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家里有他的近照嗎?”
老太太立刻搖了搖頭:“他到底出什么事兒了?”
“這條狗認得嗎?”冷小兵打開手機,上面有一張秋田犬的截頻,老太太看到后,點了點頭,冷小兵接著問:“它是不是出什么事兒了?”
“丟了,上周五丟的……”
“能仔細說說,丟狗的整個過程嗎?”
“那天我?guī)Я_納爾多下樓遛彎,那條狗叫羅納爾多,我兒子給起的名字,”老太太并不知道狗的名字來來自于一名足球運動員,只是覺得念起來有些拗口:“路過旁邊的一家便利店的時候,我想起家里醬油用完了,就進去買,便利店員不讓狗進去,我只好把它拴在門口花圃的欄桿上,等我買完醬油出來,羅納爾多就不見了……”
“你沒有去找嗎?”夏木問道。
老太太猶豫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說出了自已的真實想法:“我不希望再看見它了,你們也許會覺得我心腸很硬,但,這是我的真實想法。我兒子跳樓自殺之后,羅納爾多還像以前一樣,每天早上趴在他的臥室門口,等他起床,喊它的名字,帶它出去遛彎,給它洗澡,喂狗糧。三年了,這個習慣從來沒有改變過。我男人說,羅納爾多的身體里住著兒子的靈魂,而我,我只是一次次的觸景傷情,每次看到羅納爾多趴在門口,我就會想起去殯儀館給兒子收尸那一幕。羅納爾多要做的只是繼續(xù)等待,而等待就意味著希望。而我只剩下無窮無盡的絕望和被一條狗不斷提醒的痛苦。羅納爾多消失了,我就可以忘記痛苦了。”
老太太的話并不意味著痛苦會被遺忘,而是不被提及。很多時候,痛苦比快樂更容易變成人的一種本能,我們不斷的說,開心點,別想那么多,正是因為我們無法開心,總是煩惱,痛苦不斷。痛苦藏在人的基因里,成為人之所以為人的底色,而快樂不過是我們的皮膚,五官,手腳所能觸碰到的物質,而且都是容易腐爛的物質�?鞓凡贿^是一枚水果,僅有幾天的保鮮期。老太太提出的“不被提及”是人對抗痛苦的唯一辦法。除非肉身腐朽,我們無法找到一勞永逸解決痛苦的辦法,暫時遺忘倒成了永久性的方法。
暫時遺忘又是一種欺騙,和長期隱瞞事實的欺騙不同,暫時遺忘是一種像酒精一樣的麻醉劑,用短暫的空白換取愉悅,而酒醒之后痛苦便會成倍地反噬人,從而更深地加重痛苦。這構成了一組悖論,若要擺脫痛苦,便要學會暫時欺騙和偷歡,而暫時遺忘的結果卻又帶來更大的痛苦,方法和目的之間存在著永不調(diào)和的矛盾。短暫謊言和永久痛苦像兩個緊緊咬合的齒輪,每天都在轉動著,碾過時間,碾過肉體,又碾向未來。
冷小兵和夏木相互看了看對方,他們同時想到了這一悖論,隨即又暗自慶幸。雖然在外人面前,他們必須承受謊言所帶來的永久痛苦,但在彼此面前,他們是透明的,安靜的,無需掙扎的。
見冷小兵和夏木從里面安然無恙地出來,劉宇急忙帶著刑警隊的幾個人迎了上去,看到冷小兵拿著一張少年的照片,疑惑道:“這什么情況?”
“嫌疑人的兒子,跳樓自殺了,你去派出所調(diào)一下這起案件的卷宗�!�
“這跟我們正在調(diào)查的虐狗殺人案有關系嗎?”劉宇追問道。
“不知道,也許有,也許沒有,但我的直覺告訴我,應該查一查。”
“我這就安排人去查,可是,嫌疑人呢?”劉宇發(fā)現(xiàn)冷小兵對辦案的熱情遠遠低于對少年的熱情,這種情況以前從沒有出現(xiàn)過:“你們什么都沒查到嗎?”
