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38
懷孕
小劉看著車子的背影緩緩爬上小坡,再從頂端慢慢沉下去,心里也松了一大口氣。昨天勘察隊(duì)遭遇山體滑坡,他們隊(duì)上沒有人出事,不過聽說當(dāng)?shù)剞r(nóng)工兩個沒有找到,一個受重傷連夜送去省醫(yī)院搶救。那邊兩家人正在鬧事,死者的爹媽媳婦拽著總工程師要說法,一派亂糟糟。
小劉不清楚狀況,躲在后面想搭把手又插不進(jìn)去,師兄連連嘆氣,山里人不好惹,已經(jīng)全部人都派出去找了還要鬧。連等山下的駐扎隊(duì)上來的工夫都沒有。
“他們這么鬧也不是事啊,帶他們來的人呢?”
“別提了,說是家里不見了兩個媳婦,都去找人了,顧不上這邊。流年不利,別也是山體滑坡給埋了。”
小劉輕咽唾沫,心頭后知后覺醞釀起恐慌,悄悄在師兄耳邊說了一句話。后者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糊涂,咱們現(xiàn)在還求著人家?guī)兔δ�,你倒好,這事干的,膽子太大了�!�
“我這不是看她們可憐嘛……”小劉小聲嘟囔,雖然欠考慮,但他不覺得自己錯。
這里鬧得越來越嚴(yán)重,眼前就要動刀了,陳工的眼鏡也被扯掉,都出門找人了,人手不足雙拳難敵四手。偏偏這時候,李達(dá)和李存根也氣勢洶洶趕過來,李達(dá)一上來一把揪住師兄的衣領(lǐng),叫他們交出人來。
師兄還待裝糊涂辯解徹底賴掉,李達(dá)砂鍋大的拳頭就要砸在他臉上。李存根從后頭拉住他,“有人都看見昨天基地進(jìn)來兩個女人,林哥,你幫我找到人,那邊我先幫你安撫住�!�
師兄拿不準(zhǔn),悄悄看了小劉一眼,小劉硬著頭皮心想不應(yīng)該啊。他昨天一直在到傳達(dá)室里,還是進(jìn)廚房找水喝才發(fā)現(xiàn)英子她們的,該是悄悄溜進(jìn)來的才對,怎么會給人看見。瞎編的吧。
他抬頭看了李存根一眼,頓時就有點(diǎn)撐不住了,那一張臉面無表情卻惡狠狠的眼神盯得他一哆嗦,糊弄的話到嘴邊轉(zhuǎn)了個彎兒,“就、剛剛……走了……”
自從被帶到這里就沒有再看見過錢,運(yùn)菜的那輛車走到縣城邊的一個小鎮(zhèn)上就到家了,不肯再往前走,無奈之下陳嬌只能和英子下車。商量了一下,縣城怎么也比鎮(zhèn)上好一點(diǎn),這個時候去報(bào)案應(yīng)該沒問題了�?墒撬齻兇诵械哪康氖腔丶�,節(jié)外生枝大可不必。
沒有錢,就算去了汽車站也上不了車,恰在這時,昨晚送傷患進(jìn)城的那輛車從醫(yī)院出來的路上看見她們倆。陳嬌心提到嗓子眼,硬著頭皮上去打了個招呼,盡量表現(xiàn)地自然。
英子寒暄了兩句就要走開,雖然這一路表現(xiàn)地比陳嬌落落大方,可實(shí)際也是驚弓之鳥,遇見任何一個熟人都不能泰然處之。靈光一閃,陳嬌突然想到一個方法,謊稱他們來縣城買點(diǎn)東西,結(jié)果被扒手盯上了,“事也沒辦成,連回去的路費(fèi)都沒有�!�
“借五十塊,回去了就還你……”他們村里人不少在基地干活,李達(dá)和李存根都認(rèn)識。那小伙子很是憨實(shí),紅著臉連連擺手,“小事小事,有了再給吧�!�
以事還沒辦完為由,謝絕了對方要捎她們回去的熱情邀請,兩人拔腿就朝車站跑去了。
車子啟動那一刻,陳嬌還是恍惚的,可是夢境之中又有一個尖銳的聲音在提醒她,‘出來了,終于成功了’。盡管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刻飛離這里,焦灼的情緒在頭腦里發(fā)脹。她還是很清醒地往外看去,街道上的人流、兩層高的居民樓迅速朝車后倒退。似乎要將這一年晦澀的時光統(tǒng)統(tǒng)洗去。
??
