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好跟姐姐交差,這事就是自己信誓旦旦應(yīng)下來的,被問起的時候頗為無奈。阿媽眼淚沒忍住,撈起腰上的圍裙擦了好幾把,嘴里直嘟囔,這孩子怎么了。
李長樹雙手背在身后,自欺欺人道:“再看吧,小孩子一天一個想法興許過兩天就不想出去了�!笨墒撬麄兌贾�,李存根早熟的很。教育里父親一角缺席,他只從母親身上學會了溫柔與生活給予的逼迫,每當家里該有主心骨做決定時,只能蠻牛般橫沖直撞。即使摔得頭破血流,也只能自己一步一步試探。
阿媽哀哀怨怨,繼而怪上自己,“不該由著他啊,不該買這個媳婦啊,城里人跟山里人到底處不來啊。如今他媳婦懷不上了,他又非她不可,倒是慫恿出去了,人跑了根子可咋整?”
李長樹臉色嚴肅起來,追問好幾遍,確定陳嬌懷不上了,也憂心起來。阿媽哭著道:“你不知道,根子對他媳婦太上心了,不是我做婆婆看不過眼,哪家丈夫都沒有他疼媳婦,一頭扎進去不管不顧的,又是個不到黃河不死心的性子,如今為了他媳婦連命都不打算要了。我造孽啊,攤上這么個兒子�!�
“不行,這個家不能垮,我沒臉去見他爹。根子媳婦不能生了,留在家里禍害她也禍害根子�!卑尦值芸匆谎�,李長樹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這哪行,你也說根子上心的很,給人送走了不得鬧�!�
“那我就死給他看,反正我活夠了,早點去見他爹沒啥不好。你幫我注意點,當初秋菊那事兒就辦得挺好,依我看咱們也那樣辦�?倸w是個去處。”
當初他們村有個買來的媳婦叫秋菊的,也是跑了好幾回,懷了好幾胎都給弄掉了。后來買她的那家實在降她不住,便把人轉(zhuǎn)賣了,重新買了一個。
“那,那秋菊最后死了哩,太造孽了�!�
“也沒人不讓她活,她自己想不開誰有法子?”
李長樹猶豫著,忽然想到那天根子坐在火邊哭,當時以為他手疼�?蕹赡菢�,滿眼通紅,忍得渾身發(fā)抖也沒忍住,分明是心疼他媳婦跟孩子。到底年輕,遇到個人就掏心掏肺,用情太深。經(jīng)歷多了,大概就不會了。
“你好好看,找個不需要生孩子的寬厚人,不至于磋磨她,也算我對得起她了。你姐姐我大半輩子過得苦,如今半截身子入土,就想抱抱孫子,到時候入棺材也能閉眼了。”
李長樹耐不住阿媽又哭又求,只能答應(yīng)幫忙看看。不巧,過了兩天他去窯口丈人家辦點事,就聽說一家人想買媳婦。仔細打聽了一下,家里三個孩子,去年老婆哮喘病突發(fā)去了,家里一大攤子不好開交。生活也富足,聽說自己開了個菜鋪子。
這么急,一來家里確實需要這樣一個人幫忙操持,二來那男人才四十來歲,前頭媳婦長得漂亮,第二個也不愿意將就,非要挑個好看的。問了一年了,不能生育的正好,但要長得好。
李長樹把這事給阿媽說了,阿媽立時拍手道:“可不是緣分,正尋這一樁事,就自己來了。你問沒問,那人家怎么樣?男人脾氣好吧。”
“家里老人都死了,他就是愛打牌,前頭媳婦因為這個跟他鬧別扭好多年,去年聽說不打了關(guān)系才好起來,哪里想到媳婦就死了。三個孩子兩個女孩一個弟弟,都十來歲了,管不著了,過兩年說親自有他爹�!�
“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這人家條件不算不好,怎么想著買媳婦?再娶一個不是好�!�
“那個人也是怪,一來不想再生娃,應(yīng)該是害怕前頭媳婦生的受罪,也算有良心。就這一條哪家愿意嫁姑娘,二來又要長得好,還不是一般好,他人不是很大方,只有買了�!�
阿媽思索了一會兒,越想越覺得行,歡喜起來,“就是太遠了,從這里過去城城鎮(zhèn)鎮(zhèn)路上走好幾天,你一個人帶她過去能行嗎?”
