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只有兩個丫鬟和一個管家,唯一一個身強體壯的田泰還被他帶在身邊。雖說鐘濟德目標是他,可誰知道他會不會改了主意,等不及從旁出手呢?
崔凈空思忖片刻,道:“你這兩日給我挑幾個人�!彼袅艘粫䞍�,又添上一句:“不要長得太好的。丑一點最好。”
丑一點的……?
阿繕面色微妙,他雖不解其意,還是應承下來。
*
“夫人,來了一位木匠。”
團圓向坐在檐下的女人欠一欠身,馮玉貞聞言,手里的活計一頓。
那日**之后,雖然幾個奴仆嘴頭上未變,仍然畢恭畢敬喚她夫人,甚至比前些日子更甚。但這幾個人誰不是心知肚明她和崔凈空為叔嫂,揣著糊涂當明白呢?
每每聽到這聲欲蓋彌彰的“夫人”,馮玉貞便覺得心口突地一跳,很不自在。
她嘆一口氣,將手里的針別在繡面上,抬頭略有些疑惑道:“木匠來做什么?”
“回夫人的話,前兩日美人榻被蟲蛀塌了,李管家找木匠重新搬進來一張。”
這座宅子曾是知縣當年來此任職亭長時的府邸,里面的陳設雖然十分考究,但到底大半都已經(jīng)老舊,經(jīng)不起太大的動靜。
聽到團圓的話,馮玉貞驟然間反應過來,面上登時浮現(xiàn)出羞惱的霞云,抿唇不語。美人榻哪里是蟲蛀壞的……是崔凈空非要折騰她,硬生生胡鬧塌的。
春風一度過后,崔凈空便順理成章地與她同床共枕。李疇是很有眼力價的,當天晚上,兩個枕頭便整整齊齊放在正房的架子床上,連大紅燈籠都掛上房檐了。
還不忘吩咐丫鬟們換上一套鴛鴦戲水的紅被,要不是怕大張旗鼓,加上馮玉貞極力阻止,估計恨不得把囍字都張貼在窗花上。
他這下可正好搔中癢處,崔凈空夜里甫一進門,瞧見院子里的紅燈籠,再推開門,就嫂嫂坐在床邊等他回啦,大紅的喜被、點著紅燭,宛若兩人新婚一般的布置,嘴唇便微微翹著,一直到隔日早上都沒放下,破天荒給了他們幾個好臉色。然而對馮玉貞而言,之前她不察,無非覺得崔凈空年紀小粘人,也不礙事,然而青年一朝開葷,欲念極重,食髓知味得厲害,讓她遭了大難。
這么幾天下來,馮玉貞委實怕極了這個長著一張清心寡欲的玉面的小叔子,他只要啟唇喊一喊“嫂嫂”,幽深的眼眸輕掠過她,馮玉貞便覺得自己的腿不聽使喚,兀自發(fā)軟,腰眼酥麻,恨不得就地化成一團熱融融的春水。
美人榻的事要退回兩天之前——崔凈空這幾日在家里閑居的時候多,來得及和她用早晚膳。
大清早,馮玉貞的胃口還不錯,她被崔凈空養(yǎng)的逐漸長了一些肉,自然稱不上珠圓玉潤,總比之前那副凄苦伶仃、任人欺凌的模樣好看。
再說她生有一張清麗的鵝蛋臉,兩頰掛些肉,反倒顯得歲數(shù)小。本來就和小叔子差不了兩歲,這樣愣一瞧,看著倒比崔凈空一樣大。
她挨不住辣,每次塞不了兩筷子就得撂下,卻又愛吃,沒忍住將一個干辣椒夾進嘴里,頓時便被辣地張嘴,往外呼氣。
嘴唇發(fā)麻,不自覺伸出一點舌尖,順著豐潤的下唇舔過,齊整的貝齒往下輕輕咬住,壓出一道淺淺的痕跡。
馮玉貞顧不上他,不知道崔凈空只草草吃了兩個包子,很有些魂不守舍地支著腦袋瞧她。
