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5.
我拖著行李箱跌跌撞撞地往村外跑,耳邊全是自己急促的喘息聲。
可越跑越不對勁——明明是在往村口的方向,周圍的房屋卻越來越陌生。
青磚墻皮剝落,露出里面發(fā)黑的霉斑。
屋檐下掛著的不是燈籠,而是一個個褪色的布娃娃。
姐姐,你要去哪
我猛地回頭,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不知何時又出現(xiàn)在身后。
她的辮子散開了,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慘白的臉上。
嘴角掛著詭異的笑:帶我去找阿嬤好不好
她的手指碰到我手腕的瞬間,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血管竄上來。
我這才注意到,她的指甲縫里全是淤泥。
你......
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
小女孩歪著頭,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細密的尖牙:井里好冷啊。
遠處傳來吱呀一聲,像是老舊的轆轤在轉動。
我抬頭看去,村道盡頭不知何時多了一口古井。
井臺上纏著鮮紅的綢緞,在風中輕輕飄動。
來呀。
小女孩拽著我的衣角,新娘子在等你。
我的雙腿不受控制地往前走。
井沿上放著一面銅鏡,鏡面布滿裂紋,照出我扭曲的臉——
我的眼角正在滲血,嘴唇呈現(xiàn)出詭異的青紫色。
井水突然翻涌起來,浮上來一個褪色的紅蓋頭。
水面上倒映出的不是天空,而是一間貼著囍字的祠堂。
我看見自己穿著嫁衣跪在蒲團上,蓋頭下傳來低低的啜泣聲。
一拜天地——
沙啞的唱禮聲嚇得我后退半步,卻撞上一個冰冷的身體。
阿嬤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后。
她的壽衣上沾滿井水,手里捧著個靈位,上面用血寫著我的名字。
阿秀。
她冰涼的手指撫上我的臉,該成親了。
我想尖叫,卻發(fā)現(xiàn)發(fā)不出聲音。
井水突然暴漲,無數(shù)蒼白的手臂從井口伸出,腐爛的手指抓住我的腳踝。
在墜入井中的前一秒,我聽見四面八方響起童謠:
月娘娘,白晃晃
照得小鬼翻院墻......
冰冷的井水淹沒頭頂?shù)乃查g,我反而看清了一切——
二十年前的中元節(jié),懷著身孕的寡婦被逼投井。
阿嬤帶著村民連夜封井,卻在井口聽見嬰兒的哭聲。
他們用紅繩捆住井轱轆,又在井臺貼滿符咒。
可第二天清晨,村里三個孩子同時失蹤,只在井邊找到一只繡花鞋。
水底漂浮著無數(shù)具小小的骸骨,每具骸骨心口都釘著一根紅繩。
最靠近我的那具骸骨突然動了,它張開雙臂抱住我的脖子,空洞的眼眶里流出黑色的液體......
我拼命掙扎,突然摸到口袋里那把生銹的剪刀。
咔嚓——
紅繩斷裂的聲響在水底格外清晰。
所有的骸骨同時發(fā)出尖嘯,井水劇烈翻涌。
我被一股力量猛地推出水面,重重摔在井臺上。
天亮了。
我渾身濕透地趴在井邊,晨霧中傳來早起的村民的說話聲。
可當我低頭看向井水,水面平靜如鏡,倒映著我慘白的臉——
和趴在我背上、那個穿紅襖的無臉娃娃。
它緩緩抬起手,指向村外的山路。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每根手指上都纏著細細的紅線,一直延伸到井底深處......
6.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著,那些紅線像活物般蠕動著,在晨光下泛著血色的光澤。
遠處傳來村民的腳步聲,我慌忙用衣袖遮住手上的紅線。
卻聽見背上傳來咔嚓咔嚓的聲響——
布娃娃的脖子正緩緩轉動。
快走......
一個氣若游絲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我猛地轉頭,看見三叔公蜷縮在井臺后的草叢里。
他的臉色灰敗得像死人,右手五指竟被齊齊切斷,斷口處纏著和我一模一樣的紅線。
祠堂...族譜...他嘔出一口黑血,把我們的名字...