“嫌疑人不在家,他老婆說他好幾天沒回家了……”
“她在說謊,”夏木拿出兩個小證物袋,遞過去。其中一個裝的是泥土,另一個則是黑色纖維:“這是我在嫌疑人家衛(wèi)生間里找到的,黑色纖維掛在墻上的一枚水泥釘上,泥土則是在地漏里發(fā)現(xiàn)的。纖維的材質很硬,不像是衣物襪子一類的東西,應該是登山包被水泥釘剮蹭下來的,泥土里有一些黑色燒焦的毛,我想應該是狗毛……”
“你的意思是,嫌疑人背著裝有死狗的登山包回過家……”
“而且在衛(wèi)生間里呆了很長時間,地漏里還有很多燒焦的狗毛,我猜他給被燒焦的羅納爾多洗過澡,他不愿意看它死的那么慘,他要它干干凈凈的離開,他說過,羅納爾多的身體里住著他兒子的靈魂。”
“羅納爾多?”劉宇問道。
“那條秋田犬的名字,”冷小兵把證物袋遞給劉宇:“回去化驗一下,如果這些土的成分和死者胃部以及案發(fā)現(xiàn)場的土壤相匹配,馬上申請搜查證,正式搜查肖華軍家,”冷小兵扭頭看了看夏木,解釋道:“在沒有搜查證的情況下拿到的證物,上了法庭也沒有用,移送檢察院的時候就會被退回來補充偵查,每一個案件的偵破,都需要合法且完整的證據(jù)鏈來支撐,破案不是找人,而是找證據(jù)�!�
夏木突然想到之前問過冷小兵的問題,如果白川案的兇手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會怎么辦?他也會說破案不是找人,而是找證據(jù)嗎?他也會說我們需要合法完整的證據(jù)鏈嗎?誰都知道,白川案多年未破的最重要原因正是缺乏證據(jù),這就意味著,即便他們找到了真兇,也會因為沒有物證而不得不放他離開。夏木猛然意識到,剛才聽到的每一個字,都并非簡單的解釋,而是一種提醒和警告。冷小兵在警告他,你是個警察,別忘了自已的身份。但夏木腦海里卻立刻浮現(xiàn)起出否定的念頭:我不是警察,我是受害人的家屬,我親眼目睹了媽媽的死亡,任何人都不可能以警察的身份消滅受害人家屬的身份。困擾他很多年的迷霧,被冷小兵的一番話吹散了,他明白了自已為什么要來刑警隊,他不是來查案的,而是來復仇的,原始的血親復仇的動力從十六年前就已經(jīng)深深地植根在了他的心里。他不允許任何人改變這一點,不管是自已還是別人,他只能堅定地捍衛(wèi)自已的身份。受害人家屬,復仇,像兩根鋼釘,將他牢牢地固定在了十字架上。
劉宇帶著刑警隊的人離開之后,夏木立刻問冷小兵:“如果找到了兇手,并且能百分之百確定就是他,但是你手里卻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這一點,你會怎么辦?”
“沒有證據(jù)怎么能百分之百確認一個人是兇手?這是個偽命題�!崩湫”磫柕目谖鞘譀]底氣,現(xiàn)實之中這種情況并不少見,但他的身份只允許他說這個答案,見夏木目光急切,他補了一句:“我們一定會找到證據(jù)給他定罪的,不過現(xiàn)在,我們得先把嫌疑人找到�!�
夏木眼中的急切消失了,這個答案讓他感到失望,但他用微笑著掩飾住了失落。
“現(xiàn)在該去哪兒,回警隊開案情分析會,還是?”夏木問道。
“不著急,實驗室化驗出結果,會給我打電話,申請搜查令后來取證也需要時間,利用這點時間,我們得去一趟市醫(yī)院,”冷小兵晃了晃病例和里面的單據(jù):“跳樓的少年生前患有抑郁癥,在市醫(yī)院心身醫(yī)學科治療過�!�
冷小兵對少年自殺有一種異乎尋常的興趣,邊說邊拉著夏木朝車走去。
“你相信直覺?”夏木跟在旁邊追問道。
“大多數(shù)時候,直覺都會幫助我破案,但有時候,直覺也會把我?guī)У胶軛l糟糕的路上,就像車子陷在了泥坑里,越掙扎會陷的越深�!�
“可是剛才,你還強調(diào)破案得靠證據(jù),直覺和證據(jù)……”
“這不矛盾,”冷小兵發(fā)動了車:“在尋找方向的時候直覺比證據(jù)管用,找到證據(jù)只是直覺的一種延伸。千萬不要被任何條條框框束縛,把自已想象成漂流在大海上的一塊木頭,總有一天,你會靠在某個可靠而又穩(wěn)固的大陸上……”
“現(xiàn)在我們要飄到……”夏木翻開病例,看到一個名字,“白川市心身醫(yī)學科主任醫(yī)生沈雨的辦公室。”
