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他以手支頤,含笑端詳我:“畫得好不好?”
我點頭煞有介事點評:“嗯,一枝白梅出墻來,從此君王不早朝�!笨吹剿鹧酆�,微微瞇了眼,趕緊退到床角:“我說著玩兒的,你你你,你先不要過來�!�
他靠近一步:“過來會怎樣?”
我繼續(xù)往后退:“那你要答應(yīng)我不會做什么過分的事�!�
他笑笑:“你覺得可能嗎?”
“……”
翌日慕言出征,正是冷風(fēng)干裂,我站在宮城上看著他,卻沒有送他出城門。
他答應(yīng)我會很快回來,那么這就不是一場分別。
或者即便在他未歸之時我先一步離世,也會努力讓自己去往他的身邊。書信每一日如鴻雁飛來,皆是他的字跡,那么他就還是平安。我的體力卻漸漸不支,近日發(fā)現(xiàn),連聽覺都不甚靈敏。捷報傳來那一日,吳城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飛揚的初雪似朵朵白梅,盛開在王城的半空,落到指尖,微有冷意。
冬月二十七,大雪紛飛,我盛裝立在吳城的城墻之上,等待慕言凱旋而歸。
額際如他出征前夜,繪了白梅做飾,柔軟狐裘之下,水藍(lán)長裙迤邐曳地七尺。
高高的城墻之下,看到臣子們分作兩列,立在石道之側(cè),而城外白梅似有凌云之意,雪中開得更盛,光是想象,已能聞到彌漫的冷香。
執(zhí)夙在一旁扶著我,一直試圖哄我回去:“陛下的圣駕要未時才能到城郊,此時方過巳時,又下了這樣大的雪……”
我搖搖頭:“他會提早回來的。”
執(zhí)夙不相信,卻拿我沒有辦法。
巳時末刻,像是從極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凱旋之音落入耳際,伴著嚴(yán)整的行軍之聲,我輕聲問執(zhí)夙:“你聽到了么?”
未等到她的回答,卻看到石道盡頭一匹奔馬急速而來。天地間似乎再沒有其他聲音,唯有漸近的馬蹄聲敲在心口,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眼底,我一把推開執(zhí)夙的扶執(zhí),提著裙子沖下城樓。曳地的裙裾舞在風(fēng)中,我看到他翻身下馬,遙遙向我張開手臂。那一剎那,似乎有線光透過灰色的云層,連那些厚重的鵝毛雪也變成六棱的冰花,輕盈透明起來。我撲進(jìn)他的懷中,冰冷的鎧甲掠過手指,禁不住讓人打個寒顫,但看著他,那微微瘦削的好看眉眼卻含著安心的笑,眼睛里倒映出我的影子。
我想用手去觸摸他的臉,最后只是停在眉間:“我會煲燕窩粥了,回家做給你吃。”
他的唇緩緩勾起,握著我的手輕輕貼在他臉上:“真的能吃么?”
番外
棋子戲
直到順利混入陳宮,我也不知道這一趟犯險究竟值不值得。
自由就在身后,退一步便是海闊天空�?沙鎏于w國的途中,偶然聽到蘇譽的事,自以為死水片微瀾不起的心間,再一次不得安寧。
自尊令我不能承認(rèn)千里迢迢趕來吳城是想再見他一面,但藏在假山一隅,眼底終于出現(xiàn)他自紛擾落花間緩步行來的身影時,一顆心卻極不爭氣地狠狠跳動。
暖日融融,我看到他玄色常服的身影微微錯開,露出一段水紅色衣袖,女孩子稚氣未脫的嗓音響起:“這些花落在地上多可惜啊,不然收拾一下我給你做個干花枕頭吧�!�
他偏頭看她:“哦?你居然還會繡枕頭?”
女孩子不服氣地仰頭:“我會的東西很多�。⌒x都說我能干得不得了!只有你才會覺得我什么都不會!”
他笑道:“那能干的蘇夫人,你說說看,干花枕頭該怎么做?”
