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檔案房的霉味還裹在鼻腔里，柳蕙剛合上那疊"柳記承運"的卷宗，外頭便傳來急促的腳步聲。</p>
"劉典膳！"沈女官的聲音像淬了冰的銀簪，"膳食司堂前等你。"</p>
劉典膳應(yīng)了聲，回頭對柳蕙道："你且把這幾卷收進木箱，鎖好了再回灶下。"燭火映得他鬢角的白發(fā)發(fā)亮，轉(zhuǎn)身時袍角掃起一片浮塵。</p>
柳蕙指尖還沾著卷宗上的灰，剛要彎腰整理，外頭突然傳來重物落地的悶響。</p>
"柳廚娘？"沈女官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月白翟紋裙角沾著廊下的青苔，"膳食司堂前，你也該來聽聽。"</p>
她話音未落，幾個雜役已圍上來。</p>
柳蕙垂眸掃過對方腰間的銀魚佩——那是尚食局二等女官的標記。</p>
昨日她替掌勺阿婆給太后送了碗藕粉圓子，太后說"比去年的甜得熨帖"，今日便招來了這道目光。</p>
膳食司堂前的日頭正毒，青石板曬得發(fā)燙。</p>
柳蕙跟著沈女官跨進門時，二十幾個宮廚正圍在廊下，連燒火的小丫頭都踮著腳往里頭瞧。</p>
"都散了。"沈女官甩了甩帕子，金護甲刮過案幾發(fā)出刺耳的響，"今日說的是柳廚娘的差使。"</p>
她轉(zhuǎn)身時，鬢邊的珍珠步搖晃出冷光："貴妃娘娘明日壽辰，要設(shè)十二道全素宴。"話音頓了頓，眼尾掃過柳蕙發(fā)間那枚褪色的木簪，"且不得用一絲葷油。"</p>
廊下傳來抽氣聲。</p>
素宴不用葷油，等于斷了素菜的魂——菌菇要葷油提鮮，豆腐需葷油煎香，便是最普通的青菜，少了葷油也會寡淡得難以下咽。</p>
"怎么？"沈女官指尖叩著案上的食單，"柳廚娘可是不愿？"</p>
柳蕙垂著的手在袖中攥緊。</p>
她想起昨日在檔案房里，"尚食局監(jiān)察司"的官印在燭火下泛著暗紅，想起父親教她切豆腐時說"刀要軟，心要硬"。</p>
她抬頭時，眼底只剩溫馴的光："女官吩咐，蕙自然應(yīng)下。"</p>
沈女官眉梢一挑，似乎沒料到她應(yīng)得這樣干脆。</p>
她甩袖從案上抽出張黃紙："食材單在這，明日未時前備不齊......"尾音拖得細長，"你父親當年私減貢品的案子，可還掛在尚食局的卷宗里呢。"</p>
柳蕙接過紙單時，指腹擦過沈女官的金護甲，涼得像浸了井水的刀尖。</p>
她低頭應(yīng)"是"，卻在瞥見紙單角落的墨痕時，心里突然一沉——那是她昨日在檔案房見過的，"周九"的字跡。</p>
回到灶下時，日頭已西斜。</p>
柳蕙把食單往案上一攤，竹篾編的蒸籠還冒著熱氣，蒸的是今早剩下的素包子。</p>
她翻出灶膛里半塊燒剩的炭，在墻上畫起了菜譜：豆腐、菌菇、果仁——父親曾說《四季庖廚經(jīng)》殘卷里有"仿葷宴"，用素料模擬魚肉之味，關(guān)鍵在火候與調(diào)味。</p>
"柳姐姐。"小丫頭春桃端著木盆進來，"沈女官說庫房今日只許你一人去。"她壓低聲音，"我方才聽見張管事說，香油罐子都鎖進內(nèi)庫了。"</p>