車子飛快地穿過老城,進入了高樓林立的新區(qū),連接新舊兩片區(qū)域的是一道石橋。過橋之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白川市的城市象征——牛開拓,老城廣場的銅牛連帶著歷史記憶一同被挪到了新區(qū)中心;然后便是各種各樣的廣告,燈箱,立牌,圍欄,車體,電子屏,不同的介質上印刷著一模一樣的內(nèi)容,倒金字塔形狀的一號礦坑旅游景區(qū)廣告,仿佛一艘艘外星飛船,把新城區(qū)當成了停機坪。老城區(qū)的氣息隨著銅牛和礦坑這兩件老物品,滲透到了簇新的建筑群之中。
“我已經(jīng)認不出這是哪里?一切都變了,”夏木打量著陌生的城市。
“這里原來是一片平房區(qū),計量廠的家屬院……”
“計量廠?”夏木恍惚了一下才想起白川案的第二個受害人就住在計量廠。
“看見那個剛剛開業(yè)的萬達廣場了嗎?白川系列殺人案的第二案就發(fā)生在那里,”車子正在緩緩地駛過購物廣場,“開業(yè)當天,有上萬人去商場逛,但是沒有人記得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可怕的殺人案,我站在星巴克咖啡館的吧臺前,服務員問我想要什么,我從來不喝咖啡,但還是點了一杯冷飲,因為那里曾經(jīng)是發(fā)現(xiàn)死者的地方,中心現(xiàn)場,在沒有拆遷之前,我經(jīng)常會一個人跑到案發(fā)現(xiàn)場去呆會兒,找找靈感,現(xiàn)在我只能去星巴克點一杯我不愛喝的冰咖啡,我甚至連那些咖啡的洋名字都叫不上來……”
“另外幾個案發(fā)現(xiàn)場呢?也都變成了高樓大廈嗎?”
“除了你們家那片沒有拆遷,剩下的現(xiàn)場都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電影院、購物中心、寫字樓、住宅區(qū)、人們需要更便利的生活方式,人們在遺忘中一路狂奔。”
車子經(jīng)過一條林立著鮮花禮品店面的道路后,白川市醫(yī)院出現(xiàn)在了眼前。
4
“心身醫(yī)學科在幾樓?”夏木在前臺問值班護土,冷小兵站在一旁打量周圍。
“你要做心理咨詢嗎?”前臺指了指一旁的掛號機:“先去掛號�!�
“我們找人,”冷小兵過去晃了晃警官證,報上了沈雨的名字。
前臺神情詫異地看著面前的兩個警察,仿佛在說,怎么會有警察找沈雨,你們是不是弄錯了?她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指了指后面的配樓:“從后門出去,看到一排大榕樹,樹后面有一幢紅色的小樓,沈醫(yī)生的辦公室在一樓三號診室�!�
夏木轉身要走,冷小兵卻跟前臺東拉西扯起來,夏木只好停下等他。
“你跟沈雨醫(yī)生熟嗎?看樣子,你對她好像很了解……”
“那倒不是,我沒跟沈醫(yī)生說過話,不過,醫(yī)院的人都了解她,”說著,前臺從抽屜里翻出一本雜志,翻開其中一篇采訪,標題印著一粗一細兩行字:“關愛老人心理健康是社會進步的標志——專訪白川市心身醫(yī)學科主任醫(yī)生沈雨”,前臺指著采訪激動地贊美道:“沈醫(yī)生就是一個天使,每周都會給五十歲以上的老人做義診,她還發(fā)起了一項公益活動,叫做“微笑生活”,專門呼吁全社會都來關注老年人的心理健康,而且她人長得也很漂亮……”
專訪末尾印著一張照片,穿白大褂的沈雨站在一個咧嘴微笑的logo前面,logo下是精心設計的四個美術字“微笑生活”,logo設計頗為簡陋,讓人聯(lián)想到聊天表情里的“微笑”,正是這種簡陋,反而更加突出了沈雨的美麗。雖然只是一張照片,依然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她渾身上下散發(fā)出的迷人的氣息,正如前臺所說,她是個天使。
“她以前讀的居然法醫(yī),”夏木翻著那本雜志,跟在冷小兵身后,二人朝榕樹后的紅色房子走去。夏木邊走邊念著雜志里的內(nèi)容:“當初之所以讀法醫(yī)純粹出于一種逆反心理,我爸是安定醫(yī)院的醫(yī)生,他希望我能繼承他的事業(yè),當一個心理醫(yī)生,可我偏偏不愿意,故意跟他賭氣,才選了法醫(yī)專業(yè),因為死者不會說話,更不會找你傾訴,倒苦水……”
“死人身上的秘密可一點都不比活人的少,死人的話才多呢,”冷小兵夸張地說道:“她有沒有說為什么會放棄法醫(yī)專業(yè),當了個心理醫(yī)生?”