水紅長裙的女孩子卻有些氣短地低了頭:“就、就執(zhí)夙把枕頭準(zhǔn)備好,我把干花塞進(jìn)去就行了啊……”
他笑出聲來:“哦,那還真是能干呢�!�
女孩子氣惱地別開頭,恨恨道:“等會兒給你的蓮子羹里加砒霜�!�
他抬手將她鬢邊的一朵珠花簪好:“你舍得?”
能清楚感到心底隱約的痛,一點一點放大,像被猛獸咬了一口。我喜歡蘇譽,這件事早在刺他那一刀之前我便曉得。
時至今日我也不明白當(dāng)初如何就真的下得了手,或許那時手起刀落那么利索,只是想證明自己是個不會被感情左右的、完美的刺客。
而我真的刺中他,全在他意料之中。蘇譽這樣的人,英俊、聰明、風(fēng)雅,令人難以抗拒,而假如他有心想要騙你,便真的能做到你想要的那么無懈可擊,騙得你失魂落魄就此萬劫不復(fù),那樣的可怕,卻也讓人沉迷。
我記得他在璧山附近的小鎮(zhèn)上養(yǎng)傷時,半夢半醒中的一聲紫煙。很多時候甚至覺得就是那一聲紫煙,讓我此生再無從這段孽緣中抽身的可能。
可后來才明白,那是因發(fā)現(xiàn)我在窗外偷看,就連那一聲,也是算計。在刺傷他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他是真的鐘情于我,否則一國世子被刺,怎會如此無聲無息,那應(yīng)是對我的縱容。
可直到將他身邊的那個叫君拂的姑娘綁了來,才終于曉得,他對我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還不到他認(rèn)為合適的時機(jī)。這一局棋,他下得比所有人想象得都大,從前我們不明白,等到明白過來時已無半分反抗之力。而我之于他,從頭至尾不過一顆棋子的意義。
我知道自古以來許多君王,都有成事不得已的苦衷,高處不勝寒的王座之上,他們其實也有厭煩這孤寂人生的時刻,自嘲地稱自己寡人,也是一種自傷。
但這些認(rèn)知只在我遇到蘇譽之前,若這世間有天生便適合那個位置的人,那人合該是他,足夠鐵血,足夠冷酷,也足夠有耐心。
我不相信蘇譽這樣的人,會真心地愛上什么人。那一日他無絲毫猶疑撇下我跳入山洞去救掉下去的君拂,我在心底告訴自己,他不過是演戲。無意間得知君拂身懷華胥引的秘術(shù),我松了一口氣,自得地想他果然是演戲。甚至惡意揣測,他一路跟著她其實也只是為了東陸消失多年的華胥引罷?
可倘若一切果真如我所愿,于我又有什么意義?他終歸是沒有在乎過我,即便同樣不在乎其他人,我和他之間,也無從找到什么契機(jī)改變,那么我究竟是在自得什么,是在高興什么呢?
我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但令人痛苦的是,這段無望的孽想,無論如何克制,也不能拔除。
在逃出趙國的那夜,我曾發(fā)誓此生再不會和蘇譽有所牽扯。這個男人只當(dāng)我是枚趁手的棋子,若仍是他說什么便是什么,那我到底算是什么。
況且,自重逢之后,他似乎也沒有再對我說過什么。我不能因他毀掉自己。
誰想到如此努力地下定這樣的決心,卻脆弱到可笑的境地,那樣不堪一擊。
自趙國出逃的途中,聽到他為給新后祈福,一月之間竟連發(fā)三道大赦赦令,被強(qiáng)壓下去的心緒像頭餓極了的猛虎,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刻瘋狂反撲。所謂感情是世間最可怕的妖魔,你以為已經(jīng)徹底將它殺死,其實只是短暫蟄伏。
我再一次沒有管住自己的腳步,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到吳城。
我到底想要什么?是想要見到他?想要見到他的新后?歸根到底,我只是不甘心罷?
他選中的女人會是怎樣?是不是芳華絕代?是不是風(fēng)情萬種?
我想過百遍。
可這一百遍里竟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那個正確的可能。也許是我從來就不敢相信那個正確的人該是正確的,君拂,他娶為王后的那個女子,竟是君拂。
怒意在看見她眼睛的一剎那油然升起。明明,明明我們身上同有他要利用的東西,為什么最后被利用得徹底的只有我一個?如果他可以選擇她,為什么不能選擇我?