于是本來說好吃完便出門的人,又牽她回房,馮玉貞不知就里,以為他有什么要事要同她說,還沒張口問,卻見崔凈空伸出手,拇指在她唇珠上輕輕一壓。
繼而低下頭,捧著她的臉,在腮邊細細密密地親,如雨點一樣落在她的耳根和下頜,偏偏若即若離繞過她的唇,最后見人眼睛濕潤,才側頭吻她的嘴唇。
馮玉貞被親得喘不上氣,眼尾泛紅,被崔凈空就近放在臨窗的美人榻上。
這方美人榻并不寬闊,馮玉貞有時候坐著繡累了,眼睛酸疼,會在榻上稍稍半依著歇會兒。
馮玉貞有晨起通風的習慣,因而此刻窗牗大開,這下石頭砸自己腳上了,馮玉貞怕得厲害,扶穩(wěn)窗臺的手連指尖都用力地發(fā)白,把那些將出未出的聲音死死噎在嗓子里,生怕跑進第三個人的耳朵里。
概因美人榻狹窄,只得貼得很緊,崔凈空也許是真想把這個任他搓圓揉扁的寡嫂揉進懷里,馮玉貞人已經(jīng)有些癡了,崔凈空更甚,一開始還斟酌著力度,后來便隱隱發(fā)了狠,美人榻跟著吱扭吱扭有規(guī)律地作響。
云銷雨霽之時,馮玉貞趴在窗臺直著眼睛,細細喘氣,殘留一絲余韻,兩人難舍難分,美人榻卻不堪重負,噼里啪啦散了架,身體驟然下墜,還好崔凈空眼疾手快把人撈在懷里,他結結實實摔了下去。
馮玉貞驚慌之下好像摸索勾住到了什么,一時間驚魂未定,沒有去細想,因而并未發(fā)現(xiàn),身后的崔凈空定定看著自己的左手腕——
自從他十歲起被強行按住套上的念珠,七年下來透亮的琥珀都因為長期浸潤著他的血肉而變色,顆顆念珠之間血跡斑斑,用盡全身解數(shù)也無法拽下來。
頭一回親手殺人那年,疼痛難忍,宛若被人用錐子撬開腦殼,崔凈空一度在劇痛下將匕首壓在手腕,割出一道鮮血淋漓的傷口,他閃過一個真切的念頭,不若把左手腕整個切下,換來一勞有逸。
簡直已經(jīng)跟他的骨血融為一體的念珠,今日卻被手無縛雞之力的寡嫂無意間一扯,就這樣輕輕松松扯了下來,卡在手上。
崔凈空暗中試了試,還是掙不開,更無法接著往下脫,跟卡死在這個位置似的。他好似明白些什么,又將它拽回了原位。
青年抱著她安靜片刻,不多時,馮玉貞被摟著抱起,兩人這才從那片倒坍的美人榻廢墟里走出來。
想起那天被架到窗臺上胡來的場景,馮玉貞臉皮薄,自覺很見不得人。
本來覺得并無這個必要,馮玉貞歷來簡樸,也不是非得有一個美人榻,可既然新榻已經(jīng)叫人家做好送到門口,還是要去接一接的。
馮玉貞點點頭,起身打算去瞧瞧,看用不用自己搭把手。
說起來那個干活得力、很愛在她面前晃悠悠的田泰,近些日子卻不見蹤影,她一問團圓,這才知道,原來是被崔凈空帶著了。
因此,白日里家里僅剩李疇一個男人,原本許多體力活都變得有些吃力。等馮玉貞走到門口,卻見李疇曲著膝蓋,僅僅搬起那張新榻的一側,便滿頭是汗。
大門并沒有完全關上,只聽見外面?zhèn)鱽硪粋男人低沉的問話:“真不用我給你抬進去?”
李疇撐地的腿都打哆嗦,卻還是堅持說不用,他的反應顯得有些怪異,馮玉貞出聲問道:“怎么不叫那個木匠進來幫你?”