“命中注定,上面是這么寫的,”夏木合上了雜志。
穿過一道長長的走廊,他們看到了一排掛著科室牌子的辦公室,找到了三號診室,冷小兵上前敲了敲門。不一會兒,門開了,女醫(yī)生站在了他們面前,帶著和照片上一模一樣的笑容。不同的是,她比照片上的人要瘦弱太多,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走,但內(nèi)在卻又有一股截然相反的力量,仿佛支撐她的不是普通的骨骼,而是一副堅韌的金屬�?粗蛴辏湫”X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了科幻片里的仿生人的形象。
“前臺已經(jīng)通知我了,說有兩位警察要找我問話,”沈雨保持著微笑,請二人進來。
冷小兵和夏木跟隨沈雨,走進了那間白色診療室。沈雨給他們倒水的功夫,冷小兵快速打量著室內(nèi)陳設。這是他的習慣,到任何一個陌生的地方,他身上隱藏的獵犬屬性就會自動開啟。首先是垃圾桶,空蕩蕩的,剛剛收拾過,然后是診療用的沙發(fā),潔白的絨面上沾了一塊豆大的灰斑,是泥土,沙發(fā)墊上細微的褶皺顯示剛剛有人坐過,或許是某個衣服上沾著泥土的患者;最后是角落擺放著樹脂模型的陳列柜以及沙盤,沙盤里擺放著一座樓,幾個人站在樓前,圍著一條狗的模型。
“有什么能夠幫你們的嗎?”沈雨把兩杯水遞過去。
冷小兵回頭看了看夏木。夏木掏出少年的照片,遞給了沈雨。
“認識他嗎?”
“肖騰飛,我的一個患者,”沈雨很平靜地說:“三年前跳樓自殺了�!�
“他得了什么�。俊崩湫”鴨柕�。
“抑郁癥,之前就自殺過好幾次,幸好都被家里人及時發(fā)現(xiàn)。他爸把他送到我這兒治療,希望我能幫他打開心結,我給他做了診斷后,確定了治療方案,藥物結合談話,我要求他每天服用抗抑郁藥,每周能見兩次面,聊聊他最近的生活以及遭遇,”沈雨突然嘆了口氣:“可惜,他并沒有按照我說的去做,他把藥都偷偷扔到了馬桶里,沖走了,也怪我疏忽大意,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問題,否則……”
“我能看看他的病例嗎?”
“恐怕不行,這涉及到病人隱私,需要征求患者家屬的同意,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們懷疑這不是一起簡單的自殺,而是一起刑事案件……”
“現(xiàn)在還沒有證據(jù)表明這一點,只是肖騰飛的媽媽說,他兒子生前從來沒有去過那幢爛尾樓,為什么會無緣無故跑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跳樓?”冷小兵打量著沈雨,面前的這個女人很嚴謹,很善于掌控局面,不動聲色就問到了他們此行的動機,也許是因為她學過法醫(yī),比普通人更了解警方的辦案流程的緣故:“我們只是想先了解一下情況,如果你能幫忙提供一下病例,就不用我們回去打申請再來醫(yī)院,來回折騰了……”
“回頭讓人補一份手續(xù),給我送過來,可以嗎?”沈雨看著冷小兵。
冷小兵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沈雨:“一定,一定�!�
沈雨回身到辦公桌前,打開了電腦。
不一會兒,打印機發(fā)出吭哧吭哧的聲音,吐出了一份病例。
夏木過去拿過病例,用訂書針定好,遞給了冷小兵。
冷小兵翻了翻:“你剛才說,是肖華軍把他兒子肖騰飛送到你這兒接受治療的,這么說來,你跟老爺子肖華軍也很熟嘍?”
“見過幾次面,不是很熟……”
“哦?”
“每次肖騰飛來治療,肖華軍就在門口等著,結束之后,他帶著兒子離開。我跟他通常也就是簡單的交流一下病情,沒深入聊過�!�7200
“肖騰飛自殺之后,他來找過你嗎?”冷小兵說道:“按理說受到這么大刺激,很多家長都會喪失理智,怪罪于別人,他沒來醫(yī)院鬧過事嗎?”
