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李璋含淚起身,他揮揮手,立馬有太監(jiān)將那個錦盒捧了上來。
這小子從錦盒里拿出幅畫,打開,對我笑道:“這是兒臣親手畫的,兒臣學(xué)藝不精,讓元娘娘見笑了。”
我忙說哪里哪里,抬眸朝前瞧去,那幅畫上畫了五個人,我和李昭坐在四方扶手椅上,一人懷里抱著個小嬰兒,而我的大兒子睦兒則坐在我和他父親腳邊,手里捧著只小木馬,笑得正甜。
說實話,畫得還算挺傳神,可我總覺得哪兒不對勁。
果然,就在此時,李璋這小子潸然淚下,眼里滿含著羨慕與孤獨之色,手指連連地輕撫著畫上的父親,口里喃喃道:
“一家人在一起,真真是天底下頂快活得意之事哪�!�
說話間,這小子眼中豆大的淚珠子啪地一聲落在畫上,他慌亂地用手抹去,抬頭,對李昭粲然一笑,佯裝堅強,笑著問:“爹爹,您覺得兒子這幅畫畫的怎樣?”
第151章
洛陽來信
不許打架
聽見李璋的這番話,
我瞬間了然。
他畫我們一家五口什么意思,是覺得李昭把他和蘿茵排除在外,而今他和妹妹孤零零的,
爹不疼娘不愛;
他潸然淚下地說一家人在一起頂快活得意又是什么意思,
是懷念當(dāng)日父母皆在時的幸福日子吧。
傻孩子,上回你在沒人的地方犯病,
抱著病軀在你父親跟前胡亂攀扯一通,你父親在沒有完全明白事情經(jīng)過的情況下,
為了安撫你,
只能呵斥了你厭恨的元妃我,
這回你可是在他跟前這般哀哀怨怨,
若是再犯病,那可不賴我了。
我沒有接他這話茬,
抿唇一笑,扭頭朝旁邊瞧去,胡馬已經(jīng)將酒菜布好,
而睦兒此時正立在堆滿厚禮的方桌之下,踮起腳尖,
抓住桌布一角,
往下拽。
“別拽了,
仔細(xì)錦盒掉下來砸到你�!�
我借口看護睦兒,
轉(zhuǎn)身就走。
走之前我用余光瞧了眼李昭,
他臉色稍有些不好,
淡漠地掃了眼自己的長子,
并沒有理會兒子這番自憐自艾,反而俯身,彈舌逗懷里抱著的七郎朏朏,
輕巧地將這個話頭岔過去:
“用飯吧,上午宴席太吵,朕只顧著同宗親說話,都沒吃幾口�!�
說罷這話,李昭將乳娘喚來,將七郎交給乳娘后,亦大步朝小席面這邊走來。
我淡淡一笑,經(jīng)歷過上次萃雪閣之事,李昭果然沒搭理他大兒子這茬。
而就在此時,我瞧見睦兒將那桌布唰地一聲給拽下來,滿桌的錦盒、玉如意、長命金鎖厚禮隨之下滑,咕咚一聲全都落在睦兒身上,當(dāng)即就將孩子給壓倒在地。
我和李昭急得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上去,而跟前的乳娘和嬤嬤等人也登時圍了過來。
睦兒哇哇大哭,尤其看見了我和李昭,越發(fā)哭得厲害。
李昭扭頭,氣得沖跟前的宮人喝罵:“做什么吃的,一群人連個孩子都看不住!”
登時間,殿里呼刷刷跪了一地人。
“沒事沒事�!�
我將睦兒身上的厚禮扒拉開,心疼地揉著兒子的小屁股,柔聲問:“哪里疼,告訴娘親。”
睦兒現(xiàn)在可是會說話了,哪里不舒服會同我說。
睦兒委屈地正要哭訴,瞧見他父親盛怒,而他最喜歡的胡馬、云雀和秦嬤嬤都嚇得跪下了,這小子自己掙扎著爬起來,拍拍屁股,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強忍住了,對李昭和我奶聲奶氣地說:“爹爹不生氣,小木頭不疼的�!�
聽見這話,我和李昭互望一眼,同時松了口氣。
李昭扭頭看了眼長子,對跪著的宮人喝道:“今兒是六郎七郎的好日子,瑞王年紀(jì)雖小卻極懂事,又會說話,朕便不罰你們了,日后若是再看護不好小木頭,朕必重重懲罰!”