剛剛出了縣城,前頭有一個中石化加油站,只要出了這里,三條岔路通往三個不同的方向,就再沒人找到她們了。偏偏一輛貨車超重運(yùn)輸,將他們堵在了車流后面。
陳嬌不經(jīng)意往后看了一眼,不遠(yuǎn)處剛剛她才遇上的基地那輛車,正在往這邊開。
功敗垂成。
被帶回來兩天了,就像剛剛來到這里一樣,關(guān)在冷戚戚的屋子里不見天日。陳嬌痛恨地抓了一把頭發(fā),當(dāng)時她分明就要跑進(jìn)加油站了,緊要關(guān)頭怎么會暈倒?那老大夫說什么,貧血、營養(yǎng)不良,懷孕……
她長時間呆滯,盯著自己的肚子,到現(xiàn)在還不敢相信,她懷孕了,再也走不了了。握起拳頭狠狠往肚子上泄憤一般捶打,房門突然一下撞開,李存根兩步走到床邊抓住她的手。
半天沒有人說話,冷寂的氣氛在空氣中流竄,陳嬌覺得尷尬。她知道他一定很生氣,這兩天除了必要的交談沒再跟她說一句話,之前那個動不動就要湊到跟前觀察她一舉一動的人,不肯再輕易露出情緒。
她也委屈也氣憤,縮去床里面抱住膝蓋將臉埋著,以沉默對抗沉默。李存根在床邊站了一會兒,不知道是不是在看她,只聽到他的呼吸壓抑著。
沒注意他什么時候走掉的,一覺睡醒天色黑了,屋里屋外一派靜謐,桌上點(diǎn)了一盞燈。房門從外面打開,那沉默高大的影子悄無聲息走進(jìn)來,富貴印牡丹搪瓷碗磕在桌上發(fā)出很小的聲響。陳嬌忍不住了,率先發(fā)難,“英子呢?你們把她怎么樣了�!�
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氣,“把雞湯喝了,過一會兒我再來�!�
她一骨碌從床上翻下來,擋住他的去路,聲音軟下來,“你告訴我她怎么樣了,李達(dá)下手毒辣,一定不會輕易繞過她的�!�
他端起碗遞到她嘴邊,“你先喝了我再說。”
陳嬌嘗了一口被燙到舌頭,吹了一會兒咕嚕咕嚕喝光了,殷切地看著他。要說對于陳嬌逃跑反應(yīng)最強(qiáng)烈的是阿媽,那天剛回來見陳嬌暈著,以為她出事不中用了,哭著罵了一通。李存根半點(diǎn)反應(yīng)沒有,又罵他給人迷住了,這都舍不得動一根手指頭,遲早出大事。得知陳嬌有孕,歡喜歸歡喜,卻不準(zhǔn)花兒來看她,決意要給她教訓(xùn)。
這會兒兩人僵持著,阿媽在外頭不知哪里又不舒服了,揚(yáng)聲說話,半句不離命苦,家里造孽。兩人都沒有反應(yīng),李存根的視線落在陳嬌赤裸的腳上,強(qiáng)迫自己移開眼睛。
阿媽在外頭喚了一聲,他就準(zhǔn)備出去了,陳嬌拽著他的袖子不放,“你還沒告訴我……”
話音未落,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睜開眼睛已經(jīng)被壓在床上,李存根粗糲的手握在脖子上,仿佛抓著一只小雞仔,全無反抗之力。壓抑許久的情緒瞬間決堤,他眼底晶亮,死死盯著她,聲音幾度發(fā)哽,“阿嬌,他們都說我太慣著你,你才一次一次逃跑,我說過要對你好的,要信守承諾,我答應(yīng)過的……可是,阿嬌,人心肉長,你真的一點(diǎn)都不在意我嗎?在我生死不知的時候你也只想著逃跑,你到底拿我當(dāng)什么?”
陳嬌無話可說,呼吸困難臉漲得通紅,眼淚靜悄悄滑進(jìn)枕頭,無力地看著他。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自顧自說著,“你不在意我,也不在意孩子。我知道你想什么,我勸你最好不要。阿嬌,我也有情緒,你不要逼我,再有一次,我一定會殺了你的,一定會……”重復(fù)著這句話,似乎在下定某種決心。
再次見到英子,已經(jīng)是十天后,那天李達(dá)他媽送過來幾張烙餅,問起陳嬌。順理成章她就出來了,英子是跟花兒一起過來的,陳嬌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英子翻個白眼,氣狠道:“他要有本事打死我一了百了,偏偏死不掉,哪輩子造的孽受這活罪�!�
還有力氣罵人應(yīng)該是沒大問題的,陳嬌放了心。轉(zhuǎn)而愁苦起來,這次被抓回來,看管更嚴(yán)了,家里幾個人沒有一個理她。李存根或許正是恨她到極點(diǎn)了,那天爆發(fā)之后就出門工作,再沒看見他的人影。
“他沒打你吧?”
