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他停下腳步,松開了手。
“再信我一次,好嗎?”
謝臨淵轉過身,雙手捧起宋晚寧的臉,強迫她與自己對視。
可眼前之人的瞳孔里卻看不見一絲波動,仿佛對他置若罔聞。
沒有拒絕,也沒有同意。
陸景之提著藥箱出現(xiàn)在院門口,見到這一幕霎時間變了臉色:“放開她!”
謝臨淵深呼吸了兩口氣,才勉強平復情緒,轉過身時剛好與沖進來的陸景之面對面。
他冷笑一聲道:“什么時候陸大人也能命令起本宮了?”
這語氣恢復了一貫的鄙夷,眸色也變得幽暗危險。
陸景之心下一驚,很快又恢復如常。
許是看這段時間謝臨淵對宋晚寧太過溫和,讓他差點忘了,眼前這個男人本就久居上位,予奪生殺,是不容人挑釁與冒犯的。
“微臣參見太子殿下。”他恭敬行了一禮,再抬起頭來神情不卑不亢,言語間也找不出錯處,“宋姑娘如今心病未消,還請?zhí)拥钕赂咛зF手,莫要再刺激她了�!�
可謝臨淵仿佛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陸大人照顧了她半月有余,為何這病不僅不見好轉,反而還更嚴重了些?”
陸景之被嗆得險些繃不住,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心病本就難愈,需要時間調養(yǎng),殿下若再激宋姑娘,怕是真要將她逼瘋了!”
“既然陸大人不會醫(yī)治心病,那就不要阻攔本宮�!敝x臨淵耐心所剩不多,不想再爭執(zhí)下去,“本宮比誰都想讓她好起來。”
“可也是殿下讓她變成這個樣子的,不是嗎?”
陸景之微微揚起了嘴角,那笑里帶了些諷刺。
謝臨淵忍無可忍正要發(fā)作,衣袖忽然被人扯了扯。他回頭一看,宋晚寧正仰著頭在看他。
她嘴唇動了動,似乎在說“走吧”。
一瞬間,所有的怒火都消失了,他也懶得追究陸景之的頂撞之罪,心軟得快要化掉。
“好�!�
謝臨淵笑起來,抬手理了理她額前幾縷被風吹亂的碎發(fā),動作溫柔至極。
可當他想再次牽起宋晚寧手時,被她向后閃身躲過了。
他有些悻悻地收回手,在袖子里用力攥了攥,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依舊笑著道:“我們走吧。”
宋晚寧自己答應了,趙嬤嬤和陸景之也不好再攔,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院子。
寧遠侯府外,早有侍衛(wèi)駕著馬車在等候。
扶著宋晚寧上了車,車門關上,謝臨淵才開口說了這一路的第一句話:“你是不是怕我對陸景之不利才答應我出門的?”
她把臉偏向另一邊,像是在看窗外的街景,并不回應這個問題。
像是猜到了她會這樣做,他低笑一聲,自顧自說道:“我不會的�!�
正值早市,馬車外人群熙攘,熱鬧非凡。
宋晚寧盯著一張張一閃而過陌生面孔,依舊一言不發(fā)。
當垂在腿上的左手被拉起時,她才回過神試圖縮回去,可謝臨淵這次用了勁,不讓她掙脫。
他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打開,露出密密麻麻的針眼。
那些針眼已經結痂,有的已經愈合,只留下一個個深色的小點。
僅僅是看著它們,謝臨淵就好似能感受到那些尖銳的疼痛。
奇怪的是,他本人是一個對于痛感接受閾值很高的人,大大小小的傷受過無數(shù),大部分時候都能保持面不改色。
可面對這些在他眼里本該是小兒科的創(chuàng)口時,他卻覺得有細細密密的刺痛涌上心頭,全身的血肉都仿佛要被割裂,幾乎承受不住。
“疼嗎?”謝臨淵問道。
宋晚寧沒回答,也沒動。
他也不執(zhí)著讓她給個答案,繼續(xù)自言自語道:“陸景之也好,宋家也好,西夏那些人也好,你在意的人或物,我不會動一分一毫。只要你想,我隨時可以送你回西夏去,京中的事,我會安排妥當,別再傷害自己了,好嗎?”
聽到了要將她送回西夏,原本安安靜靜的宋晚寧忽然激動起來,捂著耳朵瘋狂搖頭,嗓子里發(fā)出痛苦的嘶吼。
渾身上下都透露著拒絕。
像上次在淑妃宮里,聽到緲緲名字那樣。
謝臨淵不懂這是為什么,慌亂地把她緊緊摟在懷里,改口道:“沒事,沒事,不去西夏,哪里都不去,都聽你的......”
懷中之人顫抖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停息,可眼淚卻像失禁了,怎么也止不住。
他握著宋晚寧的一只手,謹慎地循循善誘:“能不能告訴我,你在害怕什么?”
