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不是你非讓人留下的?”陸徜從她手中抽走發(fā)簪,對著她的發(fā)髻比了比,找準位置輕輕一插。
“我哪兒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一個堂堂狀元郎,又是開封府少尹,當著人前做這樣的事,若是傳出去,你這臉面要是不要?”明舒扶扶發(fā)髻,怪他道。
“我的臉面不重要,再說了,當著人前哄我……”他想說什么,卻又在明舒的眼神下改口,“哄我妹妹,有什么好怕人取笑的?大丈夫為人當能伸能屈,對敵當強為伸,對內(nèi)服軟要屈,這并無什么�!�
“能屈能伸這詞是這么用的?”明舒被逗樂,那氣早就煙消云散,拉著他坐到椅子上,仔細察看他臉上的傷,又問,“你幾時學的這戲法?”
“這戲法叫‘藏挾’,以前為了混口飯吃,跟著街頭賣藝的老師傅學的,就會這兩三招,今日獻丑了�!标戓溥呴]上眼讓她檢查邊回答。
“你從前,一定過得很艱難�!泵魇婧鋈粐@道。
陸徜睜眸,看出明舒眼底心疼,胸口大暖:“都過去了。明舒,任何艱難痛苦,都會過去的�!�
明舒“嗯”了聲,直起身來,拉他道:“走了,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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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漸落,霞光鋪滿天邊。
“兄妹”二人的冷戰(zhàn)結束,肩并肩在街巷中慢慢走著。明舒說起盧家的事,眉心露出些許苦惱來。
“阿兄,如果這樁事最終查清,現(xiàn)在的盧瑞珊不是盧家的女兒,而柳婉兒才是真正的盧三娘子,那我……能做些什么?”明舒問道,“向盧家揭穿真相,幫柳婉兒回到盧家做回真正的盧三娘子嗎?”
按她從前那直爽的脾氣,必是要將真相說出來,向盧家揭開盧瑞珊的身世,可這段時間以來,她卻又覺得,真相充滿矛盾,水落石出未必一定代表著正義的勝利,有時也只是世事的無奈與人心的險惡。
她有些迷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明舒,人的感情是這世間最復雜矛盾的東西,清官難斷家務事,而你我只是凡人,無法替他們斷案,更不必把自己卷入他人的感情糾紛之中。你只想想你接這樁案子的初心是什么,再去考慮你要怎么做�!标戓涿靼姿闹屑m結什么,溫聲道。
從殷家開始,到張松,再到杜文卉和呂媽媽,如今是柳婉兒和盧瑞珊……經(jīng)歷得越多,關于善惡黑白的界定就不可避免被沖擊,心中的天秤就會漸漸傾斜,她也不再如最初那般自信,執(zhí)著于真相。
“初心……”明舒低下頭咬咬唇,想自己當初為何答應柳婉兒接這樁案子,“我沒想那么多,當時只是覺得她一個孤女可憐,便想盡分心力,替她完成一個心愿,找到她的父母�!�
如此而已,沒有其他。
“那你已經(jīng)做到了�!标戓涞馈�
明舒頓了頓——是啊,她已經(jīng)做到了,只要最后查明真正盧三娘的去向,她就可以完成當初對柳婉兒的承諾。
那她在這里發(fā)什么愁?
“阿兄!謝謝你�!泵魇婷┤D開,立時笑顏逐開。
陸徜卻又蹙了眉:“明舒,四下無人,咱能換個稱呼嗎?”
“我不。”明舒往前蹦了兩步,轉過身背向前走路,“我喜歡叫你阿兄。”
“……”陸徜捏捏眉心,忽道,“好好走路,當心!”
明舒后腳絆到什么,向后踉蹌半步,手臂揚起,手卻被陸徜握住。
他輕輕一拉,就將明舒拉自己身邊。
總有一天,他要把自己挖的這個坑,給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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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尋翌日就向明舒?zhèn)餍牛硎弦呀?jīng)答應幫他們從蔡氏嘴里套取真正盧三娘的下落,讓她靜候佳音。
明舒因為陸徜一席話,霧霾俱散,心情大好,暫時丟開盧家的事,專心忙鋪子的事。
轉眼又過三天,這日一早,明舒便將鋪里新打好的金飾樣品送去甄府給甄家夫人過目。這甄家是國公府世子夫人許氏介紹的客人,也是京城有名的權貴人家。
偏偏不巧的是,今日甄家邀了幾府夫人娘子過府小聚,其中就有盧三娘子與她母親馮氏。
“我道是誰,原來是陸娘子。怎么狀元家的小娘子,也要出來拋頭露面,做這下等人才做的事?”