“就是遠了好,近了根子知道了有的鬧�!�
“我也說遠了好,怕你路上不方便�!�
李長根擺手道:“有啥不方便,決定了我就再訪訪,爭取趕緊把她送出去,根子那活兒太危險�!�
陳嬌身子自從流產(chǎn)后,許久沒緩過來,身上沒有力氣。又因為月子里受了寒,也沒有什么大病,就是一點小毛病郁積于身,難以恢復(fù)以前的硬朗。
那天,也是很平常的一個早上,她吃了飯在院子里溜達了一圈。院壩邊上的那顆棗樹葉子早已落光,枯干上停著一層厚雪,大地一派肅冷,豬圈后面的竹林青青蔥蔥,對面山上空悠悠傳來兩聲鳥鳴,天地落闊。小秋千還在墻上掛著,那一排排整齊的干苞谷和干辣椒,喜氣洋洋,年味兒在以極慢的速度退去。她無聊,多看了兩遍,這就是她記憶中對于李家院子最后的記憶。
阿媽站在門邊,手上提著一個包裹,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陳嬌走過去,還沒從她身邊過去,阿媽攔下她。原來那個包裹不是阿媽的,是阿媽給她準備的,厚衣裳厚鞋襪。
陳嬌聽她說想把她轉(zhuǎn)賣之后,并沒有任何反應(yīng)。阿媽微微低著頭,“姑娘啊,你跟我家八字不合,繼續(xù)處下去沒什么好處,我們家里窮,想來你也一直過不慣。我是個不中用的人,這一畝三分地就是我的命。你也別怕,我沒那么狠心,那家有三個孩子,你不用再受那折騰,那男人手上勤快,家里置辦地整齊齊當當,啥都不用操心。你只要好好過日子就是了,興許啥時候我去看你。等我死了,欠你的閻王爺都記著,做牛做馬都還給你�!�
陳嬌不想聽她說那些廢話,直截了當?shù)溃骸拔也荒苌�,我知道你不想要我。不如把我放回去,我也能把錢還給你�!�
一下被戳破心思,阿媽臉上訕訕的,“不是那話,也沒那規(guī)矩�!�
陳嬌就這樣跟著李長樹走了,在她千方百計想跑的時候總是不能如愿;如今沒有那念頭,又毫無征兆、正大光明離開了這里。命運啊,真是玩弄人。
李長樹看在陳嬌身子不好的份上,路上不是很著急,看她也不嚴格,遇人問就說帶閨女走親戚。兩天之后,他們在一處縣城住下,聽說那一家明天就過來接人。李長樹開了一間賓館,標間,他睡在外頭,陳嬌睡在里頭。
晚上前半夜實在冷得很,陳嬌聽見李長樹翻來覆去許久沒睡著,小聲抱怨幾十塊錢花得不劃算。她一直睜著眼睛,懷里抱著遙控器,聽到床頭鐘表走到凌晨兩點,悄悄將溫度調(diào)到三十度。
不一會兒房間里就熱火起來,暖融融的跟家里烤火沒什么區(qū)別。李長樹舒服了,不過幾分鐘的工夫就睡熟了,鼾聲呼啦呼啦的。陳嬌翻身下床,異常冷靜,穿好衣裳,她一直想著如果李長樹醒了,她就借口要上廁所或者肚子餓。索性,李長樹睡得很沉,她拉開劣質(zhì)木門時發(fā)出的咯吱聲也沒有吵醒他。
她咽了一口唾沫,從從容容出了賓館大門,看了一下路況,并沒有像大城市隨處都安攝像頭。隨便挑了一條路,走了幾步突然就開始跑起來,越跑越快。冷風灌進頭皮、灌進衣領(lǐng)、灌進喉嚨,難受得想吐,她也不敢停下來,一直跑到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旁邊,這才蹲下來喘氣。
她抓著衣領(lǐng),雖然有些難受,并不想哭,然而情緒不受控制,哭得喘不上氣。到最后,感覺已經(jīng)缺水到?jīng)]有眼淚可以流,陳嬌才站起來。
她望著空曠、一個行人也沒有的長街,輕輕說了一句話,‘再見了,李存根。’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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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2
回家
二三月龍?zhí)ь^,正是一年最好的日子,周玉芬最大的愿望就是女兒還能回到身邊。陳嬌失蹤了一年,她就找了一年,種種跡象顯示女兒大概率遇到了人販子,或許這一輩子都再不能回來了。