陳嬌搖搖頭,英子繼續(xù)道:“那些個長舌婦,恨不得眼睛長人家屋里去。幸好你沒事�!�
兩個人惆悵了一會兒,英子覷著陳嬌,小聲道:“懷上了?”
“嗯。”
“怎么打算呢?”
阿媽跟李達(dá)媽靠在門邊說話,花兒抱著小狗玩兒,屋里火堆上溫著雞湯。只是這幾天給她補(bǔ)身體,罐子里已經(jīng)是煮得第三只雞,比她來這里一年都吃得好。有了孩子果然不一樣,可是他們滿心期待的寶貝是她唯恐避之不及的災(zāi)難。這個孩子如果知道自己的出現(xiàn)只會給母親帶來無邊無際的痛苦,也一定會支持她的決定吧。
院子里積雪堆在樹下,沾上泥土的那一刻就注定不復(fù)晶瑩。
“我不要,你能幫我嗎?”她聽見自己麻木空洞決絕的聲音。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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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9
流產(chǎn)
英子之前流產(chǎn),大夫開了活血化瘀的藥材,為了以防萬一,其中好幾味重要的藥材被她撿出來以備不時之需。當(dāng)時喝藥半個月仍然惡露不斷,李達(dá)媽給嚇到了,重新開了藥看著她喝。
或許是被李存根交代過,阿媽看陳嬌特別緊,基本白天不叫她一個人待著。而聽花兒所說,李存根正在為最后一個班收尾,之后恐怕會回家常住,準(zhǔn)給過年。
陳嬌原本還猶豫,她沒有要留下孩子的念頭,也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即使知道最后的結(jié)果不過是分別,也想再多停留一點(diǎn)時間,似乎這樣罪惡感便輕一點(diǎn)。這個孩子可憐,她連只雞都沒殺過,現(xiàn)在卻要?dú)⒌糇约旱暮⒆�。不是不難過痛苦。
英子能出來的機(jī)會也不多,她悄悄將藥交在陳嬌手里,“我知道你難受,我當(dāng)時也一樣,再怎么樣孩子沒有罪,他來了就是一條生命,是跟媽媽的緣分�?墒悄阆胂肽阕约�,誰可憐你。長痛不如短痛,趕緊吧,拖時間長了變故多。”
陳嬌看也沒看一眼便將藥包藏進(jìn)被窩,“謝謝你英子,我知道該做什么,對不住你冒這樣大風(fēng)險(xiǎn)。”可想而知,一旦李家知道英子幫她,一定會牽連到她。
“我怕什么,從來到這里那一天我就當(dāng)自己死了,能出去是又活一回,不能出去也沒什么損失。”
阿媽熬了一鍋山藥粥,花兒給陳嬌端了一碗。陳嬌等花兒出門了,從兜里拿出藥。吃完之后,就好像完成一樁必須完成的限時任務(wù),她長長舒口氣,吐出滿心的郁氣,靜靜躺在床上,漸漸感受到肚子里刀刮般地疼。
陳嬌滿頭大汗,在床上打滾,痛到極致的時候眼睛血紅,死死咬住被子。因?yàn)榕绿傩Ч缓�,和著熱粥吃了全部的藏紅花,痛了太長時間了,腿間似乎感受到熱流,終于忍不住疲倦昏睡過去。
煤油燈里的小火苗跳躍著,葫蘆形的玻璃罩因?yàn)殚L時間的使用,里面吸附了一層油黃的污漬。燭光照在床帳上,靜悄悄像一只蟄伏的兇猛野獸,睜開眼睛有瞬間迷糊,隨后便被身上密密麻麻的酸痛喚回注意力。
她的意識并沒有陷入深度沉睡,朦朧間感覺到阿媽進(jìn)來發(fā)現(xiàn)她的狀況,請來了大夫,喊了李存根回來。然后有人給她換了被褥衣裳。
冷凝的氣氛在家里沉淀著,陳嬌想她這一次犯了大忌,他們怎么都沒有反應(yīng)?不過還是有一點(diǎn)反應(yīng),阿媽成天黑著一張臉,一點(diǎn)小事就能勾起她一肚子火,干活摔摔打打,極不耐煩。那天因?yàn)榛丶野l(fā)現(xiàn)水缸沒填滿,把花兒罵哭了。