明舒手里端著蓋著紅絨布的托盤,被盧三娘與其她幾個小娘子攔在了路上。
因著此前在國公府鬧得不愉快,盧三娘再沒對陸徜動過心思,只暗暗記恨上明舒,如今遇上,見她以商賈身份出現(xiàn)在甄家,就起了報復的心,帶著人上前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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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行街北昨日深夜發(fā)生了一起火情,雖然救火隊及時趕到,又有附近百姓爭相救火,火勢很快撲滅,但仍舊燒毀了附近三間屋宇。
應尋收到消息趕到時,救火隊已清點好這場火災中的傷亡情況。
一死一傷。
“傷者叫柳婉兒,火是從她家燒起來的,死者因為燒傷嚴重,暫時不清楚身份�!本然痍牭娜讼驊獙しA報情況。
柳婉兒?!
應尋眉心頓凝。
很快,死者身份也有了消息。
死的是蔡氏,盧家三娘子的生母。
第100章
縱火者
夏陽灼灼,
曬得人眼花,明舒捧著一托盤的飾品在甄家園子里走了半天,后背已經(jīng)汗?jié)瘢?br />
現(xiàn)下被盧三娘攔住去路,
只能在陽光下停步。
看著對方不懷好意的目光,明舒行個禮,
淡道:“盧三娘子,
煩請讓個道,
甄老夫人還等著我送這批首飾樣子去給她老人家過目。”
這里是甄家,身邊又有甄家?guī)返难诀撸?br />
明舒不覺得以賢淑聞名的盧三娘會在別人家中明目張膽地給她找碴,幾句言語嘲諷,她還遭得住。
“哦?”盧瑞珊瞥了眼她手中托盤,朝身邊比自己小一點兒的姑娘笑笑。
那姑娘穿了身紅裳,神情倨傲,
她揮揮手,
帶路的甄家小丫鬟就躬身退下,
她方不屑地開口:“破落門面的東西,
我祖母哪里看得上?她老人家可沒功夫見你。”說罷她又掩唇笑起。
“這位是甄家嫡出的大姑娘,
甄老夫人最疼愛的親孫女兒。”盧三娘便介紹道。
明舒蹙了蹙眉,隱隱猜到這趟甄家的約是有人惡意耍弄,她只道:“既然如此,是我冒昧上門了,告辭�!�
“急什么?我祖母沒興趣,
但是我有。”甄大姑娘沖左右使個眼色,
立刻就有兩個大丫鬟攔住明舒的去路。
未等明舒反應,
甄大姑娘就已伸手抽去托盤上蓋的紅布,
隨手扔在地上。明舒將身體一側,可惜還是沒能躲過甄大姑娘的手,叫她搶走了一支蝴蝶簪。
這批新出的發(fā)簪乃以蟲草為主題,件件活靈活現(xiàn),花了明舒好大力氣,工藝極精巧細致,是以也經(jīng)不起折騰。就見甄大姑娘將那蝴蝶簪拈在手中用力搖晃一番,又裝作失手掉落,再一腳踏上。
“對不住,一個不留神弄壞了。多少銀子,我賠你�!闭绱蠊媚锸漳_踢開被踩扁的蝴蝶簪,挑釁道。
明舒攥緊托盤,笑道:“甄娘子,今日送到貴府的簪子是新出的樣簪,全汴京獨一無二,要價八百兩銀�!�
“八百兩?一只破簪子也要八百兩?”甄大姑娘冷下臉,“果然是個黑心的商人,瞧準時機就要訛人,盧姐姐也是這般被你欺負了去吧?我可不是她,這里是甄家,由不得你撒野。”
“一只蝶簪當然不值八百兩,這八百兩是這套新簪的價格。這套簪子,三蟲三花,總共六支,您可看仔細了……”她說話間將托盤呈到眾人面前,手往下一沉,讓人可以由上至下將整個托盤上的金簪盡收眼底。
一套六支簪是沒錯,但每支簪子又都不是獨立的,六只簪恰巧能合成一幅夏趣圖,格外生動別致。
“各位看到了,此套新簪六支可合一,差一支便不成套。若是旁的簪子,您損壞了一支那照簪價賠償便可,但這蝴蝶簪可不成。我也不是訛您,此簪貴工不貴金,八百兩,只是這套簪子的成本而已�!泵魇嫘Φ溃翢o生氣的模樣,“甄家是京中有名的權貴世家,甄娘子又是嫡長女,想必是不會在銀錢上為難我一個小小的金鋪老板,您看是付現(xiàn)銀還是銀票?”
“……”甄大姑娘臉色已白,險此被她氣壞。
八百兩啊,讓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上哪兒弄去?