可是她不會放棄,不能放棄,女兒一定在哪個地方等她去救呢。因為長達好幾月的工作狀態(tài)不佳,無故缺勤,周玉芬辭掉了教師的工作,像只無頭蒼蠅似的,一家挨著一家警察局報案。
在陳嬌最后出現(xiàn)的地點長時間留戀,年尾的時候聽說哪里的寺廟許愿靈驗,一個人長途跋涉去上香。除開在外行走的日子,就是在廟里清修,似乎把寺廟當成另一個家。
那天聽到丈夫打來的電話,她恍惚以為自己在做夢,她向上天祈禱了數(shù)千上萬遍,老天爺終于聽到了她的心聲,讓阿嬌回來了。
三月份的陽光薄薄的,淡淡的一層光暈透過枝繁葉茂的大樹篩在地上,花壇邊緣清幽幽一片陰涼。遠遠地有汽笛聲炸起,鼎沸的人聲隔著紗窗鉆進來些許。
落地窗這邊陽光照在地板上反射過來,一室明亮。周玉芬坐在沙發(fā)上削蘋果,有時候朝床上看一眼,看陳嬌安靜睡著,她就安心�?墒峭娕畠汗鞘葆揍镜臉幼樱睦锞椭共蛔‰y受,那眼淚不受控制,自己就掉下來。
她想她這輩子教書育人,不敢說嘔心瀝血,也是兢兢業(yè)業(yè),風雨無阻堅守在崗位上。丈夫的事業(yè)做得不大不小,除開一家子的花用,什么水滴籌、紅十字會、慈善晚會等社會上需要幫忙的地方,也沒吝嗇過。
不敢說做點善事就求什么,她從來不求自己長命百歲,就想女兒健健康康的,為什么老天爺就是不讓好人好過呢。寧愿自己多受些磨難,女兒才二十來歲,人生剛剛開始,卻已經(jīng)毀得差不多。
周玉芬黯然垂淚,聽見陳嬌喊了她一聲,連忙擦干凈眼淚,笑著走上前去,“乖寶,你餓不餓,想吃媽做得菜嗎?以前你最愛吃的,一從學校回來胃口都好不少,媽給你做去�!�
陳嬌望著媽媽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確定不是做夢,笑著搖搖頭,“我不想吃,還不餓。媽,你坐近點,我想拉著你。我好想你。”
眼淚一滾又下來了,周玉芬低頭掩飾,用力握著陳嬌的手,聲音忍不住哽咽,“那些殺千刀作孽的,早晚要遭報應(yīng),我真恨不得咬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我的兒,你受苦了,你太苦了�!�
陳嬌心里堵得緊,媽媽的眼淚滾燙,一顆接著一顆落在她手上。在過去的一年,她有多想家,爸媽就有多想她,壓抑太久了,是該好好哭一場。她等媽媽哭完了,幫媽媽擦干凈眼淚,像往常一樣撒嬌,“媽,我想回家了,我不想住院。”
消毒水的味道太濃烈,聞得她想吐,醫(yī)院里的一切都是純白的,總想起另一個極端的顏色。她被關(guān)在屋子里想家的時候,舉目四望,滿世界寂靜的黑,不想回憶那些東西。
“乖寶,你身體不好,醫(yī)生還要給你做檢查。不好好治療,往后就難了,女人家自己的身體最重要。”她從醫(yī)生那里知道,女兒剛流產(chǎn)不久,不好好調(diào)養(yǎng)會很難有孕的。如今已經(jīng)從賊窩出來了,過去的就過去了,日子還是要過的。
就算陳嬌因為這一次打擊,不再想結(jié)婚,可是不能有孕跟自己不想生孩子完全兩碼事,她不想女兒后悔。周玉芬這幾天將陳嬌看成眼珠子似的,守在床邊寸步不離,吃喝就叫家里阿姨做好了送來,晚上睡在房間另一張床上,陳學兵要請個看護她也不同意。
陳嬌只好由著她,在醫(yī)院暫時住下,一直到醫(yī)生放行。出院這天,陳學兵沒去公司,自己開了車過來。他四十來歲的年紀,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長相端正,瞧出來年輕時候就是個帥小伙。
周玉芬本來圓臉,不大顯老,常年跟年輕人打交道,是個小孩子心態(tài)。夫婦倆看起來說是三十幾許也有人信,陳嬌失蹤這一年,沖擊太大。陳學兵兩鬢白發(fā)叢生,周玉芬臉上皺紋疊了好幾道,看起來老了十歲不止。陳嬌心疼他們,爸媽怎么安排她就怎么聽話。
