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窗扉縫里溜進一縷晨風,馮玉貞略有些冷,轉了個身,卻徑直滾入身后溫熱的人的懷里。
渾身的皮肉都發(fā)酸,不舒服地厲害,忽地察覺身側有人,愣愣抬頭,睡眼惺忪間,青年恬靜的面容也映入眼中。
這樣無欲無求的一張臉,昨夜卻裹挾著炙熱和粘稠的潮水,她無力掙扎,被徑直卷入其中,隨他浮沉。
意識回籠,那些旖旎驀地在腦子一幕幕閃過,她驚悸地扯著被褥,然而腰間橫著的手臂一緊,又被輕而易舉摟回去。
“嫂嫂醒了?”他睜開眼,聲音發(fā)緊,便看見那些交錯的指痕,烏沉的眼珠又暗下來。
馮玉貞一僵,這才放棄,總歸是做過了……她想。
柔情的言語,那盞暖黃的鯉魚燈,和煙火之下的許愿,就像擺放在饑腸轆轆的旅人面前的盛宴,他千里迢迢送來解渴的甘泉,告訴荒野中的她,說不必如此辛苦。
于是無可自制地淪陷下去,默許了這場歡愛。她一聲不吭,將頭放在他懷里,細軟的青絲如同羽毛似的刮過,崔凈空心里也莫名發(fā)癢。
這種滋味太好太好,溫潤、濕軟,有一瞬間,只一想起,便微瞇著眼失神,他極快食髓知味,不免感到后悔——后悔實在耽誤了太長時間才遇見她。
一想到崔澤,心底不期然劃過一絲陰霾,然而轉念一想,便覺得自己這個生疏的兄長實在走得妙。
這時候就要慶幸崔澤早死了,倘若他仍活著,讓馮玉貞和崔凈空無意間觸碰過,那崔澤的死因恐怕就不會是被毒蛇咬死這么簡單了。
崔凈空心里冷笑一聲,崔澤歷來憎惡他間接害死父親,兩人親情淡漠,鮮少來往,哪怕是他的婚宴上,都沒讓馮玉貞和他面對面說過話,將他視作盜賊一般提防。
千算萬算,已然埋進黃土、意外逝世的崔澤估計也不知道,那個邪性、表面恭敬的好弟弟,步步為營,將孤苦伶仃的寡嫂摟在懷里,細細愛憐了整整一晚。
他陰暗的想法自然不會對馮玉貞吐露半分,只是一想起昨夜的事,崔凈空便呼吸不穩(wěn),收緊手臂,馮玉貞倏忽間體察到什么,急匆匆搖頭,又是心驚又是埋怨:“你怎么又……不行,我不舒服。”
“嗯?”崔凈空聞言起身,昨晚確實鬧得厲害:“我瞧瞧�!�
“你,不用你瞧!”馮玉貞聲音發(fā)抖,忙把被子掩住,伸手推拒他,不叫他大早上就犯渾胡來。
崔凈空心里清楚,語氣平靜、神態(tài)自若,甚至還很誠懇地向她道歉,像是在說什么正事:“怪我不節(jié)制,嫂嫂受累,權當遷就我了。我一會兒便去拿藥�!�
馮玉貞哪兒還有心思去理他這些冠冕堂皇的鬼話,還沒怎么緩過神來。
他們二人在屋里如何濃情蜜意不說,兩個丫鬟和田泰兢兢業(yè)業(yè)守在門外,崔凈空晚上叫了三次水,剛剛他們又隱約聽見里面似有似無的動靜,此時一個個頭低得恨不得直接鉆進地里去,不愿再多聽。
放到尋常,主子和夫人恩愛,他們覺得高興才是,如此才家宅安寧,然而不尋常的就在這兒,昨晚上這三個人才知道去,原來他們嘴里喊了四五天的夫人,竟是老爺?shù)纳┳樱?br />
知道這件事的一瞬間,冷汗濡濕后背的衣衫,連帶著一晚上都擔驚受怕,這樁涉嫌到叔嫂敦倫的丑事……