她繞著彎從后院過來的,所以李疇一時沒察覺到人,被她突然的話嚇了一跳。
連忙把手里那張新榻放下,拿衣袖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李疇想到崔凈空的吩咐,回道:“回夫人,奴才只是覺得自己也能搬回去,無非就是慢些時候�!�
馮玉貞搖搖頭:“讓他進來罷,我瞧這個挺沉的,你們兩個男人扛著,我們從旁搭把手,這樣輕松些,我去把人叫進來,多出一些銀錢付給他就是了�!�
李疇面色為難,馮玉貞總覺得方才門外的聲音有幾分耳熟,卻又想不起是誰。她走上前,伸手推開大門,兩張相識的臉便猝不及防對上了。
馮玉貞仰起頭,有些愣怔:“趙大哥,是你?”
發(fā)釵
馮玉貞跟著崔凈空搬走后的第二天,趙陽毅經(jīng)由錢永順的口才知道這事,趕緊問搬去哪兒,錢永順只搖頭,他也不甚明晰,崔凈空只略提一嘴,并沒有和他們詳細說清的意思。
錢家也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甚至在崔凈空告知之后,有些受寵若驚地站著目送他離開。
歸根結底,站在他們面前的不再是那個窮苦書生,而是一位貨真價實的“舉人老爺”,于他們眼中,崔凈空這是一步登上青云梯,已然高高飄在天上,同他們云泥之別。
趙陽毅本以為時日尚短,馮玉貞還是走不出喪夫的陰影,加之他又住鎮(zhèn)上,兩人生活沒什么交集,可若是讓他再三上寡婦門前,瞧著實在急不可迫,掛不住臉,便想細水長流,忍著不去打擾。
誰知道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經(jīng)人去樓空,不見蹤影了呢?也無從找起,這段淺淡的緣分,到底還是無疾而終了。
二十來年好不容易鐵樹開花一次,還只是花骨朵,就被秋風吹落枝頭,趙陽毅不免消沉半個月,每日干完活便不出動靜,只坐著,面上猙獰的疤痕也跟著陰沉沉的,錢永順路過他的時候都不敢大喘氣。
所以當門里探出那張白潤的臉,他愣在原地,只覺得胸口一撞,驚喜之下伸手撐住門,有些強硬地不許她再合上,身子前傾,將人扣在他和門縫之間。
他垂眸望著馮玉貞呆住的神情,語氣里帶著一些不自知的笑意:“原來是你們搬來這兒了?”
鎮(zhèn)北這間宅子早就閑置一些年頭了,附近人只知曉搬來一戶新人家,可遠觀二人衣衫樸素,還以為是知縣讓窮親戚在府上借住。
前兩天趙陽毅接到這戶的委托,今日將美人榻運過來,他趕著車來,卻被斷然攔在門外。
雖說這附近都是一些有錢有勢之人的宅邸,然而到底鎮(zhèn)上沒什么高門大戶,不甚講究男女大防,再說他力氣遠勝常人,很多時候都會幫忙抬進府中。
可人家既然不許了,他也沒有巴結討好的意圖,只是客氣問一問,轉身要走,卻不料幾日以來記掛的人竟然憑空出現(xiàn)在面前。
趙陽毅火氣旺不畏寒,九月中旬天氣逐漸生出涼意,他只穿著麻布短衫,打著赤膊。
冷峻的臉俯下來,馮玉貞被男人不加掩飾的眼神燙了一下,側過臉去,兩只手揣在一起,原本想好的說辭也支支吾吾的:“趙大哥,我們缺人手,煩請你進來幫忙搬一搬,耽誤你些時候,我會再添些銀錢與你。”
趙陽毅撐著門,向里瞥一眼門里狼狽的李疇,視線又收回放在身前的女子身上。他自然沒有不答應的理由,能多見一面更好,欣然同意。
馮玉貞見狀閃開身,想著把門開大一些,趙陽毅卻躬身直接擠進來,男人深色的赤膊擦過單薄的肩頭,硬得跟烙鐵一般,將她帶得腳下不穩(wěn),晃了一晃。
趙陽毅進來就顯出不同,李疇要和他各搬一邊,他豎起手掌制止。
俯身把住邊緣,俄而兩臂發(fā)力,四條桌腿隨即搬離地面,那張在李疇手里沉重無比的美人榻,此刻好似成了路邊的石塊,叫他輕松扛在肩上,下盤都沒撼動一下,只在肩頭顛了顛扶穩(wěn)。
一眾人瞧著這身神力,個個傻愣在原地,趙陽毅只好出聲,馮玉貞才從他身上挪開眼,發(fā)窘地在前面引路,把人帶到屋里放下。
趙陽毅好不容易見她一面,又想這回她搬來鎮(zhèn)上,兩人可算多了些相處的機會,突如其來的好消息,一時間冷厲的疤都泛起暖意。
馮玉貞想裝著若無其事都不行,趙陽毅不愿意走,兩個人之間氣氛不可避免地膠著住,遞給他銀錢,男人把手貼在腿側,并不接。
定定凝視著低他一個頭的馮玉貞,沉聲問道:“我可否……同你單獨說兩句話?”