車子外頭是她熟悉的場景,回家路上怎么也看不夠似的,像個小孩子趴在車窗上。周玉芬把她拉回來,關(guān)上窗戶,“帝都這幾年霧霾又嚴重了,身子剛好,少吹點風�!�
陳嬌挽著媽媽的胳膊,靠在她身上,被媽媽的味道包圍著,“王叔叔他們回去了嗎?爸爸你謝謝他們沒有?是不是給的錢�!�
送她回來那人叫王大同,當時陳嬌在陌生的城市身無分文,又不敢去報警。王叔叔是個貨車司機,媳婦帶兒媳在路邊開面館,當時遇到陳嬌,見她渾身邋遢,帶她回家煮了一碗熱騰騰的面,讓老婆媳婦幫她洗澡換衣裳。
他兒子也是警察,當時在某一交警大隊上班,父子倆請了假把陳嬌送回來的。本來毫無干系的陌生人,做到這一步實屬難得,陳學兵自然好好感謝了人,將人送上回家的火車。
“你爸爸好歹活了半輩子,能不知事?送錢多不禮貌。放心吧,買了咱們這邊特產(chǎn)給他們,本來想留人多待幾天,我有空帶你請他們吃個飯,說是家里急,工作也耽擱不得,一定要走。我就要了地址,你要不放心,再給他們買點東西寄過去�!标悓W兵注意著路況,語氣含笑,溫和地說道。
陳嬌道:“謝謝爸爸�!�
“傻孩子,還謝謝。以前也沒見你謝一聲,真是長大了?”周玉芬摩挲著女兒的臉,開她玩笑。
陳嬌臉埋進媽媽手心,嘟囔道:“就謝謝嘛�!�
北方的夏季格外難過些,今年熱得早,倏忽之間氣溫就拔高到離開空調(diào)不能過日子的程度。陳嬌家里是一套復(fù)式小別墅,在庭院的東北角,有一顆年代久遠的西府海棠,亭亭如蓋的樹冠高出瓦礫之上,深黑色的枝椏疏朗地朝四面八方抓去,遮住了半邊院子。沿著墻根那一株株爬山虎直竄向屋頂,清風一過,碧海生波。
樹下是活潑明麗的葡萄藤和秋千架,后面不遠豎著一道籬笆墻,用薔薇花枝密密匝匝編織而成,花瓣層層疊疊、累累紛披,綻放出一派饒有風韻的幽逸。陳嬌不出門的時候,就在院子里畫畫,一待就是一上午,周玉芬喊她吃飯了才會動。
她回家好幾個月了,出門的次數(shù)極少,周玉芬怕她悶著,催促她畫累了出去逛逛街、跟朋友們聚一聚。陳嬌掩飾性低頭吃飯,被說煩了才敷衍兩句。
周玉芬是個當老師的,對于孩子的狀態(tài)最是敏感多疑,擔心陳嬌因為那段遭遇會不會患上心里疾病。陳學兵安慰她,不行了就帶她去看看生理醫(yī)生。
本來設(shè)想的好好的,可是卻遭到陳嬌極力反對,她不覺得自己有問題。她只是沒有什么特別要好的朋友,對外面也沒有什么興趣,就想待在家里好好畫畫,她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投稿開始找工作,如果收到簡歷就去面試工作。
周玉芬聽她這樣的打算本來很放心,直到陳嬌又兩個月沒出門,才知道她找的那種工作不需要出門、不需要社交。全部工作網(wǎng)上對接,除開見合作方不需要跟任何人打交道,類似插畫、連載漫畫那種。
這樣一來,連陳學兵也不得不重視起來。那天,陳嬌剛剛完成這周的連載,被通知需要陪爸爸媽媽出去見朋友,她不想去,下一周的草稿連頭緒都沒有,可是看媽媽帶著哀求的眼神,實在不忍,只能出門了。
雖然對方穿著很大方休閑,可是細微處一絲不茍,眼神時常在觀察她,陳嬌就猜出點端倪了。果然,對方是個教授,不過研究方向為大眾心理。得知她是個畫師,還請她畫幅畫呢。
周玉芬早有準備,把陳嬌前兩天的手稿拿給朋友看了。雙方相談甚歡,從各自的工作談到生活,談到國際新聞,聊到娛樂八卦,每每有需要發(fā)表見解的地方,那位朋友便會把話題拋給陳嬌,她就不得不打起精神應(yīng)對著。
越聊越起勁,陳嬌只能先溜了,周玉芬第一個忍不住先問起來。對方推了推眼鏡,拿出專業(yè)的態(tài)度,“小姑娘社交上沒有大問題,言辭得體,見解大方,一些看法都很中肯,不偏激不憤懣,問題不大。不過這幅畫是什么時候畫的?隨手涂鴉嘛倒能看出點東西,畢竟這是在她毫無防備下自愿畫的,表達的是她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很喜歡用棕色、黑色、深藍色,除開喜好的因素,說明她內(nèi)心很沉郁,有某種情緒一直壓抑著是人力無法排解的。