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一陣寒風(fēng)自兩人之間吹過,路上翻卷著的枯葉被沙沙地吹遠(yuǎn)了。
姜見明眼底泛起鐵一般冷凝的色澤。
他患有慢性晶亂的事情,從未對外聲張過。連唐鎮(zhèn)、貝曼兒、黛安娜這種交心的好友和鄭越這種靠譜的副手都不知道,楊小珍只是個普通帝國公民,是怎么?
看她這種驚惶的反應(yīng),前些天接受采訪的時候應(yīng)該還不知道,是近日才得知的。
軍部總醫(yī)院不可能泄露病人的信息,那就是他發(fā)病被殿下抱出去的時候,八成是當(dāng)時在軍方總部的哪位將軍或者隨從。誰散布出去的……
……不,姜見明抿唇暗想,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了。這本來就是事實,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
“請您回答我!!”楊小珍拔高了聲音,卻在發(fā)抖。
縱使刻意繞到了角落,但并沒大用,在這樣的大聲喊叫下,很快有人注意到了這邊。
人們探頭探腦地往里看,表情各異地指指點點。
“是姜上校。”
“是監(jiān)察官小閣下�!�
幾秒沉默,不知是誰說了句:“那是無晶協(xié)會的楊小姐,她……她一定是在問……那件事�!�
顯然,慢性晶亂的事情已經(jīng)不止一個人知道了。
“……”
姜見明回頭看楊小珍。這個姑娘眉清目秀,應(yīng)該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紀(jì),二十出頭,正處于什么熱血沖動都被允許的好青春。
她身后的兩個男子,看著也就二三十歲光景,此刻正用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目光望著自己的方向。
“是的。”姜見明很平靜地點頭,承認(rèn)了。
“我確實患病�!�
暮色中,風(fēng)聲又起。楊小珍仿佛被一擊重錘砸在了頭上,她露出空洞的表情。
兩三秒后,這個女子才苦澀道:“所以,您是因為患了慢性晶亂,才得以參軍的是嗎?并不是靠無晶人種本身的力量?”
姜見明眉尖一跳,唇角無意間露出幾絲苦笑的弧度。
他其實猜到了姑娘會是這個反應(yīng),但……這人也真是,就不能先做做樣子,關(guān)懷一下得了絕癥的病人嗎?
難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知道慢性晶亂是個多么慘的病了嗎?
姜見明沒跟她多客氣,用平淡的語氣說道:“您也應(yīng)該知道,在承受晶粒子干擾這方面,無晶人種確實有著天生的劣勢�!�
楊小珍再次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四個字就寫在瞳孔里。
后面兩個男人面面相覷,又看姜見明……好像由這個人說出這句話,就是什么天上下紅雨的事了一般。
姜見明深深地看了一眼攝像頭,又狀若無意地移開視線。
“您或許會希望我說出什么鼓舞人心的話,”他緩慢說道,“但您錯了,我并不建議無晶人種參軍遠(yuǎn)星際……隨便讓無晶人種上戰(zhàn)場,這無論是對他本人還是對他的戰(zhàn)友都很不友好。”
一石激起千層浪。無數(shù)低且細(xì)碎的,分不清說著什么的聲浪,沉甸甸地從不遠(yuǎn)處的人群中間涌來。
“您……”楊小珍手指都在哆嗦,“您怎么可以……說出這種……”
“但是,”姜見明繼續(xù)說下去,冷靜的語調(diào)沒有一絲變動,“人是有自由意志的生物,如果一個無晶人種真的極度渴望走上戰(zhàn)場的話,他自然會想辦法去克服自己的劣勢,到那時……”
楊小珍紅了眼睛,大聲道:“您說的辦法就是晶亂嗎!?我們必須要拿命去填,才能填得滿這個天生的溝壑嗎?”
姜見明并不說話,他在寒風(fēng)中拉高了外衣領(lǐng)口,將目光落在虛空某處。
一時間,他又想起了少年時代的軍校戰(zhàn)術(shù)演練室,模型上的一個個象征“失敗”的紅叉。
要付出多少,才能跨越這鮮紅的鴻溝。它究竟有多么地深啊,是不是越往前走,越是深不見底?