柳蕙摸了摸春桃凍紅的手："好妹妹，去乾元殿找王公公，就說我要借舊年的風干梅露。"春桃愣了愣，她又補了句："就說...是太后前日提過的，要配新茶。"</p>
庫房的門軸"吱呀"一聲開了，霉味混著八角香撲面而來。</p>
柳蕙掃過架上的壇壇罐罐——芝麻醬香得發(fā)苦，分明是兌了水的；菌菇干縮成小團，該是被挑過最次的。</p>
她蹲下身，指尖劃過最底層的陶甕，甕身刻著"乾元二十三年"——正是父親最后一次押運貢品的年份。</p>
"找什么呢？"張管事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沈女官說，油鹽醬醋一概不許動。"</p>
柳蕙轉(zhuǎn)身，手里多了塊黑黢黢的菌干："張公公，這竹蓀都潮了，怎么做素湯？"她指腹碾過菌干，深褐色的碎屑簌簌落下，"要不...把乾元殿的風干梅露借我？</p>
那東西提鮮，比葷油強。"</p>
張管事瞇眼瞧她："你倒知道梅露？</p>
那是先帝爺當年喝參湯配的，擱了十年了。"</p>
"當年柳記給乾元殿送雪里蕻，王公公總說要拿梅露拌。"柳蕙聲音放軟，"公公行行好，我就用小半盞。"</p>
張管事摸了摸胡子："行吧，你跟我來。"他轉(zhuǎn)身時，柳蕙瞥見他腰間的鑰匙串——最末尾那枚銅鑰匙，正是檔案房里開木柜的樣式。</p>
晚間的灶下飄著奇異的香氣。</p>
柳蕙守著陶鍋，竹炭在灶膛里噼啪作響。</p>
老豆腐壓了三個時辰，已成薄片，她用竹刀劃成柳葉狀，竹炭粉調(diào)水輕掃表面，立刻有了海鱸魚皮的銀灰。</p>
醋汁里泡著新腌的嫩姜，青芥是她今早磨的，辛辣里帶著絲甜。</p>
"起鍋！"她揭開鍋蓋，蒸汽裹著菌菇香涌出來。</p>
夾起一片"魚生"，醋汁順著筷子往下淌，滴在青瓷盤里，暈開淺褐色的花。</p>
她咬了一口，豆腐的綿軟混著姜的辛、芥的沖，竟真有幾分海鱸的鮮甜。</p>
"好！"</p>
柳蕙手一抖，轉(zhuǎn)身見林副使立在灶口，玄色官服沾著夜露。</p>
他伸手夾起一片"魚生"，嘗過后眼睛微亮："能把豆腐做出魚味，柳廚娘好手段。"</p>
"副使怎么來了？"柳蕙擦了擦手，"這才試第一道菜。"</p>
林副使從袖中摸出張?zhí)樱?quot;明日貴妃壽宴，陛下說要看看素宴能有多巧。"他壓低聲音，"沈女官的哥哥是貴妃的母家管事，你這宴，做得好是恩，做不好......"</p>
柳蕙垂眸盯著案上的食單，"周九"兩個字在燭火下忽明忽暗。</p>
她抬頭時，眼里有火在燒："副使放心，十二道菜，一道比一道巧。"</p>
林副使走后，灶下只剩一盞油燈。</p>
柳蕙鋪開新的食單，筆尖在"素魚生"旁畫了朵小花，接著寫下"松露扣素鴨"、"菌菇煨素鮑"。</p>
窗外的月亮爬上屋檐，她摸出懷里的殘卷，"仿葷宴"最后一頁的字跡有些模糊，卻清楚寫著："味之至鮮，不在膏粱，在人心。"</p>
她吹滅油燈，月光透過窗紙灑在案上，十二道素宴的菜名在陰影里若隱若現(xiàn)。</p>
明日未時，這場沒有葷油的宴席，終將讓所有人明白——有些味道，用真心煨的，比葷油香百倍。</p>
灶膛里的余燼突然"噼"地爆了個火星，映得"素魚生"三個字發(fā)亮。</p>