一座四方的房子把人關(guān)在中間,想必就是你們擔心她不愿意出門社交的表現(xiàn),不過沒關(guān)系,她在自己的周圍還畫了其他人,只能說明她不是不喜歡社交,她對于社交有自己的一套看法,相當一部分人被排除在外。能走進房子的是她認可的,能在她身邊的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自己去靠近,才有可能被接納�?偠灾」媚铿F(xiàn)在對人的戒備心很高,對生活的期待值降低,情緒極端敏感,家里人這時候需要好好陪伴開解,除非必要不要強迫她做不愿意的事,應(yīng)該不會導(dǎo)致抑郁。”
“至于她的工作,應(yīng)該很喜歡吧,也是一種放松的途徑,我的意思是不必干涉。她的遭遇很不幸,像這樣很多人即使最后脫離苦海也無法正常生活,或瘋或傻。小姑娘心性應(yīng)該是極為堅韌的,沒有被影響到毀滅人格,這是好事。慢慢來吧,家長不要著急,她的情況不算嚴重,不幸中的大幸,很多創(chuàng)傷時間會慢慢撫平,也可以換一個安靜點的環(huán)境療養(yǎng)身體,心情自然也會好�!�
陳嬌不清楚心理醫(yī)生跟爸媽說了什么,之后他們不怎么管她,除開媽媽依然很關(guān)心她太宅之外,一切都好。因為之前那一年的斷聯(lián),很多同學都不來往了。
她大學有一個舍友,相處挺融洽,之前也有過喊她出去玩,沒有回復(fù)好長時間沒發(fā)消息了。前兩天突然說準備結(jié)婚了,邀她見一面,結(jié)婚后會南下,恐怕之后的見面會遙遙無期。
陳嬌收拾了一下,出門的時候特意跟周玉芬說了一聲,媽媽果然很高興她去見朋友。那一點小后悔立馬蕩然無存。
她們約在一個商場,陳嬌先到買了兩杯咖啡,對方掐點來,有點不好意思。接過咖啡紅著臉道:“謝謝你啊,阿嬌,還記得我喜歡的口味�!�
她們沿著自動扶手電梯上樓,慢慢逛著,陳嬌因為不確定對方男朋友還是不是大學那個,不好貿(mào)然開口,只能就婚禮等方面聊聊。
張婷婷上前挽著陳嬌的手腕,親昵地并肩走,陳嬌一陣反胃,背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抬起左手指著一家店,“我送你一條裙子吧,當新婚賀禮,咱們以前經(jīng)常買這家的衣服,你還記得嗎?”
之后她就左手拿咖啡,右手拿包,不給對方接觸的機會,總算好了點。吃飯的地點就在商場里面一家烤肉館,等菜的工夫,張婷婷欲言又止,看著陳嬌道:“阿嬌,我聽說,你失蹤了一年,怎么回事�。看蠹叶己軗哪��!�
陳嬌躲開對方直視的眼神,摸了一下鼻子,口氣有點虛,“怎么大家都知道了嗎?”
“主要你家里把咱們同學電話聯(lián)系了一個遍,大家都說你嗯,被拐賣了,沒有不好的意思,你別多想,就是都想找到你�,F(xiàn)在,你平平安安的,我就放心了。”
陳嬌頓了頓,不想多做回答,張婷婷以前性格內(nèi)向,她不是那種愛打聽別人隱私的人,也從不私下說誰壞話,陳嬌挺喜歡她的。除開家人之外,她第一次有傾訴的欲望,可是又有一股勁拉扯著,不準自己說太多,最后只是簡略著一筆帶過。
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傷口果然剖不開,那段經(jīng)歷對她的打擊不至于要命,卻深入骨髓。即使談起,也只是麻木,既做不到裝作沒事人一樣發(fā)表幾句見解,也做不到歇斯底里賭咒發(fā)狠、面目全非。
她只是想忘記,徹徹底底塞進心底最深處,永遠不要想起。
只要是人,就有好奇心,不一定帶著狎侮的心思去看人家的笑話,可殊不知有些事情只是一句輕描淡寫的詢問,也可以讓人作嘔。陳嬌知道,張婷婷沒有惡意,也不會拿她的事情去當談資謀取旁人的注意力,可是為什么就不能當做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清楚她被賣的地方是哪里,為什么要問買她的人怎么樣,為什么為什么?