自然,哪怕是高門大戶里,腌臜之事也屢見不鮮,像崔凈空這樣和寡嫂暗度陳倉的,拿到京城里,私下或許都不一定當回事,只能得個嘴頭的調(diào)笑。
主子們?nèi)绾问遣淮蚓o的,最怕的反而是被他們這些下人知道!奴仆的命不值錢,在上位者眼里興許還趕不上肉鋪吊著的羊蝎子。
要是遇上狠絕一些的,尋個由頭將撞見臟事的下人打死,倒也不礙事,更不會有人指責。所以甫一得知,三人俱是嚇得瑟瑟發(fā)抖,生怕見不著明天的太陽。
與他們相比,李疇卻平和鎮(zhèn)靜許多。兩個丫鬟和田泰都是知縣給崔凈空送賀禮而另外采買的,對崔凈空自然不甚了解。獨李疇是直接從他府上調(diào)撥而來,因此,李疇倒是從知縣口中,提前得知這位新主子尚未婚配,舉家僅剩他和一個寡嫂�?僧敃r田泰這個愣頭青一上來就急著獻媚,嘴上沒把門,瞧兩人共乘一車,又年紀相仿,理所當然張口便喊夫人,結果出乎意料的是,盡管他果然遭到了呵斥,卻并非是因為稱謂,而是嚇到了車上的女人。
觀兩人下車后舉止親密,李疇已有定調(diào),也試探性稱夫人,眼瞅著就這樣默認下來,驟然間驚出一身雞皮疙瘩,險些弄巧成拙——
有些事,倘若主子不想讓你知道,你便裝著不知道為妙。主子說出來讓你知曉了,再點頭也不遲。
見門前三個人耷拉著腦袋站一排,李疇從前院快步走近,他的臉色比他們要好上一些,見三個人還傻傻候著,頭疼地做口型問道:“主子們還沒醒呢?”
田泰用下頜指了指禁閉的門,沖李疇搖搖頭,李疇嘆氣,俄而一咬牙,時候不早了,中堂坐著提禮而來的客人,正狠下心要敲門,適時從里面?zhèn)鞒銮嗄昴D:姆愿溃骸岸怂畞怼!?br />
崔凈空又叫水。
幾個人頓時如蒙大赦,各自忙活開,趁著這個功夫,李疇趕緊貼在門上請示:“老爺,有人上門�!�
屋里的聲音微啞,混雜著窸窸窣窣的布料聲:“誰?”
“說是豐州首府來的都事,姓魏,魏大人攜禮來訪�!�
“先候著,我馬上到�!�
李疇松一口氣,隨后告退。
隔著海水江崖的屏風,田泰搬進溫水,崔凈空摸一下寡嫂可憐的、泛紅的臉,撩開粘連在面頰上的幾縷碎發(fā),低聲問床上的女人:“我給嫂嫂洗罷?”
馮玉貞被他折騰得夠嗆,指尖都癱軟無力,又想起之前在水里胡鬧地幾回,聽見方才李疇的話,遂抬手推他:“我先歇會兒,你去忙,不用管我……”
這人來的實在不湊巧,崔凈空將被子往上提了提,蓋住她的肩頭,獨自洗完先行會客去了。
等他走后,兩個丫鬟才敢進來。
屋里彌漫著一股微妙的靡靡氣味,本來馮玉貞不愿意讓她們兩個伺候,她自己又不是沒手沒腳,可是今天實在使不上力氣。
只得臊著臉,讓兩人合力把她從被子里扶起來架住。團圓和吉祥一見馮玉貞白皮子上累著一個疊一個的印子,從頭到腳,腿軟得壓根站不起來,再聯(lián)想起兩人的關系,止不住打了個寒顫。
現(xiàn)在馮玉貞壓根穿不了低領,崔凈空極喜歡吻甚至輕咬她細細的脖頸,嘬地青一塊紅一塊,沒法見人,只得換上高領。
喝了一碗米粥,馮玉貞不想在床上躺著,腰疼,倒是田泰不知道從哪兒翻出來一個搖椅,利索地擦凈之后,馮玉貞便手里拿著那本官小姐給的書,曬著太陽躺在搖椅上慢慢看。
