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伊闕頗險,他肯用兵在此處,顯然只為勝利,毫不顧惜自己的安慰。謝衍亦感動不已,點頭答應(yīng)下來,道:“殿下萬事小心,待攻下洛陽,我定要與殿下共飲慶功酒,不醉不歸!”
趙纓不大在意大家的恭維,只道:“還于舊都,不單是你的心愿,也是我最大的心愿。我曾與人約好,要回去看看舊宅,只是不知道還在不在了……”
他慨嘆,神色里滿是感傷。
……
那一夜,風(fēng)中又響起了哀哀的羌笛聲,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唱著一首古老的歌: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xiāng)里人:“家中有阿誰?”“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飴阿誰。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
聽者無不流淚,攻回舊都的熱切盼望愈發(fā)深重起來……
出自漢樂府《十五從軍征》
第155章
一百五十六、尾聲
你我相伴就是家……
正平二年,
十月初一,在經(jīng)歷了半個多月艱苦卓絕的攻城后,洛陽守軍在張季修的帶領(lǐng)下,
盡數(shù)投降。
那一日,
天降大雪,鵝毛般的雪紛紛淋淋地落下,仿佛能將天地間有的污濁盡數(shù)埋葬,
只余白茫茫的干凈。
洛陽宮中隨處可見披堅執(zhí)銳的士兵,
他們各個神色肅穆,
來來回回巡視著這座他們并不熟悉的宮殿。
靈徽就這樣踏著雪,一步步用腳丈量著這個她既不熟悉,
也算不上陌生的宮殿。她記得第一次進(jìn)宮時,
也不過才八歲,惠帝生著一張慈愛的臉,
指著她對左右道:“生得如此靈秀,果然有幾分子顯的品格!”
子顯是她阿父的字,
她的阿父是天下聞名的美男子。
她那時有些得意,自如地享受著眾人或艷羨或贊賞的目光。
再一次進(jìn)宮是十三歲,
那一次惠帝給她賜了婚,對象是瑯琊王家的九郎王愔。她雖不明白這是福是禍,
是該欣喜還是沮喪,但他的阿父已經(jīng)跪了下去,
叩首領(lǐng)旨。
她跟著匍匐在地上,
不敢大聲呼吸。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那時已經(jīng)明白了這個道。
可是讓她敬畏,讓阿父效忠的君王,
卻在匈奴鐵蹄踏入這座城池后,受盡折辱而死。聽說他死前念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愿來世不復(fù)生于帝王之家”。
他或許也在后悔自己的識人不清,也許懊惱于自己的引狼入室,可蕭家的江山就在爭斗不休,內(nèi)訌不止這中灰飛煙滅,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像是一場荒誕的游戲,有人因為這場游戲身死族滅,也有因為無妄之災(zāi)而家破人亡。游戲留下的亂局持續(xù)了這么多年,民不聊生,哀鴻遍野,滿目瘡痍……
終于……洛城回來了!她也回來了!
快到卻非殿時,一個將領(lǐng)模樣的人匆匆忙忙地趕上來,打斷了她的思緒,說道:“劉棼跑了,都督已下令去追了。女君且先回去等候消息,到時候再來也不遲�!�
靈徽卻很平靜,淡然地?fù)u了搖頭:“他跑不了多遠(yuǎn),我就在這里等著……”
“可是……這么冷的天,若是凍壞您了,屬下也沒法交代�!�
靈徽扔執(zhí)拗,一步步繼續(xù)向卻非殿走去。
北風(fēng)呼嘯而過,夾帶著數(shù)不清的雪珠子直往臉上撲,靈徽攏了攏頭上的風(fēng)帽,仰頭望著灰暗的天色,眼角濕漉漉的。
遠(yuǎn)處響起了寶鐸的聲音,那聲音似乎很遠(yuǎn),帶著縹緲的余音。
“那是……?”她問身邊人。
那人如實回答:“劉棼篤信佛法,在宮中亦建有佛寺,這應(yīng)該是那里傳出的聲音�!�
靈徽漠然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冷笑:“殺人如麻的劊子手,以為修幾座佛寺,念幾句經(jīng)文,便能債業(yè)全銷么?做夢!”