她當然不會回答他。
她的失語癥,一部分原因是發(fā)不出聲音,另一部分是心底里排斥與人交流。
揣摩一個人的心思、斟酌說話的用詞、猜測對面的喜怒這些事情太費精力了,她精疲力盡,實在做不到。
于是干脆不聽、不看,也不說。
遲遲等不到回應,謝臨淵臉上閃過一絲失落,但很快就調整過來,拉過她的手,輕吻了一下傷痕累累的指尖。
嘴唇觸碰到手指皮膚的一瞬間,感受到了她條件反射般的瑟縮。
她好像還是很抗拒他的接觸。
就像她說的那樣,她對他只有恨意,不會再愛上他了。
得到了這個結論,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內心的波瀾�?赡枪烧f不清道不明的苦澀卻像毒藥般迅速蔓延,滲入每一滴血液。
他不說話了,車里再度恢復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是出了城,連車外的嘈雜都輕了,只聽見車輪滾動的聲音。
到了目的地,馬車緩緩停下,車夫敲了敲門道:“啟稟殿下,到了�!�
謝臨淵先下了車,回身向宋晚寧伸出了手。
這一行沒帶丫鬟,沒旁的人攙扶,她站在車上思索了片刻,還是把手搭了上去。
下車之后向周圍打量了一圈,果然是在城外。
初夏時節(jié),漫山遍野開滿了白色的荼蘼,一層一層向上延伸,像海浪在風中翻騰。一條青石小道蜿蜒而上,指示著方向。
第142章
看她自己的墓地
宋晚寧扭頭看向謝臨淵,眼神里帶著疑惑。
她本以為他是像謝文茵她們那樣,只是帶她出來散心。這地方景致雖不錯,可看上去渺無人煙,到底有什么特別之處,要跑這么大老遠過來?
見她終于有了點反應,謝臨淵開口問道:“喜歡這里嗎?”
猜到了她不會回答,他便也沒等,接著說道:“跟我走,若是堅持不住記得告訴我,我背你。”
話音未落,宋晚寧加快了腳步,越過他踏上石階。
謝臨淵自嘲一笑,表情有些無奈。
他比誰都清楚,她表面上溫柔懂事,可心底格外堅韌,甚至有時候到了倔強的程度。尤其是在他面前,幾乎沒有示弱的時候。
成婚三年,她尚能將每一筆賬目都算得門清,此時此刻,更不可能主動向他尋求什么幫助。
看似是他在主導他們的關系,實則他被逼得節(jié)節(jié)敗退,就差繳械投降了。
看著宋晚寧漸漸走遠,謝臨淵收了紛亂的思緒,抬腿快步追了上去。
行至半山腰,她畢竟大病未愈體力不支,有些氣喘吁吁,額頭上也出了層薄汗。
反觀謝臨淵,仍舊氣定神閑,跟沒事人一樣。
宋晚寧咬著牙繼續(xù)往上走,手腕被他抓住,被迫停了下來。
“我累了,歇會兒�!彼袅颂裘嫉�。
于是兩人就地并排坐在石階上,身后跟著的侍衛(wèi)十分有眼力見兒,奉上一路帶過來的茶水。
也不顧什么體面了,宋晚寧擦了擦汗,接過茶盞一飲而盡。
她雙頰發(fā)紅,眉頭微蹙,一掃之前的死氣沉沉,倒有些生動。
謝臨淵笑吟吟地望著,還不忘問道:“餓不餓?要不要用些點心?”
宋晚寧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這還是這一路她第一次對他的話有所回應。
“當年你假死脫身,陛下下旨將你葬入皇陵,我拒絕了�!彼麚]揮手示意侍衛(wèi)下去,“我覺得你不會喜歡那冰冷華麗的陵寢,所以將你留下的那具尸首葬在了這里�!�
當著活人的面說這是她的安葬之地,多少有些駭人聽聞了。
宋晚寧呼吸一滯,張了張嘴,一時卻發(fā)不出聲響。
謝臨淵微笑道:“你回來之后本該將這墳墓清除,可近來朝中諸事繁雜,我竟混忘了,索性帶你過來瞧瞧。”
微風拂過,夾雜著荼蘼花的甜香,帶來絲絲涼意。
拋開別的不談,這確實是一方寶地。
宋晚寧突然想起小時候的一句戲言。
那時她還不懂生死,只是童言無忌:“我要是死了,不要把我放在冷冰冰的盒子里,我要住在開滿鮮花的山上,這樣每年春天花開時你們就會想起我了。”
這話她從未與謝臨淵說過,他卻與她不謀而合。
知道了此行的目的,雖心懷忐忑,宋晚寧還是選擇繼續(xù)往上。
一鼓作氣爬到山頂,路的盡頭豎著一塊石碑,石碑后是隆起的墳包。
她走近了些,看清了碑上的字——“先室宋氏晚寧之墓”,左下角只有簡單的“謝臨淵”三字落款。
宋晚寧從未想過,他們倆的名字會以這種方式被刻在一起。
不是王妃,也沒有加上代表皇恩浩蕩的追封封號。
處處都不符合皇家的規(guī)矩制式,倒像是尋常人家,丈夫為亡妻豎的墓碑。
石碑下,除了香爐和貢品,還有一束束早已枯萎的花,堆成了一座小山。
謝臨淵單手撐著墓碑,視線落在地上,解釋道:“從西夏回來之后還未來得及過來清理,這些花都是我不在京中時,旁的人自發(fā)為你送來的�!�
旁的人?什么人會給她的墓前送花?
