:“啟稟陛下,屬下確實查過,屬下身為龍禁衛(wèi)統(tǒng)領,自當恪盡職守,不敢有絲毫松懈,是以已經(jīng)暗中查探那位娘子來歷�!�
說到最后,他原本鏗鏘的聲音沒了底氣。
景熙帝下頜緊繃,從牙縫中迸出一個字:“說�!�
方越跪在那里,額頭豆大的冷汗直流:“屬下……不敢�!�
奉天殿寂靜無聲,只有方越的心跳聲,一下下地,在瘋狂地打鼓。
方越知道,自己已經(jīng)生死一線間。
景熙帝:“說�!�
方越咬牙,盡量用平靜以及體面的語氣來訴說事情經(jīng)過,他確實查了,很容易便查到延祥觀丟了一個小道姑,這小道姑便是太子原本的侍妾寧氏。
小道姑長什么模樣,什么時候丟的,很容易便對上了。
延祥觀隱瞞了,一直隱瞞著,估計怕?lián)�,但這也誤導了帝王,任憑誰都沒想到帝王撿到的那小娘子竟然是延祥觀丟的,是太子昔日的侍妾,也是太子心心念念的人。
這小娘子就這么先侍子,再侍父。
知道事情真相的方越陷入了糾結徘徊,他也一直在猶豫。
帝王不要他查,他善盡職守,查了,可真相是如此驚人。
這一個月,帝王不再臨駕南瓊子,似乎對那小娘子也拋之腦后,他心里松了口氣,想著這件事就此過去最好了,從此不再翻起,這件事就此雪藏,沒有人會知道這個秘密。
可現(xiàn)在,帝王到底知道了,于是他也陷入萬劫不復。
當方越說完一切,奉天殿陷入了沉靜中。
沒有一絲的風,沒有一絲的氣息,就連暖爐中的炭火似乎也因這莫測的帝微而停歇了。
在這讓人窒息的空寂中,方越艱難地閉上眼睛,等待著來自帝王的那雷霆一怒。
許久后,他卻聽到兩個字:“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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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熙帝年少登基為帝,尚武,他比他的父輩都更青睞南瓊子。
每至酷暑時都會前往南瓊子避暑,秋時更是會前往行獵,并臨憩駐蹕在南瓊子的別苑,甚至會在這里離宮理政,以至于今朝會把南瓊子比作秦漢的長楊宮。
只是,帝王如此匆忙趕往南瓊子,卻是頭一遭。
他太過匆忙,以至于尚且不曾換上常服,著一身金貴威嚴的朝服,便縱馬馳騁,趕往南瓊子,身后是大批的侍衛(wèi)軍,馬蹄踩踏在南瓊子深秋的枯草上,濺起一片片濕泥。
方越心跳如鼓,但不得不緊緊相隨。
帝王的反應出乎意料之大,他不知道這件事如何善了。
景熙帝是在那片蘆葦叢旁截住了押送阿嫵的人馬。
他從天而降,縱馬橫攔,嘶鳴的馬鳴聲響徹天宇,明黃袍角在荒蕪中翻飛。
那些押送侍衛(wèi)初時還沒意識到他的身份,倏然一驚,待要發(fā)作,景熙帝隨行的龍禁衛(wèi)已經(jīng)一擁而上,將那些侍衛(wèi)控制住。
于是眾侍衛(wèi)都被綁起來,扔在馬上。
這些人將再無言語機會,盡數(shù)封口。
景熙帝從容一躍,落在地上,之后他踩著秋葉和白絮,走到馬車前,跨步上了馬車,揭開帷簾。
阿嫵聽到了外面的動靜,不過她并沒有急切地去看什么。
她被劫一次,也可以被劫第二次。
上一次是陸允鑒,這一次可以是太子,也可以是聶三,當然也有可能是帝王。
誰都可以。
不過她也知道,任憑是誰,自己都沒好下場。
貂蟬被斬于月下,楊妃縊在馬嵬坡,紅顏多薄命,她這短短十六年的遭遇已經(jīng)足夠死傷千百次。
這時候,馬車的帷簾被揭開了,她看到了景熙帝。
秋風蕩起,白絮漫天飛揚,他站在黃昏的余暉中看進來。
颯颯袍角飛揚間,孔雀羽絨織金繡成的金龍頭角崢嶸,在秋風之中揚須鼓鬣,仿佛要飛起來一般。
這是阿嫵第一次見到尊貴的帝王身著龍袍站在自己面前。
龍章鳳姿,冷峻挺拔,通體的華貴和威嚴鋪展開來,渾然天成的霸氣溢滿了這片荒野。
阿嫵現(xiàn)在并不怕死了,可她依然無法自制地發(fā)抖。
她便是再美,也早已淪落塵埃,卑微低賤如她,完全不能迎視這世間最耀眼的尊貴。
然而尊貴的帝王并不曾說話,他無聲地上前,強硬沉默地將她拽到懷中,打橫抱起,轉身,大踏步下車,翻身上馬。
團團包圍的龍禁衛(wèi)如流水般分開一個缺口,為帝王開路。
景熙帝縱馬馳騁,龍禁衛(wèi)鐵騎緊隨其后。
被景熙帝箍在懷中的阿嫵只覺窒息,她被這個掌控天下至權的男人禁錮住,他堅實有力的臂膀隱忍地緊繃著,他呼出的氣息帶著驚濤駭浪前的寧靜。
她知道下一刻他的怒火便會噴薄而出,會將她燒成灰燼。
她拼命地攥緊拳頭,讓自己冷靜下來,告訴自己,她可以!