她的確是有傾城的容色,可除了容貌以外,那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她還有什么!指甲將手心抵得生疼,我藏在暗處,一種恨意自心底肆無忌憚滿溢,浸入喉頭,浸入眼中。
我想殺了她。
雖只是一瞬起意,卻像被誰使了巫術(shù),一點一點扎進(jìn)腦中無法驅(qū)除。如同一場熊熊燃起的大火,將整個人炙烤得理智全無。
君拂身旁,蘇譽并沒有作陪多久。我認(rèn)得其后尾隨一位白衣男子前來陪伴她的侍女,那是蘇譽最信任的影衛(wèi)四使之一——執(zhí)夙。三百影衛(wèi)立了四使,只有這一個是女使,也只有這個活在明處。
即便我想要殺她,此刻也當(dāng)慎重了。君拂叫那白衣男子君瑋。除非家屬親眷,后宮重地本不應(yīng)有陌生男子出入,蘇譽的后宮只有君拂一人,如此看來,那人大約是她的哥哥。
我靠得更近些,沒有被他們發(fā)現(xiàn)。
君拂手中握了包魚食,面色蒼白,如傳聞中氣色不好的模樣,眉眼卻彎彎。
不知他們此前是在談?wù)撌裁�,到我能聽清時,她正倚著美人靠得意道:“我從前也很奇怪,那些戲臺上的伶人怎么說哭就能一下子哭出來,最近慕言請了很會演戲的伶人來給我解悶,就努力跟他們學(xué)習(xí)了一下那種方法啊,發(fā)現(xiàn)一點都不難嘛�!�
叫做君瑋的白衣男子從她手中接過魚食:“你又不唱戲,學(xué)那個有什么用?”
她看起來卻更得意,話尾的語調(diào)都上挑:“只要我哭的話,慕言就會沒辦法,之后不管我說什么他都會聽我的,你也知道他平時都是怎么欺負(fù)我的吧,這下終于……”
指尖無意識緊了緊,掌心傳來一陣疼。以為用眼淚就能將男人拴住,令人看不起的小女人的可憐心機(jī)。
君瑋皺眉打斷她的話:“因為擔(dān)心你吧,他不是拿你沒辦法,是擔(dān)心你罷了,你不是喜歡他嗎,喜歡一個人,應(yīng)該是想方設(shè)法讓他安心而不是讓他擔(dān)心吧�!�
良久,沒有聽到任何說話聲,執(zhí)夙開口道:“君公子你……”
未完的話中斷于君拂柔柔抬起的手腕。
雖是被指責(zé),臉上卻露出我從未見過的璀璨笑容,帶著一點未經(jīng)世事的天真,漂亮得都不像真的。
她靜靜開口,說出令人難以理解的話:“他每次都知道我是在裝哭,樂得陪我一起裝罷了,對他來講,我還曉得惹他生氣才代表我有活力,他才能夠放心,要是哪天我連惹他生氣都沒興致了,那才是讓他擔(dān)心。不過,看到他什么事情都依著我,我還真是挺開心的。”
有那么幾個瞬剎,我愣在原地,耳邊反復(fù)縈繞的是她最后兩句話�!拔夷苋撬鷼�,他才放心。”那些事似乎并非如我所想,所謂小女人的心機(jī),竟是如此嗎�?蛇@樣繞圈子的邏輯,蘇譽他是真的這樣想?她說的,難道都是真的?可若是真的,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君拂寥寥幾句話里勾勒出的人,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讓人止不住懷疑,我那些心心念念藏在心底的關(guān)于蘇譽的種種,是不是都是假的。
君瑋坐了一會兒便離開,蘇譽去而又返則是在半個時辰后。我不知道再這樣藏下去有什么意義,來時我有一個心結(jié),事到如今仍是未解。
宦侍將朝臣奏事的折本搬到亭中,蘇譽陪著君拂喂了會兒魚,就著宦侍研好的墨執(zhí)了筆攤開折本。執(zhí)夙提了藥壺端來一碗藥湯,同置在石桌之上。君拂磨磨蹭蹭端起藥。
心中萬千情緒翻涌,似烈馬奔騰在戈壁,激起漫天風(fēng)沙。若是明智,我該立刻離開,那時刺傷蘇譽多么利落,而今不能得到他,即便是一個人的放手,至少也要放得痛快瀟灑,拖拖拉拉只會令人生厭。
這些我都明白。
可沒有辦法,忍不住地就想知道,他和她是如何相處,她有什么好,值得他另眼相看,而倘若她對他做出嫵媚的風(fēng)姿引誘,一貫進(jìn)退得宜的他是否終會亂了陣腳,就像其他所有被愛情所惑的男子?我還想知道,他會為她做到哪一步。
但亭中卻是一派寧寂,若是靠得足夠近,一定能聽到毛筆劃過折紙的微響。
君拂皺眉盯著手中瓷碗,好一會兒,端著藥挪到亭邊,將碗小心放在臨水的木欄之上。
蘇譽低著頭邊批閱折本邊出聲道:“你在做什么?”