沈雨搖了搖頭:“沒有,那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肖華軍……”
冷小兵的目光停留在了沙盤中那條狗身上,這組模型究竟是剛剛被人擺放過,還是只是偶然。本能像指南針一樣,不安地跳動著,試圖找出方向。就在這時候,手機鈴聲驟然響起,冷小兵摸出手機,看到是劉宇打來的電話。
“喂……”
“嫌疑人肖華軍找到了,”劉宇的聲音不是興奮,而是不安。
“出什么事兒了?”
“他剛剛跳樓自殺了……”劉宇的尾音拉的長長的。
本能的指南針猛然停止了跳動,指向某個黑暗的角落。聽筒里的聲音很微弱,他確信,除了他沒有人聽到這個壞消息。但,真的沒有人知道這個壞消息嗎?他掛斷電話,目光轉向沈雨。她很淡然地看著他,他卻感覺到她平靜面容的背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涌動,如同不停翻卷的浪頭沖刷著礁石。她站在礁石之上,雙腳被海水淹沒,留下冰冷的濕痕,然后那海水又悄然地褪去,平靜如水。
“出什么事兒了嗎?”沈雨望著冷小兵,淡淡地問道。
冷小兵也望著沈雨,心里突然浮現(xiàn)出一種奇怪的念頭,也許沈雨早已經(jīng)知道肖華軍自殺的消息。為了驗證他的想法,說道:“肖華軍剛剛跳樓自殺了……”
“怎么會這樣?這也太可怕了,”她一臉的驚詫,眼睛睜的大大的,仿佛落入水中的兩顆黑星,她的手和身體也因為震驚而變得僵硬,生澀,仿佛生銹的鐵皮玩具。
在一旁翻看病例的夏木也抬起了頭,驚訝地看著冷小兵,想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夏木臉上的驚訝和沈雨的截然不同。多年的審訊經(jīng)驗令冷小兵很輕易就分辨出了兩者之間的差別,夏木臉上的詫異帶著無數(shù)的困惑,沈雨的詫異卻是夸張而空洞的。真正的驚訝往往都會伴隨著不解和疑惑,只有表演出來的詫異,才是扁平空洞,毫無困擾的。沈雨在說謊,她知道肖華軍會自殺,也許他自殺的時候她就在身邊,她只是在表演驚訝,冷小兵想。
他伸出手跟她告別:“謝謝你配合我們調(diào)查�!�
她的手伸進了他的手里。
瘦弱而光滑的手形,冰冷而濕潤的掌心,跟冬天的海水帶給人的感覺一模一樣。
冷風從車窗灌入車內(nèi),西北的三月正是最冷的時候,道路兩旁的樹全都是光禿禿的,不見一絲綠色,土黃色的背景上,一根根赤裸的樹干仿佛被降了旗的旗桿,支棱在哪兒,刺破天空。天上既沒有霧霾,也沒有浮云,只有一眼望不到邊的藍,太陽赤裸裸地掛在藍天上,直射大地,卻無法帶給人一絲溫暖。
車子在拆遷區(qū)里鉆行了大約半個多小時,最終抵達了肖華軍墜樓的地方。
樓前停著幾輛警車,警戒帶也已經(jīng)拉了起來,外圍站著兩個穿制服的片警,他們是最先趕來保護現(xiàn)場的人。冷小兵和夏木趕到的時候,勘查工作已經(jīng)進行的差不多,痕檢員陳涵和幾個技術員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離開。見到冷小兵過來,他們紛紛避讓,指了指里面。冷小兵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跨過警戒帶,走進了案發(fā)現(xiàn)場。夏木卻停在警戒帶旁邊,遠遠地看著中心現(xiàn)場,爛尾樓前方有一小片空出來的水泥地,一片沒有修成的水池趴在地上,看得出這里原本規(guī)劃的是一處景觀,但現(xiàn)在卻躺著一具尸體。
“怎么?害怕了?”痕檢員陳涵看到夏木神色不安,拎著勘查箱,走到了他身邊。夏木愣了一下,正琢磨著該怎么回答的時候,陳涵又開口道:“第一次出現(xiàn)場都會害怕,我適應了小半年才適應過來,我還以為你這個高材生,什么都不怕呢�!�
夏木默不作聲看著中心現(xiàn)場,濃厚的血腥味在空氣中飄蕩著,刺眼的紅色如同黑斑一樣,在冰冷青灰的水泥地上蔓延著。不,血液流出體外至少有半個小時了,已經(jīng)凝固成了果凍一般的膠質物質,時間再長一點,一個小時到兩個小時,凝血就會分離出血清,不可能看到血液的蔓延。夏木默念著課本上學過的內(nèi)容,試圖緩解緊張情緒。
“我沒別的意思,你別往心里去,”陳涵以為剛才的話刺激到了夏木,有些歉意:“大家都說,你是為了那個案子才來白川刑警隊的?是這樣嗎?”