對待陳嬌幾乎一下子從尚且過得去的關(guān)系轉(zhuǎn)換成仇人一般,那股憎恨細(xì)化為兵不血刃的敷衍,足夠陳嬌吃盡苦頭。她墊在身下的褥子冰寒森冷,朝下一摸竟然是潮濕的。先前懷孕時一個星期一只雞補(bǔ)身子,到現(xiàn)在上下幾頓粗糧。屋里沒有火盆了,晚上寒意來襲,她將自己縮成一團(tuán)坐到天亮。
那天她就在醒來的時候見了李存根一面,之后他再沒踏進(jìn)她的屋子,或許終于不耐煩了吧。他最想要的孩子,處心積慮她也弄掉了,一刻也等不得,從知道他的存在到吃藥沒有一個月。
或許他之前對她有那么點(diǎn)喜歡,在困著她留在這里生孩子的前提下真心想跟她一輩子,在這一次巨大的沖擊下幻想破滅,看清她的決心,不再抱任何希望。陳嬌有點(diǎn)后悔,不該不管不顧弄掉孩子,現(xiàn)在李存根也不理她了,或許真會死在這里�?墒亲罱K也是不會留下孩子,永遠(yuǎn)跟他的愿望相悖,怎么可能得到他的支持。
她默默嘆口氣,桌子放在床邊一米遠(yuǎn)的地方,老舊的實(shí)木桌,大概年代久,桌腿被蛀蟲鉆出大大小小的蛀洞。黃磁鋼里是河南出名的那種干餅,兩個烤紅薯,放在遠(yuǎn)離她的那一邊。阿媽出去了好一會兒,陳嬌瞪著桌子發(fā)呆,感覺肚子餓地抽痛了,左手牢牢把住床沿,伸出右手去夠。
累地腰筋損傷,到底沒有夠到,她輕輕緩一口氣,小心捂著肚子準(zhǔn)備下床。門在這時候打開了,李存根走過來將碗端到她面前,陳嬌做足心里建設(shè)伸手去拿,他卻突然移開,任她愣在原地。
他兩只手捧著感受了一下碗身的溫度,蹙起眉頭掰開紅薯,白卡卡的顏色,不知是沒熟還是怎么,也沒有冒熱氣。沒有看她一眼,他端著碗出去了。
隨后陳嬌聽見堂屋外頭傳來爭吵的聲音,阿媽理直氣壯,那氣焰燃燒得異常旺盛,“……造孽啊……還要怎么好吃好喝地伺候,這天氣你讓我捂在懷里暖著?家戶人家誰不是吃這些東西……人家金貴……你那兩個錢頂什么用,家里一屁股賬……你長大了,翅膀硬了,能丟開我了……”
一直是阿媽的聲音在罵,哭天哭地哭死去的當(dāng)家人,剛開始李存根還在說話,后來就安靜了。似乎有誰勸了阿媽進(jìn)屋去,陳嬌趴在枕頭上,腳下好冷,半點(diǎn)知覺也沒有,她盡量往床頭睡。
她出不了門,大小便就在屋里解決,李存根不再進(jìn)她的屋子之后。放在床尾的尿盆便幾天沒有動過,發(fā)酵過的味道并不好聞,好在現(xiàn)在冬天,經(jīng)過這一年的鍛煉,她原來那點(diǎn)小矯情早丟去了爪哇國,久了就習(xí)慣了。
她好久沒好好吃東西,胃里痙攣著,身上一陣?yán)湟魂嚐�,本來以為今天該吃不到東西了,沒想到過了一會兒李存根便端了一碗雞蛋面進(jìn)來。青蔥的香味裹在菜里,雞蛋煮得剛剛好,不干不稀的糖心蛋,陳嬌端著碗小心吃著。
他安靜著,似乎沒什么話可說,在地上站了一會兒,或許覺得尷尬。四處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放在床尾快滿了的尿盆,繞過另一邊端出去倒掉,把盆洗得干干凈凈這才出去了。
花兒叫了哥哥一聲,沒有得到絲毫回應(yīng)。好像心底壓著什么不可紓解的東西,臉上的色彩一夕之間退得干干凈凈。有些人長大需要一段時間經(jīng)歷些事情,有些人的成長卻只需要一瞬間。他不是無所謂的那種無話可說,而是狠狠壓著情緒的彈簧,盡量表現(xiàn)地風(fēng)輕云淡,掩蓋皮膚下的遍體鱗傷。
只要裝作不在意,自己麻痹自己,時間長了或許就真的不在意了。在水面無波下暗藏著一種比悲傷憤怒可怕得多的情緒,硬起心腸、摒棄全部知覺,變得麻木而遲鈍。看著你的時候不是在看你,而是在透過你思索某個求而不得的答案,即使盡量表現(xiàn)的輕松也依然眉心難展。