她肩膀抖了一下:“……太燙了啊,讓它先涼一會兒�!�
他不置可否,繼續(xù)批閱案上的折本。執(zhí)夙端茶進(jìn)來,被他叫住吩咐如何將批注好的本子歸類整理木欄旁,君拂目不轉(zhuǎn)睛盯著碗里褐色的藥湯,許久,忽然伸手極快地端碗,小心地盡數(shù)將湯藥倒進(jìn)水中。
輕微的交談聲驀然停止,他沉聲:“藥呢?”
她捧著碗回頭:“……喝完了。”
他放下筆:“那剛才是什么聲音?”
慌亂一閃即逝,她別開臉:“撒魚食的聲音啊,我把魚食全部撤下去了�!�
他站起來,不動聲色望了跟湖水:“……水被藥染黑了�!�
把戲被拆穿,她不情不愿地囁嚅:“……為什么一定要逼我喝藥,雖然是秘術(shù)士熬出來的,可你也知道我的身體不可能靠這些東西就能調(diào)理好的,它……好不了了啊�!�
他皺眉:“你也不是怕苦,怎么每次……”
卻被她打斷:“可是我想象力很豐富嘛,就算喝下去也不會覺得苦,但感覺很不好的,就像你知道大青蟲不會咬人,吃下去也不會怎樣,但如果我給你做一盤,你也不會吃對不對?”
執(zhí)夙已經(jīng)就著石案上的藥壺另倒了一碗,他抬手接過。她擰緊眉頭別開臉,頭更加往后仰,他卻端起碗一口喝下大半。
將剩下的藥送到她唇邊時,她愣愣張口,眼睛睜得大大地將半碗藥都喝完,但看得出神色很是茫然。他伸手幫她擦干凈唇邊的藥漬:“有人陪你喝,感覺會不會好點?”
她終于反應(yīng)過來似的,飛快地瞟他一眼,咳了一聲低下頭:“稍、稍微好一點點吧�!�
他氣定神閑地看著她:“下次還敢出亂子,我就親自喂給你喝�!�
她的臉微微發(fā)紅,聽不清在說什么,嘴唇做出的形狀是:“有什么了不起,下次就再出個亂子給你看看�!�
他卻笑了:“那再加一條青蟲做藥引,你說好不好?”
我以為那些綿軟情意,早在知曉自己不過是他手中一枚棋子時凍成冰絮,段段碎裂。但看著他對君拂那樣微笑,他的手放在她額頭,那種真心的溫柔,卻令人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
這是我不知道的蘇譽。
心中珍之重之的那個蘇譽,素來無心,從來無情,看似對你眚眼有加,卻從來都把握著恰到好處的距離,那時以為是高位者的威儀使然,如今想來,只因是演戲罷?演戲當(dāng)然要若即若離,每一步都是算計,其實全無什么真心。
原來他也可以那樣笑,連眼底都是愉悅的樣子;也可以那么用心,仿佛天下的諸多大事,只有她是最大的那件事。
我在一叢不知明的巨大花樹后獨自待了許久,似乎想了很多東西,又似乎什么都沒想,腦�;靵y又空白,渾渾噩噩得連有人接近都沒有發(fā)現(xiàn)。
聽到明顯響動本能躲開直剌而來的冰冷劍鋒時,抬頭正看到執(zhí)夙的臉,劍尖錯開兩尺,她停下來淡淡道:“若非陛下為給夫人祈福,這些時日戒殺生,秦姑娘可想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幾次?”