“甄娘子可是不方便?那也沒事,或者留個字據(jù)予我日后再付,或者請貴府長輩出個面……”明舒繼續(xù)添火。
甄娘子臉色更差了。八百兩銀子,這讓她爹娘知道,得打死她。
“奸商,你這奸商!”她又急又氣,扯著盧瑞珊的衣袖道,“盧姐姐,你看這人!宋哥哥和許夫人為何會看中這樣的人!”
明舒挑眉——宋哥哥?宋清沼?
想來又是個愛慕宋清沼的姑娘,被盧瑞珊給挑撥了。
她在心中嘆口氣。自入京城后,找她晦氣的姑娘,不是為了陸徜,就是為了宋清沼,她明明什么都沒做過,到底是招誰惹誰了?
盧瑞珊也未料想明舒是塊鐵板,奚落耍弄不成,反有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趨勢,只能先安慰甄大娘子:“你別著急,凡事皆可商量�!�
“八百兩,沒得商量。今日我持貴府邀帖上門,送金飾入府,很多人都看著的,便是國公府的世子夫人也知道這事,也見過這套簪子,知道這簪子的價值。盧三娘子若是心疼甄娘子,不妨替她出些銀兩賠付?”明舒收起笑臉,強硬道,又看盧三娘也變了臉色,不免想起近日正在調(diào)查的那樁案子。
生在官宦之家養(yǎng)出這樣的脾性,也不知他日真相大白,她該如何自處?
“你!”甄大娘子怒道,又召喚下人,“給我把她轟出去!”
“您可以試試,橫豎今日要不到說法,我是不會離開的。這事就算是鬧到官府去,也是貴府不占理兒,我沒什么可害怕的。”明舒可沒有什么大家閨秀的臉面要顧及,做買賣的人,最能拋開的就是臉面,今日這甄娘子敢欺她,拿著后宅那套玩到她頭上,她自也要讓對方知道,何為世道險惡。
“你……”
這甄娘子和盧瑞珊平日打交道的都是高門貴女,哪遇過這樣敢撕開臉鬧的人,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正胡亂想著辦法,遠處忽然急匆匆跑來個小廝。
“什么?開封府衙役找我?可說是何事?”
聽完甄家小廝的稟報,明舒蹙眉。是應尋遣了衙役過來找她,說是有急事請她去一趟衙門。明舒暗忖,應該是非常緊急的事,否則應尋不可能讓人跑到甄家找她。
“說是北斜街柳家著火了�!�
明舒大驚——柳婉兒的家著火?
“陸娘子這是犯了什么事,竟惹得開封府衙役上甄府拿人?”那邊盧瑞珊聽到聲音,一掃先前急切神情,按著甄娘子的手嘲道,卻在明舒望來時不由自主打了寒顫。
那眼神,可不是先前小打小鬧的目光了。
明舒沒有猶豫,也不與她二人再爭執(zhí),只拋下一句話:“我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今日之事我會修書一封送予貴府大人,告辭�!�
語畢,她匆匆跟著小廝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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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衙役把大概情況向明舒說了一遍。
火是昨晚從柳婉兒家里起的,而后蔓延到左鄰右舍,附近居民和救火隊的人折騰到天亮才將火險撲滅�;馂闹杏幸蝗耸軅�,一人死亡,傷者正是柳婉兒,死者乃是蔡氏。
可蔡氏怎么會出現(xiàn)在柳婉兒家中?
明舒疑惑非常。
她趕到開封府衙時,與這起火情相關的人已全被帶到府衙。應尋正在分派人手給帶回府衙的人做筆錄,忽聽有人在外頭叫了聲“師父”,他轉頭瞧見明舒,三言兩語交代完剩下的事情,向明舒招招手,把她帶開。
“柳婉兒呢?她的傷勢如何?”明舒問道。
“傷勢不重,人剛剛醒了。”應尋面色沉凝地回道,“她受的是皮外傷,并非灼傷�!�
“皮外傷?”明舒就更加奇怪了,“我能見見她嗎?”