但大抵是昨夜實在沒有休息好,所以晃悠著晃悠著,眼睛就慢慢合上了,翻開的書本握在手里,半墜不墜。
此時田泰剛好搬著盆栽走過來,他將其擺置進花叢,正要修剪枝葉,聽見身后有東西啪嗒掉落,轉身看見是馮玉貞的書,他離得近,遂順手撿起,放在搖椅手把上。
崔凈空過來時就看到這個場景,從他的角度看,那個伙夫微微彎下腰,擋住了椅子上的寡嫂。
挨的太近了,他想。
他忽地意識到,田泰年輕氣壯,且容貌周正,雖然遠遠比不上他,還是一個伺候人的低賤伙夫,然而長此以往,放任他和馮玉貞接觸……
男人的劣根性就在這兒,要是放在半年前,崔凈空大抵只會不屑一顧,然而他現(xiàn)在卻無法幸免,千方百計才和同寡嫂春風一度,只過了這樣一晚上,就理所當然把人家劃歸到自己的領地里。
洶涌的情潮退去,另類的柔情卻占據(jù)心頭,由不得任何男人覬覦,幾乎到了風聲鶴唳的程度,哪怕對方可能壓根沒有這個心思。
只是想一想馮玉貞跟著別的男人出逃的可能,臉上便浮現(xiàn)出森冷之意,只霎那間面色如常,他開口道:“你過來。”
田泰聞聲一抬頭,見周圍沒有別的人,站在不遠處回廊里的崔凈空背手站在那兒,他趕快起身,拍拍手跑過去。
他恭敬地低下頭,便聽見老爺問道:“你每天在府上干什么活?”
“回稟老爺,奴才就搬一搬花,掃一掃院子�!碧锾┮晃逡皇卮鸬�。
崔凈空停頓一會兒,道:“日后你跟著我干事。”
“謝老爺提點!”
田泰被天上的餡餅砸了個正著,連連彎腰謝恩。
卻不知道,這位寬容大度的老爺,眼睛壓根沒有看他,而是穿過庭院,徑直落在搖椅上那個瘦弱的女人身上。
不愿意
崔凈空朝后招手,田泰便識趣地退下,連帶著其他下人也見狀低頭離開。
等到只剩下兩個人,崔凈空才悄聲走上前,他伸手拿起那本放在扶手上的書,翻開從頭詳細看到尾,確認里面沒什么古怪的東西,其實連字都沒有,全是一些花紋,專給繡娘畫的。
他翻閱一遍,才微放下心,排除馮玉貞不是出外面認識了什么可疑的人的可能,視線又挪回到躺椅上閉眼休憩的女人身上。
她眼睫垂著,上面好似跳躍著點點金光,概是因為昨晚的舔舐和吮吸,女人的雙唇紅艷而腫脹,衣領嚴嚴實實扣到脖頸最上面,生怕露出來一分一毫、疊著紅青印子的皮膚。
姿勢有些別扭,吉祥從屋里拿了一個軟枕給她放在腰后墊著,如此才稍稍舒服一些,眉心也不自覺攢著,看起來實在是難受得緊。
崔凈空俯下身,展臂穿過她的腿彎和腰肢,動作輕柔將她抱起,放回到床上。
清早起來的時候,床榻上被褥凌亂,散落著一地衣衫,屋室狼藉,好在兩個丫鬟手腳輕快,早早扯著這些一夜荒唐的鐵證拿去銷毀,不欲叫馮玉貞更為羞赧。
馮玉貞一路上沒醒,倒是在崔凈空將她放上床榻的時候眼睫顫顫,緩緩睜開眼,發(fā)現(xiàn)身邊變幻了位置,崔凈空也回來了。
她在外面曬得功夫也不短了,有一個多時辰,渾身仍然不爽利,只懶洋洋的,不自覺嗓音就拖慢了腔,隱約帶出一點罕見的嬌憨來:“空哥兒?”
“嗯�!�
崔凈空瞧著女人微揚的下頜,那點精巧的弧度好似揚進了心窩里,將那里止不住發(fā)癢。
“你今日不著急去辦正事嗎?”