但只要能走下去,他想。
只要走下去……
楊小珍卻猛地抬起臉來,她喘著氣,臉上的表情似憤怒又似痛苦,還有濃濃的悲哀。
“為什么隱瞞病情。”她用近乎指控的語氣,“為什么不讓公眾知道!我們一直以為……”
……可是也沒人來問過我啊,你問了,我不就說了嗎?姜見明收回目光,無可奈何地暗想。
后面的男人訕訕勸她:“阿楊,算了吧�!�
楊小珍的情緒卻失控了,她不依不饒地攔在姜見明面前:“您是通過什么途徑染病的�。烤y有傳染性,私自持有真晶礦也是違法的——”
姜見明:“抱歉,家里有人在等,我該走了�!�
“所以,”楊小珍眼眶濕紅了,她瞪著姜見明吼出來,“您是因為搭上了貴族的勢力才得以升職得如此迅速,這個傳言也是真的,是嗎��?”
姜見明想了想,認(rèn)為的確如此。
他點頭:“我想是的。”
人群中又傳出一些聲音,好像有個青年罵了一句臟話。眼淚就在這時滑過了楊小珍的臉頰。
她雙肩顫抖地望著姜見明,哽咽道:“我們曾經(jīng)把您當(dāng)做信仰,當(dāng)做無晶人種的希望之光——但現(xiàn)在,現(xiàn)在……”
姑娘抹了一把臉,吸吸鼻子:“您就不想說點什么嗎?對大家?”
姜見明:“我不明白。”
“別裝糊涂了!”楊小珍含淚,尖利地怒喊,“這段日子以來,所有無晶人種都把您視為英雄,他們崇拜您仰慕您甚至信仰您��!”
“你一聲不吭地享受著這些光環(huán),利用我們的期待,成了人人稱頌的小閣下�。】蛇@些都是假的,你根本就是個自私的——”
“阿楊!”剛剛出言勸阻的男人斥道,“話別說的太過分了……阿楊!”
他倉促地對姜見明遞過歉意的眼神,“姜上校,對不起啊,我們這姑娘……您,您快走吧,人多了可能要出亂子……”
姜見明不語,他對上楊小珍憤恨含淚的目光。
他當(dāng)然知道這個姑娘期待著自己說出什么話。
一些激勵的話,承認(rèn)無晶人種可能性的話;并且要添上自己一路的艱苦奮斗不屈不撓,表達(dá)自己多么關(guān)懷人種平權(quán)問題。
那些話他知道怎么說,他也不是沒有可以證明自己的功績。
只要說的好,他還是那個眾人心目中的英雄。而等這小姑娘冷靜下來想想,意識到慢性晶亂患者參軍的艱辛,也一定會反過來心疼他,進(jìn)而更加神化他。
姜見明想了想,他走向另一個拿著攝像機(jī)的男子,并且注意對方手里有錄音麥。
很小,做成袖扣的樣子,其實更類似于竊聽器了。他指了指那枚袖扣,以目光示意男子取下來給他:“那我說兩句吧�!�
男子一時被軍官的氣度懾住,手忙腳亂地摘給他。
姜見明輕敲一下,試了試音。隨即抬頭,看向逆光的黃昏街角。那里站滿了人,很多人在望著他。
“你們�!�
他垂眸,緩慢地說話:“給我錢了嗎?”
“……”
回音在街角回蕩不息。
“………?”
楊小珍頓了兩秒,才愕然抬起頭。
“�。俊�
有那么一瞬間她以為自己耳朵壞了,或者腦子壞了,或者在做白日夢。
或許這兩天所有的痛苦與迷茫都是一場噩夢,醒來她還是那個能為夢想奮斗的楊小珍。那倒太好了,可偏偏有人不放過她。
姜見明:“你們知道我為了去遠(yuǎn)星際,花了多少錢,又欠了朋友多少錢嗎?”
姜見明:“你們知道鎮(zhèn)定劑一針多少錢嗎,知道軍用治療艙啟動一次多少錢嗎,知道新晶械子彈一盒多少錢嗎?”
姜見明:“你們連一個幣點都沒有捐給我,那你們的崇拜、仰慕和信仰,對我有什么用?”
“古藍(lán)星紀(jì)元的人信神佛還知道捐點香火錢,現(xiàn)在的晶粒子教徒也會籌錢修繕教堂建造神像,你們未經(jīng)我的許可,擅自把我視為信仰——”
年輕軍官冷然抬眉,一字一頓:“給、我、錢、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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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錢、了、嗎?”