應尋點頭:“她也正要見你�!�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走到一間屋子外,透過窗戶,明舒瞧見柳婉兒額頭上纏著繃帶,正怔怔坐在床上,身邊是衙門內(nèi)灑掃的老媽媽正在照看著。二人推門進屋,柳婉兒聽到響動抬眼望來,瞧見明舒神情一展,喜道:“陸娘子……”
明舒快步上前,按住她的手:“別起身,坐著說話。這位是應捕快,他負責調(diào)查這起案子,昨晚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只管直說�!�
旁邊的老媽媽給三人都倒來一碗水放在桌上,明舒見柳婉兒仍是滿眼驚嚇,便端起水送到柳婉兒手中:“慢慢說,不著急,這兒是開封府衙,你別害怕�!�
柳婉兒喝了口水潤潤喉,才緩緩開口:“昨日我同往常一樣,早早就關閉屋門,不想到了戌時中左右,突然有人深夜造訪。我一個女兒家獨住,本不該給她開門,但見敲門的是個女人,她又說自己是……是受陸娘子所托,來告訴我我的身世。我便不疑有它,開門請她進屋。”
說著說著,她似乎想到什么可怕的事,緊緊捧住碗。
明舒與應尋對望一眼,道:“我從沒讓人過去找她�!�
應尋點點頭,只問柳婉兒:“接著呢?”
“我迎她進屋后,她便問了我許多問題,皆與我養(yǎng)父養(yǎng)母及我幼時之事有關。我們談了約半個時辰,她才同我說什么……‘是你,果然是你�!耶敃r不解何故,又記掛著自己身世,便向她問起。她卻走到我身后,也不知拿何重物往我后腦敲下,我一下子就人事不知了�!彼稚s了一下。
明舒握緊了她的手。
柳婉兒繼續(xù)回憶。
她被打暈之后,沒多久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堵著嘴綁著雙手扔在自家廳堂內(nèi),進屋的女人正背對著她在四周一邊鋪干草,一邊自言自語著:“對不住了,你不該去查的……為了我女兒,你必需死……你死了,就不會再有人妨礙她……”
柳婉兒見勢不妙,便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從旁邊的柜子中找出了自己藏起的一把小刀,悄悄割斷了繩索,打算逃出家門。不想逃跑時被那人發(fā)現(xiàn),二人在家中扭打起來。
“她打翻了桌上燭臺,點燃干草引發(fā)大火,又想將我拉回屋里。我害怕極了,也不知怎地推了她一下,她絆倒在地撞到桌角暈了過去,我就趁此機會逃出家門,可沒跑幾步也覺體力不支,眼前又是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來,人就到這了里。那人……那人可抓到了?”柳婉兒說完一切,驚恐問道。
看樣子,她并不知道蔡氏已死。
“她有說自己是誰嗎?”應尋反問她。
“有,她說自己姓蔡�!绷駜旱馈�
“姓蔡……這人在你家被燒死了。”應尋道。
柳婉兒頓是又急又怕,面色慘白,看看應尋,又顫抖地握住明舒的手:“死了?死在我家?不……不是我殺的人,應捕快,陸娘子,我沒殺人,是她要殺我!我只是想活命而已。”
“我知道,你別害怕。別怕。”明舒安撫她道,“有應捕快在,不會冤枉你的,你放心�!�
就這般安撫了好一陣子,柳婉兒才逐漸平靜。明舒與應尋告辭離開,讓她好生休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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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你覺得呢?”
一出來,明舒就抓著應尋問道。
“柳婉兒的后腦有傷,手腳也有被綁過的痕跡,身上也不少扭打后的瘀傷,和她的描述一致,蔡氏那邊要等仵作尸格,不過她被燒得面目全非,估計外傷很難驗出,再加上現(xiàn)場都被焚毀,證據(jù)很難收集�!睉獙せ卮鹚�。
“可蔡氏是怎么找上柳婉兒的?”明舒擰眉邊問邊想,忽然意識到了什么,道,“是不是彭氏……”
彭氏向蔡氏套話露出馬腳,讓蔡氏生疑,再加上先前明舒與應尋曾找她問過話,她疑心偷龍轉鳳之事曝露,于是心生殺機,打算朝柳婉兒下手,沒想到意外之下沒能燒死柳婉兒,卻把自己害死?
“我已經(jīng)派人去找彭氏了。”應尋冷聲道,又自責道,“可惡,我當時應該找人保護柳婉兒的�!�
他與明舒的推測不謀而合。
“師父,莫怪自己�!泵魇姘参康馈�
若要怨責,她亦有錯。
只是未料人心竟惡毒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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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舒沒等多久,彭氏就被衙差帶回來。
與他們的推測并無二致,彭氏為了兒子果然已經(jīng)向蔡氏套話,但她并沒從蔡氏嘴里套取到那個嬰兒的下落。
只有蔡氏才知道那個孩子的下落,所以她會出現(xiàn)在柳婉兒家中,并不奇怪。
仵作的尸格也很快出來,蔡氏死于火燒,尸首上并沒其它可疑之處。
現(xiàn)場勘察也沒發(fā)現(xiàn)任何疑點,附近也有目擊者證實蔡氏在柳婉兒所說的時間上門。
一樁樁,一件件,都和柳婉兒所說及應尋與明舒的推測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