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倘若問起財政，問起民意，問起九座星城的任意一道街角呢？他能對答如流，不露破綻嗎？
加西亞的眼瞳深處冰冷地暗下來，他的牙尖竟在過分克制的怒焰下微抖，但他沒有說話。
他不能說話……
他還沒有成為真正的萊安殿下。
姜見明忽然站了起來。
“抱歉，我可以說話嗎？”清透沉靜的嗓音回蕩，年輕軍官看向上首的陳老元帥，“只有幾句�！�
陳老元帥笑了笑，這是會議上他第一次笑：“當然�！�
“晶巢并非從未有過生還者�！�
姜見明淡然道：“因為一些私事，我仔細查閱過神圣戰(zhàn)役相關(guān)的史料。第四次神圣戰(zhàn)役，大帝很有可能突破了晶巢外圍�！�
“后來的事諸位應(yīng)當都知道了，大帝反常地以‘守護帝國’的金日輪替代‘征戰(zhàn)遠星’的銀北斗，率領(lǐng)二十萬精銳向晶巢進發(fā)，最后全部犧牲在那里�！�
姜見明坐下，“以上，我的話說完了�！�
……咦？
說完姜見明自己忽然一怔，后知后覺地，他發(fā)現(xiàn)這事放在一起怎么微妙地對上了，好像兩個能咬合的齒輪。
凱奧斯大帝在第四次神圣戰(zhàn)役中疑似進入了晶巢，幾年后他毫無理由地突然帶了二十萬金日輪再度向晶巢進軍，一去不復(fù)返。
而大帝“唯一的孩子”——當然，在看過黑鯊基地的秘密后這個“孩子”也要先打個問號——萊安.凱奧斯也在某日突然要去晶巢，不肯透露理由，同樣一去不復(fù)返。
沉默，在會議的虛擬空間內(nèi)持續(xù)了一段時間。
眾人沉默的時間，已經(jīng)超出了姜見明說那一小段話語所用的時間。
片刻后，銀北斗的艾瑪將軍舔了舔發(fā)干的嘴唇，氣息不穩(wěn)地開口：“你想……想說什么？”
姜見明坦然道：“補充史料，嚴謹一點好�！�
沉默第二次彌漫。
當然不會有人信什么補充史料的鬼話。
陳老元帥的目光越來越深沉復(fù)雜，他并不說話，只是無聲地吐出一口氣。
謝予奪皺眉，試探性地說道：“佐證資料呢，證據(jù)呢？”
姜見明：“少將，我并未提前得知本次會議的議題。但當初查閱的資料都有印象，請給我些許時間來整理�！�
=
半個鐘后，姜見明扯下了他的終端貼片，閉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面前的還是軍方總部某間干凈的會議室，通訊用的儀器依舊閃著小綠燈。
軍方總會結(jié)束了。
開這種會議的壓力其實很大，五感虛擬化，高強度精神集中……種種疲憊漫上來，現(xiàn)在弄得他一陣胸悶氣短。
最后的結(jié)果，陳老元帥令金日輪軍全體進入戰(zhàn)時狀態(tài)，全力調(diào)查并清剿帝國境內(nèi)外可能存在的高智能異星生物。
其次則是提防熔巖宇盜作亂，繼續(xù)追捕晶體教。
允許謝予奪的遠征艦隊走到晶巢外圍宇域，但不得深入，即刻撤回。
而銀北斗的戰(zhàn)略方針，未定。
姜見明緩過那一陣疲倦，轉(zhuǎn)頭看向身旁的皇子殿下：“算是不錯的結(jié)果了，我感覺陳老元帥自己也在猶豫，又或許是要過問陛下那邊的意思……”
他故意輕松地笑了笑，“那反倒好辦，我感覺陛下的進軍意向還是挺明顯的。”
……加西亞卻沒有看他，而是保持沉默，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哀樂。
姜見明卻意識到這朵金玫瑰的精神狀態(tài)又蔫了，如果這里有床和被子，殿下或許會癱在里面。
他知道為什么，所以沒有問。
而是溫聲道：“殿下，先回家吧？”
加西亞回過頭來，認真地望著姜見明，眼瞳干凈得像是一眼能望到底的泉水。
