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君瑋氣惱道:“好歹讓我把耗子偷油演完�!�
我揚了揚手指:“我明明比大肚缸比了那么久了,是你自己沒有抓好時機啊,該我了該我了,快比個兔子出來,這下是要演兔子打架�!�
君瑋皺眉:“那個太難了,我從小就不會比兔子,孔雀也很好啊,一只雄孔雀一只雌孔雀相、相、相……”
我點點頭:“好吧那就兩只雄孔雀搶地盤,你先保持不動,等我過去啄你�!�
孔雀喙剛挨下去,君瑋厲聲:“……喂你指甲那么長還那么用力,我是和你有仇�。 �
我嚇了跳:“你也可以啄回來�。∧敲创舐曌鍪裁�?”
三聲敲門聲響,還來不及反應,房門已被推開。慕言抱著手面無表情靠在門旁看著我們。君瑋的手僵在半空中,還保持著那個可笑的姿勢,我也是。燈花毫無征兆地嗶啵一聲,君瑋收回手理了理袖子,低聲道:“你們慢聊�!逼鹕頃r用唇語示意我:有事大聲點,我就在隔壁。
君瑋前腳剛走,慕言后腳便將門鎖上,慢悠悠踱步過來,坐到我身旁,隨手翻開一只茶杯,瞟了眼方才小二拿進來的酒杯和酒壺,卻什么話也沒說。
可越是這樣沉默越是令人忐忑,我覺得必須解釋一下,斟酌開口道:“君瑋是我哥哥,我們小時候就經(jīng)常一起這樣玩兒的�!�
他倒茶的動作停下來:“你有三個哥哥,葉霽,葉祺,葉熙,我卻不知你還有個哥哥叫君瑋�!�
心底猛地一驚,但只是瞬間,想來也是,他怎么會讓來歷不明的女子跟在身邊。但看著他的神情,卻不是要和我閑話家常,我咽了口唾沫:“是從小陪我一起長大的玩伴,就像哥哥一樣的�!�
他手中轉(zhuǎn)著瓷杯:“哦?原來是青梅竹馬的玩伴�!�
我頓時緊張,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們沒有什么的。”
他竟是笑了下,淡淡道:“冷月,醇酒,兩小無猜,燭下對飲�!彪S意掃了我一眼,“今日這番盛妝……”
背后的冷汗已將內(nèi)衫打濕,戲文中多少不可解的誤會都是由此而始,我急急打斷他的話:“你是不是覺得不好看,那我馬上去洗掉�!�
話罷找來銅盆,蘸了水的毛巾正要往臉上揩拭,卻聽到他在身后冷冷道:“其實也沒什么分別�!�
心底一涼,我勉強笑了笑,轉(zhuǎn)身問他:“那我到底是洗掉還是不洗掉啊?”
他仍是端詳著手中的瓷杯:“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看到銅鏡里自己的臉,我輕聲問他:“慕言,你到底喜歡什么樣子的?”
話剛出口,眼淚止不住地就往下掉。我在他面前哭過那么多次,已經(jīng)無所謂丟不丟臉,只是那時我知道他會心疼,有時候其實是故意哭給他看,今次卻是不能。
拿袖子措了措眼睛,我抬手去撥門閂,抑住哭腔平靜道:“不是什么好茶,慕公子慢用,我還有事,先出去一趟……”
話未完握著門閂的手卻被另一只手覆住,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像是壓抑著極大的怒氣:“這么晚了,你還有什么事需要出去?”
既不給我好臉色看,又不準我出門透氣,我覺得有點要崩潰了,回身使出吃奶的力氣掙扎:“你喜歡什么樣子的?你到底喜歡什么樣子的?”
可能被我的樣子嚇到,他一向沉著的臉色竟現(xiàn)出驚慌。使勁抓住我奮力掙扎的手,但手被禁錮住還可以用腳踢,這刻我的靈敏讓他很是挫敗,干脆一把摟住我將我緊緊抵在門背后:“你怎么了,冷靜點�!�
怎么冷靜,我已經(jīng)冷靜太久,連君瑋都覺得我有時候太過,太沒有自尊。
他不是說我像個小孩子?