那人訥訥,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低頭跟在她身后,陪著她一起進(jìn)入?yún)s非殿中。
雕墻峻宇,朱柱素壁,華美不可言狀。這處她未曾來過,只是聽說這是前朝所修,為歷代皇帝最愛。劉棼攻下洛陽后,亦最喜此處。
靈徽坐在空蕩蕩的殿宇中,望著晃動不安的燭影,不知不覺犯了困。這一次,她沒有夢到過去的畫面,而是夢到了她從未見過的,晉陽城破后的慘狀。她夢到阿父被吊在城樓上,雙目圓睜,死死地望著遠(yuǎn)處。
而他所望的地方,歌舞升平,宴飲達(dá)旦。
靈徽猛然睜開雙眼,心像是被壓了一塊石頭,沉甸甸的,說不出的難受。
忽然,有人進(jìn)殿來,聲音怯怯地,對她道:“女君,殿外有人求見,說是您的舅父�!�
“舅父?”靈徽喃喃,她幾乎忘了,自己在洛城中還有這樣的親戚。當(dāng)時阿母早逝,外家遠(yuǎn)在博陵,雖有兩個舅父在京中為官,但到底疏于聯(lián)系,也就算不上親近。
想不到時至今日,斷了的聯(lián)系也能續(xù)上。
“你大母身體不好,當(dāng)初洛陽城陷落時,她聽說你不見了蹤跡,急得大病了一場。這些年我們一直在找你,后來咱們?nèi)チ四线叺囊恢вH族傳回消息,說你被封了宜城君,還說南朝的皇帝有意給你賜婚,我們便放下心來�!眮淼萌耸撬亩烁�,時間太久,靈徽對他只有模糊的一點印象。
不過他的眉眼和阿母生得像,靈徽忘記誰也不會忘記阿母的樣子,哪怕那時候她尚年幼。
“南朝的皇帝……”靈徽聽到這個稱呼,愣了一下,繼而恍然大悟,“差點忘了,崔家已經(jīng)對匈奴人俯首稱臣了。”
二舅父臉上訕訕地,開口解釋:“舉族南遷太過困難,一路上不確定的事情太多,若真出什么事,那就是舉族消亡的大禍了。”
靈徽表示解:“便如投注,總不好押在一處。匈奴人再兇殘野蠻,若要在中原站穩(wěn)腳跟,還是得依靠世族之力。”
二舅父欣慰地點頭:“你三舅父家的蘭媛也去了南地,聽說在南朝太后身邊很得寵。你可見過她,她一切可好?”
靈徽說很好:“蘭媛阿姊聰慧溫柔,太后很信任她。”
“那就好,”他道,“今次攻入洛陽的人,依稀看著像趙家那個郎君,當(dāng)真是他么?”
靈徽點頭。
“那你……”二舅父欲言又止,“聽人說你嫁給了謝家的郎他就是這次統(tǒng)兵的大都督。”靈徽怏怏說道。
“謝衍謝元和?”二舅父在北漢為官,自然聽過這個人物,不免嘖嘖贊嘆,“圓月真是厲害,他是統(tǒng)兵的主帥,又是南朝太后的親弟弟……先前你大母還擔(dān)憂得跟什么似的,生怕洛城陷落,咱家會受無妄之災(zāi)。如今可好,有圓月在,當(dāng)無憂矣�!�
靈徽靜靜地看著自己的舅父,唇角帶著淡淡的笑,道:“阿舅不是早就打聽出來了么,不然怎么未曾追隨劉棼西逃而去。今日來此見我,難道真是為了一敘骨肉之情?”