青年聞言,心下一動,過了半晌才回她:“不急,沒什么要事�!�
這自然是假的。實際上,這幾日事務繁多,他早出晚歸便是這個原因。
總歸倚仗了別人,免不得要還債,因而近日才忙碌奔走。受制于人并不好受,對崔凈空而言更甚,他萬分憎惡遭受他人桎梏。
倘若按照沒有遇見馮玉貞之前的設想,首選穩(wěn)妥,鐘濟德這棵老樹雖老邁昏庸,然而畢竟根基深固,不易動搖。在他尚未于朝堂脫穎而出之前,無疑為上上選。
可意外就是,他未料到怯懦的寡嫂會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里。如此一來,原先的設想里,他不免要因為落榜,往后推遲三年,再等第二次秋闈下場。
然而他等不下去——三年的時間實在太久了,足以寡嫂察覺一些蛛絲馬跡,足以發(fā)生巨大的變故毀壞馮玉貞對他不算深厚的情意。
那些隱患如同山洪,由不得半分差池。因而他選了另一條路,由此不得不付出代價。
可是,明明一切按照他的預想而前行,他卻覺得有什么在脫軌。
譬如現(xiàn)在,明明已經(jīng)把她抱在懷里,密密親吻,坦誠相見過,卻還是覺得不夠。
怪異的地方就在這兒,明明理智告知他不行,再沉浸在溫柔鄉(xiāng)里,要事就會被耽誤。腳下卻不聽使喚,非要走一遭看一看她,看完了又坐在床邊,好似望著這張清秀的臉,才能勉強覺得缺口被填滿。
馮玉貞一手扶著自己的腰,另一只手撐著床,想半坐起來同他說話,崔凈空見人神情難受,干脆讓她依在自己身上。
“疼得厲害?”
崔凈空伸出手,輕揉著她的腰,低聲問她。
青年說話時胸腔震動,腰上的手溫熱有力,溫度透過衣衫,安撫酸疼的部位,明顯舒服了許多。
馮玉貞緩了一口氣,她想起什么,開口問道:“空哥兒,你接下來什么打算?”
崔凈空聞言卻覺得新奇,馮玉貞很少打聽他的事——就像是一個克己守禮、將自己困死在倫理中的木頭人,從不過多深究小叔子的事。
若是放在別人身上,被詢問日后前程,崔凈空大抵一語帶過亦或是直接不答,這讓他有種遭人窺伺的感受。
可在馮玉貞面前卻不是,崔凈空沒來得及細琢磨這些微妙的差別,一遍給人家乖乖按揉,嘴上如實道:“明年三月參加春闈�!�
馮玉貞有些詫異:“這么快嗎?”
話本里崔凈空科舉考試跨越了將近五年的時光,恰好在他加冠那年金榜題名,自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疏朗俊俏少年郎,話本里已經(jīng)算極快的了,怎么這一世更要驚人?
“只是湊巧,恰好院試之后第二年就趕上秋闈,春闈又在秋闈轉年過來。”
崔凈空向她解釋完了,看著她領口緊束,總覺得這些卡著脖子喘不上氣,伸手要替她解開。馮玉貞卻按住這人驟然間落在她頸上的手,眼中劃過一絲嗔怒,羞惱地暗想,這人怎么這樣不知節(jié)制?