宮人們齊磕頭,謝陛下隆恩,又謝小王爺?shù)娜屎瘛?br />
我忙抱起睦兒,一邊給他揉著后背和小屁股,一邊隨著李昭入席。
今兒小廚房做了滿滿一桌好菜,琳瑯滿目,讓人瞧著食指大動,這種場合,我也不想與李璋說什么客套親近的話,只想趕緊對付過去走人。
我讓睦兒坐在我的腿面上,讓云雀將那碗蝦仁蒸蛋端來,用勺子攪碎,給他往嘴里喂。
“張嘴。”
我柔聲哄。
“不要。”
睦兒扭動著小身子,手指向桌上的酒杯,砸吧著嘴:“我要喝那個。”
上首坐著的李昭聽見這話,一個怒眼橫過來,佯裝惱了:“你還想上天?乖乖把那碗蛋羹吃干凈,否則你屋里那些小藤球、小木馬什么的,爹爹全都沒收了�!�
睦兒聽見這話,氣得“白”了他父親,不情愿地大口吃掉蛋羹。
“哎呦,小老虎真棒�!�
我又舀了一勺,沒口子地夸,瞧見這小子手按在嘴上,忙道:“不許吐出來,瞧,你爹爹又惱了�!�
我用余光掃了眼,一旁坐著的李璋雖悶頭喝鴨湯,卻時不時地看他父親,忽然,這孩子臉上的痛苦之色越發(fā)濃了,這回倒是沒有哭,看向我和睦兒,笑道:“元娘娘當(dāng)真寵愛五弟,瞧見您這樣,倒叫兒臣想起當(dāng)年母親也是這樣追著給妹妹喂飯的。”
李璋筷子攪動著鴨湯,悲從中來,哽咽道:“妹妹是個糊涂人,兒臣每每想起當(dāng)日她抓傷五弟之事就氣得不行,可又瞧見五郎和六郎七郎這般弱小可愛,難免想念她,如今快到年下了,她還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挽月觀住著,兒臣想將她接回來�!�
我心里的厭煩越發(fā)濃了,才十四的孩子,哪里那么多的鬼心眼。
把你妹妹發(fā)配到挽月觀的是你爹,他不想孩子摻和進廢后之事,又干我何事?
你說這話什么意思,是逼著我求你爹,把你妹妹接回來全了一家人情分?我若是不開口說話,豈不是坐實了我氣量狹小,容不下一個小姑娘?
正當(dāng)我在想如何回話,就在此時,李昭輕咳了聲,用錦帕擦了下手和嘴,眼望向桌正中的魚湯,示意胡馬給他盛一碗來。
此時,李昭輕抿了口湯,淡淡道:“這湯不錯,璋兒,你多喝兩碗�!�
李璋面上閃過抹不甘和尷尬之色,緊著道:“爹爹,如今眼瞧著天一日冷似一日,”
“這么多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李昭放下碗,轉(zhuǎn)動著大拇指上戴著的翡翠扳指,扭頭看向胡馬,道:“朕記得李鈺這回派人從洛陽給六郎七郎帶來了厚禮,是么?”
“正是呢�!�
胡馬揮了揮手,示意身后立著的蔡居趕緊將老三的禮找來,躬身笑道:“三皇子送來了對長命金鎖,上頭鑲嵌了數(shù)十顆紅寶石,鎖兒下綴了三只小金鈴,一動就叮鈴叮鈴地響,極好聽,對了,三爺還給元妃娘娘寫了封家書呢。”
我登時怔住,李鈺怎會給我寫家書。
“拿來念念�!�
李昭淡淡道,他不動聲色地夾了塊炙羊肉,放嘴里嚼。
我緊張極了,上回兩個孩子滿月,李鈺守著禮數(shù),只送來了兩顆明珠,其余什么話都沒有,怎么百天禮時又送來了家書?
沒一會兒,蔡居就躬身捧著個蜀錦盒子進來,立在胡馬身側(cè)。
胡馬從盒子中拿出封信,打開,轉(zhuǎn)身面向我,朗聲念道:
“元娘娘親啟:
兒臣鈺叩拜娘娘安,恕兒臣遠在洛陽,不能當(dāng)面給您磕頭道喜。
不知娘娘身子康健否?三位弟弟平安健壯否?