畫面中,暮色四合的街角,黑發(fā)蒼白的青年眉眼沉寒,用無比嚴(yán)肅的語氣和逼人的氣勢,說著毫無形象的話。
白翡翠宮的吊燈將光芒灑在腕機(jī)的邊角上,臥室的大床上。
姜見明剛洗完澡出來,身周帶著半濕水汽,笑得悶在被子里抖,反復(fù)地把玩著腕機(jī)看。
“我不是為了提高無晶人種的權(quán)益的去參軍的,更不是為了證明無晶人種有多么英雄才去參軍的�!�
畫面中的青年巋然不動,“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源于我的私欲�!�
“至于其他無晶人種的權(quán)益,我沒有余力去在乎,要靠大家自己了�!�
“我不是你們期盼的救世主。對此,我感到……”
正常人這里都會說“很抱歉”。
但軍官平靜地說出的卻是:“很遺憾�!�
說罷,軍官將麥遞還給愣住的男士,轉(zhuǎn)身離開了這里。
畫面靜止,視頻結(jié)束。下方的評論數(shù)還在飛速增加。
姜見明沒有往下劃評論區(qū),他自己快樂了半天,抬頭望向旁邊:“……殿下,請別擺那副兇臉,您不覺得好笑嗎?”
話音剛落,他就聽見“啪嚓”刺耳的一聲。
皇太子殿下本來背對著他,靠在窗邊吹冷風(fēng),雙手發(fā)泄般死死攥著窗沿,青筋暴起。
但此時姜見明一說話,赤金晶骨直接不受控制地從他腕口炸了出來,刺碎了皇宮的合金玻璃窗。
“……為什么�!�
加西亞喘息著回頭,眼帶煞意,沙啞道:“你對自己能這么不在乎。”
作者有話要說:什么叫認(rèn)知差異啊……
姜:我又把人給欺負(fù)了,愉悅。
萊:他又被人給欺負(fù)了,暴怒。
第115章
荊棘王冕(4)
“不是我不在乎,是您太在乎了�!�
姜見明瞥了一眼視頻下面的評論區(qū),恰好看到幾個熱評被違規(guī)封禁不予顯示。
他露出無奈之色:“現(xiàn)在都是學(xué)著掌權(quán)治國的真正儲君了,還在智網(wǎng)上欺負(fù)大朋友小朋友們,殿下就這點氣度嗎?”
加西亞抿唇不語,外頭的寒風(fēng)從破碎的窗戶間吹進(jìn)來。
片刻后,那雙冰寒的翠眸中無形地流露出一絲壓迫感,他道:“這里是帝國境內(nèi),我是帝國儲君,自然不容許我的臣民侮辱你�!�
加西亞走過去,從旁拿了一件自己的厚領(lǐng)外衣,給姜見明披上,“今晚換間屋子睡覺�!�
說罷殿下便推門出去,姜見明趕了兩步跟在加西亞身后:“您幼不幼稚啊�!�
一輪皎潔的月牙將兩人的身影印在走廊下,懸浮的機(jī)器人悠悠飛過,遠(yuǎn)處玫瑰叢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
上一個在白翡翠宮的夜晚,他們似乎也在爭吵。
“是,現(xiàn)在有的人罵我,誤解我。但是殿下,您也將心比心地想一想�!�
姜見明說道,“有個平民出身的年輕殘人類,突然出現(xiàn)在眾人眼皮子底下,身負(fù)銀北斗金日輪的雙重軍銜,升職速度在帝國歷史上聞所未聞。平民與無晶人種視他為英雄,舊貴族的蘭斯家主稱他是摯友,銀北斗的謝少將叫他小閣下,統(tǒng)帥對他破格提拔,就連皇太子殿下都對他青睞有加……”
“好像全世界有權(quán)有勢的人都在疼愛他,連上天都像在眷顧他。都惹眼成這樣了,這人卻連區(qū)區(qū)幾句歧視、非議和猜忌都不遭受,有這樣好的事情嗎?”