“哪個案子?”夏木機械地應了一句。
“白川系列殺人案,你是受害人家屬,對嗎?”陳涵小聲打探道。
夏木點了點頭,感到她語氣中帶著同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小時候的事兒我都忘了�!�
“忘了?”這么輕易就能忘了嗎?也許他只是不想再提及往事:“挺好,忘了挺好……”
陳涵還想說什么,夏木卻已經(jīng)離開,掀起警戒帶,朝中心現(xiàn)場走去。
肖華軍臉朝下趴在地上,雖然看不清他的樣子,但很容易就能腦補出摔得稀爛的臉是何其慘烈,身下的鮮血果然已經(jīng)停止了流動,凝成了黑色果凍,現(xiàn)場擺放著一系列的數(shù)字牌,標注出死者生前活動軌跡以及終身一躍時候站立的位置。負責照相的技術員正對著用軟尺標注好的地面足跡,咔嚓咔嚓地按動相機。
劉宇從一旁過來,氣急敗壞地沖冷小兵嚷嚷著:“真他媽邪門,我剛剛才查清楚他的個人信息,派出所的人就打電話來,說他自殺了,你說氣人不氣人……”
“派出所的人?誰跟派出所報的案?”冷小兵打量這片爛尾樓,周圍空蕩蕩的,沒有一點生機。這大冷天,恐怕連乞丐都不愿意來這兒:“這地方怎么會有目擊者?”
“哪兒有目擊者啊,嫌疑人打110自首,結果話都沒說話,就跳下去自殺了�!�
“畏罪自殺啊……”夏木問道。
“應該是,”劉宇罵罵咧咧,拿出手機,播放出了110報警中心轉過來的通話錄音。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殺人了……”錄音里肖華軍的聲音很不自然,帶著哭腔,斷斷續(xù)續(xù),重復了兩遍之后,啪嗒一聲巨響,通話錄音驟然中斷,看樣子是肖華軍跳樓自殺的時候連同手機一起摔碎,聲音消失。
“肖華軍的手機呢?”冷小兵問道。
劉宇指了指勘查車,冷小兵轉身過去。
夏木正要跟著離開,老顧喊住了他:“實習生,過來搭把手,抬一下尸體……”
雖然在學校解剖課上接觸過尸體,但鮮活的夏木還是第一次見,和那些浸泡在福爾馬林液體中的大體老師不同,剛剛去世的人身上還有溫度,尚未形成尸僵,生前殘留的情緒也都呼之欲出。夏木的手開始輕輕地顫抖起來,他用力地握了握拳,不希望被人發(fā)現(xiàn),但撲面而來的血腥場面還是輕易地勾起了隱藏在深處的童年記憶,他感覺躺在地上的人不是肖華軍,而是他的媽媽�;貞浺袁F(xiàn)實的方式不斷閃現(xiàn)在他眼前,打破了虛幻和真實之間的壁壘,構成了一個新的空間。
“新來的,別站著發(fā)愣了,過來,”老顧又喊了一聲,助手遞了一副橡膠手套給夏木。
夏木步伐艱難地走了過去,接過橡膠手套帶上,抓住了死者的腳踝。死者的腳踝骨已經(jīng)折斷,握起來有些扎手,皮包骨頭的身形,仿佛隨時都會被大風卷走。夏木歪頭看著死者的鞋,39碼,鞋底紋路和森林公園發(fā)現(xiàn)的紋路一致,縫隙被泥土和樹葉的殘渣填滿,這些都是證明他犯罪的重要證據(jù)。老顧指揮著夏木翻過尸體,死者的臉朝向了他,那是張破碎而猙獰的臉,血從鼻子和眼睛里流了出來,凝視死者臉的一剎那,夏木產(chǎn)生了幻覺,死者猙獰的臉開始微笑,變成了媽媽的臨死前的表情。躲好,不要出來,媽媽沖他搖了搖頭,他感到體內(nèi)所有力量都被抽走了,再也無法繼續(xù)搬動死者。他扔下他的腳踝,顧不上眾人的目光,跌跌撞撞跑到角落,大聲嘔吐起來。
現(xiàn)場忙碌的警員看到夏木的反應,倒也沒有多吃驚,每個人都是這么過來的。
冷小兵過來拍了拍夏木的后背,遞過一瓶水:“下次去警戒帶外吐,污染了現(xiàn)場,可就麻煩了……”
夏木接過水,漱了漱口,說了聲:“對不起�!�
“還能撐住嗎?”冷小兵看他臉色蒼白,關切道:“不行就先回家休息一下,案情分析會得到后半夜了,得等尸檢和現(xiàn)場勘查報告全都出來才行……”