反正我就是個小孩子,像小孩子一樣鬧脾氣也沒怎么。這一刻和他摟在一起讓我如此難受�?伤敢在我耳邊讓我不要胡鬧。
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么大的力氣,他有這么大的力氣,我更用力地掙扎抵抗:“反正我做什么你都生氣,看到我你就覺得很煩心是不是,不如眼不見為凈,我已經(jīng)很累了啊,你讓我離開靜一下也不行嗎,你怎么這么惹人厭啊,說不定我想通了就不會纏著你了,我、我……”
突然地,整個屋子就安靜下來,唇上柔軟的觸感讓人一時間放棄所有反抗,而那觸感還在不斷加深,竟讓人有溫柔纏綿的錯覺。良久,我聽到自己的聲音:
“你在,做什么?”
他的唇就貼在我耳廓:“在嫉妒�!�
我止住嗚咽,愣道:“什么?”
他離開我一些,拾手幫我擦眼淚:“不鬧了?”
我躲開他:“剛剛那句話,你再說一遍�!�
他靜靜看著我:“我在嫉妒。”
我睜大眼睛盯著他,搞不懂情勢怎么突然就這樣急轉(zhuǎn)直下,只覺得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離奇的事了:“你說……你說你在嫉妒?可怎么會?你、你不是不喜歡我,覺得我很煩嗎?況且都說了我只是在和君瑋鬧著玩兒啊�!�
他撫著額角嘆了口氣:“我什么時候說過不喜歡你,覺得你很煩?”
我想了想,他好像的確是沒有這么直白地說出來過,但還是立刻找到反駁的話:“可你也沒有說過喜歡我�!�
他看起來像是要把我一把捏死:“你的神經(jīng)到底是有多粗,我喜不喜歡你,你感覺不到嗎?”
我往后退了一步:“感、感覺不太到……”
他揉了揉額角:“算了�!笔址畔聛頃r語聲卻變得嚴厲,“可這么大的人了,專門跑去找別人鬧著玩兒這種事,你覺得合適嗎?要鬧著玩兒怎么不來找我?”
我委屈道:“才沒有專門跑去找君瑋玩兒,今天本來是請了人來教我成年女子的風姿禮儀,但是她沒有教好,我就和君瑋商量要模仿練習我母親平素的儀態(tài)。你不是就喜歡那樣的女孩子嗎?”
毛巾放在一旁,幫我擦臉的手頓了下:“……誰說我喜歡那樣的女孩子?”
我瞪著他:“你說的啊,你說我還是太小了!”
他的手指再次撫上額角:“那句話不是那樣理解的。”
我斜眼看他:“那是怎么理解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一把將我抱起來:“好了,今天折騰了一天,你也哭得很累了,早點睡覺。”話罷將我放在床上,還掖好被角。被這么一通搶白,我也忘了自己剛才是在說什么。
看他起身就要走,趕緊拉住他衣襟:“那你要留下來陪著我,不然我睡不著�!�
他居高臨下看著我:“你不是說我很惹人厭嗎?”
“誰說……”我將頭偏向一邊,“也不是說不惹人厭,那你走吧�!�
他笑了一聲。卻躺下來隔著被子抱住我:“口是心非�!�
我轉(zhuǎn)頭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眉眼,認真道:“我睡著了你就可以走了,我想和你多待一會兒啊�!�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心里像是一塊大石頭落了地。終于,終于還是做到了。
他的側(cè)影籠在月光中,原來倘若在殉國之前遇到,我們倆會是這樣。
察覺到我的視線,他笑了笑,手指撫上我眼瞼,幫我合上眼睛,溫熱的唇在我額頭上輕輕一點,似春風呢喃:“睡吧�!�
最后一句話,我想要他這么對我說,在我耳邊輕輕一聲,阿拂,睡吧,我就可以滿足地睡過去再不醒來。
第二天一大早睜開眼睛,看到慕言仍在我床前,微微撐著額頭。我有點分不清這到底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有微光照進來,卻不像是日光,恍惚半天,才看到那是一支紅燭,這么說還沒到第二天。
本能地動了動手,抬眼時看到慕言冷靜的眸子,我揉揉眼睛:“這是幾時了?為什么不回去睡覺?我睡著你就可以離開了呀。”又握了握他的手,“還是你一直都唾不著?”
他卻沒有回握,看著我的目光復雜難解。
我愣了愣:“怎么了?”