陳嬌木愣愣地躺在床上,盯著窗戶外頭微弱的光芒,在無數(shù)毫無事情可干的時候,就盯著窗格數(shù)它有多少隔斷。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記不清是第幾次去數(shù)那東西了,她感覺自己大概永遠(yuǎn)回不去了,或許會死在這里。
她不怕死,孟豫離開她,也許已經(jīng)找了新的女朋友,會組建一個普通幸福的家庭,而她將永遠(yuǎn)活在他的記憶中,遠(yuǎn)遠(yuǎn)的祝福他�?墒牵职謰寢屢趺崔k呀,他們只有她一個,全部的愛都傾注在她身上,精心呵護(hù)。她回不去了,永遠(yuǎn)見不到他們的面,他們怎么度過思念尋找她的余生……
本來以為李存根不會再理她了,就這樣扔在一邊由她自生自滅,卻在發(fā)現(xiàn)阿媽不好好給她做飯的時候每頓自己動手,力求美味又營養(yǎng)。小月子的時候甚至比懷孕那一月還要好,只是不跟她說話,不問她任何需求。說他在等她開口吧,很多時候發(fā)現(xiàn)陳嬌不方便,不用她反應(yīng)已經(jīng)眼疾手快解決了問題。
不需要她付出任何東西,他已經(jīng)都做得好好得了。
過年那一天她沒辦法出門,坐在床上聽到外面鞭炮的聲音此起彼伏,小孩子的歡笑聲從村頭傳到巷尾。所有人都在團(tuán)聚、過年,圍在家人身邊感受新年的樂趣。熱鬧都是他們的,她什么都沒有,連自由都不肯眷顧她。
那天晚上李存根陪她很晚,雖然只是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兩個人毫無交流,空氣暖融融的。那一瞬間似乎跳出了時空的秩序,在遙遠(yuǎn)又安靜的角落變成永恒。
大概初五,他就出門工作了,陳嬌一連幾天沒聽見他的聲音,推斷出他大概不在家。也從她的飯菜得知,大概好日子又到頭了。阿媽找來阿福嬸,給陳嬌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還神神秘秘切了一會兒脈。
她們也不在意陳嬌,阿媽徑直頭伸過來,“咋樣��?你接生這些年,該看的出來。”
阿福嬸搖搖頭,眼神帶著憐憫從陳嬌身上移開,“好好一個水靈姑娘,可惜了,這個事情也說不準(zhǔn)。指不定好好養(yǎng)養(yǎng)還能有,現(xiàn)在唉,怕是不能了……”
阿媽臉色瞬間陰沉,如喪考妣,阿福嬸給人接生三十年了,對于婦女這些事早已爐火純青,拿捏八九不離十。不過為了不傷阿媽心,沒把話說得太死。
裝滿紅薯的白瓷碗被重重磕在桌上,似乎桌子都要震開似的,阿媽狠狠刮了陳嬌一眼。越想越氣,走到門邊又折回來,“哪輩子上錯墳燒錯香,請了個煞神啊,都是欠你的……好好的一個孩子,就能狠下心……狠心吶……”
房門啪得一聲關(guān)上又彈回來,冷風(fēng)灌了一屋,陳嬌渾身一激靈。揉著剛剛被阿媽掐過的地方,努力不想如今的處境。爸爸媽媽今天會不會吃元宵,有沒有想她啊,一定會想她的。所以就算再難,也要活著回去啊。
如今的日子真的過得味同嚼蠟,每天睜開眼睛便是又一場漫長的磋磨。門外似乎進(jìn)來一個人,影影綽綽的虛影總是重不到一起,她嗅到熟悉的味道。
那人將她半抱著,在她耳邊小聲說什么,陳嬌薄弱的抵抗力瞬間瓦解,哭著說,“爸爸,媽媽,我好想你們啊,我想回家,帶我回去吧,好想回家,帶我走求求你們。我聽話,我再也不任性了,別丟下我,別不要我……好疼啊好疼啊……”
李存根輕輕摟著陳嬌,瘋狂的情緒在心里醞釀,竄上臉激得眼尾發(fā)紅發(fā)燙。陳嬌一直在說胡話,喊爸爸媽媽,喊身上疼,她的額頭滾燙,他找來干凈的衣服要給她換上。
掀開被子摸到腳底下被褥全是濕的,冰冷似鐵,她的身上自然沒有一點(diǎn)溫度。兩只腳凍得微微發(fā)腫,脫掉衣服,腰上雪白肌膚上面觸目驚心的青紫掐痕,差點(diǎn)讓他失去理智。
李存根眼前一陣發(fā)黑,心里仿佛被一把刀攪來攪去,疼得太厲害,以至于直不起來腰。緩了好一會兒,他一邊流淚一邊將她打理好,往被子里裝好暖水袋,確認(rèn)她暖和了,這才出門。