“你已經(jīng)承受得夠多了�!�
加西亞打開了另一間臥室的權(quán)限,推開門,冷聲道:“你已經(jīng)快死了�!�
“他們根本不知道你付出的。你本來就應(yīng)該有這么好的事�!�
姜見明云淡風(fēng)輕地走進(jìn)去,順手開了燈。他倒是看得看,平靜說:“不會有那么好的事�!�
他說出這句話,心里就猜背后的人要鬧了。果不其然,下一刻姜見明的肩膀被扣住,一股巨力傳來——他踉蹌兩步,絆了一下栽倒在床上。加西亞恨恨地壓上來,鼻尖幾乎抵上他的鼻尖,“閉嘴。你敢再多說一句?”
姜見明當(dāng)然敢,他甚至掐了一把皇太子殿下的臉頰,眸中含著涼薄的笑意:“是您太天真了。”
“現(xiàn)在能理解當(dāng)年殿下為什么遲遲不公開和我的戀情了嗎?”
因為現(xiàn)實就是有著這么難以抗拒的巨力,姜見明暗想。
不止于一次軍方總會的摩擦,也不止于一次星城街角的騷動。以后還會有更多,更多。
在他們面前往上延伸的是一條荊棘險路,盡頭是高高地閃著光的王冕。俗人只能看得到王冕的光輝,卻看不見黑暗中刺出的荊棘。
總會有血淋淋地跌倒的時刻�?纯�,就算是凱奧斯大帝,不也被迫政治聯(lián)姻么?第一次神圣戰(zhàn)役不也打得慘敗而歸么?
“要取舍,殿下�!�
姜見明鉆進(jìn)被子里,語氣慵懶,“您別看我今天說那種話,民心是丟了,可我又不是政客,要他們的仰慕確實沒有用。”
“這樣做,以后沒有人會將期待加在我身上,我的麻煩會少許多。等我死后,民眾也不會受太大的打擊,對兩邊都好�!�
加西亞眼底的怒火幾乎要竄出來:“你還為他們考慮?”
姜見明避而不答,而是撈起加西亞垂落的幾縷白金發(fā)絲,親呢地吻了一下。
“學(xué)會放棄一些東西,會輕松許多的,殿下�!�
他閉上了眼,睫毛忽閃兩下,嘆息似的說道:“因為您不是無所不能,我也不是戰(zhàn)無不勝�!�
“……什么?”
加西亞睜大雙眼。驕傲如他,從未想象過自己居然會有朝一日被心上人委婉地嘲諷“無能”。
若是換作任何一個別人,皇太子盯著床上的人,怔怔想。
自己或許連半點情緒波動都不屑于施舍,只會用晶骨叫對方嘗嘗無能為力的到底是誰。
可是此刻,床上的殘人類想打打不得,想罵又罵不過。連像以前那樣放狠話都不行,他怕真把人弄傷心了折騰出病來。
加西亞硬生生給氣得呼吸發(fā)抖,還得忍著晶骨別再炸出來。
最后還是轉(zhuǎn)身就走,走到一半腳步頓了頓,咬牙切齒地轉(zhuǎn)去調(diào)高了房間內(nèi)空調(diào)的溫度,這才咣當(dāng)一聲摔門出去了。
……就這樣,又冷戰(zhàn)了。
次日早晨,金日輪大廈。
姜見明按時按點上班,貝曼兒和鄭越跟在他身后。
如今他有了實打?qū)嵉能娐殻桶沿惵鼉阂搅松磉叜?dāng)秘書官。倒也不算徇私,他從銀北斗適應(yīng)期軍官時期就覺得貝小姐是個很有能力的姑娘,是他賺了。
“姜上校,”現(xiàn)在軍職在身,貝小姐也不能和他同學(xué)相稱了,但她關(guān)切溫柔的心腸倒是一如既往,“這些雜務(wù)根本不用你費心的,發(fā)條通訊囑咐我們辦就好了,怎么還專門過來……”
鄭越也道:“就是啊小閣下,您也真是……抱病在身都不跟人說,昨天消息爆出來,嚇得我們出了一身冷汗�!�
姜見明又好氣又好笑,把軍帽戴正了:“你們兩個念叨一路也差不多行了,我得這個病又不是一兩天的事……走,跟我去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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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時分,萊安皇太子殿下邁進(jìn)了金日輪大廈。正遇上三個士官從大門往外走,他們立即站直,肅然行禮:
“皇太子殿下!”
“殿下好!”
“姜上校剛開完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