話未說完,他斷指處的紅線突然繃直。
我眼睜睜看著三叔公被無形的力量拖向井口,他枯瘦的手指在青石板上抓出深深的血痕。
在墜井前的最后一刻,他朝我扔來一個油紙包。
井水濺起的剎那,我背上的布娃娃發(fā)出尖銳的笑聲。
打開油紙包,里面是半本燒焦的族譜和一把骨刀。
族譜最后一頁上,我的生辰八字被血圈了出來,旁邊寫著一行小字:
替死童子,癸亥年七月十四子時
正午的陽光突然變得冰冷。
我顫抖著摸向自己的后頸——
那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枚銅錢大小的胎記,邊緣整齊得像被剪刀剪出來的。
記憶的碎片突然涌來:
五歲那年高燒,阿嬤用紅繩綁著我的手腕,銅錢在額頭烙下滾燙的印記......
想起來了嗎
布娃娃的嘴沒有動,聲音卻直接鉆進我的腦海,你本來就是我的替身啊。
村口突然響起嗩吶聲。
霧氣中,一隊紙人抬著花轎走來,轎簾上沾滿水藻。
我的雙腿突然失去知覺,只能眼睜睜看著花轎停在前方。
轎簾掀起時,里面坐著的新娘緩緩抬頭——
那是我。
穿著嫁衣的我嘴角撕裂到耳根,手里捧著三叔公的頭顱。
當它伸出青紫的手時,我懷里的族譜突然自燃,火苗竄上那些纏繞著紅線的名字。
劇痛中,我抓起骨刀割向手腕的紅線。
刀刃碰到皮膚的瞬間,井水突然沸騰,無數(shù)蒼白的手臂破水而出。
布娃娃發(fā)出凄厲的慘叫,它的棉絮身體里鉆出密密麻麻的黑發(fā),發(fā)梢都連著一個小小的骷髏頭。
一命...換一命...
新娘的聲音從井底傳來。
花轎突然炸裂,二十年前那個投井的寡婦爬了出來。
她腐爛的腹部蠕動著,爬出個渾身青紫的嬰兒。
嬰兒的哭聲響起時,我手上的紅線全部繃斷。
骨刀突然變得滾燙,刀身上浮現(xiàn)出古老的咒文。
在意識消失前的最后一刻,我聽見阿嬤在很遠的地方念著:
紅線斷,陰債消...
黑暗中有冰涼的小手握住我的手指。
睜開眼時,我躺在村外的亂葬崗上,朝陽正從山后升起。
身邊的墓碑上刻著三個名字,最下面那個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只隱約看出林字的輪廓。
遠處傳來晨鐘的聲音。
我踉蹌著站起來,發(fā)現(xiàn)掌心里攥著一縷褪色的紅繩、
繩結處系著半枚銅錢——
正好能拼合我后頸的胎記。
風里又飄來那首童謠,這次只剩下最后兩句:
......紅繩斷,銅錢裂
誰家童子回了陽
7.
我跌跌撞撞地沿著山路往下走,身上的衣服還滴著水。
每走一步都在泥地上留下暗紅的腳印。
掌心的半枚銅錢燙得嚇人,像是烙進了皮肉里。
遠處傳來摩托車的轟鳴聲,一個戴草帽的老漢停在我面前:姑娘,要搭車不
我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喉嚨里堵著腥甜的血塊。
老漢的眼神突然變了,他盯著我濕漉漉的頭發(fā)和蒼白的臉色。
突然從懷里掏出一把香灰撒過來:冤有頭債有主,莫纏活人!
香灰沾到皮膚的瞬間,我聽見后背傳來布娃娃的尖叫聲。
老漢的摩托車歪倒在路邊,他連滾帶爬地逃走了,草帽掉在地上。
被風吹著滾進路邊的水溝——
那里面漂著個褪色的布娃娃,正用我的臉沖我笑。
正午的太陽曬得人頭暈。
我蹲在路邊干嘔,吐出來的卻是黑乎乎的水草和淤泥。
手指碰到后頸的胎記時,一陣劇痛突然襲來,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
我看見五歲的自己躺在床上,阿嬤用紅繩綁著我的手腕,另一端系在個布娃娃脖子上。
三叔公在床邊灑糯米,嘴里念念有詞:童子命換童子命......