陳嬌在半昏迷中被一陣巨響吵醒,似乎有人在耳邊吵架,哭喊聲、砸東西的聲音,最后是驚恐萬分的尖叫救命聲。她徹底清醒了。
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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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0
發(fā)瘋
陳嬌從來不覺得李存根是一個情緒極端瘋狂的人,在她面前,他話不是很多,總是有些笨拙地在討好。剛開始,她厭煩那樣廉價粗苯的付出,即使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努力。
在對她的教育里,爸媽時常耳提面命,要寬厚仁善,不要無緣無故對一個人顯露惡意。多看看別人的好處,嚴(yán)于律己、寬以待人。
時間長了,她漸漸體會到人生來就是不一樣的,她從小生活優(yōu)渥,吃飽穿暖是最基本的生活水平。沒見過有人為了一口吃的去掉半條命,自從來到這里,見到太多疾苦,讓她一顆心漸漸平常下來,學(xué)會感恩與理解。沒什么值得炫耀,她的好日子也不是用來看低他們的資本。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辛酸不如意,所以從來都不一味只會去怨天尤人。對于李家?guī)兹耍H眼目睹他們的窘迫生活之后,只剩下平淡的漠視,沒必要同情更不必憐憫。
她把自己摘出來,清清楚楚劃清界限,自以為旁觀者清,卻終究身在局中。對于阿媽的苛待,她沒有想過告狀,說起來也不知該對誰講,她沒有重要到讓李存根為此忤逆阿媽,她是這樣想的。
正月還沒過完,家里鬧了好幾回,舅舅李長樹帶舅媽過來幾趟。沒兩天花兒又把他們喊來,著實(shí)把夫婦倆嚇了一跳。也不知家里到底在吵什么,不可開交。
在李長樹看來,外甥表面悶不做聲,心里也是個明白人,懂事的孩子都過得苦,對待寡母多是體貼。到底因?yàn)槭裁词虑�,母子快反目成仇了,這一次爆發(fā)得徹底,生氣到什么程度,竟然對自己下如此狠手。
李長樹靠在墻邊吧嗒吧嗒抽煙,時不時用火鉗撥一個火坑里的柴禾。原本碼在墻邊整整齊齊的一列木柴散了一地,墻角堆著凍蘿卜,地下干涸的血痕拖了老長,由于上了年紀(jì)耷拉下來的眼皮遮住半邊眼睛,在長板凳上磕了磕煙斗,李長樹開口勸道:“以前也是懂事的,咋這么暴躁了,跟你老娘動刀子。她再多不是,辛苦拉扯你們仨,現(xiàn)在上了年紀(jì),就不能好好說?不成還有我跟你舅媽,什么事情不能解決。再說你自己,多大的氣,值得弄成個殘廢,小小年紀(jì)遇事太過沖動,不成熟,現(xiàn)在你還管家,一家子都指著你�!�
李長樹嘆口氣,“你那個媳婦,性子實(shí)在太烈,瞧著溫溫吞吞,不顯山不露水,一個轉(zhuǎn)眼就自己弄掉孩子了,你媽多心疼啊�!�
李存根一直抵著頭,先前沒什么反應(yīng),舅舅提起陳嬌,他的肩膀便克制不住發(fā)抖,聲音是脫水后的啞,“我知道她心疼,可是再心疼也不能虐待阿嬌�!�
“怎么就是虐待了,家里事情多,一時間疏忽也是有可能嘛。”李長樹心里也覺得大姐急躁了,卻不能跟著橫加指責(zé),橫豎他媳婦會勸說大姐,希望她能聽進(jìn)去。
李存根沒有什么辯駁的說,在他自己親眼看見之后,并不想因?yàn)榫司司S護(hù)阿媽再次發(fā)生爭吵。他只是長時間悶頭坐著,喉頭因?yàn)檫煅拾l(fā)出抽氣的聲音,李長樹只能安慰他,“手上痛吧?你這小子不拿自己身體當(dāng)回事,現(xiàn)在知道痛了,想接也接不回去了。往后啊,遇到天大的事情莫損壞自己的身體,以為報(bào)復(fù)你媽了,她心痛。你這手,誰能替你挨呢?”