馮玉貞尚未作出反應,倒是自趙陽毅進門之后就神色緊張的李疇,聞言臉驟然一僵,趕緊上前,正欲開口趕客,身旁的女子嘆一口氣,他眼睜睜看著馮玉貞答應下來。
這樁糊涂事——
李疇急得抓耳撓腮,馮玉貞同那個精壯木匠好似故人相逢之時,他當即心中咯噔一聲,只暗道不好,明眼人都能看出趙陽毅對她有意,偏偏馮玉貞卻要和這個木匠單獨呆著,命下仆們出去,這還了得?
崔凈空提醒過他,輕飄飄一句話:“夫人體弱應靜養(yǎng),不可多見外人�!�
雖然語氣平靜,看似沒頭沒尾,卻令聽話的人皮子一緊,這是警告他,自己白日不在府上,少把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帶到馮玉貞面前。
田泰那個愣頭愣腦的人看似踩了狗屎運,突然被崔凈空所青睞,拎在身邊跟著,李疇卻看得清明,知道其中的彎彎道道,于是誰上門都嚴防死守。這下可謂是多日努力一瞬付諸東流,他現(xiàn)下更是恨不得扒著門框,偷聽這兩人到底悄悄說些什么,有沒有什么出格的舉動。趙陽毅那個身板,胳膊趕得上馮玉貞小腿粗,他若是欲圖不軌,馮玉貞壓根毫無招架之力。
屋里,趙陽毅見奴仆都出去了,只剩他們兩個,才低聲道:“我只聽說你搬走了,問遍也沒人知道搬去何處,還以為不會再見面了�!�
“是我不好,沒給趙大哥留個信�!瘪T玉貞不自在地將碎發(fā)捋到耳后,她忽地想起什么,動身拉開矮柜的抽屜,將那個從磚房帶來的木兔子捧在手心。
“趙大哥,這個……你收回去罷�!�
話未出口,意圖卻很明顯。趙陽毅大抵是一直被她拒絕,直到這回以為徹底山窮水盡,倏忽間柳暗花明,反倒沒有前兩回生澀。
他伸手接過那只木兔子,粗大的指節(jié)在柔滑的掌心間輕輕蹭一下,捏著那只兔子上下掂量一遍,笑道:“喜歡這個?”
馮玉貞本想道自己不喜歡,結果趙陽毅抬眼望著她,接著說:“上面沒有落灰,耳朵磨圓了,我當時還怕你嫌幼稚,你若是喜歡,隔日我再給你拿個玩意玩�!�
這下被說中了,馮玉貞趕忙說不必,她咬唇猶豫再三,還是脫口道:“趙大哥,我已同……同別人互相有意�!�
趙陽毅聞言頓了頓,他忽地想起巷里那個面容陰鷙的青年,還是不甘心,問道:“已三書六聘過?”
