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冰冷的空氣像無數(shù)根細密的鋼針，扎進蘇曉因高燒而殘留著潮紅的皮膚里。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下的劇痛——那個在懷中深藏的硬角，如同烙在她肋骨上的刑具，冰冷的棱角隔著薄襖硌進單薄皮肉。從院子到灶間不過幾步路，卻走得她脊背僵硬，肩膀上的傷處火燒火燎地抽痛，每一次腳踩在凍硬的地面上都像踏在針氈。</p>
灶房里的煙火氣更濃了，混合著熱騰騰的蒸騰水汽和燒干糊底的淡淡焦糊味，暖熱的空氣撲在臉上，卻激得蘇曉胃里一陣猛烈的翻攪，幾乎要嘔出來。</p>
張菊香正背對著門口，彎腰在灶坑前，揮動著一柄舊火鉗，噼里啪啦地撥弄著灶膛里燃燒不旺的柴火。劣質(zhì)的柴草受潮難燃，濃烈的白煙卷著火舌倒灌出來，嗆得她連聲咳嗽，一邊咳一邊咒罵：“……爛屁股的瘟雞，撿回來的這點柴火都濕透了！點火跟點死人的紙幡一樣！咳咳……熏死老娘！”</p>
她的注意力完全被灶膛里的頑固柴火吸引了，火光在她佝僂的背脊上跳動，拉長扭曲的影子。蘇曉低垂著頭，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身體僵硬地站在門邊的陰影里，眼睛卻死死盯著灶臺案板的方向，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地撞擊著肋骨下的硬角。</p>
案板上，斜斜地靠著一把砍柴用的柴刀。刀身闊大，厚實沉重，是劈整根樹墩子的家伙事。木柄油亮，刀口雖然有些鈍了，但刃面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泛著粗獷冰冷的青光。它離灶臺有些距離，就杵在那里，像一個沉默冷硬的警示牌。</p>
蘇曉的目光黏在那把冰冷的兇器上，如同被磁石吸住。張菊香剛才在豬圈門口揮動它的暴戾身影和她此刻撥弄柴火的焦躁背影重疊，巨大的精神壓力下，那沉甸甸的鐵塊竟讓蘇曉產(chǎn)生了一種詭異的安定感——仿佛只要它此刻不在張菊香手里揮舞，就是最大的安全。</p>
張菊香終于把灶膛撥弄出點穩(wěn)定的火勢，直起腰，抹了一把被煙熏火燎出淚痕的臉，轉(zhuǎn)身。一看到縮在門邊陰影里、臉色慘白、眼神空洞地杵著的蘇曉，新仇舊恨瞬間點燃。</p>
“杵在那里裝門神吶？！死相！”張菊香的聲音像淬了毒的冰針，“一身泥的鬼樣子還指望老娘給你飯吃？豬圈清了沒？雞喂了沒？當自己是小姐太太？等著人伺候？！”</p>
劈頭蓋臉的咒罵冰雹般砸下。蘇曉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懷里的硬角硌得更深。疼痛讓她眼神更加瑟縮，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讓那硬角深深嵌入肋下皮肉——仿佛只有這錐心的痛才能讓她從這令人窒息的污言穢語里保持一絲清醒，才能死死壓住那幾乎沖破胸膛的牛肉干油污氣味。</p>
“掃……掃過了……”蘇曉的聲音嘶啞，像砂紙磨過木頭，“豬……豬也喂了……”她艱難地試圖解釋，證明“價值”，聲音卻淹沒在對方滔滔不絕的怒火里。</p>
“呸！”一口濃痰帶著熱氣狠狠砸在蘇曉腳邊灰黑的地面上。張菊香渾濁的眼睛因憤怒而圓瞪，“當老娘瞎？！看看你掃的豬圈！看看那圈底！糊弄鬼呢？！你當豬圈的糞是金子，舍不得鏟走供著你？！還有那點豬食，豬嘴剛沾點皮就掃興了！餓得直拱門！你是拿娘的老臉當抹布擦圈門去了？！……”</p>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蘇曉臉上。張菊香的手因為激動而顫抖著指向門外，那枯樹枝一樣的手指頭差點戳到蘇曉的鼻子。</p>