“以前，有人欺負你，”他很緩慢地說道，“我看到了，立刻用真晶刺穿他的手臂，你記得嗎�！�
姜見明回憶了半天，想起來一個人。在銀北斗做適應(yīng)期軍官的時候，他那個小隊里有個青年，喬.布朗。
“記得的，”他說，“您真的待我很好。”
“但今天，”加西亞沙啞道，“有人在我面前欺負你，對你輕慢無禮，我只是輕飄飄地斥責(zé)兩句�！�
姜見明心虛了：“抱歉，對不起�！�
“為什么是你道歉？”
加西亞說著招手，“過來……想抱你。”
面前黑發(fā)青年的清瘦的身體果然貼上來了，皇子殿下嘆息著將額頭抵在對方肩上。
“以前的他也是這樣？囿于什么皇太子的身份，根本無法真正保護你嗎？”
姜見明好笑，暗想：這下子，又從“我”變成“他”了？
口上卻說：“為什么非要他保護我呢，殿下。都是平等的愛人，我怎么就不能保護自——”
這句話沒說完，他卻忽然發(fā)不出音了，氣管仿佛抽搐了起來，轉(zhuǎn)眼間連最基本的呼吸都困難。
五臟六腑泛起奇異的疼痛，姜見明疼的眼前一下子渙散開來。他微張了張嘴，雙腿卻先發(fā)軟，迅速地沒了力氣，一下子栽進了加西亞的懷里。
作者有話要說：姜：我怎么就不能保護自【慢性晶亂發(fā)作
第112章
荊棘王冕（1）
一切來臨得太突然，姜見明倒下去的時候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要命，怎么會在殿下面前……
加西亞遲了一拍才抱緊那具發(fā)抖的身軀，臉上的神色先是茫然，隨即猛地轉(zhuǎn)成恐慌——他終于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
是慢性晶亂的間歇發(fā)作。
“——姜�。 �
“啊……”姜見明疼的冷汗直冒，癱軟在加西亞的臂彎里。他開始劇烈地咳嗽，好像要把肺臟都咳出來。
眼前漫起一層層的黑霧，視野搖晃得越來越厲害，意識也在迅速抽離。
這次的發(fā)作比以前都兇猛。但本來就是日益加重的慢性病，他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
模糊間，身周景物劇烈變動。他被加西亞用脫下的外衣裹住了放平在沙發(fā)上。
姜見明躺不住，疼得側(cè)身蜷縮成一團，雙眼失焦地大睜著，口中紊亂抽氣，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在瀕死彈跳。
“殿……殿下……”他手指發(fā)抖地去摸索加西亞的衣袖，“我……”
“別亂動！我在這里�！被侍庸蛟谏嘲l(fā)前，用力攥著他的手，從自己的外衣貼身內(nèi)袋里摸出一個小藥液瓶。
他依稀看到加西亞發(fā)紅的眼眶，殿下飛快咬開了藥劑，單手托住他的后頸，“是藥，張嘴……張嘴！”
姜見明神智不清，迷糊地暗想：繼隨身帶著鎮(zhèn)定劑噴霧之后，這個人已經(jīng)開始隨身帶著他的急救藥了嗎……
他就著加西亞的手努力把藥咽下，卻不小心嗆了一口，咳得更慘。緊接著又開始吐血，吐到喘不上氣來，細白手指把胸前衣衫扯出一團褶皺，唇瓣憋得泛紫，人幾乎暈厥過去。
加西亞臉色鐵青，牙齒咯咯碰撞，他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也在顫抖，甚至顫抖得比懷里的病人還厲害。
……為什么，為什么會突然這樣。
是遠程跨星際會議對他的身體和精神負荷太重，還是昨晚沒有休息好。
是軍情形勢壓力太大，還是收縮戰(zhàn)略的打擊；是因為那些人欺負他，還是因為自己太讓他操心。
“沒……咳，沒事……殿下，”姜見明竟還在試圖安撫他，冷汗打濕了黑發(fā)。