夏木搖了搖頭,還想強撐著過去幫忙,卻見老顧已經(jīng)叫了另一個探員抬著裹尸袋離開了現(xiàn)場。冷小兵沖勘查車揮了揮手,陳涵拎著勘查箱重新回到現(xiàn)場,走到了冷小兵身邊。
“上去看看,”冷小兵輕聲吩咐,一行人跟著他朝爛尾樓內(nèi)走去。
爛尾樓內(nèi)黑漆漆的,框架結構上的窗洞和門洞都用塑料布遮擋了起來,房間的角落有一些發(fā)霉的爛鋪蓋卷以及編織袋,袋里扔著幾個塑料瓶,看樣子這里曾經(jīng)被乞丐當成了落腳藏身的地方。
陳涵用強光手電照亮了樓梯:“肖華軍是從六樓跳下來的……”
“六樓?他兒子肖騰飛……”
“也是從六樓跳下來的,”劉宇回道。
“父子倆都是在這兒跳樓的?”夏木聽到這個消息,驚訝地問。
冷小兵點了點頭:“也許,他想用這種方式回到孩子身邊�!�
眾人沉默著,沿著技術人員先前標記好的勘查路線,緩緩朝樓上走去。借著微弱的光線,夏木看到樓梯上有很多灰塵被鞋底帶走的減層足跡,那些腳印,有的腳尖沖下,有的腳尖沖上,還有很多重疊在一起,一直延續(xù)到樓頂。六樓有三套房,其中一套三室一廳的陽臺朝向小區(qū)內(nèi),肖華軍父子倆就是在這套房里跳樓自殺的。足跡從客廳延伸到陽臺邊緣,驟然消失。夏木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筒,蹲在地上,借著燈光仔細地查看著凌亂的足跡。冷小兵則站在邊緣,望著遠處,周圍有幾個工地燈火通明,工人們正在熱火朝天的施工,攪拌機,挖掘機以及打樁機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叮叮咣咣十分刺耳。
“有什么發(fā)現(xiàn)?”陳涵好奇地看著夏木,劉宇聞聲過來。
“只有一種鞋印,大小和紋路都跟肖華軍腳上那雙39碼的鞋一樣……”
“能確定嗎?”劉宇隨口問道。
夏木點了點頭:“剛搬尸體的時候,我檢查過他的鞋底,這組足跡跟森林公園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足跡一致,基本可以斷定,他就是殺害馬煜的兇手。”
“也就是說,爛尾樓里只有肖華軍一個人來過,”陳涵興奮地說道,對之前案情分析會上,夏木鐵口直斷現(xiàn)場有兩個人的說法,她一直耿耿于懷。
“那倒不一定,只有一種鞋印,不代表只有一個人來過,”夏木問陳涵要了一個放大鏡,趴在地上,更加細致地觀察著:“水泥地不像森林公園的土地,看不出足跡深淺,但,不能排除兩個人穿著同樣的鞋出現(xiàn)在爛尾樓的可能性�!�
“現(xiàn)場有兩個人?”陳涵驚呼道:“怎么可能,如果肖華軍真有一個搭檔,而且那個搭檔也在現(xiàn)場,怎么可能讓他打110報警,這不等于暴露了自已?你肯定弄錯了……”
“這一點,我支持陳涵,邏輯上說不通,”劉宇在一旁搭話。
“可是一個決定自殺的人,怎么會在樓里走來走去,你看那些足跡,有的腳尖朝外,有的腳尖朝內(nèi),還有很多趟重疊在一起……”
劉宇說道:“他在猶豫,在害怕,自殺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兒�!�
夏木有些不確定,畢竟這只是他的推斷,沒有任何證據(jù)可以支撐。
“也許,他不是自殺,”冷小兵站在邊緣搖搖欲墜,仿佛變成了死者肖華軍。
他的聲音很輕,被建筑工地上的噪音覆蓋的嚴嚴實實……