突然,小阿秀睜開了眼睛。
隔著二十年的時光。
那個發(fā)著高燒的孩子直勾勾地看向現(xiàn)在的我,嘴唇蠕動著說了句話。
我還沒聽清,眼前的幻象就炸成碎片,取而代之的是柏油馬路和汽車鳴笛聲。
需要幫忙嗎
穿制服的交警站在我面前,他的影子在烈日下黑得反常。
我下意識后退,卻看見他胸前的警號牌在陽光下沒有反光——
那根本不是金屬,而是塊浸透血的木牌。
跟我回所里做個登記吧。
他伸手來扶我,袖口露出截發(fā)青的手腕,上面纏著圈紅線。
布娃娃突然在我口袋里劇烈震動。
我猛地掙開交警的手,扭頭就往反方向跑。
身后傳來咔嚓咔嚓的關節(jié)錯位聲,不用回頭也知道,那個東西正在變形——
就像花轎里穿著嫁衣的我。
跑過第三個路口時,我撞進一個散發(fā)著香火味的懷抱。
穿道袍的老太太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她枯瘦的手指按在我脈搏上:
魂回來了,線還沒斷干凈。
她掀開我的衣領,倒吸一口涼氣。
后頸的胎記已經(jīng)變成完整的銅錢形狀,邊緣滲出黑血。
老太太從布袋里掏出面銅鏡,鏡子里照出我背上趴著的布娃娃——
它正用紅線縫合自己和我之間的裂口。
聽著丫頭。
老太太往我嘴里塞了片苦腥的符紙,子時前找到你真正的生辰帖,否則......
她的話被尖銳的剎車聲打斷。
一輛殯儀館的車停在路邊,穿壽衣的司機沖我們咧嘴一笑——
是三叔公的臉。
老太太猛地推開我,自己卻被車上伸出的白綾纏住脖子拖了進去。
車門關上前,她拋來個褪色的荷包。
里面裝著張泛黃的照片:年輕的阿嬤站在井邊,懷里抱著穿紅襖的嬰兒。
照片背面用血寫著八個字:
七月十五,子時換命
布娃娃突然在我耳邊輕笑:現(xiàn)在知道為什么選你了嗎
遠處的天空開始泛紅,像浸了血的嫁衣。
我數(shù)著掌心的銅錢,突然發(fā)現(xiàn)上面刻著的不是乾隆通寶,而是兩個模糊的小字:
替死
8.
銅錢在我掌心劇烈發(fā)燙,那兩個血紅的字跡開始融化,順著掌紋滲進皮膚。
我突然想起五歲那年,阿嬤把這樣的銅錢按在我額頭時說的話:
秀兒乖,這是保命錢。
遠處傳來寺廟的晚鐘聲,暮色像血一樣漫過天際。
我跌坐在路邊的老槐樹下,發(fā)現(xiàn)樹干上刻滿了歪歪扭扭的正字——
最下面那個還沾著新鮮的血跡。
布娃娃從口袋里爬出來,它的棉布身體鼓脹得嚇人,像是有什么東西要破體而出。
當它用針線縫成的嘴巴貼在我耳邊時,我聞到了井底的腥臭味:
去看看真正的生辰帖......就在你貼身的香囊里。
我顫抖著解開衣領,那個從小戴到大的香囊竟然變成了血紅色。
里面的平安符不知何時變成張人皮紙,上面用金粉寫著我的八字,而落款處赫然蓋著枚指印——
是嬰兒的小手。
記憶的閘門突然崩裂。
我終于想起來,二十年前那個雨夜。
阿嬤從井里撈出來的不只有紅繩,還有個啼哭的嬰兒。
而發(fā)著高燒的我,被三叔公抱到了祠堂......
想起來了
布娃娃的肚子突然裂開,鉆出個青紫色的小手,你這條命,本來就是我的。
遠處突然亮起一片慘白的燈籠。
送葬的隊伍無聲地朝我走來,為首的正是穿著壽衣的阿嬤。
她手里捧著個靈位,上面的名字正在一點點變成我的。
當隊伍離我只有十步遠時,布娃娃突然發(fā)出刺耳的尖笑。
它身上的紅線全部崩斷,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銅錢——
每枚上都刻著不同的名字。
一命抵一命......