他伸手撥開我額前亂發(fā),就那么一瞬不瞬地望著我:“你還要騙我多久呢,阿拂?”
我握緊指下被褥:“什么?”
他緩緩道:“這只是一個夢境罷?你為我織出這樣一個夢,跑到我的夢里來,是想將我關(guān)在這里?這就是你想要我立刻愛上你的原因?用一個虛假的你,將我永遠束縛在這個地方?是嗎?”
胸口頓時一陣狂跳,一定是還沒睡醒,快點醒來,要快點醒來。閉上眼睛又睜開,不行,再閉上再睜開,還是不行。他卻握住我的手,強迫我面對:“阿拂,是這樣的嗎?”
我拼命搖頭,氣喘吁吁地反駁:“不對,不對。這不是什么夢境,我在這里,我真真切切地在這里,慕言,看著我,我是真實的呀�!�
他看著我:“在你睡著以后,我想到很多,而那些不明白的,我去問了君瑋。你說得對,你是真的�!彼D了頓,“我卻是假的�!�
冷汗?jié)u漸滲出額頭,我磕磕巴巴道:“這、這不可能的,沒有人可以,從來沒有過,你、你怎么會看穿,不,你是騙我的……”
他打斷我的話,眸色里俱是沉痛:“從前你對我說,心魔的名字叫求而不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我看著你,那些不該屬于此時的我的記憶像錐子刺迸顱骨。你想用虛假將我束縛住,你以為世間無人可看透華胥幻境,阿拂,那只是你的以為罷了�!�
我抬頭看他,終是平靜下來:“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燭火微暗,他輕聲道:“全部。足以讓我走出你為我編織的這個夢境�!�
室內(nèi)陡起狂風,紅燭在風中斂去最后一個火星,遠方似有馬蹄踏碎枯葉之聲,但我知道不是,那是夢境在崩潰。
看不到慕言在哪里,手中握住的錦被在指間消融,腦中一片眩暈,忽然感到一陣極刺目的光線。費力睜開眼睛,隨呼吸和嗅覺消失而看到的,卻是不知多少列銀白的冰棱,這是陳宮的冰窖。蘇儀瞪大眼睛看著從天而降的我和君瑋,外帶還在打瞌睡的小黃,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道:“才五更天,這些蠟燭也只燃了一半,難道……”
伸出指尖,觸到琴面上齊齊斷掉的琴弦,我點頭道:“你猜得沒錯,失敗了�!�
可胸中的鮫珠居然沒有如我想象那樣粉碎殆盡,這卻是始料未及,大約是從來沒有人走出過子午華胥調(diào)織出的幻境,所以沒有人知道走出來后意味著什么。也許我還能在現(xiàn)實中繼續(xù)活上兩個多月?
蘇儀輕啊了一聲,又趕緊捂住嘴:“那么哥哥他……”
寒意順著指尖一點一點浸入肌理,我緊了緊身上的狐裘:“他會醒來,夢中的那些事,他應該不會記得,算了,就當我沒有為他織過那樣的一個夢,該如何還是如何吧�!�
一直未曾開口的君瑋啞聲道:“我并不想告訴他,可他,已猜得差不了多少。”
我搖搖頭:“不是你的錯�!�
他收起斷弦的桐木琴:“還有兩個月,你不愿同他一起?”
我蹲下來將小黃搖醒,沉默許久,還是道:“他不知道我還活在這世上,與其給他失而復得的希望再讓他絕望,不如這樣就好……”
不知什么東西墜下來,背后一聲輕響。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全身驀然僵硬,想著怎會如此,可眼前光滑如同鏡子一般的冰面上,卻清晰地映出慕言的影子。
未束的發(fā),雪白的絲袍,隨意披在肩上的外裳:“你說,不如怎樣?”