我疲憊地?fù)u頭:“這么說,他早發(fā)現(xiàn)了我?”
她卻并未回答,只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姑娘當(dāng)日刺傷陛下,陛下仁慈,不再追究,可陳宮已不是姑娘能闖的地方,還是請回吧。”
我倒真是希望蘇譽放了我是因他仁慈,因這樣我還能祈望他對我有過不舍,哪怕只是半分�?晌液退麅汕�,只因陳國會盟趙國之時,我做了姜國是一切主謀的人證。
其實事到如今,再不死心,再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
這一生,我沒有想到兩件事,兩件都是關(guān)于蘇譽。
我沒有想到,在個男人身邊那樣久,竟連他真正的模樣也未曾看到半分。
我也沒有想到,本要去騙一個男人,最終卻是被他騙得徹底。
可能有一天,我終會忘掉他,不管是愛還是恨,到那時,也許就可以找到一個將我放在心底珍之重之的人。我想要找到那樣的人。那樣的話,一定就可以過上單純的、幸福的生活。
最后看一眼這巍峨的陳宮,在夕陽映照下流光溢彩,別是番勝景。別了,昊城。別了,蘇譽。
番外
長安調(diào)
七年彈指一揮,依舊是曲葉水秀,荼山山清,山清水秀卻籠了層霏霏的煙雨,顯得幽,且冷。
這是陳國的圣山,世代王陵所在之地。
他撐著一把青竹傘,定定立于王陵前,修長的手指緊貼住高高的石碑,衣袖被雨水淋濕,顯出一段模糊的水痕。
陵前石獅威嚴(yán),還是她當(dāng)年親手畫的樣子令匠師打造。塋前的香桃木已長得蔥蘢,正逢花期,開出絨球似的花盞來。
這是他與她共同的陵寢,她卻已獨自在棺木中長眠七年。
她已離開他七年。
二十二年前他親征姜國,其實并未尋得傳說中封有華胥引的另一顆鮫珠,假裝諸事妥善地誆騙她,只是為了讓她安心。雖未尋到鮫珠,但那一次御駕親征,卻讓他帶回一位歸隱已久的秘術(shù)師。是他母親生前的至交,懂得許多失傳已久的禁術(shù)。
白發(fā)蒼蒼的秘術(shù)師看著他欲言又止,道:“因你有慕容安的血統(tǒng),本就是奇詭的命途,才可施此予命之術(shù),可至多也只能分十五年予給旁人,要舍棄多少壽數(shù),你是謀大業(yè)之人,需想清楚�!�
他想得很清楚,他要她活著,生要同衾,死亦同陵。
他一生算計人心,自覺浮世不過棋局,而人心尤為可笑。人說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那些想方設(shè)法接近他的人,他們心里打著什么樣的主意,沒有誰比他更明白清楚,因勢利導(dǎo)為己所用,是他從七歲開始就掌握的學(xué)問。
這一生,他遇到過那么多的人,唯有她一人是特別。聰明、善良、純真、美麗,豆蔻年華便對他一見鐘情、深種了情根,踏遍千山萬水只為追尋他的足跡,一心一意想要嫁給他,那么單薄的身軀,卻小心翼翼恨不得將他呵護(hù)在手心,珍惜地將他看做是她世界里的唯一。她毫無保留交給他的心意,是這世上最干凈的感情。