宋晚寧不解。
謝臨淵卻沒打算立刻解釋,反而催促道:“時候不早了,我們下山吧�!�
她抬頭看了看太陽,約莫是正午時分,到了用午膳的時候,是該回去了。
幸而如今她對事情沒什么求知欲,沒追著他問個究竟,轉身就要原路返回。
可謝臨淵卻拉住了她:“從后面走。”
跟著他繞過墳墓,才發(fā)現(xiàn)后面也有一條小道可以下山。
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宋晚寧沒走幾步,就有些頭暈目眩、雙腿發(fā)軟,腳步都虛浮了。
一只大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也顧不得其他了,她咬著嘴唇把手撐了上去,忽然一陣大力襲來,在她還未反應過來之際,雙腳懸空,整個人被他打橫抱起。
不顧她的捶打掙扎,謝臨淵目不斜視地繼續(xù)往下走,嘴里還說著:“是我的錯,該提前準備一頂轎子的�!�
宋晚寧沒想到他在耍無賴的方面還頗有天賦。
剛上山時便提醒她若走不動可以喊他來背,會想不到要提前找?guī)讉人抬轎嗎?分明就是不想讓她坐轎子。
既然有人非要當人肉轎子,她也懶得動了,在他懷里調整了個舒服點的姿勢,困意上來逐漸昏昏欲睡。
再次睜開眼時已到了山腳下。
宋晚寧從謝臨淵懷里跳了下來,揉了揉眼睛,確認自己沒有眼花,也不在做夢。
眼前竟是一座廟?
規(guī)格與尋常莊戶里的土地廟差不多,但一眼望去,里面供奉著的竟是一個紅衣女子。
上面赫然掛著一副牌匾,上書“王妃廟”三個大字。
什么意思?什么王妃?
宋晚寧怔怔地往里走去,抬頭看向那尊神像。
泥胎彩繪的身子,說不上多精致,連五官都勾畫得不甚清晰。只能看出面目慈和,嘴角含笑。
她雖不信這些,可也多少了解過一些神話故事,實在想不起這是哪一位神仙。
“您...您是?”廟外傳來一個女人的驚呼聲。
宋晚寧轉身望去,一個穿著樸素的農婦提著竹篾籃子站在外面,上下打量了一番謝臨淵,忙不迭跪了下來:“草民見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歲!”
“起來吧�!敝x臨淵淡淡地抬了抬手。
那農婦又朝里望去,剛好與宋晚寧對視,眼珠子轉了轉,像是想起了什么。
宋晚寧還不明所以,只見那婦人“撲通”一聲跪在她的面前,喜極而泣:“老天保佑,王妃,是王妃回來了!”
第143章
心中癥結所在
宋晚寧愣了好半晌才意識過來,這婦人口中的“王妃”是自己。
而這座廟里供奉著的紅衣神女,怕也是她本人。
這也太荒唐了!
她不知道該作何感想,只能先嘗試著把人從地上拉起來。
然而那婦人想來是常年干農活的,勁大得出奇,怎么拉也拉不動,硬要在地上跪著回話。
偏宋晚寧又說不出話,急得直瞪外面的謝臨淵。
這么多天以來,除了提到西夏時的害怕,她還是頭一回有如此強烈的情緒。
他抱臂半倚著門框,笑得格外寵溺。
“起來回話吧�!币娝嬉鷼猓x臨淵慢悠悠地開口。
農婦倒是很聽他的話,站起身來抹了把眼淚,笑道:“早就聽聞娘娘您回來了,如今竟親眼瞧見了,真是上天保佑!”
宋晚寧被她的熱情弄得不知所措,站在原地頗為尷尬。
“娘娘您可是我們的大恩人吶!”那婦人的話匣子一打開便收不住,一股腦地在她面前傾訴起來,“當年饑荒,您讓我們這些婦人能有個生計、有口飯吃,后來聽說您出事了,我們都哭了好幾日�!�
“有算命的說娘娘您是上天當神仙去了,于是我們就給您修了這個廟,結果竟是個烏龍,您看這事兒鬧的!不過,娘娘您回來就好,老天還是保佑善人的!”
聽到這樣的解釋,她簡直哭笑不得。
果然夠荒唐。
但是細想下來,居然還有點感動。
宋晚寧主動拉起面前婦人的手,笑著搖了搖頭,眼里也閃著淚光。
“她身子不適,說不了話,你有什么要說的便說吧�!敝x臨淵替她解釋了一下。
農婦恍然大悟,一臉懊惱:“草民真該死,光顧著高興了,竟拖著娘娘在這說了這么久的話,娘娘身子無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