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jié)
來福在旁邊,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睛包著淚。
細柳將他上下一打量:“你怎么更胖了?”
“喲,小胖子變大胖子啦?”
驚蟄忽然出現(xiàn),一把摟過來福的脖子,來福這是時隔幾年第一回
見他,當下臉上便露出喜色:“驚蟄!”
“看著不像記恨我的樣子啊�!�
驚蟄說道。
“記恨你做什么?”
“我當初把你趕出去,還踢你屁股來著啊……”
來福搖頭:“我知道你和細柳大人是不想連累我……哎哎哎你懷里那是什么!”
說著說著,來福就破音了。
“大驚小怪什么?我養(yǎng)的小玩意,”驚蟄按下衣襟里碧綠的蛇腦袋,故意嚇他,“你小心點,惹惱了它,它鐵定咬你屁股!”
“你不是被蛇咬過屁股嗎?你不是怕蛇嗎?”來福不敢置信。
“胡說!我什么時候怕過?”
驚蟄死不承認。
“驚蟄,有燒雞!”堂內(nèi)傳來一道清亮的女聲,很快,門口出現(xiàn)一個渾身綴滿銀飾的少女,她招招手,“你再不來,要被阿叔搶光了!”
“走走走吃燒雞!”
驚蟄趕緊摟著來福進去。
水面枝影橫斜,細柳看向堂內(nèi),姜變一身常服,正舉著杯子在勸陸雨梧喝酒,陸雨梧無奈地笑,抬起眼簾,與她相視。
他朝她招手。
很多年,細柳沒有好好看過八月十五的月亮,今夜淋雪堂中好多的人,無邊的熱鬧,烏布舜和舒敖都喝醉了,被陸驤等人帶去近處的松香軒歇下。
姜變走的時候也搖搖晃晃的,細柳與陸雨梧將他和花若丹送至園外,再回到淋雪堂,驚蟄也喝倒了,正抱著個酒壇子咂嘴。
雪花踢了他一腳。
他卻紋絲不動。
陸雨梧讓陸青山安排好他們的住處,整個淋雪堂中的宴席散盡,已是深夜,蘢園里靜悄悄的,偶爾蟲鳴。
澄然閣是細柳幼時的住處,澄然閣旁便是那棵她母親程芷柳親手種的山枇杷樹,細柳坐在亭下石階邊看它,說:“我記得它十月才會開花,花有三期,要到次年的二月才會結(jié)束,結(jié)果則要等五月到七月。”
“嗯。”
陸雨梧坐在她身邊,嗓音裹著幾分朦朧醉意:“你從前爬樹給我摘過枇杷�!�
“摘過嗎?”
細柳轉(zhuǎn)過臉來看他,她不是什么都事無鉅細地記著。
“摘過�!�
陸雨梧抬眼,那棵山枇杷樹比從前要蓊郁,月華穿梭于它的枝葉縫隙,落在地上都成了散碎的影:“我記得很甜�!�
“我不記得了�!�
細柳說。
“不記得也沒有關(guān)系,”陸雨梧雙手撐在階上,“我們等明年的六月,到那時,我摘給你。”
“圓圓,你等一下�!�
他忽然又說。
細柳看他站起身,走到亭子里沒一會兒又走下階來,四下燈火昏昧,而月華清瑩,細柳看見他手中竟多了一棵小樹苗,根須還帶著泥土。
“你的生辰禮�!�
陸雨梧說道。
細柳接過樹苗來看了又看,卻認不出,只好問他:“這是什么樹?”