他一瞬間便反應過來馮玉貞生出誤會,卻只覺得有趣,于是并不反駁,反而探入衣領,在細滑的皮膚上掠過,繼而順勢低下頭,兩唇相接,勾她的軟舌。
這人……
明明說正事,又莫名其妙干起這檔子事。她膽子大了些,拿拳頭錘他肩膀,這點小打小鬧聊勝于無,崔凈空才肯放開她,鬧著鬧著真動了意,抱著人冷靜一會兒,平復下來才道:“最遲明年夏日,嫂嫂便要隨我踏上去京城的路了�!�
他云淡風輕的話語里展露出不加掩飾的狂妄來,篤定自己衣錦返鄉(xiāng),他低頭望著馮玉貞烏黑的發(fā)頂,她好似亳不懷疑,只點一點頭,全然地信任他。
心口微熱,崔凈空想起方才在中堂,那位魏都事拎著兩盒君山銀針來,兩人打了半天太極,對面人才隱晦說明來意:家中小女豆蔻之年,同崔凈空很是登對,不知他可有此意。
自從崔凈空高中解元,眾方的打探從未斷絕,尤其是他年輕有為,加之品貌不凡,豐州境內(nèi)的不少官員有些動意,然而真正上門的,這位消息靈通的魏都事確是第一個。
之所以這樣慢,一方面是崔凈空無父無母,親緣淡薄,瞧著好似八字太硬,足以嚇退一波人;再說進黔山的路途崎嶇難尋,外人想要進山都要耗費幾天功夫,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才被告知,原來前兩天搬走了。
至于搬去的具體位置,村里只有那么一兩個人知道,除此之外,僅有一些村人看到當天遠去的馬車。于是又得花費精力去鎮(zhèn)上找,碾轉半月,這才敲開門。
然而,這位年輕的解元卻果斷拒絕了這門瞧上去甚為合適的親事。說辭自然還是那一套,未取功名,不談婚嫁。
崔凈空往日里不去細想,今日聽魏都事說了半天,他明面聽著,魏都事掌管陵都出納文移,在陵都當?shù)赜行╊伱妫伤灰幌氲�,自己身邊出現(xiàn)除了馮玉貞之外的其他女子,就會不自覺比較,她會是什么樣的女子呢?
她也會有寡嫂嘴邊的那一粒紅痣、宛若她一樣修長的脖頸和難行不便的左腿嗎?
更何況,崔凈空是無法離開馮玉貞的,念珠沒能約束他,能夠抑制疼痛的寡嫂卻做到了。所以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直到現(xiàn)在也不打算改,唯有把人扣在身邊,時刻看得見、摸得著,崔凈空才會覺得安心。
他腦中思索著這些事,想起婚嫁一事,冒上來一個念頭,聲音軟下來,下頜抵在她鬢角,道:“嫂嫂,待我們?nèi)チ司┏牵闩c我成親罷?”
可在他意料之外,馮玉貞并沒有柔聲答應,相反,懷里人的身體驀地僵住,崔凈空面色一沉,手掌輕輕攥上她的腰肢:“嫂嫂,你還是不愿意?”
話音忽地變低,他貼著她的耳側,明明親密地如同情人般耳鬢廝磨,眼睛卻極冷地盯著馮玉貞神情不安的臉。
崔凈空低笑一聲,似怨非怨地自嘲:“嫂嫂與我昨晚才做了真夫妻,難道這也有假嗎?還是說……嫂嫂不過一時興起,想著無聊解悶,玩玩而已,只我年歲小,錯把露水情緣看成一夜恩愛,竟然當了真。”
“不是!”
一番話下來,馮玉貞簡直如同被潑了墨的白紙,被他驚世駭俗的話驚地忽地從他懷里直起身,顧不上難受,連忙道:“你說的太突然,我一時沒繞過來罷了,我、我自然是認真的,不是什么玩弄你……”
說到最后,聲若蚊蠅,臉都漲紅了。
可崔凈空側過面,語氣仍然保有一些失落,長睫在眼瞼垂落一片陰郁的暗影:“可是真的?”
馮玉貞連連點頭:“真的�!�
“既然如此……”
崔凈空臉上這才雨后初晴,他露出清雋的笑意,一派光風霽月,謙謙公子,卻攥上馮玉貞的手腕,他求她:“嫂嫂幫我。”
“……嗯?”
