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兩人分別,謝雁盡對他說“近來事忙,可能沒什么空閑。”的時候,他是什么感覺?為什么松了一口氣?因為自己起了某個不該起的念頭而對謝雁盡有愧么?
他沒有受任何人和任何話語的影響。
應(yīng)該沒有才對。
“那秦大人此來何事?”
“嗯?”秦疏桐回神。
“你剛才說不是太子授意,那就是私事了?但又好像不僅僅是見我這個朋友一面而已吧?我忝為你友,秦大人莫怪�!迸崮尴疾己昧瞬瑁瑢⑵渲幸槐f在秦疏桐面前。
“我都收受你的贈禮了,裴小姐言重�!�
“沒想到秦大人會來觀禮�!�
“如小姐一般,我也是忝以朋友之名,所以來……”
“我知道世人是怎么看待我的行徑的,也知道他們是怎么給這件事定性的,我還知道大人與他們不同,但也請不要說出類似探望的話語,因為這不是墮落�!�
“我沒有這樣想!”秦疏桐一拳緊握抵在桌面上,“我只是……有些傷懷,像是失去了一個朋友。不是你遠(yuǎn)離了,更像是我被拋在了某處�!�
裴霓霞怔了一瞬,而后欣然一笑:“說來還不知大人的字,你我既互信為友,總是秦大人、秦大人地稱呼,顯得生分了�!�
“啊,我表字少容�!鼻厥柰┯行o措地。
“好,我記下了,疏桐�!�
秦疏桐不由一愣。
裴霓霞笑中漏出一絲沒能完全藏好的狡黠,又很快掩�。骸芭笥验g自當(dāng)禮尚往來,我沒有字號,你無法對我字號相稱,未免你不愿稱名,我先踏出這一步好了。鳳歌平日用兩個稱呼喚我,要么是‘裴姐姐’,要么是‘霓霞姐姐’,其實她人事歷練比我多許多,我并不夠擔(dān)‘姐姐’的名分,她說不是要我真做‘姐姐’,只是為了顯得親近。到你我這里,算來你長我年歲,但我們相識的契機(jī)特殊,稱兄道妹反而怪異,我便自作主張將兄長敬稱略去,你應(yīng)當(dāng)不甚介懷?”
秦疏桐這才也笑:“不介懷�!�
“況且我聽鳳歌說,你與簡大人也是以名相稱,我平日也直呼鳳歌的名諱,朋友之間大抵如此,你也直呼我名即可。”
“好吧……呃……霓霞?”
裴霓霞笑意更深,隨即想起些事,一時面沉似水,問道:“你說收到我的贈禮了,那信也入手無誤?”
“是啊,是說那封只有兩句話的信?”
她不作聲,端起杯子來淺呷一口香茗,幽幽道:“你收了鐲子,也已看過信�!�
秦疏桐在她長時間的沉默里應(yīng)道:“……是�!�
她放下杯子后,食指搭在杯沿慢慢摩挲,打機(jī)鋒似的:“那我的心意,你也明了了,總會明了。”這話意有所指得再明顯不過,但裴霓霞不給秦疏桐細(xì)想的時間,馬上接道:“說來你從何得知今日之事?市井傳聞應(yīng)該入不了你的耳,我們也不過春宴那日初識,你當(dāng)時尚且不知我今日
受戒�!彼活D,“難道是你堅稱為友的那個人告訴你的?”
這是一句玩笑,但恰好勾起秦疏桐那個不愿有的念頭,想到近日種種,再看裴霓霞沉靜的面容……明明她神情無憂無怖,可他仍有一絲擔(dān)憂。
“我是……總之是碰巧得知,這也許算是佛家所說的因緣?我今日在殿中看到你弟弟和楊天賜在一起,國公夫人暈倒后,他二人離殿去了無人處,我尾隨了他們,而后聽到了他們的談話�!闭f到這里他停了一停,確認(rèn)裴霓霞神色無虞后,道:“想必你也能猜到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我是故意偷聽,這不是君子所為,也對你不起,你對我如何生氣我都愿受,這是我該受的。但我真心想問,你為什么要破壞與謝雁盡的婚約,你明明對他有情,如果不是你自己早有計劃,要行出家一途,你將會被嫁給楊天賜那個無賴紈绔�!闭f罷,秦疏桐仰頭將茶一飲而盡,舒出一口氣后看著裴霓霞,堅定道:“你愿意調(diào)侃,說明你沒有因為春宴上我因謝雁盡而冒犯你而生氣對么?那日我確實是為他找你,但今日我這么問不為謝雁盡,只為你�!�
裴霓霞這次怔了許久,心中百轉(zhuǎn)千回,在把秦疏桐憋得要打退堂鼓前,她終于啟唇:“你上次追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看得出,秦疏桐是一個好人。上次沒有告訴你是因為交淺言深,今日卻已不同。我愿意將來龍去脈對疏桐解釋清楚,但這是一個有些長的故事……”
“我今日無事,只要法空寺不趕人。”
裴霓霞這才娓娓道:“寥寥幾次相交,你是否覺得裴霓霞性格沉穩(wěn),自持嫻靜?但秦疏桐可知以前的裴霓霞是何面貌?”