柳蕙揉了揉發(fā)酸的眼睛，把食單收進木匣。</p>
今夜，她要把十二道菜的火候、調(diào)味再理一遍——畢竟，這不僅是給貴妃的壽禮，更是她替父親，向整個尚食局，遞出的第一把刀。</p>
灶膛里的竹炭燒得噼啪響，柳蕙的指尖在案板上輕輕叩了三下。</p>
這是她第十三次檢查木匣里的食單。</p>
素魚生的醋汁比例、松露扣素鴨的蒸制時間、菌菇煨素鮑的火候——每道菜的細節(jié)都像刻在她骨頭上，可越是臨近天亮，她越覺得掌心沁汗。</p>
案角的殘卷被夜風吹得翻頁，"味之至鮮，不在膏粱，在人心"的字跡在月光下泛著暖黃，她伸手按住紙頁，指腹觸到父親當年批注的墨痕，喉間忽然發(fā)緊。</p>
"父親，"她對著殘卷輕聲道，"今日我要讓他們看看，柳家的刀工，不是只能切毒藥。"</p>
窗外傳來梆子聲，三更過了。</p>
柳蕙揉了揉發(fā)酸的后頸，目光落在泡發(fā)好的嫩豆腐上。</p>
主菜的靈感在子時突然涌來——玉雕牡丹豆腐羹。</p>
她取過竹刀，刀鋒在豆腐上方懸了懸，像在丈量花瓣的弧度。</p>
第一刀下去時，月光恰好漫過窗欞，將她的影子投在案上，刀光與影子重疊，竟像在豆腐上繡出第一瓣牡丹。</p>
"咔。"</p>
竹刀精準剖開豆腐表層，薄如蟬翼的豆腐片順著刀刃滑落，在清水盆里浮成半透明的花瓣。</p>
柳蕙的呼吸放得極輕，第二刀、第三刀……當?shù)谄咂ò瓿尚蜁r，她額角已滲出細汗。</p>
黑木耳在石臼里被搗成極細的碎末，她用細筆蘸著，在花瓣中央點出鵝黃的蕊——這哪是做菜？</p>
分明是在雕玉。</p>
"當啷。"</p>
灶下木門被踢開的聲響驚得她手一抖，碎豆腐落進盆里，蕩起一圈漣漪。</p>
沈女官踩著月白宮鞋跨進來，鬢邊的珍珠步搖隨著動作輕晃，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陰影："柳廚娘好雅興，這都快卯時了，還在玩豆腐？"</p>
柳蕙迅速將水盆往身后挪了挪，福身道："女官早，奴婢在備貴妃娘娘的壽宴菜。"</p>
"壽宴？"沈女官掃過案上的豆腐花瓣，涂著丹蔻的指甲"啪"地敲在水盆邊緣，"你當這是畫舫里的雅集？</p>
豆腐軟得像棉花，盛進湯碗里稍一顛簸就碎成渣，你想讓貴妃看漂著豆渣的湯？"</p>
柳蕙垂眸盯著自己沾著豆腥氣的指尖，聲音卻穩(wěn)得像山澗的泉："奴婢自有辦法。"她轉(zhuǎn)身揭開灶臺邊的陶罐，舀出一小塊冰糖，"女官請看。"</p>
冰糖落進滾水的瞬間，水面騰起細白的霧。</p>
柳蕙將豆腐花瓣輕輕夾入湯中，原本軟塌塌的花瓣竟在湯里立住了，隨著水波緩緩舒展，真似一朵剛從晨露里摘的牡丹。</p>
沈女官的瞳孔縮了縮，步搖上的珍珠晃得更快："你......"</p>
"夏荷姑娘到！"</p>
外頭傳來小廚役的通傳聲，沈女官的話被截斷在喉嚨里。</p>
她狠狠剜了柳蕙一眼，甩著裙角走了，門簾掀起又落下，帶得燭火晃了兩晃。</p>
夏荷捧著朱漆托盤進來時，鼻尖還沾著晨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