他唇角沾血，聲音漸弱，“別怕，沒……”
“別說話，你省著力氣�！奔游鱽喫餍园阉幤恳粊G，姜見明這樣子已經(jīng)喂不了藥了，他直接將發(fā)病的殘人類橫抱起來沖出房間。
“不……”
姜見明已經(jīng)意識不怎么清楚了，他虛弱地微睜著眼，用幾乎聽不見的氣音呢喃，“……不要……出去�！�
但這間小會議室的門一開，他們就迎上了烏泱泱的一群人。
是在另外的房間內(nèi)開會的總部的將軍們，以陳老元帥為首，后面唐少將、席琳上將等人赫然在列。
“萊安殿下！？”
“這……”
將軍們大驚，皇太子懷里抱著的分明是會議時坐在旁邊的殘晶青年，兩個人身上都沾著血。
陳老元帥見這架勢就是臉色一變，老人快步上前，把加西亞懷里的姜見明的臉頰扳過來，“是發(fā)病了？”
姜見明閉著眼毫無反應(yīng)，竟已經(jīng)暈過去了。加西亞腳下不敢停，厲色道：“他喝不進藥，叫醫(yī)護救人��！”
周圍亂成一片。
加西亞神經(jīng)突突直跳，喘息不止。他的靈魂仿佛從身體內(nèi)脫離出來，麻木地看著接下來的一切。
他看著很快有醫(yī)護趕過來，姜見明被放進了移動式的治療艙，氧氣罩扣在慘白的面容上，輸液的針頭刺入皮膚，治療艙又被推走。
最后深深地刻在視野內(nèi)的，是治療艙的診療顯示屏上閃爍的第一行文字——智能診斷結(jié)果：慢性晶亂早期發(fā)作。
是早期嗎？
只是早期的發(fā)作癥狀，就已經(jīng)是這個程度了嗎？
加西亞跟著醫(yī)護們走，中途似乎被陳.漢克按住肩膀，說了句什么請您鎮(zhèn)定些這類話，但他已經(jīng)失去了這種能力。
模糊間，好像有巨大的風(fēng)浪從四面八方涌來，撕扯著他。
身后那幾位高級將領(lǐng)的聲音又傳來，夾雜著遺憾與憐憫的情緒：
“原來是位慢性晶亂患者，怪不得，在總會上對晶亂那么敏感�！�
“年紀輕輕的怎么會患上這個？”
“是為了能去遠星際主動染病吧……唉，無晶人種想留在遠星際戰(zhàn)場，也確實只有這樣�！�
“可惜了，這位姜上校的事情我聽說過一些，是個難遇的人才�？上А恢肋�有沒有五年�！�
為什么，加西亞陷在這混亂的風(fēng)浪中，但被撕碎的不是他的血肉，是他想要護在懷里的人。
那句為什么在喉嚨里和著翻滾的血氣被咽下去，他害怕是自己沒有把姜見明照顧好，卻更害怕自己已經(jīng)把他照顧得很好。他怕一切都是無能為力，無可挽回，只能眼睜睜看著愛人碎在掌心。
像一枚雪花，在太陽下總要消融。
這天，姜見明被直接送進了位于三區(qū)的亞斯蘭軍部總醫(yī)院。
這里曾經(jīng)是舊帝國的一所醫(yī)學(xué)研究院，如今則是專供皇族、貴族以及軍政重要首腦、高級人才接受診治的機密醫(yī)院。
按理來說，以姜見明的身份資歷還沒有資格被送進這里。
但他是帝國皇太子和大統(tǒng)帥親自護送過來的病人。
大約一個小時之后，貝家的大小姐和蘭斯閣下先后趕來探望，也來了金日輪的幾位軍官。下午是專家會診，進行了一場應(yīng)急的手術(shù)。到了傍晚，皇帝陛下居然親自來了，這種架勢前所未有，縱使是軍部總醫(yī)院的老院長也不禁捏了一把汗。
至于姜見明本人……
他在被送進醫(yī)院的時候就已經(jīng)醒了。
本來就只是早期的發(fā)作，沒有那么夸張，至少姜見明自己認為不是問題。
以前他也會吐血，但從來沒有昏過去，這次……這次可能是加重了少許，但依然還不是問題。
他還能動，那就要繼續(xù)下去。
“殿下�！�
次日早晨睡醒，姜見明生無可戀地躺在病床上，“我想出院……”
床邊窗下，加西亞坐在那里給他削蘋果，但并不理他。