他其實也有過猶豫,是否要將她帶回陳宮,在他看來,她應(yīng)該像一只活潑的小雪鵐,翩舞在藍(lán)天碧海之間,每一次揮動翅膀都只是為了追逐歡笑與快樂,但王宮卻是巨大的鳥籠,最擅長是抹殺人的靈性,他甚至想過也許不該招惹她。但她被秦紫煙綁架的那一日,他冒著瓢潑的夜雨尋到她,卻看到藏在暗處的猛虎已做好獵食的姿態(tài),鬼火般的螢螢綠瞳緊緊盯住她,而她握著把鋒利的短匕首顫抖地比在自己胸前。腦中那根弦立刻繃得要斷裂一般的緊,碎石般的落雨似直直砸進(jìn)心中,一陣無法言說的疼痛。那一刻他才終于曉得,這已是一件無法選擇的事,他放不下她,想要得到她,將她放在身旁好好地珍重守護(hù)。若從前王宮只是一只冰冷的鳥籠,他可以將它變作她可以遨游的碧海和天空。從前他的一切所為,只是覺得所謂形形色色的世人,歸根結(jié)底不過兩種人,要么成王,要么敗寇,而所謂恒河沙數(shù)的命途,歸根結(jié)底也不過兩條路,要么展翼飛入九重天,要么俯首與人作鷹犬,所謂的鐵血強(qiáng)勢,不過是他習(xí)慣掌握主動權(quán)罷了�?擅CS甑乩�,從背后單手摟住她的那一刻,他第一次意識到強(qiáng)大已成為一件有因有果的事情。他懷中的這個人,他選中了她,為了好好保護(hù)她,讓她健康平安長樂無憂,他必須足夠強(qiáng)大。
可一切不過是他心中祈愿,當(dāng)命運攜著洪流洶涌而來,有誰能夠抵擋?十五年,他只能給她十五年的壽命,多一年都不行,編出一堆謊話來誆騙她,其實并沒有什么把握,幸好她真的相信了。明明是那么聰明的人,一直以來,只要是他告訴她的話,她卻都愿意去相信。相信她是真的運氣好,相信所有的陰霾都已過去,相信自己能長命百歲,相信他們能一世長安。還用紅箋寫下婚書,對著明晃晃的日光孩子氣地彎起眼角同他開玩笑:“往后若是你對我不好,我就把你休掉哦�!笨吹剿墩纳裆�,又甜蜜地?fù)ё∷牟弊�,輕輕地,“你一定要一輩子對我好,這樣我們就能一直在一起,一世,兩世,三世,”掰著指頭算得熱鬧,“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币谎砸徽Z,歷歷在目,像細(xì)長的繡花針,不動聲色刺進(jìn)他心底,每每想起,都是緩慢又綿密的疼。
雨過云開,天邊聚起火紅的煙霞,投下淡淡夕影。石桌上已集了好幾只白瓷酒壺,王陵不遠(yuǎn)處的千層塔上傳來微弱的鈴鐺聲,叮當(dāng),叮當(dāng),響在漸漸蒼茫的暮色里,像她有時開心地笑起來。桌上的幾束白梅是去年隆冬時摘下,幽香里帶了一絲酒意。他抬手揉了揉額頭,看著凝露垂頭的冷梅,突然想起那一日。
那一日,他枕在她的床沿小憩,候著她自予命之術(shù)中醒來,忐忑地等待她的新生。估摸她大約該醒來了,正要起身來看看她。
不及睜眼,卻感到唇畔一陣癢。目光所及,就見她靠近的臉,手指還猶撫在他的嘴角,眼睛闔著,長睫毛輕輕地顫抖,粉色的唇一點一點貼過來。從前的許多次親吻,從未感到她的呼吸,那一刻卻是呼吸可聞。他想著,秘術(shù)師沒有騙他,她是真的活過來了。
他等著她偷偷地親上來。
溫暖的唇瓣蜻蜓點水似的在他唇上啄了啄,在她睜眼的一剎他適時閉眼,感到她的目光灼灼落在他臉上,似乎在很認(rèn)真地端詳,以為他沒有發(fā)現(xiàn),又偷偷地啄了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最后一次要離開時,被他猛地拉住,她嚇了一跳,雙頰一下子通紅,尷尬地左顧右盼,又想起什么似的撫著鼻子憤怒道:“你居然裝睡!”
他將她的手拿開,笑著看她,“那你趁我睡著,在做什么?”
她目光左右游移了好一會兒,自作聰明地咳了一聲,撫著胸口轉(zhuǎn)移話題:“我跟你講啊,這顆鮫珠真的很厲害唉,我居然能呼吸了�!鄙钌畹匚艘豢跉�,“還能聞到今晨點了什么香�!庇治兆∷氖�,“還有知覺,握著你手的時候,能清楚地感到是這樣的一只手呢�!碧貏e感嘆地道,“這真是因禍得福啊,對不對?”