人類的感情果然是不相通的,沒有真正的設(shè)身處地,世界上再不會有第二個人感同身受她的無望。
最后的時間陳嬌一直在壓抑中度過,謝絕了張婷婷去看電影的邀約。她獨自一個人走在街上,周圍全是人,沒有一個人注意她,大家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這一刻,真的好放松。
晚上十一點,陳嬌在天橋上吹了三個小時的風,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家。想到媽媽或許會問約會的細節(jié),強打起精神進門,幫傭的阿姨在門外等她,迎上來道:“孟豫來了,等了好久,周老師留他吃飯了�!�
陳嬌頭疼欲裂,繞到后面上樓,“請他回去吧,我不舒服。跟我媽說,我先睡了,有話明天說吧�!�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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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3
出軌
陳嬌畫完底稿,長長伸了一個懶腰,脖子轉(zhuǎn)起來咔咔作響。阿姨送了花茶放在桌子上,也不敢打擾她,悄悄退下去了。發(fā)了一會兒呆,轉(zhuǎn)頭看見周玉芬坐在沙發(fā)上微微笑著看她。
周玉芬道:“明天陪我去做美容吧,一年多沒去了,你瞧我臉上這斑印了一大片�!彼氖州p輕撫摸著自己的臉,有一種少女般的小煩惱。
陳嬌道:“好啊,正好我第一季的稿子快完了,咱們?nèi)ス浣�,讓爸爸請客�!?br />
聽她愿意出去,周玉芬的笑容更開朗了些,“早該叫你的,前些時候你小姨叫我一道去,說把你也喊上,硬是不去,親戚們都想你呢�!�
陳嬌靠在媽媽懷里,不由含著小委屈,“我不想見他們�!�
“你小姨也不見嗎?問我好幾次了。還說下個月去旅游避暑,問你去不去�!�
陳嬌知道媽媽期待她答應(yīng),可實在厭煩應(yīng)酬,尤其不想面對旁人異樣的眼光,稍微一點點差別對待就讓人受不了。阿姨中午在花壇邊撒了一點面包屑,幾只小鳥甩著鳥喙四處尋食,人還沒走近,撲索撲索翅膀就飛遠了。陳嬌盯著天空,懨懨道:“好想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地方,變成一只鳥、變成一條魚,都不要來管我�!�
周玉芬摸摸女兒的頭發(fā),笑著說她講胡話,“乖寶,孟豫你真的不打算見嗎?人家天天來家里報到,咱們都知道為什么。媽真心覺得這孩子挺好的,前半年跟我一道找你,你爸爸忙,多虧他照顧媽,欠人家挺多人情的。不管能不能走到一起,他等了你一年,是好是歹都要有個交代�!�
陳嬌埋著臉,沒有作聲,不確定聽沒聽見,周玉芬就繼續(xù)道:“人這一輩子,緣分是沒法說的。他的態(tài)度媽媽也看出來幾分,恐怕不想跟你斷,你要還喜歡他,不要留遺憾。不管往后怎么樣,眼下開心最重要�!�
“媽,你覺得我跟他還合適嗎?”
“怎么不合適?男未婚女未嫁,你又沒做什么丟人的事情,他要能接受咱們就好好處,不能接受趁早一拍兩散。咱們不指望任何人活,誰都沒有資格嫌棄你�!辈恢氲绞裁�,周玉芬的臉上帶出一點憤怒來,唯恐女兒看見多心,收斂了口風,“我看他不是那樣的人,人品很難得,你要好好想想。”
陳嬌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她確定自己應(yīng)該還是喜歡孟豫的,想到他不能說不開心,也很想見見他�?墒乾F(xiàn)在的她跟他還有可能嗎?她從來都不嫌棄自己,不覺得自己有錯,可人不是獨居動物,總要活在他人的眼光之下。
情濃時千好萬好,時間長了恩愛散去只剩平淡,還能對閑言碎語淡然處之嗎?如果上天送給她一份非常珍貴的感情,最后卻要收回去,她寧愿不要。她就是執(zhí)拗極端,世上有沒有一個人能全身心愛她,了解她的悲歡,接受她的糟糕,不論何時何地無條件站在她這邊。
清楚又明白的事實,這世上沒有一個人做得到。以前她從來不會思考這些無用幼稚的問題,現(xiàn)在大概有些無故地鉆牛角。越是被輕賤,越是不將就。
陳嬌完成手頭上短期工作之后,有一個小假期,周玉芬就提議去山上住一段時間,正好避暑。媽媽的說法是‘因為說好要去還愿,答應(yīng)菩薩的不能毀約,廟里清凈,正適合你呢�!�
就收拾了東西,陳學兵因為在出差,沒有來送他們。是他身邊一個女秘書,將她們送到山下。陳嬌覺得有點奇怪,對方笑容滿面,殷勤備至,媽媽臉色冷冷淡淡,不大過多言語的意思。
她本來想抽個空問問,上山入住、拜見廟祝一來二去就給忘了。
想來周玉芬以前就在這廟里常住過,跟那些尼姑師傅都很熟悉,早上自發(fā)去聽早課,吃完飯回屋里抄寫經(jīng)書。比陳嬌一個避世的人還要清閑自在,臉色好了不少。
母女倆早起爬山,陳嬌突然想起那一次李存根帶她去看日出,當時的場景已經(jīng)快忘光了,說過的話也不大記得清,只是那種感動現(xiàn)在想起仍然充沛于心。她站在山巔之上,山頂?shù)娘L帶著一絲清幽幽的涼,中和了夏季的酷熱,渾身的細胞放開呼吸,舒服宜人。
她問媽媽上一次見王阿姨怎么怪怪的,周玉芬笑容淡了幾分,輕飄飄拋下一枚炸彈,“她為你爸爸自殺險些沒救回來,你爸爸顧及我不肯理會她。她感謝我讓她留下來,對我客氣三分。你跟她關(guān)系不大,她要尊敬你,你就回敬三分,對你不好,就跟你爸爸說,不管怎樣,他還是愛你的�!�
陳嬌懵了,在她的印象里,王萍是一個工作能力很強的人,所以跟在爸爸身邊十來年一直沒離開。她從來沒看出來王萍居然對爸爸存在那種心思,而爸爸是什么意思?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情況?