蘇儀比了個手勢和君瑋默然離開,小黃像是不想走,被君瑋拖了出去。而我愣愣看著慕言,他濃黑的眉、挺拔的鼻梁、涼薄的唇,這難得好看的一張臉,映在光裸的冰面上卻像是陡生了一層冷意。
我以為晚宴上那一眼會是塵世中我最后一次見他,沒想到還有機會,本來應該高興的,可更濃重哀傷的情緒漫過頭頂……單手捂住眼睛,不如怎樣?慕言,如果你是我,你當知我此刻心情。
聽到冰碴的碎響。
他從身后抱住我。極用力的一個擁抱,整個身體都被他雙手鎖住,越擁越緊,像是要融入骨血。松開捂住眼睛的右手,平滑的冰面上,看到他閉了雙眼,發(fā)絲隨著絲袍傾下,彼此臉頰相貼,臉上毫無表情,眼下卻滲出……一滴淚。
我不能言語,感到身體的輕顫,許久,啞聲道:“那個夢,你還記得?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他將我轉(zhuǎn)過來,握住我凍得發(fā)白的手指:“在夢里,你的手一直很涼。醒來時我想你會在這里……”
我急急打斷他的話:“你都記得?”
他看著我:“只是一些。”將我摟進懷里,“君瑋對我說,你想用那個夢讓我忘記你。這真的是你心中所想?”
我張了張口,卻不能發(fā)出聲音,將頭更深地埋進他胸膛,終于哽咽出聲:
“不想的,我一點也不想�?赡隳敲措y過,子午華胥調(diào)不是什么好辦法,但它能讓你忘記我,以后你就會幸福得多,我也可以很安心�!�
他的手放在我頭頂:“忘記你的話,那個人會只是蘇譽,不再是慕言。如果我已經(jīng)不再是我,你覺得我要如何才是幸福,你又要如何才是安心?”
我怎么知道,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他總是喜歡出這些難題,可沒有一個是我能夠解答。我抽了抽鼻子:“可是,你知道吧,我們只有兩個月了。你為什么不能當只是做了一個夢,為什么還要過來找我呢?”
他的身子頓然一僵,撫弄我頭發(fā)的手也停下來。我不知道他會有這樣大的反應,我以為他來找我,他什么都想開了。
半天,我輕聲道:“可這就是現(xiàn)實,你還是沒有辦法接受么?”
像是等待一樹花開那么久,他沙啞道:“有時候我會分不清現(xiàn)實,到底是不是用這一只手,握著劍刺中了你。是我殺了你。兩次,一次逼你跳下衛(wèi)國的城墻,一次……”
我用力抱住他:“不是你的錯。有時候我會很恨命運,是它讓我們陰差陽錯,有時候又很感激它,沒有它法外開恩我就遇不到你。所以最后也分不清是恨它多還是感激它多。我本來覺得將錯就錯讓你忘掉我會好些,可是,你覺得我做錯了。那么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們可以留下些好的回憶,就算兩個月后我……”
身子一輕,已被他打橫抱起,是那樣沉著的讓人一聽就會安心的嗓音:“不會只有兩個月。我會找到辦法�!辈恢朗窃诎参课�,還是在安慰他自己。頓了頓,卻又補充道,“你把回憶看得太重要�?蓪τ谖襾碚f,現(xiàn)在的事和未來的事遠比過去重要�,F(xiàn)在你還活著,沒有比這更好、更要緊的事。我會找到辦法,雖然你總是不肯信我。”
我本能反駁:“我沒有不相信你�!敝皇窃拕偝隹诰陀X得虛偽。
我的確不相信他,若是相信,就不會在半刻前還一心想著躲開他,還覺得那是為他好。因我從未想過他能找到什么辦法,我只是很認命。其實就連現(xiàn)在我也不信他會找到辦法。但是他走出了華胥幻境,找到了我。他不喜歡我為他做出的選擇,于是重新為自己做了個選擇。
我打起精神來,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你要帶我去哪里?”
他柔聲道:“回去睡覺,你不累么?”
我搖搖頭:“還好了,那個夢你到底還記得多少?有沒有記得我給你做飯,還有我們?nèi)デG家求劍。對了,你還吃醋來著,記不記得?”