一夜過去，皇太子殿下眼底烏青，發(fā)絲凌亂，精神狀態(tài)變得更糟了。
病房對面的墻上做成了內(nèi)嵌式電視屏。此刻，播放著的節(jié)目是一場無晶人種保護協(xié)會的訪談，屬于半官方的節(jié)目。
“姜閣下是我們無晶人種的希望之光，”畫面中，一位女青年語氣激昂，眼眶微微濕潤，“是他向整個帝國證明了，無晶人種絕不是劣勢人種！”
“沒有晶骨同樣可以浴血奮戰(zhàn)，可以無堅不摧——我們不是拖累帝國的累贅，我們可以成為照耀帝國的英雄！”
姜見明堅持：“我好了，我痊愈了。就算沒痊愈，您再逼我躺下去也躺不出什么來的，我還在總會上答應(yīng)了將軍整理史料……”
“您也知道的，如果能證明當年的凱奧斯大帝確實是對晶巢去而復(fù)返，那就可以推斷晶巢里確實有亟待解決的問題——殿下？您有在聽我說話嗎？”
加西亞遲緩地側(cè)過頭去，沙啞道：“……什么？”
姜見明坐起來，他鎮(zhèn)定地重復(fù)道：“我說，我要出院，我要去圖書館�！�
電視里的節(jié)目還在繼續(xù)著，幾輪對話后，采訪者笑著詢問：“還有一點請問楊小姐，協(xié)會方以及民間廣大無晶的帝國公民，對于姜閣下的今后，有什么期待呢？”
女青年堅定地道：“他只要站在那里就好了，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激勵我們的啟明星——”
滴，屏幕暗下來，是姜見明抬手關(guān)掉了電視。
黑發(fā)青年掀開被子下床，他的臉色還有些蒼白，但動作已經(jīng)很利索，一如常人。
他踩著拖鞋走過去，用冰涼的手指摸了摸加西亞的臉頰，“殿下�！�
“殿下……您應(yīng)該再冷靜點，這種發(fā)作以后只會更多、更嚴重的�！�
姜見明嘆息道：“您可是儲君殿下，為我慌成這樣……給外人看見可怎么行呢�！�
“……儲君殿下�！�
加西亞放下蘋果和水果刀，他重復(fù)一遍，又低沉道：“你教我多加思考，教我妥協(xié)和舍棄，教我冷靜……難道就是想要把我教成曾經(jīng)傷害過你的樣子嗎�！�
姜見明不說話，加西亞就哼了一聲：“如果我說我又想反悔了呢�！�
姜見明笑了：“真的嗎？”
加西亞垂眸思考片刻，這個時候，他似乎又更像是萊安殿下了。幾秒后殿下緩慢搖頭：“當然是假的�！�
他們眼前的這條路，只能往前走，不能回頭。前路是荊棘，回首是深淵，他知道的。
萊安站了起來，他站起來就立刻比姜見明高出一截了�；侍臃鲎廴说暮竽X，手指穿過柔順的黑發(fā)，微微俯身……似乎要給予一個親吻。
卻又在唇瓣觸及到唇瓣之前，突然停下。
姜見明本已準備接受那個吻，加西亞卻忽然握住他的手臂，將唇湊在他耳畔，嗓音低低啞啞地說：“……為什么你從來不主動親我。”
這語調(diào)過于沉重哀傷，并且極度壓抑著，“也不說愛我�！�
“……”姜見明失語。
“那天在黑鯊基地，我說愛你，你只是默許，沒有答應(yīng)�！�
加西亞下頷緊繃，他微微發(fā)抖，“難道你在內(nèi)心深處，仍然認為我不是他？”
“您誤會……”姜見明張口欲言，加西亞卻在這時忽然吻上了他的唇，“唔……！”
并未深入，約莫是顧慮著他的身體，侵略者依舊只是輕觸，是含著疼惜的淺嘗輒止。
“你更喜歡三年前的親吻嗎？”然后這個人的眼眶就紅了，死死地抵著他，不甘地湊上來。
“擁抱呢？照顧呢？還有其他的事……”
說到這里，加西亞忽然詭異地沉默下來。
姜見明正哭笑不得地推著他：“不是，沒有，殿下您放開我——嗯？什么其他的事？”
加西亞抬眼瞧他，磨了磨牙尖，欲言又止，“你……你們……你喜歡……他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