兒臣在洛陽一切都好,姑姑已有了身孕,她時常念叨著舊日里同娘娘交好的日子,屢屢跟兒臣提起挽月觀與您的口舌交戰(zhàn)、與姑父的初次見面,還提起給您做旗袍和婚紗之事,更說當(dāng)日與您一起商量著怎么經(jīng)營火鍋,兒臣每每聽到耳中,神往不已。”
聽到這兒,我不禁莞爾,看向李昭:“月瑟懷孕了呀,實在想不來這丫頭當(dāng)了娘后是什么樣兒�!�
李昭笑著點頭,溫和道:“子風(fēng)給朕的家書中抱怨,說月瑟自打懷孕后,脾氣越發(fā)的刁鉆,她自己害口吃不了肉,逼著子風(fēng)和鈺兒也不許吃,這爺倆可是無肉無酒不歡的,偷摸去酒樓享用,月瑟一聽這事就惱了,氣得直哭,說子風(fēng)心里沒她,到國公爺夫婦跟前告狀。哈哈,國公爺和夫人自然是向著小兒媳婦,索性發(fā)話,月兒害口好之前,闔府都吃素。這下倒把月瑟弄得不好意思起來了,忍著惡心,說她不害口了,不能讓家里人都斷了肉。子風(fēng)到底還是心疼這丫頭,跟著吃了兩三個月的青菜豆腐,算算日子,月瑟如今都有了六個月的身子了�!�
聽見這話,我忍俊不禁。
洛陽的日子真是快活似神仙哪,李鈺若是當(dāng)日留在長安,興許會一直郁結(jié)于心,跟著公主夫婦,果然會心胸開闊,也能高興些。
我扭頭看向胡馬,示意他接著念。
胡馬清了清嗓子,笑著念道:
“轉(zhuǎn)眼間,距離文姜驛之事已過去一年了。
當(dāng)日兒臣心里念著母親,不分青紅皂白地沖到文姜驛,求陛下寬恕母親罪過,更是當(dāng)面頂撞過元娘娘。
而今想想,實在是糊涂至極。
母親雖是兒臣的娘,可錯就是錯了,她因一己之私遷怒在睦兒身上,害得弟弟險些喪命,兒臣每每想到此事,心里愧疚得夜不能眠,本應(yīng)親自到長安給娘娘和五弟致歉,奈何身在洛陽,無法實現(xiàn)。
而今兒臣在信中,給娘娘和五弟磕頭賠罪,希望娘娘寬恕母親糊涂,亦希望五弟和六弟七弟日后能平平安安的長大。
母親有罪,可到底是兒臣的親娘,兒臣不忍娘親孤零零地躺在文姜驛的凄風(fēng)苦雨里,求娘娘仁慈,幫兒臣向父皇請罪,給母親挪墳,另則一處安葬。
紙短而言長,兒臣便擱筆此處。
再祝娘娘如意順?biāo)臁?br />
兒臣鈺字�!�
聽完這信,我真是久久不能平靜。
李鈺當(dāng)真是聰明至極的孩子,不管這封信是寫給我,還是寫給李昭看的,可不管是誰人看過,難免會心里觸動,夸贊他明理孝順。
若是張氏有李鈺這樣的孩子,我和睦兒怕是連站的地方都沒有。
“陛下。”
我望向李昭,含淚欲言又止。
“放心,朕心里有數(shù)。”
李昭點點頭,斜眼看向他的長子李璋,問:“璋兒,你怎么看這封信?”
李璋顯然有些慌張,他眼珠左右亂看,低頭沉思了片刻,支支吾吾道:“回父皇,三弟信中言辭懇切,孝子之情躍紙而出�!�
“是啊�!�
李昭重重地嘆了口氣,兩指揉著眼角:“曹氏雖罪大惡極,可到底曾伺候了朕一場,胡馬,你以元妃的名義給曹氏挪墳罷,好好修葺一番�!�
我沒言語,亦跟著李昭對這個孝子憐憫感慨,同時摩挲著睦兒的背。
李昭當(dāng)眾讓人念這封信,其實是想告訴李璋,老三明事理,知道自己母親有罪,你這個當(dāng)哥哥的就別陰陽怪氣的抱怨,更別往元妃身上攀扯。
誰知就在此時,我瞧見李璋忽然起身,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含淚望向李昭,哭著哀求:“爹爹,母親雖罪大惡極,可到底是兒臣和蘿茵生母。冷宮苦寒,自打重陽節(jié)后,兒臣便聽不到她的任何消息,快年下了,兒臣想去瞧一眼她�!�
聽見這話,我心里一喜。
好么,你爹百般暗示你,你卻作大死。
我偷偷朝李昭看去,果然瞧見李昭臉色大變,他直接抓起跟前的瓷碗,朝李璋的頭擲去,喝道:“猖狂的逆子!”
我知道李昭是真生氣了,少不得要罵出些宮人們聽不得的話。
想到此,我將睦兒放下,忙起身行到乳母和嬤嬤們跟前,囑咐她們將雙生子抱回府去,同時吩咐胡馬等人下去,并將門帶上。
這般調(diào)度好后,我轉(zhuǎn)身朝后看去,此時李昭雙手背后,站在他長子面前,而李璋則跪在地上,頭杵下,眼淚珠子顆顆落下,砸到厚絨毯上,他沒敢擦,身子顫抖,再不敢發(fā)一言。
而此時,我瞧見我那兒子食指放嘴里嘬,傻乎乎地看著他爹發(fā)火,忽然搖搖晃晃跑過去。
我心里緊張極了,真的擔(dān)心這壞小子又發(fā)狠打人。
誰知睦兒跑過去后,踮起腳尖抱住李璋的脖子,哇地親了一口,小胖手摩挲著李璋的臉,奶聲奶氣地哄:“哥哥別哭,乖乖�!�
說罷這話,睦兒丟開李璋,直面他爹,嘟著嘴氣道:“爹爹壞,罵人,討厭討厭!”