馮玉貞一遲疑,露出破綻,趙陽毅借著這點可趁之機,遂道:“既然如此,同我大概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這怎么能一樣?不過是礙于她和崔凈空的關系,不好出口,分明兩人這幾天都不知道交頸纏綿幾回了。
兩個人沒待太久,不多時趙陽毅便動身走了,李疇觀察馮玉貞面色正常,松了一口氣,可心還是高高吊著。
崔凈空傍晚回來,今日時候尚早,沒有如往常一般急著去見馮玉貞,反而踱步去了書房。
他從袖口摸出一個窄長的紫檀木盒,一手大小,是他前段時候央人從京城銀樓買的,這才送到手上。
搭開鎖,將里面蝶戲雙花鎏金銀釵拿出來,放在掌心里漫不經(jīng)心摩挲著,心里琢磨,馮玉貞發(fā)黑如墨,尤其散開披在玉白的背上,黑白對比極其鮮明,尤叫他喜愛。
只是首飾稀少,自從族譜一事之后,那些簪子也一并被她收起,再不戴了。所以發(fā)髻上空落落的,很有些寡淡。
想著寡嫂收到禮物之后的神情,崔凈空勾起唇,將華美的發(fā)釵放進盒里,手腕上的念珠忽地磕在桌沿。
他微一停滯,這幾日盤旋在腦中的想法又冒出尖兒來:倘若寡嫂真能把這個珠串輕松扯下……那又何必再這樣步步為營,把她費盡心思拘在身邊?
況且馮玉貞對他日后半點助力也無,他要爬上高位,有一個曖昧不清的鄉(xiāng)野寡嫂決計不算什么好事。
他心緒有些不寧,一旁的李疇忐忑守在旁邊,崔凈空體察到他的不對勁,低頭順著念珠一顆一顆捋過去,不動聲色問道:“夫人今日在府上如何?”
李疇低著頭,聲音從嗓子里擠出來:“老爺,今日有一位木匠上門送新榻,碰巧夫人和他相識,兩人、兩人聊了一會兒……”
像是有一把鍘刀在頭上高高舉起,李疇話音越說越低,卻始終沒有等到回復,度日如年一般難熬,腿都站地發(fā)麻,才聽見身前主子平淡的問話。
他道:“什么叫聊了一會兒?”
根本瞞不過去……
李疇連頭上不知不覺出的汗都不敢擦,一五一十全都坦白道:“他要求夫人同他單獨說兩句話。”
良久沒有人言語,好像有磨墨寫字的細微聲。忽地傳來青年的輕笑,只聽見“咔嚓”異響,緊接著椅子腿發(fā)出刺耳的拖拽聲,青年大步走出去,袍角被夜風掀起。
李疇抬起頭,便見書案之上一支毛筆斷裂,被他硬生生掰成兩截,攤開的宣紙之上,站著一個碩大到幾乎占據(jù)整面,力透紙背、寒意凜然的“殺”字。
妒火中燒
庭院中暗昏昏的,樹影斜斜,自鞋面攀上月白色的長袍,最后戳在玉面上。崔凈空將紫檀盒子攥著,上面凸起雕刻的紋路硌得他手心發(fā)疼,鈍鈍的痛感一點點壓迫神經(jīng)。
他大步朝著門外走去,衣袂翻飛,行至半途,卻發(fā)現(xiàn)自己腰間空空,沒有佩著匕首,轉頭往回走,正面撞上急急跑出來,生怕出事的李疇。
他怕什么一目了然,崔凈空冷嗤一聲,又臨時改了主意,轉身向著正房走去。
飛檐翹角之下,圓鼓鼓的兩只燈籠倒掛,紅彤彤的燈光映射四周,前兩日望見它們時的一腔柔情陡然化為尖錐,只刺得眉心突突亂跳。
崔凈空頓下腳步,他轉過頭,神情冷厲,聲音透著一股冰冷的寒意:“明日把這兩個燈籠摘下來,明白嗎?”