阿嬤的嘴巴沒有動,聲音卻從送葬隊伍每個人嘴里同時發(fā)出,時辰到了......
我絕望地閉上眼,卻聽見叮的一聲脆響。
胸前的半枚銅錢突然飛起,在空中與另半枚相撞——
那半枚從布娃娃體內(nèi)射出,上面刻著贖命二字。
兩半銅錢相撞的瞬間,所有紅線齊齊斷裂。
布娃娃發(fā)出非人的慘叫,它在火光中扭曲變形,最終化成一灘腥臭的黑水。
送葬隊伍突然亂了。
阿嬤的壽衣開始腐爛,露出底下森森白骨。
我踉蹌著爬起來,看見道路盡頭站著個穿紅襖的小女孩——是井邊的那個孩子。
她對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后指向我手中的銅錢。
月光下,完整的銅錢上浮現(xiàn)出最終的字樣:
因果已償
晨光刺破云層時,我站在老宅的廢墟前。
族譜的灰燼被風吹散,露出底下埋著的嬰孩骸骨。
它的心口釘著枚生銹的銅錢,和我脖子上的一模一樣。
遠處傳來孩童嬉戲的聲音,那首童謠又飄了過來。
但這次,最后兩句變成了:
......銅錢合,紅線消
誰家童子歸奈何
我把兩枚銅錢合在一起,輕輕放在那具小小的骸骨上。
當?shù)谝豢|陽光照到井臺時,似乎聽見很輕很輕的笑聲。
轉身離開時,背包突然一輕。
那個糾纏我多年的布娃娃,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9.
我站在村口的歪脖子槐樹下,晨露順著樹干往下滴,像誰未流干的眼淚。
背包里少了布娃娃的重量,整個人卻仿佛被掏空了一般。
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轉身時,我看見那個羊角辮小女孩站在三步開外的地方。
晨光穿透她半透明的身體,在地上投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影子。
她手里攥著個褪色的布老虎——那是我五歲時丟在井邊的玩具。
姐姐。
她歪著頭,嘴角不再撕裂到耳根,我要走啦。
有風吹過我們之間的空地,卷起幾片紙錢灰。
她踮起腳尖,把布老虎塞進我手里。
觸碰的瞬間,我聽見井水翻涌的聲音,看見二十年前那個雨夜——
阿嬤跪在井邊哭嚎,懷里抱著個渾身青紫的嬰兒。
三叔公往井里扔下三枚銅錢,而發(fā)燒的我被按在祠堂的地上,后頸烙下滾燙的印記......
幻象散去時,小女孩的身影正在變淡。
她朝我揮揮手,轉身走向晨霧深處。
在她消失的地方,躺著個褪色的紅布包。
里面是一縷用紅繩纏著的胎發(fā),和一張被水泡得發(fā)皺的照片:
年輕的阿嬤抱著兩個穿紅襖的孩子站在井臺邊,一個在哭,一個在笑。
遠處傳來摩托車的轟鳴。
這次是真的村民,他驚疑不定地打量著我濕透的衣服:姑娘,你從哪來
我張了張嘴,突然發(fā)現(xiàn)喉嚨里那股腥甜消失了。
低頭看手心,那些詭異的紅線也無影無蹤,只剩下掌紋里嵌著的些許香灰。
回城的客車搖搖晃晃啟動時,我透過車窗看見井臺邊站著三個模糊的身影。
高個子的女人牽著兩個穿紅襖的孩子,在陽光下像褪色的剪紙。
背包突然動了動。
掏出來的竟是那個本該消失的布娃娃——
只是現(xiàn)在它變成了普通的玩偶,嘴角的線頭松脫,露出里面發(fā)黃的棉絮。
當客車轉過山坳時,我終于聽清了五歲的自己在幻象里說的話。
那句話是:阿嬤,別哭。
(全文完)
后記
村口的石碑上,那道被雷劈過的裂痕悄悄合攏了。
有頑童在井臺邊撿到枚銅錢,陽光一照,上面乾隆通寶的字樣清晰可見。
至于那些在七月半夜里飄蕩的童謠,如今只剩下老人們偶爾哄睡時哼唱的兩句:
月娘娘,白晃晃
照得娃娃入夢鄉(xiāng)......