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完全不必來見,他一道圣旨便可以殺自己于無形,龍禁衛(wèi)出手狠辣利索,沒有人會懷疑她和他之間有什么瓜葛。
可他來了,因為他要一個答案!
當他需要一個答案的時候,她便有了拼死一搏的底氣!
至少,對她,他并不是那么無動于衷,不是嗎?
哪怕只有一絲絲的情意和憐憫,她都必須緊緊攀住,自深淵爬出。
景熙帝帶著阿嫵,馬蹄踏過荒草,塵土飛揚間,景熙帝趕往距離此地最近的一處別苑。
帝王抵達別苑的前一刻,龍禁衛(wèi)已經(jīng)迅捷清查搜羅,并將此地圍得銅墻鐵壁一般。
景熙帝拎著阿嫵躍下馬,動作敏捷粗暴,猶如一頭拎著獵物的豹子般兇猛。
齊刷刷護衛(wèi)的龍禁衛(wèi)長刀入鞘,鐵器鏗鏘聲中,眾人整齊劃一地低首,不敢直視。
景熙帝步伐矯健迅疾,徑自邁入房中,跨過門檻的那一剎那,隨著一聲巨大的關門聲,阿嫵被扔到了榻上。
這矮榻是柔軟的,可阿嫵依然被摔得頭暈眼花,她顧不得不適,狼狽地爬起。
景熙帝長指伸開,強勢地鉗制住她的下巴,迫她仰臉。
阿嫵跪在榻上,纖弱的背脊微前傾,修長的頸子被迫仰著,濕潤的眸子便看到了景熙帝。
一張喜怒不形于色的面龐,永遠讓人看不透的淡茶色眸子,他猶如一座巍峨的高山。
她完全無法抵御,只能瑟瑟顫抖。
景熙帝微俯首,微涼的呼吸灑在阿嫵嬌嫩的面頰上,沒什么情緒地開口:“你早已猜透朕的身份,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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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34]第
34
章
第34章帝王
山風自虛掩的窗欞吹進來,山茶花開,滿室飄蕩著清冷的茶香。
景熙帝眸色發(fā)沉,周身的戾氣讓人窒息。
阿嫵薄薄的唇輕顫:“是。”
景熙帝:“從一開始,你便知道朕的身份?”
豆大的淚珠自阿嫵眼角滾落,她慌忙搖頭:“最開始阿嫵不知道,阿嫵只知道皇上身份貴重,哪里敢猜測皇上身份,是后來才知道的……”
景熙帝眸光越發(fā)森冷:“如何得知?”
阿嫵瑟縮了下,很小聲地道:“是那一日,有位貴人拜訪皇上,阿嫵覺得那位貴人看上去氣度不凡,可他在皇上面前到底是不如,便有些疑心,阿嫵便胡思亂想一番,又仔細看房中擺設,阿嫵之前不曾細想,所以沒察覺,后來細看,隱隱有所感,只是不確切,也不敢細問。”
景熙帝神情難辨:“為何不敢細問?”
阿嫵哭得淚水漣漣,她聲音破碎凄惶:“若是確認了,一旦事情敗露,阿嫵害怕……”
說著,她打了一個顫。
景熙帝深吸口氣,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這小娘子,她水濛濛的眸子飄著惶恐。
她是藏不住心思的人,讓人一眼看穿。
他唇線扯緊,嘲諷地道:“可是你猜到了朕的身份,你知道朕是太子的親生父親,卻從未提過,你一直把朕蒙在鼓中。”
提起這個,阿嫵羞恥得臉上泛起紅暈,簌簌淚水再次滑下。
她抹了一把眼淚,顫著聲道:“這,這要阿嫵怎么說,阿嫵害怕,阿嫵只能裝傻,只能裝作不知,若是說出來,阿嫵恨不得一頭撞死在那里……”
景熙帝聽此言,神情微窒。
之后,眸底便翻滾起陰郁的情緒。
是,這種事情太不體面,沒辦法訴諸于口。
她是自己兒子的侍妾,是自己兒子心心念念的女子,就在一個時辰前,他還痛心疾首兒子為了區(qū)區(qū)女色而神魂顛倒!
他想置這紅顏禍水于死地!要構陷她,要捉奸捉雙,要讓兒子親眼看到他心愛的女子是怎么和其他男人顛鸞倒鳳!
可現(xiàn)在他知道,原來和這女子顛鸞倒鳳的人便是他自己!
他竟染指了兒子的侍妾,甚至心心念念,柔情惆悵!