李疇訥訥點頭,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土里,不敢觸他的霉頭。崔凈空卻不動了,衣袖下的左手腕輕微發(fā)抖,一串血珠一路蜿蜒盤旋,自他指尖垂落,啪嗒,在地上濺出一朵血色的小花。
熟悉的疼痛及時喚醒了他,崔凈空像是一瞬間恢復了方才丈量寡嫂價值時的居高臨下,他很是遲慢地站在原地,像是不明白何事導致自己氣勢洶洶站在門前。
無非是馮玉貞和木匠單獨相處,竊竊耳語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私密話,可那又如何呢?與他而言半塊肉都掉不了。寡嫂現(xiàn)在拘于府上,被他牢牢捏在掌心里,在扯下這個念珠之前,她想跟著野男人跑是跑不掉的。
他不該如此氣急敗壞,反而有失分寸,崔凈空冷靜想,馮玉貞喜歡的類型,不管是崔澤還是趙陽毅,大抵都一副渾身塊壘,腦袋如同空空擺設的老丑男人,他這樣年紀小、身形清俊的貌似很不受她的青睞。
在得手之前,萬不可輕舉妄動,破壞半年來的布局,平白驚擾她。這樣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理清,好像也沒有理由再對寡嫂過多責問。
然而理智深厚的冰層之下,陡然升起一叢暗火,隨著心緒轉變,不僅沒有撲滅,反而如同澆上熱油,將堅冰燙開一個缺口,烈火燒灼著他的胸腔,不依不饒,令這張臉上表情森冷,令人生畏。
停的時間長了,還低頭做出聽吩咐模樣的李疇往旁一瞟,見主子還呆著沒動靜,突然那雙好似粘在地上的腳抬起,邁開步子朝燈籠下走去,只冷冷甩下一句:“別跟過來�!�
兩扇門發(fā)出“哐哐”撞墻的聲響,馮玉貞被驚了一下,正彎腰撣去被子上細小的絨團,一只膝蓋壓在被褥上,另一只腿站在床下,這個姿勢使她曲線畢露,全勾勒進剛闖入屋里的崔凈空眼里。
馮玉貞驚詫地看向站在門口的青年。崔凈空卻反手把門關上,步步逼近,坐在床榻上的女子驀地感受到周身一陣寒意,不自覺打了個哆嗦。
“空哥兒回來了?今日回來得不算早,很忙嗎?”
崔凈空不言語,只用目光緩慢細致地摸索她的全身,自上到下,哪怕是藏在繡鞋里的腳都隱晦瞥了一眼,確認表面沒什么可疑的地方。
馮玉貞察覺這人古怪,心下一沉,知道李管家這是已經(jīng)跟他說了,還沒容她把白日打好的腹稿托出,崔凈空已然抬起她的下頜,不容她半分閃躲,問道:“我聽說府上來了一個木匠,嫂嫂還同他……單獨聊了兩句?”
他語氣淡淡,好似只是正常的詢問,然而馮玉貞卻覺得他越說咬字越重,連捏著她下頜的手不自覺都用了幾分力道。
直到寡嫂吃疼一聲,崔凈空才初初回神,松開這一小塊已經(jīng)發(fā)紅的皮膚。
馮玉貞雙眼蕩漾出一點水意,她借機扭過頭,解釋道:“我也不知道上門的就是趙大哥,實在碰巧,家里就剩李管家一個使得上力氣的勞力,一個人抬不動,我才央他進來幫忙,至于單獨說話——”
明明心若擂鼓,馮玉貞卻抬眼鎮(zhèn)靜看向他,軟聲道:“我只是把那只木兔子還給他,并如實告知我已同別人有意,不必在我身上白費工夫。趙大哥也明白我的意思,答應不再過多糾纏。”
這話說地半真半假,馮玉貞并非有意欺瞞崔凈空,可是直覺告訴她,倘若叫面前的青年知道趙陽毅與她之間拖泥帶水,還有對方打算過兩天再送她東西的事,必定無法善終,光想一想便頭皮發(fā)麻。
紅燭紅被,馮玉貞的臉也暈染上一點紅意,好似女子洞房花燭夜時的動人羞意。
崔凈空垂眸,兩只烏沉的眼珠不錯開地盯著她的臉。他想望進馮玉貞這雙**的杏眼里,或是探進衣衫,摸一摸她的心窩。
可最后他只是伸出手,輕輕蓋在她眼睛上,馮玉貞猝不及防合上眼,眼睫就微微撓過他的掌心,像是蝴蝶在掌心扇動翅膀。
倘若他只是一個凡俗男人,或許這下真會被這樣柔順的寡嫂蒙騙住,一頭栽進她的婉轉眼波里,滾在軟被上癡纏一宿,就此稀里糊涂掀過這樁事。
可崔凈空偏偏生得聰慧,一切掩蓋都如同隔著一張懸空的白紙,馮玉貞略微閃爍的眼神,捏著膝頭布料的手,還有刻意未盡的言語,都將這層虛假的溫情撕得面目全非。
她騙他。馮玉貞為了那個木匠騙他。
崔凈空忽地懷疑起來,馮玉貞口口聲聲說的“有意”,果真鐘情于他嗎?那些戲文里咿咿呀呀唱著俗套至極的才子佳人,好似只要女人心甘情愿把身子交給你,男人就一并攥住她的身心,輕而易舉,叫她再也無法離開。
可這些世俗鐵律在馮玉貞身上卻并不奏效。過了半晌,青年背著光,神情不明,問道:“真是這樣嗎?”