秦疏桐當(dāng)然不知,但從簡之維些許態(tài)度中能猜出幾分。
“如果你已聽過傳聞,那那些都是真的。齊國公府的裴小姐,從十四歲開始就樂于在各種貴族仕宦聚集的場合出入交際,是長袖善舞,也是如魚得水,世俗常用來形容此狀的一個詞是圓滑世故。那些紙醉金迷、五光十色她樂得饜足,這種輕浮的快樂受用起來最容易不過,而在可預(yù)見的未來,只要她一如既往,她就可以將這些一直享用下去。更甚者,連婚姻這種關(guān)聯(lián)其后半生的大事也無須她思慮,因為在她出生的那一刻,對象就已確定,還是世所公認(rèn)的良配。這樣的人生,每一步都是可知與安穩(wěn)。這兩個詞很迷人,太迷人,以至于將其作為人生最高追求顯得如此無可厚非�!�
“那裴霓霞為何舍棄了?”秦疏桐問。
裴霓霞并不答,只將故事往下續(xù)去:“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年后,一日她出京踏青,偶然遇到一人,那人驚了她的車駕,她見對方是位出家人,便主動免了對方賠罪,還對其以禮相待,可說是傲慢至極。雖然后來她才知道對方原本就沒有賠罪的意思,只因裴小姐當(dāng)時任意妄為,命車馬駛進(jìn)人跡罕至的野林,差點(diǎn)踩壞了僧者手植的菜蔬,對方自認(rèn)攔阻得有理有據(jù),沒有賠罪的道理。裴小姐第一次見到在野的僧人,既好奇、也頗懷著不齒下交的心思,主動提出去僧者隱居處拜訪,僧者便即同意。”
“所以她因為這次偶遇的緣分,在僧者的佛理教化中改變了從前的觀念?”
“前半句不能說錯,后半句卻不大對。她對僧者有深交之意,僧者卻十分淡漠,交談都是裴小姐問一句,僧者才答一句。直到裴小姐問僧者,既然不情愿和她交談,為什么同意她來訪住處。你猜那僧者如何說?”
“應(yīng)當(dāng)是順從因緣,緣來則聚、緣去則散之類的禪語?”
裴霓霞一笑:“那人說,觀裴小姐脾性,若不答應(yīng)怕要失去容身處�!�
秦疏桐果然一怔。
裴霓霞繼續(xù)道:“裴小姐也是你這樣的反應(yīng),所以她問僧者,出家人不是應(yīng)該斷絕叁毒,無所染、無掛礙么?你現(xiàn)在卻似起了嗔念,這不是一個出家人該有的。”
“想來那僧者沒有順著小姐將經(jīng)辯下去�!�
裴霓霞輕輕一點(diǎn)頭:“那僧者反問裴小姐,知不知道世尊釋迦牟尼。這裴小姐當(dāng)然知道,就算是不信佛不拜佛的人也知道些概貌,畢竟初祖達(dá)摩在中土創(chuàng)立禪宗之時,就將法脈傳承一并宣教,世人皆知達(dá)摩是佛傳第二十八祖,而釋迦牟尼乃是佛教始祖,亦是佛教創(chuàng)始人。僧者又問小姐,知不知道世尊最終如何?裴小姐答,傳聞世尊終于涅槃,修成正果,見性成佛。那僧者卻說非也……”
“哪里不對?”