“滾！給老娘滾出去打豬草！天黑前背不回滿滿一筐，你看老娘剁不剁了你的狗爪子塞灶膛里燒！”她罵得氣喘吁吁，顯然氣急了，順手就從旁邊的柴火垛上抄起一根手臂粗、帶著尖銳茬口的粗樹枝，劈頭蓋臉地就朝蘇曉頭上砸來！“杵木頭！滾！”</p>
破空的風(fēng)聲帶著絕望的怒意！</p>
蘇曉瞳孔驟縮！本能地想抱頭蹲下躲開！</p>
身體的劇痛和僵硬讓她慢了半拍！</p>
粗糲的樹枝裹挾著柴草碎屑和塵土，狠狠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摑在她的肩頸相連的傷處！</p>
“唔——！”蘇曉悶哼一聲！劇痛如同高壓電流瞬間從肩窩竄遍全身！眼前猛的一黑！整個人被那股巨大的抽打力量帶得踉蹌著向后狠狠一栽！</p>
“砰！”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土門框上！</p>
那一下撞擊力量極大！后心抵著的門框棱角撞得她眼前金星亂迸！最致命的是懷中那個深藏的硬角——在這個角度、被外力強行擠壓進軀體的瞬間，猛地向里一頂！狠狠釘在她左邊下肋脆弱處的皮肉里！</p>
尖銳的棱角甚至刺透了單薄的里衣！</p>
噗！</p>
一股尖銳到無法形容的劇痛從肋下猛沖上來！不是皮外傷的痛楚，而是內(nèi)臟仿佛被一根冰錐狠狠刺穿的恐怖感覺！</p>
蘇曉只覺得喉頭猛地一甜！一股帶著濃烈鐵銹味的液體毫無預(yù)兆地沖破牙關(guān)，洶涌地從嘴角溢出！溫熱、濃稠、帶著身體的余熱！</p>
張菊香舉著粗樹枝還想再砸的手僵在半空，渾濁的瞳孔里倒映著蘇曉后背抵著門框往下癱滑、嘴角那抹刺目猩紅的景象！</p>
那點鮮紅的血跡在昏暗、污穢的灶間光線里，突兀得如同雪地里的梅！</p>
張菊香那滔天的怒氣像是被瞬間凍結(jié)凝固了！臉上因憤怒而猙獰的表情僵硬在那里，只剩下茫然和一閃而過的、極其純粹的驚懼！這血……真……真打出大毛病了？！那肩骨……真斷了？</p>
灶坑里，一根濕柴燒透了，里面蘊藏的水汽被烤干，發(fā)出一聲極其短暫的、輕細的“啵”聲，隨即塌陷成灰燼的噗簌聲。</p>
這細微到幾乎被忽略的聲響，卻在蘇曉此刻被劇痛無限放大的感官中，如同在死寂深潭投入一顆石子！</p>
“哇……”</p>
一口滾燙的、帶著濃重鐵銹甜腥味的鮮紅液體再次不受控制地從蘇曉嘴角涌出，黏稠地淌過下巴，滴落在她緊緊抱著肋下的那只手背和破爛的襖子上。</p>
她甚至能感覺到懷里的硬角紋絲不動，冰冷地深陷在痛覺神經(jīng)最密集之處，像一個冰冷的惡魔在嘲弄——它找到了弱點！</p>
蘇曉的身體順著冰冷的門框徹底癱軟下來，滑坐到冰冷的地面。她蜷縮著，頭深深埋在屈起的膝蓋和環(huán)抱著的手臂里，整個身體劇烈地抽搐顫抖，肩膀和肋下雙重撕裂的劇痛像兩條冰冷的毒蛇啃噬著神經(jīng)。劇烈的咳嗽被死死壓抑在喉嚨深處，每一次壓抑都加重了內(nèi)腑的翻涌。額頭滾燙，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里衣。視野像被潑了紅墨，陣陣發(fā)黑暈眩。</p>
灶房里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只有灶膛里柴草燃燒偶爾發(fā)出的噼啪爆裂聲。張菊香粗重的喘息僵在那里，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那團劇烈顫抖的身影和她手背上、襖子上那刺目的、蔓延開的暗紅濕痕。握著粗樹枝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泛著青白，微微發(fā)著抖。蘇曉那壓抑在喉嚨深處、瀕死般的細微抽氣和嗚咽，在這寂靜里像一把鈍鋸子在磨人的神經(jīng)。</p>