光天化日之下,正房的門又嚴絲合縫合住了,團圓和吉祥端著午膳,局促站在門外,俄而兩兩相望,空余兩聲嘆息。
日頭升到正空,門才緩緩打開。崔凈空打起簾子,他的臉雖然仍舊漠然,卻叫人覺得此時頗有幾分神清氣爽。
“飯放在桌上,之后出去罷�!�
兩個丫鬟便按照吩咐,低著頭送進去,放下午膳,正要走出去,卻聽見床榻上傳來女人微弱的喊聲,喊得是“吉祥”。
吉祥忙走近床榻,她只不經(jīng)意間匆匆一瞥,立馬低下頭,應到:“奴婢在�!�
馮玉貞趴在床榻上,烏發(fā)亂挽,盤扣解開大半,可衣衫還算完整,只是一只手掌朝上攤開,五指微微顫抖,好似耗盡體力,再握不住什么物件似的。
她的臉悶在枕頭里,耳垂像是一個小巧的紅珠子。
悶悶的聲音飄出來:“麻煩你端一盆水來,我要凈手。”
*
下午,崔凈空和嫂嫂喝過兩盞茶,方才總算舍得從府上出來。他不忘領著田泰,行至一方茶館前,叫田泰在門口等著。
這時候茶館中只稀稀拉拉坐著三四個人,角落里一位戴著斗笠的人兩手環(huán)在身前,閉目等著。
崔凈空走到桌旁,站在他對面,將一小捆藥包放在桌上,手下一推滑到他面前。
坐都不坐,腳下一轉便要走,卻被身后的人無奈叫住:“崔凈空,上回小姐夜半發(fā)熱,那幾日我才未去及時看顧磚房左右,怪我倏忽。你打也打了,我不收報酬為你辦了半個月的事,還想怎么著?”
出聲的人抬起手,指節(jié)向上一頂,斗笠下露出一張俊秀的臉,眼圈微微發(fā)青,傷口看起來已有了一些時日,來人正是阿繕。
崔凈空聞言扭過身,眼睛冷冷刺在他身上,譏諷道:“世子殿下說得輕巧,倘若那日我晚回去半步,事情可有動動嘴皮子便能挽回的余地?”
美人榻
阿繕見崔凈空油鹽不進,臉上也沒什么好臉色,然而礙于他手里的藥,還是做出退讓:“三件事,不收報酬�!�
崔凈空出聲,不容置喙:“五件�!�
兩個人達成微妙的平衡,各取所需,崔凈空才坐到他對面。
阿繕將桌上的藥包收起來,將近日鐘府的動向告知于他:“鐘濟德身體已是江河日下,對你日漸憎惡,常常在書堂便破口大罵,罵你狼子野心、忘恩負義�!�
店里的小二奉上兩杯茶,原是阿繕點的,崔凈空只擺放在身前,他在府上早就和寡嫂品過兩盞,并不欲喝,只是將茶盞捏在手里,淡淡道:“到底是老邁昏庸了,沉不住氣�!�
阿繕道:“你把他重回官場的路堵死了,滿盤皆輸之下,更易昏招迭出,就算是雇兇殺人……也不是干不出來�!�
鐘濟德咽不下這口氣是其一,除此之外,更多的還是因為——他感受到了恐懼。
崔凈空在他身邊裝作謹小慎微的謙遜弟子整整四年,當時個頭還不到他肩膀的,不過只有十二三歲,便已有這樣深沉的城府。
沒人比他更清楚崔凈空的天賦,此子天資聰穎,莫要說現(xiàn)下高中解元,只怕來年會試也當名列前茅。如此心氣和才能,崔二絕非池中物,到時候登上金鑾殿,入了天子眼,便無人再能攔他了。
鐘濟德哪兒能不怕呢?崔凈空一朝得勢,回想起當年被他半日罰跪,和刻意尋事挨的板子,還有他欲圖調(diào)換他和鐘昌勛的考卷,一樁樁的事,到時候又該當如何,崔凈空會不會回頭報復呢?
鐘濟德年邁,骨頭都快散架,再經(jīng)不起半分的不確定,于是打算先下手為強,在崔凈空仍是一個手無寸鐵的書生時便解決這個隱患。
崔凈空抬起眼眉,指尖在桌上敲了一敲,沉吟道:“他若是要取我性命,自然不會現(xiàn)在動手,那便是……”
說到這兒,兩人對視一眼,點一點頭,都明白對方的未盡之意。
崔凈空風頭正盛,突然間暴斃府中,難免引起眾方注目與揣測,得不償失。
因此,更大的可能,是在他赴京趕考的路上出手。但凡出遠門就絕不算太平,路上危機四伏,竄出一兩個攔路的土匪,亦或是遇上兇煞的大蟲,也并不是沒有的事。
一個趕考的書生神不知鬼不覺半途消失,倒也是不算太稀奇的事。
知道鐘濟德已經(jīng)到了狗急跳墻的地步,崔凈空對于自身安危倒沒什么額外的擔憂,他只是不由得想起府上的馮玉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