有些溫情就如面紗一般,輕輕揭開后就會發(fā)現(xiàn),背后的丑陋和冰冷讓人無法直視。她竟不知,自己會有這樣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
“怎會……”舅父仍說著客套的話,竭力想要表現(xiàn)出溫情脈脈的樣子,“你大母想要請你回去吃頓便飯,也好見見親人。這些年不見,一晃你都成了家,若是他們能見到你的郎婿,不知道該多高興�!�
靈徽搖頭,說不必:“他事忙,無暇去�!�
場面一瞬間有些尷尬,卻忽然聽到有人進(jìn)殿,甲胄輕響聲里走來一位將軍,拱手行禮后,說:“女君妙算,劉棼果然往函谷方向逃去,剛出關(guān)就被代王提前埋伏好的兵馬活捉了�!�
靈徽看到她的阿舅,用那樣古怪的眼神看著自己,淺淺彎了彎唇角,算作回應(yīng)。
“都督讓屬下請女君前往宣室殿商議,看劉棼該如何處置�!蹦侨藗�(cè)了側(cè)身,示意靈徽隨他前往。
靈徽說知道了,便要起身離開。
“圓月,你想要如何處置他,他畢竟是一國之君……”二舅父掙扎半晌,終于忍不住攔住了她的去路,焦急道。
靈徽挑眉,說:“這應(yīng)該是今日見我的第三個目的了吧�?墒前⒕�,你憑什么覺得我會忘了殺父之仇,給仇人一個活路。當(dāng)年我阿父在晉陽孤立無援時,你們在哪里;他的尸身被掛在城樓上,你們可有替他難過;他的孤墳還在晉陽城外,南朝皇帝尚且知道給他立衣冠冢,讓他受香火,而你們呢?你們一個個位高權(quán)重的,可有一人想過帶他回來,與我阿母合葬?”
“我知道殺降不祥,他若是好好待在洛陽宮里,我尚能留他一命,可是他逃了啊,一個逃犯,我憑什么讓他活著�!膘`徽冷笑。
“他原本不想逃的……”舅父說道,忽然頓住了,怔怔望著靈徽。
靈徽終于露出一個妍媚的笑容:“對,慫恿他逃跑的,是我的人。他若不逃,我又該如何名正言順的殺了他呢?”
“他是一國之君,為何要讓他受此折辱!”二舅父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顯得尖銳。
“在我這里,他只是殺父仇人!”靈徽回看他,分毫不讓,“尚書大人,我沒有你這樣的心胸,侍奉仇人久了,難道還真把自己也變成仇人的家奴了?”
“天下紛亂,唯有如此才能立足,何必讓自己攪擾在仇恨之中呢?你的阿父不是死于私仇,而是死在了戰(zhàn)場上,就算不是陛下,換做其他人,晉陽城破他也是必死無疑。圓月,你為何不明白這個道?”
對啊,她是不明白,所有人都能走出來,為何只有她被困住了。
阿父當(dāng)年苦苦支撐的信念到底是什么?是他的君王,還是他的百姓……可是他死了,所有人還是按照既定的命運在生活著,絲毫沒有起作用啊!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來到了宣室殿。謝衍看她臉色很差,忙扶她坐下。可是她卻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劉棼。
曾經(jīng)恨之入骨的人就跪在地上,頭發(fā)花白,滿臉病容,憔悴不已,好像一條喪家之犬。她忽然覺得迷惘。
“你可曾想到會有今日?你當(dāng)年踏平晉陽城時,可曾想過有今日?”靈徽上前,咄咄地問。
劉棼抬起蒼老又疲憊的眼睛,看著她,道:“你是楊尚的女兒?”