甚至在處理軍機大事時,他的腦中偶爾會浮現(xiàn)和她的種種旖旎情事!
阿嫵心中惶恐,她含著淚,小心翼翼瞄過去,卻見男人冷峻威嚴的面龐陰森冰寒,只讓人心里發(fā)怵。
她突然有些絕望了,不抱什么期望了。
看來這次真的要死了。
這時,景熙帝抬起眼,面無表情地盯著阿嫵,銳利到好像能看透一切。
他的神情似乎平靜下來,但是阿嫵卻越發(fā)怕了。
她感覺到了帝王的狠厲殺意。
景熙帝扯出一個嘲諷的笑意:“朕這一生,處處謹慎不敢行差踏錯,不曾想一時不察,竟犯下如此悖逆人倫的大錯,和你有了男女之歡,沉淪其中,荒唐不堪�!�
說到這里,他鉗制著阿嫵的指尖顫抖:“若此事傳出,我大暉雍氏將成為他人笑柄,阿嫵,朕不能留你。”
他修長整齊的手指緩慢地往下移,落在阿嫵頸子上。
細白柔弱的頸子,就這么一寸寸握住,收緊。
阿嫵沒有抗拒,她柔順地看著他,任憑他掐住自己的咽喉。
恐懼一絲絲襲來,絕望猶如潮水一般把她淹沒。
男人手上的扳指壓在她的脖頸上,她感到一絲絲痛,清涼的痛。
她顫巍巍地望著眼前男子,看著那雙冰冷無情的眼睛,腦中雜亂無章。
在這飄飛的思緒中,她竟然想起最初。
曾經(jīng)他抱著自己,和自己淋漓盡致,那枚扳指也曾壓在自己的腰際,沾染了自己的體溫。
那是世間男女之間最古老而纏綿的糾葛,他也曾經(jīng)那么溫柔充滿愛意!
可如今,那雙曾溫柔撫摸著自己的雙手,滿是殺意地掐著自己的頸子,狠厲無情。
景熙帝死死地盯著近在咫尺的她,聲音嘶�。骸肮治�,沒有認出你�!�
沒有認出來,反而和她翻云覆雨,輕狂放浪。
那日清晨,他和她纏綿,太子便在外候著,他當時已覺不妥,誰曾想,這竟是父子共牝之丑!
更不要說太子一旦知道真相,父子相爭,還不知引起怎么樣的朝堂震蕩!
所以她只能死。
景熙帝盯著阿嫵,冰冷而殘忍,他的手指無情緩慢地收緊。
阿嫵早就認命了,她并不怕死,所以如今她也并沒有掙扎,她知道自己掙扎不過。
氣息越來越艱難,雙耳鳴叫,眼前發(fā)黑,大腦眩暈脹痛,手腳也癱軟無力起來。
可就在這混沌中,她依然睜圓了眼睛,看向虛幻而縹緲的遠方。
她想,自己看到了,看到了東海的浪,浪花翻滾中,有巨大的商船在海面上破浪而來,在那船頭,阿爹和阿兄正沖她揮舞著旗子。
她知道這是幻覺,她娘說過,人要死的時候會看到自己想看的,她現(xiàn)在看到了。
她看到阿爹和阿兄歸來了。
她心里便涌現(xiàn)出無邊的幸福,阿爹和阿兄沒死,他們終于回來了。
她拼命張開手臂,去迎接他們,口中喃喃地喚著。
就在這時,眼前白光一閃。
猝不及防,她頸間一松,竟捕捉到了新鮮氣息,攜著茶香的氣息。
求生的本能讓她瘋狂貪婪地大口喘息。
景熙帝兩手緊緊攥著她的肩,濃烈而滾燙的氣息噴在她臉上。
他搖晃著她,嘶聲低吼:“你為什么不掙扎,為什么!你不想活下去嗎!”
他看過那么多瀕死之人哭泣求饒,他們恨不得匍匐在地上求他,他們把頭磕出血大喊著皇上饒命,可是阿嫵沒有!
她含淚望著自己,無怨無悔,逆來順受!
他這雙手執(zhí)掌御筆,整頓乾坤。
他也曾親手殺過人,手握長劍,殺伐果斷,劍下無情!
可他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掐住一個弱女子的脖頸,看著她毫無反抗,一點點地失去氣息。
這是曾經(jīng)給他歡愉的女子,曾經(jīng)讓他沉迷其中,可他卻因此要殺她。
她的逆來順受只讓他痛徹心扉地明白,自己是如此懦弱無能,卑鄙無恥!根本就是欺世盜名偽君子!
因為自己犯了錯,便要遷怒一個手無寸鐵的她!
他在怕什么,怕她耽誤自己一世的英明嗎?還是怕父子聚麅引天下人恥笑?
阿嫵劇烈地嗆咳,大口喘息。
她在這嗆咳中,啜泣著,哆哆嗦嗦地道:“皇上要殺阿嫵,阿嫵無話可說,死在,死在……”
她顫抖的指撫著自己的頸子,仰起臉,發(fā)絲凌亂間,她哭著道:“死在皇上手中,阿嫵這一生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