我登時松了口氣,將那口緊張的唾沫咽下。
“你瞧見了沒!”
李昭重重地甩了下袖子,手指向睦兒,瞪著李璋:“他才兩歲,尚且知道兄友弟恭,你這么大的人怎么一點道理都不懂�!�
我忙跑過去,一把將睦兒抱起,沖李昭努了努下巴,示意我?guī)е鴥鹤酉韧说狡睢?br />
行到偏殿后,我將小門關(guān)住,重重地親了口兒子,莞爾淺笑,壓低了聲音問:“你喜歡大哥哥嗎?”
睦兒撥浪鼓似的搖頭。
我一愣,將這小子的食指從嘴里拉出來,幫他揩去嘴邊的口水,問:“那你為什么要親大哥哥?”
睦兒歪著頭,對我甜甜一笑:“爹爹教過木頭,喜歡要親親,不喜歡也要親親�!�
我再次呆住,隨之搖頭一笑,打量著我懷里的壞小子,瞧這眉眼鼻子嘴,無一不像他爹,今兒我算是服了,這小子真的徹徹底底是他爹的種。
我踮起腳尖,透過門縫往外瞧。
此時李昭陰沉著臉,揚手,用袖子狠狠地抽了下李璋的臉,毫不留情地喝罵:“從小到大,你的師父、吃穿用度皆是最上等的,先帝和朕寵著你,悉心教導(dǎo)你,李煒和李鈺讓著你,便是上次你頂撞元妃,朕念著你身上心里不痛快,呵斥了元妃,害得她驚懼之下早產(chǎn),差點喪命。你到底哪里還不滿足,嗯?”
說這話的時候,李昭擰身走到方桌跟前,從長方錦盒中找出李璋送來的那幅畫,展開,憤怒地掃了眼,用力擲到兒子跟前,喝罵:“你師父袁文清就讓你畫這種鬼東西?他掏心掏肺教導(dǎo)你,給你講道理,讓你在六郎七郎百日宴上畫“讓梨推棗”的典故,以示兄友弟恭,你畫了什么?朕不想理會,你越發(fā)不依不饒了�!�
李璋頭如蒜倒,連連認(rèn)錯:“爹,兒臣錯了,兒臣痰迷了心竅�!�
“你不是痰迷了心竅,你就是心窄,容不下元妃!”
李昭剜了眼兒子,氣得雙手叉腰,喝道:“當(dāng)初張致庸祖孫三代是如何逼朕的,你難道沒看見?你恨得在朕跟前哭罵,難道忘了?”
李昭氣得手撫額,質(zhì)問:“朕現(xiàn)在問問你,你到底姓李還是姓張!”
“兒臣當(dāng)然是姓李了!”
李璋愕然,仰頭望向他父皇,淚如雨下:“兒臣心里眼里只有您,只是偶爾會羨慕弟弟有娘,”
“你那娘做了什么污糟事,你居然還念著她!”
李昭恨鐵不成鋼地推搡了把兒子的頭,接著逼問:“你說,當(dāng)年你在坤寧宮看到了什么,再給朕說一遍�!�
“爹!”
李璋瞧著快要崩潰了,抓住他父皇的下裳,涕泗橫流,眼里痛恨和驚慌之色甚濃,連連搖頭,求道:“兒臣、兒臣……”
“說!”
李昭一把拽走自己的衣裳,喝命。
“兒臣、兒臣……”
李璋一屁股癱坐在腿上,閉眼,痛苦道:“兒子看見那個太監(jiān)手伸進娘的裙子里,娘,廢后她哄兒臣,說、說是那惡人在幫她整理裙衫。”
李昭聽見這話,得意一笑,轉(zhuǎn)而溫柔地輕撫著兒子的頭發(fā),語氣和緩了些:“那時你年幼,很多事便是撞見了也不懂。如今也大了,也曉得男女事了,這可是你親眼所見,難道是朕冤枉了她?這樣的淫.婦怎配當(dāng)你母親,又怎配你日夜念叨,你記著,你是李氏子孫,身體里流的是尊貴的皇家之血�!�
說到這兒,李昭手撫了下鬢邊的斑白,垂眸冷眼看著兒子,道:“光一個袁大相公還不行,朕打算再給你添兩個師父,給事中翦一良位卑權(quán)重,能直言上諫,過些日子讓他也去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