他看了她一眼,就著被握的姿勢將兩人十指交纏,嘴里戲謔,“我覺得你轉(zhuǎn)移話題的功力還需要再提升一下,對不對?”
她噎了一噎,有點羞愧地低下頭,囁嚅道:“你不就是想要我承認(rèn)剛才親你了……”又強(qiáng)撐著氣勢理直氣壯地抬頭,“那親就親了,偷偷親親你怎么了,我就是想試試親你是什么感覺了,不行��!”
他看著她佯裝鎮(zhèn)定卻越來越紅的臉,收起笑意,故作深沉地道:“你剛剛親了我,大概有五次吧。”
她擁著被子不動聲色地往后縮,戒備道:“你要做什么?”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毫無征兆地探頭過去吻她,刁鉆霸道的吻法,看著她像只無助的小動物,在他懷里氣喘吁吁,又像一株美麗的絲羅,緊緊攀住他的肩膀,手指那么用力,抓得他都有些疼。放開她時她臉上浮出有點羞愧的惱意,但自以為不動聲色地往后縮一點,再縮一點,瞪他一眼恨恨指控:“我才沒有親那么久,你占我便宜!”
他含笑看著她,慢條斯理,“占都占了還能怎么辦,要不你再占回來?”
就看見她嘴巴張得老大,又閉上,一張月令花似的臉紅得更加艷麗,看著他的嘴唇好半晌,把臉轉(zhuǎn)向一邊吞吞吐吐地道:“算了,算了,不用那么客氣了�!�
他一向知道怎么來對付她,看著她的不安、扭捏、無措、羞慚,就忍不住想逗逗她,再逗逗她。人人都說她是大智若愚,他卻好笑地覺得這些地方她是真的愚,要不然怎么總是上當(dāng)。但時不時她的那些奇思妙想,偶爾也會讓他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覺哭笑不得。
那一年隆冬瑞雪,他連著幾夜忙于政務(wù),不幸染上了風(fēng)寒。擔(dān)心將病過給她,獨自宿在議事的太和殿�?蛇未入夢便聽到一陣輕微的窸窣聲,下一刻已有溫軟之物自動滾到他的懷里�;率塘粼趲ね獾陌虢丶t燭已被吹滅,他強(qiáng)撐著困意睜開眼,看到帷帳被床欄上的銀鉤挑起來,冷月照進(jìn)半床幽光。她側(cè)身抵著他的額頭,喃喃自語:“咦,沒有發(fā)熱了�!笨吹剿堰^來,手指還放在他額頭上,輕柔地安慰他,“別擔(dān)心啊,我來照顧你了。”
他輕聲逗她:“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來照顧我�!�
她也不和他計較,緊緊依偎住他,像模像樣地拿被子將兩人都裹住,“醫(yī)正說你半夜很容易發(fā)寒的,本來他們準(zhǔn)備了好幾床被子,可想到萬一你踢被子怎么辦,我就來做你的暖爐啊�!边將熱乎乎的一雙手伸進(jìn)他中衣里撫著胸膛試探一下,煞有介事地下結(jié)論,“現(xiàn)在這個熱度還是很正常的,半夜覺得冷就叫醒我,知道么?”
他握住她作怪的手,“叫不醒怎么辦?”
她想想回答:“那就多叫幾次嘛�!�
他懷疑:“多叫幾次也不行呢?”
她埋頭思索好一陣,臉上交替出現(xiàn)愁悶、決然、沉痛的表情,有些肉疼地,“那你就一腳把我踢下去吧,摔一摔我肯定就摔醒了�!庇稚砼R其境地趕緊補(bǔ)上一句,“不過你、你要輕點兒啊,我最近有點嬌柔,不太經(jīng)踢。”
“……”
她其實是那么認(rèn)真又努力地在學(xué)習(xí)怎么做一個好妻子,盡心盡力地照顧他,以為他不在的時候,還會偷偷地和小黃講心事,捂著臉十足地?fù)?dān)心,“這顆鮫珠和我以前的那顆真的很不一樣,也許它能讓我長生不死也不一定,可如果這樣的話,待慕言他百年之后我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