“……不記得。”
我認真提醒他:“你吃君瑋的醋,明明我化了那么好看的妝,你以為是畫給君瑋看的,就暗示我說那個妝一點也不好看�!�
“……不記得。”
我更加認真地提醒他:“你還嫉妒我和君瑋玩皮影戲,說我要鬧著玩兒也不該去找君瑋,應該……”
他無奈打斷我的話:“好了我記得了,你不用再說了……”
但我的興致已經(jīng)被徹底勾上來:“而且你對我一點也不好,那時候好冷酷,說什么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還說我不自愛也不會有別人來喜歡我,真是太過分了。”
“……好吧,我真是太過分了�!�
天邊下弦月彎彎,這是破曉前的殘夜,風中傳來最后幾只秋蟲的啾鳴,庭院里一些花開一些花謝。這長長的一段路,回想起那些似乎很遙遠的歲月,還有那些美好的舊時節(jié)。身后月光遍地,不知道多年以后,我和他的故事史書將會如何書寫。而這樣無憂無慮彼此開心斗嘴的日子,又還能有多久呢?
尾聲
這樣窩在他懷里,同他家長里短一般談論這些天下大事,倘若我能同他白頭到老,我們一輩子都該是如此,我可以這樣做好他的妻子。
一日一日,感到身體的疲憊乏力,隨著另一半鮫珠的裂紋加深,生命的流逝也變得快速起來。過去只是沒有呼吸、嗅覺、味覺和痛感,但近來連觸感都不太靈敏。
我沒有寄望會有奇跡發(fā)生,可每日醒來,首先浮入腦海的畫面就是胸中殘破的珠子,幾乎可以辨別哪些是新增的裂紋,這真是一種折磨。
這些事我沒有告訴慕言,但我想他其實很清楚,只是在我面前裝作就算天塌下來也不會如何,仿佛只要有他在,一切都可以安心。
“若你要做一件事,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會做到,又如何能做到。”這是很久以前他說過的話。和他在一起,我有許多受教,這是其中之一,可有些事,不是我們相信便能做到。
但我寧愿他看到我是全心全意信任著他,看到我安心得沒有絲毫猶疑。
自慕言找到我那一日,陳宮里開始出入許多秘術(shù)士,我知道他們受邀前來是為了什么。蘇儀興奮地告訴我,說這些術(shù)師中不乏凝聚精神游絲的高手,我曉得她的潛臺詞,但被華胥引禁錮過的精神游絲是無法凝聚成魅的,這一點慕言他也清楚。
從前他切切囑咐我,讓我在他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著,現(xiàn)在想來,其實說出那些話時,他便已知道我是個死人,所謂找到辦法,是想盡量恢復我那些或失掉或衰退的感官吧。
回想那時,能夠有那樣的愿望真是奢侈,如今,連保持這個活死人的模樣繼續(xù)存在于世間,都變成一件困難無望的事了。
不多的時光里,我們像雙生的影子。但有時他會去找那些秘術(shù)士議事,這種時刻就不會帶著我,可能因為唯一要議的事是我的生死。
但我沒有他想象中那樣循規(guī)蹈矩,曾經(jīng)偷偷去書房的外室聽過一次。和別的議事也沒有什么不同,都是先由與會者挨個發(fā)言,匯報近期研究成果,然后自由議論,說白了就是彼此揭彼此的短,論證那些方法毫無實施的可能性。
但我聽壁角的這一次,發(fā)展到最后卻大吵起來,這一點倒是出人意料。而所有爭吵最終歸結(jié)于一聲杯子碎響,配合著杯子落地響起的是慕言淡淡嗓音:“手滑了。”
內(nèi)室噤若寒蟬,他問得認真:“若是將孤的壽命分給王后呢?諸位可有誰能做到?”