“你爸爸這個人哪哪都好,就是優(yōu)柔寡斷、責任感太強。乖寶,按理說我不該在你面前說你爸爸壞話,大人的事情讓我們自己解決就好了,可我更怕瞞著你讓你傷心。你不必為媽媽難過,也不要生你爸爸的氣,你爸爸雖然年過半百開始糊涂了,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就傷害不到我。在這件事情里,唯一會受傷的就是你,所以我親自跟你說,你要看開點�!�
陳嬌哭笑不得,媽媽為什么對出軌的丈夫表現(xiàn)得如此寬容,她難道就不難受嗎?周玉芬滿是大氣地笑笑,“我跟你爸爸早過了為情愛要死要活的年紀了,我也不見得稀罕他。你放心,在他準備為王萍負責時就立了遺囑,不管離不離婚,他的所有財產(chǎn)死后全是你的,張三李四占不到分毫,況且王萍年過四十,要她生也生不出來。他倆在一起風風火火一陣,照樣過平淡日子。我現(xiàn)在覺得禮佛挺好,打算在這上面常住,你要愿意陪我,隨時來,不愿意就過你自己的日子。”
陳嬌難過地流淚,不明白為什么所有她在乎的事情都與愿望背道而馳,人生是如此無望。周玉芬嘆口氣,像個皈依的真佛,“每一個人生下來都在奔自己的生路,奔自己的死亡,遇到一個稱心如意的人,如果能一路走到尾那是緣分,中間分道揚鑣,也不必糾纏。媽媽是個看得很開的人,你也不要執(zhí)著,爸爸媽媽都很愛你,王萍的存在改變不了任何事,乖寶,你懂嗎?”
“我不懂,我不想離開你們,不想你們分開。我要勸爸爸把王萍辭掉,我不管�!边@是陳嬌回來之后第一次表現(xiàn)出強勢的任性,說著就跑下山了。
早上天冷她穿了一件薄薄的針織衫,山腳下太陽出來之后溫度升高,出了一身汗水。她坐在石頭邊等車,一輛白色奧迪停在路邊,陳嬌看了一眼,扭開頭不作理會。
車上那人開門下車,一眼看過去是個高高的個子,瘦瘦的,很是清俊。陳嬌也設(shè)想過跟孟豫第一次見面,卻從來沒有預(yù)設(shè)過這種情況,她呆呆看著他,有點陌生。
孟豫站在原地,陪她愣了幾分鐘,小心翼翼挪到她面前,“阿嬌,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我要去找我爸爸�!�
孟豫把陳嬌送到公司門口,她坐在位置上許久沒動,他也不催促,就陪她等著。陳嬌深吸口氣,眼睛看著公司大門,對孟豫說,“謝謝你,我先下去了�!�
他想說話的,看她避之不及的態(tài)度,忍住了,人畜無害笑道:“那你去吧,我這就走了,有機會再見。”
陳嬌蹲在花壇邊,腦子里亂糟糟的,直接沖上去鬧一場不是她的作風。找爸爸哭,讓他把王萍趕走,還給她一個完整的家,還是有不如意的地方,破掉的鏡子補起來也不可能恢復(fù)原狀。
金烏西沉,她還沒下定決心,周圍寫字樓有人下班出來看見她,不免投來好奇的眼神。陳嬌不做理會,一道影子移過來擋住了視線,她掃了一眼,“孟豫,你走開。”
這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愣了,她無意識向以前一樣對他半埋怨半撒嬌的說話方式,居然如此讓人懷念。孟豫蹲在她跟前,比她高出一大截,對上她的眼神,心先軟了,“阿嬌,你丟下我好久了,什么時候帶我回家�!�
陳嬌將臉埋進掌心,好一會兒抬起臉,眼眶濕紅,“對不起,算了吧�!�
陳嬌朝門口走,越來越快,幾乎用跑的。孟豫跟在后面,拉住她不甘心道:“每次都是你決定,要不要在一起,要不要公開。阿嬌,你能不能問我一次�!�
“孟豫,我今天心情很不好,你別惹我�!彼桓闭臉幼樱莺莸芍C显s笑了,像讀書的時候一樣,無奈妥協(xié)的樣子,“好,我不惹你,等你心情好了我們再談�?墒悄隳懿荒軇e躲著我,好歹我名分還在呢�!�
陳嬌拉住孟豫躲去一邊,一輛白色的小轎車從大門駛出去,那是陳學兵的車。陳嬌也不說話,坐在副駕駛上看著前頭,她看見爸爸沒有回家,他陪著王萍逛超市,兩人有說有笑,儼然夫妻的樣子。
王萍幸福地挽著他,像擁抱著自己的全世界。是她疏忽了,在她面前,爸爸媽媽自然同框的時候多,就沒有發(fā)現(xiàn)媽媽經(jīng)常一個人睡的。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固步自封,家里發(fā)生那么大的事情也沒發(fā)現(xiàn),而爸爸媽媽都還沒事人一樣,各過各的,這是不對的,不該是這樣的。
陳學兵擁著王萍走進私人小區(qū),陳嬌蹲在路邊上,抓著自己的頭發(fā),完全不能接受。她在小聲說話,孟豫剛開始沒聽清,凝神細聽,她在說,“都是我的錯,媽媽要是不找我不會辭掉工作,爸爸不會不回家�!�
孟豫聽不下去了,拉開她的手,“你在胡說些什么東西,這個世上有些東西是沒辦法改變的,就像地球圍著太陽轉(zhuǎn),就像黑夜白天交替。人類的感情會變質(zhì),會喜新厭舊,會管不住自己的行為�!�
陳嬌抬頭看向孟豫,孟豫深深凝視著她的眼睛,像第一次告白,“可我沒有,阿嬌,我一直在等你�!�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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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陪你
太陽照進房間的時候,陳嬌已經(jīng)醒過來很久,只是懶得動彈,睜著眼睛看向窗外。她起來刷牙洗漱好,開了自己的車出去,還是等在陳學兵公司樓下。
她沒有進去,也不想去見陳學兵,也沒有去找王萍的麻煩,就是這樣靜靜地等著,一如前幾天。今天有點小不同,中午陳學兵沒有下來,王萍一個人出了寫字樓,走到陳嬌車前。
陳嬌聽見敲窗的聲音,揺開窗戶,王萍笑吟吟道:“一起喝個茶吧�!�
這里是一家臨街的星巴克,中午人流量很大,陳嬌和王萍隨便挑了窗邊的位置坐下。靜默許久,王萍先開口問候陳嬌身體怎樣。她有四十來歲,看起來比周玉芬年紀還大些,或許因為沒有結(jié)婚生過孩子,曲線尚且苗條,渾身散發(fā)著成熟的風韻,氣質(zhì)又溫婉動人,舉手投足卻干凈利落,十分有魅力。
“為什么是我爸爸,為什么是我家。你知道你現(xiàn)在的行為是什么嗎?”
“為什么不是你爸爸,你知道他年輕的時候有多優(yōu)秀多耀眼嗎?他站在講臺上演講的樣子,我現(xiàn)在還記得,所有人都看著他。只有那種時候,我才敢光明正大把目光投向他。我為了他從外語系轉(zhuǎn)去金融系,放棄名校深造的機會,跟家里鬧掰也不肯結(jié)婚。我等了二十年,即使有無數(shù)的機會讓我可以變得更好、過得更好,可是以離開他為代價,我就全部放棄了。我遠遠地看著他,看了二十年。”
陳嬌面無表情,“所以為什么不繼續(xù)克制下去,你的暗戀再偉大,也破壞了別人的家庭。不屬于你的東西,搶去又有什么用,你要是不自殺,我爸爸會看你嗎?”
“說起來也確實是一件丟人的事情,過了半輩子,還鬧這樣的笑話叫你們小輩看輕我。我知道你今天是來干什么的,都不必說了。不用強調(diào)我干了什么事,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的行為有多惡劣多糟糕。即使有一天,我們還是會分開,至少現(xiàn)在我很快樂,他也很快樂�!�
當初她喜歡陳學兵的時候,周玉芬還沒有出現(xiàn),如果她能大膽一點,就不會有今天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