“僧者說,世尊最終死了,每個人的最終皆是死亡。佛是人非神,不外如此�!�
一瞬間似醍醐灌頂,秦疏桐一時只覺自己的心跳聲蓋過萬籟。
也許過了很久,又或許只一霎,裴霓霞的話音將他掣回:“這個回復(fù)令裴小姐似有所悟,兩人再無后話,她隨即告別僧者。歸家之后,裴小姐仍對那日經(jīng)歷念念不忘,她對佛法本沒有興趣,但她太好奇那個僧人,是怎樣的佛經(jīng)佛法才造就了會說出那些話的一個人?她為了解開這個謎開始讀佛經(jīng),但佛經(jīng)艱澀,又有諸多訛誤,她便頻頻去請教那位僧人。僧者一開始還耐心為她釋經(jīng),直到某日她說想拜僧者為師,遁入空門,潛心研修佛法,僧者一口回絕并開始拒絕她的來訪,說她這樣只會誤入歧途。”
秦疏桐微微蹙眉。
“裴小姐十分不解,也因僧者的態(tài)度而悲怒過。此后她扔開佛經(jīng),重歸往日奢宴華筵,只是所感與以往有別:讀佛經(jīng)時,每翻過一篇,都令她發(fā)現(xiàn)一些從未想過的理念,那是一種時時有新奇感的體驗;而那些歡歌笑語朝朝相似,美酒佳肴處處同味,每一日與昨日沒有什么不同。在放任自流間,她甚至開始不記得日子,時間于她如凍川,凝成死寂。這其中只有一點(diǎn)不同,就是她在此期間認(rèn)識了一個與意志消沉的她截然不同的少女,那少女名喚鳳歌。鳳歌總是主動來親近她,她一開始敷衍了事,但隨著相處日久,鳳歌仍沒有改變態(tài)度,于是兩人形成了一種一方冷一方熱的相處默契。一日鳳歌聽她訴說與那名僧者的種種經(jīng)歷后,問她到底為什么煩惱、又為什么變得這么厭世,畢竟以前的裴霓霞可不是這樣的,她聽完她的經(jīng)歷還是沒明白她為什么變成現(xiàn)在這樣。”
裴霓霞望著秦疏桐:“聽到這里,疏桐也會有同樣的疑惑么?”
“沒有,這位裴小姐的心境變化脈絡(luò)很清楚,我并不覺得難理解。反倒是……鳳歌小姐不明白裴小姐為何會有這種變化這一點(diǎn)更奇怪,以我所見的鳳歌小姐而論,她的智識和對人情的體察能力都屬一流才是�!�
“裴小姐也如此不解,甚至因此有些厭惡鳳歌,直到鳳歌說,‘姐姐你這樣不就是那僧者說的入歧途么?我是不知道佛經(jīng)里有什么高深的道理,但難道有什么佛法是非得出家為僧才能學(xué)和悟的?那這樣的法門和土匪強(qiáng)盜強(qiáng)迫入伙的人交投名狀有什么區(qū)別?姐姐說得好像是因為不能再學(xué)習(xí)佛法才變成現(xiàn)在這樣,但那僧者只是拒絕了姐姐拜師出家的請求,所以你到底是因為不能再研修佛法還是因為那僧者否定了你認(rèn)為需要出家才能繼續(xù)研修佛法的想法才這樣呢?如果姐姐仍舊對佛法有興趣,繼續(xù)讀不就好了,如果有疑惑,那人不愿教那找愿意教的人也可以啊;如果對佛法已經(jīng)厭倦,還是覺得以前的日子好,那就開心過回以前的日子。所以我實在不懂姐姐為何頹喪至此�!!�
這番話無異珠璣,所以不是他們錯看陶鳳歌,而是自己太執(zhí)迷,陶鳳歌的“不明白”不是真的不明白,反而是太明白,倒是他們兩人不夠通達(dá)。
可裴霓霞并沒有回到往日,她的現(xiàn)狀就是佐證,而聽過陶鳳歌的那番話之后,裴霓霞難道還會執(zhí)著于表面上一個出家的形式么?
“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模樣,在想為什么?”
“瞞不過你�!�
“在聽了鳳歌的話之后,裴小姐開始正視自己的內(nèi)心,她再去拜會僧者,道明心中所想,僧者這次沒有拒見,二人的關(guān)系回歸往昔。所以我現(xiàn)在可以回答你了,裴小姐不是舍棄了安穩(wěn),只是忽然發(fā)現(xiàn)有對她來說比這更想要的東西�!�
“我已經(jīng)開始止不住地欣羨裴小姐了�!�
“你也有的。”裴霓霞伸出一指指著秦疏桐心口處,“或許曾有過又遺落了,或許還未遇到,但最終都會在這里找到�!�
他是哪一種呢?是還未遇到吧……但是為什么心中有某種東西呼之欲出的感覺?
“其后有一日,裴小姐的婚約者從邊境歸來……”
終于要進(jìn)入最關(guān)鍵之處,秦疏桐繃緊了弦。
裴霓霞也略作停頓,探究著秦疏桐的神情,問道:“你上次說你們是朋友,我雖知你沒有說謊,但……我還想再確認(rèn)一次,是真的么?”
秦疏桐抿了抿唇:“是涉及了他或你太隱私的事,所以不便說么?”
“不是,是因為我將要說的內(nèi)容……你大約可以類比為你對鳳歌說我的壞話�!�
秦疏桐早有預(yù)感,應(yīng)當(dāng)是謝雁盡做了什么,且是在裴霓霞看來十分不好的事,所以裴霓霞才會設(shè)計破壞婚約,特別是在聽過裴霓霞的經(jīng)歷后,他愈發(fā)肯定這預(yù)感。有過那樣的心路歷程,裴霓霞若是喜歡上誰,定不會因外物輕易斷情,除非是對象本身出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