馮玉貞等得手心冒汗,以為崔凈空總算信了,點一點頭正要開口,卻被他豎起一指抵在唇上。
她一愣,那根手指下一瞬挪開,取代它的是傾壓下來的兩片唇瓣,裹挾著凌冽的氣息,粗暴頂開牙關,掃過軟腭,吸著她的舌尖猛一吸——
半邊身子都麻了,馮玉貞坐不穩(wěn),東倒西歪靠在窗沿,伸手按住他的胸口,等崔凈空放過她,嘴唇已是分外艷紅,腫脹脹的。
崔凈空沒等她喘勻氣,兜攬住她的肩膀將外衫解開。
青年今晚兇得出奇,馮玉貞自覺隱瞞了他,心中充滿無法脫口的歉意,越發(fā)柔情似水。
兩條玉白的胳膊搭上他的頸,馮玉貞甚至紅著臉,貼在他耳邊細細喘氣。崔凈空被她激得氣息急促,眼珠都隱隱發(fā)紅。
意亂情迷,垂頭吻她發(fā)紅的耳根,然而一想到寡嫂今晚展露的所有溫情,不過全為了那個粗鄙木匠,熱血倏地涼下,凝結成冰,滯澀在血管里。
秋月高懸之時,馮玉貞已然筋疲力盡合上眼,崔凈空摟著她的纖背,望著懷里人恬靜的睡顏,指尖勾纏住一縷細軟的青絲,他彎了彎嘴唇,眼底卻沒有一絲笑意。
*
賴于多年來在軍營歷練出來的機警,趙陽毅歷來覺淺,一點風吹草低都能被他的耳朵所捕獲。
盡管屋室內一點響動都無,可迎面襲來一陣風,趙陽毅冥冥中猛地醒來,睜開眼便見森然的冷鐵朝他劈頭砍下,他反應極快,下意識一個翻身,滾落下床。那刀尖瞬間破開被褥,洞穿床板,可見來人力道之大。
死里逃生之下,趙陽毅額上霎時候滲出點點冷汗,卻見來人一腳踩著床柱,只兩手向上,就將深插進床板的匕首抽出來,刀尖在木頭中“吱扭吱扭”抽動,在天色墨黑的深夜里不免叫人毛骨悚然。
那只從馮玉貞手里拿回來的木兔子,就擺放在趙陽毅床頭,可是對方不知道哪兒的怨氣灑在這種小玩意上,一手將那只木兔子擲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趙陽毅從地上迅猛站起,對方的攻勢全是野路子,卻招招狠毒,險些被匕首劃爛眼睛、刺入胸口,好在趙陽毅有武藝傍身,只是不免逐漸多出一道道傷口,沒有真正損傷到要害處。
但終究吃了手無寸鐵的虧,兩人之間拳腳往來,趙陽毅有意將戰(zhàn)場周旋到窗邊,清冷的月光照在同樣清冷的面容上,這回總算看清了是誰:這位舉人老爺——或者說是馮玉貞的小叔子,不遮不掩,只身來殺他。
他的遲疑讓崔凈空逮到空隙,驟然提膝,反身踹到他胸口處,趙陽毅往后倒了兩步,匕首緊跟上來,壓迫在脖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