那次后,我再也不愿去聽他們議事。世人所謂一句一傷,有時候我們傷心并不是因為那些話不好,而是不能承受。
從前我并不需要睡眠,想睡的時候就睡睡,一直不睡也可以,因鮫珠能將睡意都凈化。但近來睡意越來越濃,看來鮫珠已越來越失去某些方面的功能。
而慕言也開始有個毛病,半夜時總要將我叫醒,讓我說幾句話給他聽,才會繼續(xù)放我睡。有幾次被叫醒時腦袋不算迷糊,聽到他喚我的聲音不穩(wěn),而明明兩人相擁還蓋了很厚的被子,抱著我的手卻是冰冷。
剛開始不知道為什么,后來才明白,他是在害怕,害怕我睡著睡著,就永遠地睡下去了。每日每夜,他都在擔驚受怕,白日里卻半點也沒讓我看出來。
時入冬月,聽說趙姜兩國戰(zhàn)事愈演愈烈。趙國此次引火燒身,戰(zhàn)火一路蔓進自家大門,軍士們雖上下一心奮勇頑抗,但終究和姜國國力懸殊,敗退得很是凄慘�?山獓黠@不懂見好就收,大有一路攻入趙都之勢。而事情進展到這一步,慕言也差不多打算要出手了。
這果然是他的一張網(wǎng)。天子賜他顯卿之名,令他為己分憂。這次的出兵連名目都是現(xiàn)成的——“諸侯失和,代天子調(diào)�!薄2迨诌@場戰(zhàn)事,按道理來說大晁除了天子外也是他最合適,天子沒有那個能力插手,在天下看來,他便是最該出手之人。陳國雖民風開放,卻同衛(wèi)國一樣,一向有女子不言政的朝俗。
但床第之間慕言一般是把這些事當睡前故事講給我聽,以此哄我入睡。
他喜歡把我當小孩子,從前我不懂,那是他愛一個人的方式。而所有的一切行將結(jié)束,我唯一好奇的只是這場局最初的那個棋子——秦紫煙的去向,因這件事著實難以推測,即便聽了那么多睡前故事,仍是無解。打了許久腹稿向慕言問起,他卻不當一回事似的:“若是還活著的話,應是在趙國罷�!�
我覺得犯糊涂,他耐心解釋:“私下會盟趙國那次,你覺得如何才能讓趙王完全信服姜國的嫁禍之舉?”
我不假思索:“靠你的演技!”
他露出不想繼續(xù)將這個話題進行下去的表情:“……我們還是早點睡吧�!�
被糾纏許久,才吝嗇地吐出兩個字:“人證�!鼻刈蠠熓侨俗C,這就是那時他一直尋找她的原因,也是為什么最后她會留在趙國的原因。
這樣窩在他懷里,同他家長里短一般談論這些天下大事,倘若我能同他白頭到老,我們一輩子都該是如此,我可以這樣做好他的妻子。
從前我就一直幻想著有一天能夠成為他的支撐,當他要做出一個英明決斷,我會陪著他打開一個足夠?qū)拸V的視野。如果能活得足夠久,再努力一點的話,我想我也可以做到。但每次想到這些,心底就有個聲音安靜提醒我,你可看到背后籠罩著的那層陰影?那層分別和死亡的陰影?
十一月,幾場霜降之后,城外白梅盛放。我希望時光能流逝得像日影一樣緩慢,關(guān)于分別之事已不做多想,慕言眼中的疲憊也是日日愈盛,他以為瞞得我很好,我也就假裝不曉得。
但真不知道是不是絕處更易逢生,就在我已經(jīng)打心底里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期望之時,新請來的秘術(shù)士卻帶來祈盼多時的好消息:世間也許還存有另一顆封印了華胥引的鮫珠。
照他的理論,人世無獨物,萬事萬物都講究相生,這是造物法則。上古最初,不管華胥引是被自然之力封入還是被人為封入,都不會違背造物法則,那么九州之上,必定還存在著另外一顆滄海遺珠。
但世人多半不知它所蘊含的強大力量,可能讓它蒙塵已久,或者只是當作可供玩賞之物。
無意說那是上天垂簾,因不知這是不是命運開的另一個玩笑。負責任地講,它實在太喜歡和我開玩笑。但不管怎樣,慕言開始在整個九州大陸尋找那顆傳說中的珠子的下落,盡管沒有人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我這一生,似乎好運氣還沒有用盡。
七日之后,君師父來陳宮探視我,竟真的帶來消息,說姜國的宗祠里正供奉著一顆明珠,傳說是上古遺留之物,而那珠子,也確然是一顆鮫珠。
冬月十二,陳國遣兵圍姜救趙,慕言親征姜國。這一次親自出征,我知他意在何處。
出征的前夜,紅燭之下,他在我額際傷處畫下一枝白梅。銅鏡中,那淺淺花痕貼著鬢角長出,端麗又明艷,很是好看。我不知他用意為何,良久聽到他道:“原本是想給你畫眉,但你的眉本就長得漂亮,不用我畫已經(jīng)很好�!�
原來是這樣,他雖不喜歡我將回憶看得太重,但這些尋常夫妻常做的閨閣之事,他也想給我留下些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