時間像是黏稠的瀝青，緩慢流動。</p>
就在這壓抑到極致的時刻——</p>
院子外的方向，隔著低矮的籬笆墻，遠遠地傳來一道略顯蒼老、帶著某種程式化熱情和熟練套路的吆喝聲：“蘇老哥！菊香嫂子！在家的吧？村東頭老陳家二小子，捎個話！托供銷社李會計的福！他家走丟那頭黑伢豬，昨個夜里找著啦！就在東溝子那片爛洼地里！讓別太著急上火！”</p>
這聲音像是投入冰面的石子！</p>
張菊香被這突來的外部聲浪驚得渾身一哆嗦！猛地從對“打壞”蘇曉后果的驚懼和無所適從中驚醒！</p>
她渾濁的眼睛飛快地轉(zhuǎn)動了幾下，臉色陡然變得更加難看！那頭黑豬是她昨晚咒罵了半宿的由頭！現(xiàn)在被點破找到了，讓她滿腔怨毒無處發(fā)泄的憤怒瞬間轉(zhuǎn)了方向！更讓她驚懼的是——那聲音在院外！要是看到、或者聽出點什么……</p>
不行！絕不能讓外人看到自家屋里死人！更不能再耽誤！萬一……萬一這死丫頭真死在屋里……</p>
張菊香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丟開那根還在滴答污泥的粗樹枝，幾步?jīng)_到門口，一把拉開虛掩的院門縫隙，沖著聲音來源、籬笆墻外的小道方向，用盡力氣擠出一點佯裝的熱情：“哎！聽見啦！多謝他李會計操心！謝你家跑腿兒嘞！……”聲音拔得很高，帶著虛張聲勢的尖利，試圖蓋過灶房里壓抑的動靜。</p>
這聲音讓蜷縮在地、忍受著地獄般痛苦的蘇曉，渾身劇顫了一下！眼角的淚和血混在一起，滴進泥塵里。她牙關(guān)咬得咯咯作響，用盡身體最后一絲力氣，死命地將那個深陷肋下的冰冷硬角往肉里更深地擠壓！仿佛只有這種以痛制痛的極端方式，才能讓她在內(nèi)外交煎的煉獄中保持一線清明，才能在張菊香即將爆發(fā)的后續(xù)風(fēng)暴中找到唯一的“縫隙”！</p>
她需要那個縫隙！一個可以暫時離開這煉獄般院子的喘息之機！</p>
院外那人得了回應(yīng)，也沒進來細看，吆喝了一句“沒事就好”，腳步聲踢踢踏踏地走遠了。</p>
籬笆門被張菊香用力摔上，“哐當”一聲響！她的臉瞬間扭曲回猙獰，猛地轉(zhuǎn)身踏進灶房！看著地上癱成一團、如同被抽掉脊梁骨的蘇曉，尤其是她手背和衣襟上再次暈開的新鮮血跡，那點子驚懼被無邊的厭煩和“麻煩要砸手里”的恐慌徹底取代！</p>
“沒用的瘟雞！還死狗一樣躺著挺尸？！”張菊香幾步上前，粗糙的手指因為怒氣和某種潛在的發(fā)虛，指著蘇曉的鼻子咒罵，唾沫飛濺，“吐兩口血就裝死狗了？！老娘告訴你！今兒沒打夠五捆干柴回來給老娘燒炕，你就死在野地里也別回來了！”聲音尖利到變調(diào)，“爛骨頭了？那就爬出去！爬著去打柴！”</p>
這歇斯底里的咆哮，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刺的鞭子抽在蘇曉緊縮的靈魂上。但其中那句“爬出去”、“死在野地里也別回來了”，卻像絕望地獄里透出的一絲縫隙！</p>
蘇曉埋在臂彎里的臉抬起一點，沾滿血淚污泥的頭發(fā)下，那雙剛剛還因劇痛而渙散的眼睛里，猛地燃起一簇驚人的亮光！那亮光帶著孤注一擲的癲狂！</p>
一個在死亡邊緣被擠榨出來的念頭，狠狠撞進腦海！</p>
村東頭老陳家……</p>
那個喊話的方向……</p>
那里……</p>
有……村醫(yī)？</p>
一個極其模糊、帶著強烈渴求的名字像水草一樣浮上被劇痛覆蓋的記憶碎片——老陳瞎子！</p>
一個常年背著破木箱、裝著劣質(zhì)藥面草藥針頭、在十里八村給人看頭疼腦熱、接骨扎針的老村醫(yī)！一個……可能看病便宜、也容易被糊弄過去的……郎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