案情分析會在凌晨一點開始,大會議室里聚集了二十幾個人,幕布上投射著現(xiàn)場照片。在肖華軍跳樓的地方,技術人員找到了馬煜丟失的登山包,里面放著電擊棒和繩索,上面均檢出了受害人的dnA以及嫌疑人肖華軍的指紋,登山包里有許多血跡,種屬試驗顯示,那些血跡都是動物的,沒有人的,另外,包內(nèi)還找到了很多被燒焦的狗毛,不用逐一和視頻上被虐殺的動物比對,便能確定這個包是馬煜用來運被虐殺的動物的尸體的工具。dnA實驗室的技術員接著調(diào)出了幾張照片,那是從肖華軍家下水道里找到的狗毛和土壤,狗毛和登山包內(nèi)的狗毛相吻合,土壤和案發(fā)現(xiàn)場以及死者馬煜胃內(nèi)的土壤成分完全一致。肖華軍的妻子也承認,肖華軍昨天凌晨一點左右回了一趟家,在衛(wèi)生間里呆了一宿,但她同時表示,他們夫妻是分房睡的,她只是聽到動靜,在門口問了一句,聽答應聲確認是肖華軍在衛(wèi)生間里,但具體情況她并不清楚。一系列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證據(jù)展現(xiàn)出了案件的全過程:虐狗者馬煜殺害了肖華軍的狗,肖華軍得知之后決定報復,守在樹林里,在馬煜下山的時候出現(xiàn),用電擊棒將其電暈,然后用事先準備好的繩索捆綁手腳,最后將繩子套在他的脖子上,等他清醒之后,再次用電擊棒抵住他的后腦,逼迫他吃地上的草,持續(xù)時間長達五分鐘之久,最后勒死了他,將尸體擺成跪姿,朝向埋葬被虐殺寵物的礦坑的方向,一系列的羞辱尸體的行為表達出肖華軍強烈的憤怒。殺人之后,肖華軍清理了現(xiàn)場,并拿走了他的登山包。肖華軍下山,來到埋狗的地方挖出了羅納爾多——他兒子肖騰飛生前養(yǎng)的寵物,肖華軍認為兒子的靈魂就住在羅納爾多體內(nèi)——用登山包裝走。凌晨時分,肖華軍帶著羅納爾多的尸體回到了家,在衛(wèi)生間里仔細清理狗的遺體,然后又用登山包裝好清理干凈的遺體,離開了家,將秋田犬的尸體埋葬在了兒子的墳墓旁邊。做完這一切之后,肖華軍來到他兒子當年跳樓自殺的地方,打了110報警電話之后,跳樓自殺。羅納爾多的遇害,讓肖華軍失去了和兒子的最后一點聯(lián)系,他認為羅納爾多身體里住著兒子的靈魂,馬煜殺的不是狗,而是他的親生兒子。復仇之后,肖華軍徹底失去了繼續(xù)生活的動力;或者他只是單純的害怕坐牢,畏罪自殺。所有的猜想,隨著肖華軍的終身一躍,變成了一團迷霧。
與往常不同,這次案情分析會上,冷小兵一言不發(fā)地低著頭,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沒人敢問,眾人只是小心翼翼的繼續(xù)著發(fā)言,直到老顧介紹肖華軍的尸檢情況時候,冷小兵才緩緩抬起了頭。
“死者骨骼和臟器全都破碎了,口鼻和耳朵出血,身上沒有明顯的開放性傷口,具有明顯的高墜死的特征,”老顧照片切換到了一張手繪的草圖上,草圖旁邊附了一張爛尾樓六樓邊緣的足跡照:“不過,有一點比較奇怪,死者在跳樓的時候,加速了……”
“什么?”
“一開始我就覺得有點古怪,通常跳樓自殺,尸體距離建筑物的距離也就一兩米,但肖華軍的尸體距離爛尾樓太遠了,足足有近五米,我做了很多次模擬實驗,發(fā)現(xiàn)只有加速到百米沖刺的水平,才能形成這么遠距離的高墜,他是沖下去的,就像田徑項目里的跑步跳遠一樣,沖到爛尾樓邊,用力跳下去的,”老顧讓人尸檢報告?zhèn)鹘o了冷小兵。
冷小兵看著報告,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眾人在一旁面面相覷,不知道案情分析會該繼續(xù)還是該結束,副隊長劉宇在一旁咳嗽了兩聲,提醒冷小兵。
“怎么?你覺得有什么問題嗎?沖下去,是有點古怪,也許他受到了什么驚嚇,那畢竟是他兒子自殺的地方,也許他產(chǎn)生幻覺,看見鬼了,”說完,劉宇咧著嘴笑了起來:“至少從證據(jù)來看,毫無疑問是自殺的�!�
冷小兵看了看夏木,見他沒有再提腳印的事情,也就沒再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