靈徽不知他為何認(rèn)識自己,一時愣住了。
“你和你阿父生得很像,”他嘆道,“當(dāng)年朕在洛陽求學(xué)時,曾對你阿父的風(fēng)姿仰慕不已,哪怕他后來與我為敵,我亦期望能將他收歸麾下�?上О 麧M腦子都是什么大義氣節(jié),蕭家皇族互相征伐,腐朽墮落,都爛成什么樣子了,他還一心護(hù)著。”
“所以你就下令虐殺他,將他掛在城樓上示眾?”靈徽的喉口哽咽,因為激憤,臉都變了顏色。
“不這樣做,如何能震懾眾人呢?你阿父太出名了,幾乎成了很多人心中的領(lǐng)袖,若不殺他示眾,只會有更多想要效仿他的人。”劉棼的眼睛渾濁發(fā)黃,看人時卻犀利如狼。
“所以你也有報應(yīng)了!你絕沒有想到會落在我手中吧,我阿父在天有靈,也會看到這一幕,他受過什么苦楚,我會一點一點加諸在你身上的。”靈徽切齒。
劉棼卻笑了:“若是擔(dān)憂報應(yīng),如何能做得了帝王。朕不后悔那樣做,你一個小女子拿這個威脅朕,未免太可笑了�!�
“成王敗寇,你大可以動手。不過時間爭斗不會休止,今日你們得勝,又能得意多少時日,身死族滅尋常之事……說不定啊,你們比朕還要慘得多。”劉棼笑聲瘋狂。
靈徽想起了當(dāng)年有人也發(fā)出過笑聲,那人說她是個懦夫,連報仇都做不到。耳邊又傳來慕容楨的聲音,他說,成王敗寇,本該如此,憐憫沒有用。這本就是個爛透了的世道……
糟糕的世道……
靈徽是怎么殺掉劉棼的,她自己也記不清楚了。她又殺了人,沒有如愿以償?shù)男臐M意足,也沒有噩夢驚醒后的心有余悸。只有空洞,滿心地空洞……
……
馬車行在朱雀大街上,她聽到了孩童的笑鬧聲,也聽到了男男女女的交談聲,一場大戰(zhàn)剛剛結(jié)束,這里便悉數(shù)恢復(fù)了正常。
“都小聲些,還不快回去,外面亂著呢�!庇腥苏f。
“亂什么,有什么害怕的,洛城隔幾年不久有這么一次么,你打我,我打你,死那么多人……唉,活一天算一天,也就罷了�!庇腥诉@樣回答。
“是啊,看樣子這些人比匈奴人還溫和些,咱們在匈奴人手中都活過來了,害怕這些。”又有人道。
“誰當(dāng)皇帝不一樣么,左右和咱們沒關(guān)系。當(dāng)年蕭家諸王來洛陽,還不是一通洗劫,我看啊,和匈奴人差不了多少�!�
“啥時候是個頭啊……家里人死得也差不多了,活著怪沒意思的,只盼著天神顯靈,讓這亂世早點結(jié)束了吧�!�
……
靈徽不知不覺,來到了故宅之中。院中芳草萋萋,屋中蛛網(wǎng)遍布,看樣子荒廢了很久很久。她不知不覺走到了后院之中,那里秋千架還在,依稀可以聽到當(dāng)年的笑語聲聲。她坐在秋千上,抬眼看著天空。
天氣已然轉(zhuǎn)晴,烏云散盡,一輪明月懸在天空中,散著蒼白又皎潔的月華。
物是人非事事休。
……
謝衍站在不遠(yuǎn)處,靜靜地望著她,亦隨著她望著天上的月。天上的月,心里的人,一切都那樣圓滿。
很久之后,靈徽走到了他面前,將手遞給了他。
他笑著握住,沒有說話。
“七郎,我忽然想回廣陵了�!�
“這是你心心念念的家鄉(xiāng),不打算多待些時日么?”
靈徽搖頭:“物是人非……我想得從來不是洛陽,我只是想念阿父阿母了……”
她在他懷中嗚咽地像個孩子。
謝衍抱住她,輕輕嘆息:“你想去哪里我就隨你去哪里,你我相伴就是家�!�
“我讓你辭官,不凡塵俗世,你也愿意?”
“愿意,我比你還要厭倦這些……”
“一言為定!”
“好,一言為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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