他的視線模糊著,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覺得難過無比,心臟被緊攥著一秒鐘都不能再活下去那種無聲的窒息。左手小指被活生生剁斷的,現(xiàn)在包起來隱約只能看見尚未完全止住的血跡,很疼,鉆心那種,一陣強(qiáng)過一陣。那時候甚至看見小指飛出去掉進(jìn)角落,阿媽撲過去找了半天,可惜找到了也沒辦法再接上。
他不后悔,甚至隱隱覺得痛快,身上撕心裂肺地疼起來,讓他能短暫麻木掉心里的痛,偷得這一時半會兒的放松。是不是阿嬌失去孩子的時候也是這么痛的,他那天回來看見阿嬌整個人仿佛從血水里撈起來,臉色像黃紙一樣卡白,沒有一點(diǎn)兒生氣,他怎么擺弄她就是什么樣子。
一定比他的痛還要痛十倍、百倍,可是她那么怕疼的一個人啊,為了弄掉孩子,硬生生折騰掉自己半條命。他就覺得自己失敗極了,無藥可救,大概是一點(diǎn)值得人眷戀的價值都沒有。
舅媽和李存葉在家里住了兩天,兩個人輪番勸阿媽,不好說她虐待阿嬌不好,只能說好歹是一家人了,怎么著也要過下去。孩子沒了還能再要,小兩口都年輕,只當(dāng)還不是時候,大家心里都不好受,能退一步就退一步。
阿媽似乎被李存根極端的性子弄怕了,也覺得自己太逼兒子,之后再沒有苛待阿嬌。李存根還是老樣子,手上的傷好了一點(diǎn),便積極地找工作,偶爾遇見阿媽抱怨,不再頂嘴,只是說等找到工作就帶阿嬌出去,不再在家里礙眼。
阿媽又急又氣,一個人悄悄抹淚,又拿他沒有辦法。
二月初,李存根找好了工作,卻是東山那邊跟著去下石頭礦,阿媽當(dāng)時一聽就不同意他去。太危險(xiǎn)了,本來聽說就是私礦,安全設(shè)施不到位,去年礦里壓死好幾個人,最后不了了之。
兒子要去掙那賣命錢,阿媽心里難過說不出來,知道他牽掛阿嬌,只能再一次保證往后一定好好對她,再也不爭那閑氣。她這一生前半輩子一個人撐起家,好容易兒子大了,萬一失去唯一的主心骨,大概也就活到頭了。
李存根瞧著隨和,也是個一旦下定決心十條牛也拉不回來的,收拾收拾包裹就出發(fā)了。
走的前一天晚上,在阿嬌的屋里歇的,這是兩個月來第一次同床。他什么也沒做,從背后抱著她安分得很,陳嬌沒睡,也知道他沒睡,不小心摸到他搭在她身上的手,呼吸一頓。
他立即感知到了,灰灰一笑,盡量使口氣聽起來輕松一點(diǎn),“你別怕,我再混賬也不會對媳婦下手。阿嬌,你還疼嗎?”
這是她流產(chǎn)以來,他第一次主動提起來這個話題,自言自語道:“肯定很疼吧,是我不好,我沒照顧好你,以后不會了。下一次我一定在你身邊,讓孩子健健康康來到世上�!�
陳嬌忍不住哽咽,哭得渾身發(fā)抖,他一定不知道,她再也不能有孩子了,再也不能了……
李存根將阿嬌翻過去扣在自己心口,親吻她臉上的淚水,小聲哄道:“不哭了阿嬌,好阿嬌不哭了,是我混蛋讓你受委屈,再也不會了。我們會好好的,一直在一起�!�
他似乎將她的流產(chǎn)完全設(shè)想成一場意外,對她的處心積慮閉口不提,口口聲聲將責(zé)任全部攬到自己身上。陳嬌最后哭迷糊了,半睡半醒時感覺勁間有熱熱的液體滑進(jìn)衣服,聽見他在小聲說話,竭力想聽清楚,偏生睡意來襲,跌進(jìn)黑沉的夢鄉(xiāng)。
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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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1
轉(zhuǎn)賣
李家村很多人一輩子都沒出去過,阿媽就是其中之一,她的娘家在村子?xùn)|面的儒里村,此去不過二三里。她是家里老大,她爸爸早前聽說不是本地人,約莫年輕的時候逃難來到這里,娶了當(dāng)?shù)氐墓媚�,算是正�?jīng)落了戶。
平常自己開墾了荒地,或者在山里打獵維持生計(jì),卻沒有想過出去討生活。阿媽小時候也問過爸爸外面是什么樣子,在爸爸的描述中,外面的人跟他們沒什么差別。就是心眼不大好,坑蒙拐騙多,一不小心就容易著了道。
阿媽有一個弟弟,小時候就頑皮難馴,不好好讀書,鬼主意卻很多。長大之后跟著村里的混子出去打工,一去好些年,即使回來也是兩手空空,兜里掏不出來一分錢,還要挖空心思從家里搜刮點(diǎn)走。