番外篇·繡鞋
我是在整理阿嬤遺物時發(fā)現(xiàn)那只繡鞋的。
紅緞面已經(jīng)褪成了暗褐色。
鞋尖上兩粒珍珠蒙著層陰翳,像死魚的眼珠。
鞋底沾著些暗紅斑點,我鬼使神差地湊近聞了聞——
不是朱砂,是陳年的血。
這鞋不能留。
三叔公的兒子站在門檻陰影里,手里攥著把生銹的剪刀。
自從三叔公投井后。
他就變得神神叨叨的,總說聽見井里有人磨牙。
當年那寡婦穿著這雙鞋跳的井。
他忽然壓低聲音,另一只還在井里拽人呢。
窗外的老槐樹沙沙作響,我捏著繡鞋的手指突然刺痛。
低頭看時,鞋幫內(nèi)側露出半截黃紙,上面用血畫著古怪的符文。
那是鎖魂符。
他突然奪過繡鞋往灶膛里扔,你阿嬤臨死前塞進去的!
火舌卷上繡鞋的瞬間,整間屋子驟然降溫。
灶膛里的火苗詭異地變成了青色,繡鞋在火焰中完好無損。
反而漸漸滲出暗紅的水漬,像在流血。
......井!
男人突然慘叫一聲沖出門去。
我追到院門口時,正看見他瘋狂地往井臺上貼符紙。
井轱轆自己轉動起來,濕漉漉的井繩一圈圈纏上他的腳踝。
一報還一報......井底傳來模糊的嗚咽,我的繡鞋......
我抄起院墻邊的鐵鍬砍向井繩。
斷裂的麻繩噴出腥臭的黑水,男人癱在地上直哆嗦。
井口突然探出只泡脹的手,青紫色的指甲摳著井沿,指縫里全是淤泥。
接著!
我把繡鞋扔向井口的剎那,那只手猛地縮了回去。
井水劇烈翻騰的聲音持續(xù)了足足三分鐘,最后歸于沉寂時。
褪色的繡鞋靜靜漂在水面上,鞋頭朝下立著——就像有人穿著它站在井底。
當晚我夢見阿嬤坐在井邊納鞋底。
她手里的紅繩連著井水,每拽一下,井里就傳來嬰兒的啼哭。
醒來時發(fā)現(xiàn)枕邊濕了一大片,散發(fā)著淡淡的腥氣。
三叔公的兒子天亮時來敲門,手里捧著個陶罐:
井水突然退了十丈,露出這個。
罐里裝著半罐黑泥,撥開后露出個銅匣子。
匣中整齊疊著件嬰兒的紅肚兜,兜里包著張發(fā)黃的婚書——
正是當年逼死寡婦的地主家下的聘帖。
七月十五成婚,七月十四投井......
男人突然瞪大眼睛,那寡婦死的時候,肚子里還有個成形的男胎!
我們同時看向靜靜躺在桌上的繡鞋。
晨光中,鞋面上的珍珠突然啪嗒滾落,露出藏在里面的兩顆乳牙。
(番外完)
結語·銅錢扣
故事的最后,我在阿嬤的針線盒底層找到了那枚缺失的銅錢扣。
它被紅布包著,與一綹胎發(fā)纏在一起,銅面刻著長命百歲四個字——
是新生兒洗三禮該有的祝詞。
銅扣邊緣磨得發(fā)亮,像是被人摩挲了二十年。
我把銅錢扣放進了村口那口枯井。
井水早已干涸,但當我松手的瞬間,卻聽見咚的一聲回響。
像是墜入了很深很深的水中。
有風從井底旋上來,帶著陳年香灰的氣息。
輕輕拂過我后頸那個銅錢狀的胎記。
回城的路上經(jīng)過亂葬崗,不知誰新立了塊無字碑。
碑前擺著三樣東西:
褪色的布老虎、半塊喜餅、一只濕漉漉的繡鞋。
客車駛出山坳時,我摸到口袋里多了樣東西——
是那枚本該沉入井底的銅錢扣。
只是現(xiàn)在,長命百歲的刻痕旁邊,多了道歪歪扭稚嫩的劃痕。
像個沒寫完的歸字。
童謠聲又響起來了。
這次,是完整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