“桂花樹�!�
他說。
四周唯余風吹葉動之聲,兩把細柳刀,一把在她手里,一把在陸雨梧手里,他們兩個在那棵山枇杷樹旁邊刨出來一個土坑,將那棵小樹苗放下去。
身旁一盞燈籠光拉長兩道影子,細柳緊土的手不經(jīng)意與他指節(jié)相觸,兩人同時抬起頭來,才發(fā)覺彼此臉上都沾著些泥土,不由相視一笑。
小小的桂花樹苗立在高大蓊郁的山枇杷樹旁,細柳伸手捏了一下掉出衣襟來的那只玉兔,她發(fā)現(xiàn),也許再也沒有比這更圓滿的事了。
天上的月亮是一年中最圓的月亮。
它擁有它的兔子,還有一株桂花樹。
終有一日,這棵桂花樹會長大,會變得茂密蓊郁。
兩個人在亭子下坐著看著小樹苗很久,細柳才發(fā)覺陸雨梧已經(jīng)醉得有些迷迷糊糊了,他雙手撐著臉,濃而長的眼睫時不時地垂下去。
一張原本蒼白的面容因為酒意而微有薄紅。
“陸秋融�!�
細柳戳了戳他的肩。
“嗯?”
他的聲音裹著困意。
“它什么時候才會開花?”不同于父親,細柳不太懂這些花草樹木。
“很快�!�
他眼睫動了一下,那雙浸染醉意的眸子看了過來,黑沉的眼瞳里映著粼粼的燈影:“每年六月我都會在蘢園,陪你摘枇杷,等這棵桂花樹長大�!�
兩個人的手沾滿泥土,卻始終牽在一起。
夜更深,澄然閣中四下無人,細柳沐浴完出來,外面蟲聲微小,她抬起頭,見對面廊上窗欞半開,一盞燈燭未滅。
她走近在窗邊站定,就見靠窗的書案后,陸雨梧一身單薄的雪白衣袍,烏濃的長發(fā)披散在身后,還有些濕潤。
他半張臉枕在臂彎,已經(jīng)睡去。
細柳發(fā)現(xiàn)他手肘邊壓著一卷書冊,她先是看了他一眼,隨后探手過去,將那書冊一點點從他手肘處抽出來。
書冊封皮上干干凈凈,什么也沒有,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但她翻開來,稚嫩的字跡頃刻闖入眼簾。
“丙子年十二月初五,大雪。
天大寒,師不起,誤學。酉時祖歸,閱之,受笞而飲泣。
至蘢園見盈時,分食乳糖,輒止。”
這似乎是陸雨梧的日錄,但他并不是每一日都會記錄,所以這么多年來,也仍舊是這一卷而已。
兒時的事,他并不常記,從建弘六年開始,他的記錄才變的多了起來。
“建弘六年秋,八月十五。
周家大難,父不敢殮,遂以壓祟錢行方便,收葬周家一十三口,其中無盈時�!�
“建弘七年秋,八月初三。
淙淙徹暮,檐雨若繩。姜修恒來,小窗兀坐,煎魚烹茶,留燈夜話,仍無盈時音訊�!�
“建弘八年秋,八月十五。
又是中秋,盈時不在�!�
“建弘九年秋,八月十五。
盈時不在�!�
……
細柳將泛黃的紙頁翻過一頁又一頁,她仿佛可以窺見她忘記了一切,而他始終獨自堅持著尋找她的那些年。
燈燭搖晃,映照書案上熟睡的人那張秀整的臉。
細柳的眼眶逐漸濕潤,她翻到最后一頁。
“永嘉三年夏,七月十一。
梅子黃時雨,我終再見盈時,我要帶她回家�!�
是汀州重逢那日,鴛鴦樓下,煙雨朦朧,那是找回記憶的周盈時與陸秋融真正的重逢。
多少年如一日,
他始終想要找到她,始終想要帶她回家。
細柳眼中淚意模糊,廊內(nèi)燈籠映照一片花木疏影,一道軒窗相隔,陸雨梧伏在案上,呼吸聲很輕,纖長的眼睫在眼瞼底下投了片淡淡的影。
細柳俯身,一個吻很輕很輕地印在他臉頰。
景寧五年秋,八月十五。
圓月如鏡,桂樹新生。
天上地下永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