她結(jié)婚的時候,二弟弟回來,當(dāng)時送給她一只金戒指當(dāng)新婚禮物,雖然尺寸有點(diǎn)不大合適,阿媽心里也好歡喜。弟弟有出息,走上正道,在婆家面前腰桿子也更硬點(diǎn)。
只是好景不長,沒過兩年,一道出去的人回來說弟弟給人抓了,現(xiàn)在在坐牢。一家人愁云慘淡,爸爸去城里打聽情況,沒見到人不說,還叫人抓住打了一頓,門牙掉了兩顆。從那時候起,爸爸更加不愿意子女出遠(yuǎn)門。
后來,她當(dāng)家的出去被騙,落下一身毛病。大弟弟說起來,才知道是二弟弟慫恿,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根子爹怕她難受,所有事情都瞞著,只說沒遇著好人。
可不是沒遇見好人嗎?二弟弟以前不壞的,即使在家里調(diào)皮搗蛋,很有些小聰明,不會把壞主意打在親人頭上。就是出去了一回,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人眼,好好一個人教壞了。
根子爹死得時候擔(dān)心家里,特意囑咐了一番。二弟弟前些年坐牢,不為別的,跟人聯(lián)手販毒,背了黑鍋。這人啊,一沾賭毒之類的東西,再好的良心也沒用了。家里本就不景氣,實(shí)在折騰不起。
他跟阿媽的看法一樣,外頭的錢不好掙,外頭的人都長兩個腦袋,玩不過人家的心眼。他知道自己的病給家里拉下了大窟窿,依他說,根子大了不要花錢娶媳婦,買一個好好過日子,最主要別放他去外頭,苦點(diǎn)就苦點(diǎn),這都是命。
阿媽牢牢記著丈夫的遺言,好在家里幾個小的懂事聽話,大部分事情按照她的設(shè)想在進(jìn)行。偏偏出了陳嬌這樣一個變數(shù),果然,城里的女人不好招惹。早知今日,挑個粗粗笨笨、能生會養(yǎng)的,也絕不會挑上陳嬌。
根子一旦出去,她就要失去這個兒子了。
李長樹早些年當(dāng)腳夫,在外頭行走過幾年,倒不似阿媽等人偏見根深蒂固,但是對于山外頭的人印象也不怎樣好也就是了。阿媽這些日子愁眉不展,一想起兒子已經(jīng)要準(zhǔn)備出去,就如熱鍋上的螞蟻。天天喊兄弟過來想辦法。
李長樹覺得她杞人憂天,“先不說其他,我知道根子是個孝順孩子,不會丟下你。何況花兒還在上學(xué),這一大攤子哪里離得了他?”
“我也說啊,根子那個性子隨咱爸,犟牛似的。那石礦多危險(xiǎn)啊,哪年不出幾條人命,他要有個事,唉,我對不起他爹啊�!�
“我再說說他,他也是一時著急,想著家里的賬總也還不清。家家戶戶都打算蓋新房了,年輕人心焦氣躁,都一樣�!�
阿媽端著一碗茶,臉色戚戚然,盯著虛空發(fā)了一會兒呆,“你好好幫我勸勸。越長大越不愛聽我說話,你這個舅舅的話倒還聽幾句。”
在李存根一天休息日回來,李長樹找上門來,阿媽燒了兩個菜,舅甥倆喝了幾杯。李長樹倒是不準(zhǔn)備直接要求李存根不準(zhǔn)外出,只是問他怎么突然想去外頭看看。
李存根多喝了幾杯解乏,臉色在火光下紅紅的,想了想道:“想看看外面是怎么一個好去處,到底有什么東西,跟山里哪里不一樣。”
“左不過也是一樣的人,兩只眼睛一個鼻子,吃穿是比我們好些,好不過皇帝。也要吃喝拉撒,該生生該死死,沒啥不一樣�!�
“肯定有不一樣的地方。舅,我才二十歲,見過的人大同小異,大家想的都一樣,活法都一樣。家里大大小小的差距一眼瞧出來,沒意思。我想看看更厲害的人,外頭的人都是怎么生活的,他們想什么?都不種地是怎么賺錢的,他們讀什么書,什么時候結(jié)婚……”
阿嬌跟他說過的,他們從小到大在學(xué)校待得時間比在家里還長,現(xiàn)在親戚介紹都很少,大家自由戀愛、婚姻自主。她和男朋友就是那樣的,她去過好多地方旅游,見過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會好幾種語言。
她說的那些,因?yàn)闆]有見過,連作為參考繼而發(fā)揮想象的空間都沒有。他們之間,差距確實(shí)太大了。
他不想輸,不想輸給一個她心里的想象,他想看看她喜歡的人、生活的環(huán)境是什么樣的。或許連比較的資格都沒有,即使最后一敗涂地,也想試一試。他們之間的緣分是上天注定的。他想走出去看一看。
兩人喝酒喝到半夜,聊了許多,李長樹也是不理解外甥到底為什么那么執(zhí)著去外面瞧瞧,似乎真給人迷惑了一樣。倒是看出來,李存根決心已定,即使搬出家里的處境,上老下小的現(xiàn)狀,也撼動不了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