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逃離天窟
貝婭記得，她七歲那年，從行游商人手中獲取了寶貴的番茄種子，在院子里播種了兩棵番茄樹，她搭起架子，等待綠枝攀上番茄架，然后一個又一個紅彤彤的番茄就會在夏天生長出來。
那時候她還有三個哥哥，喬治，埃利斯，納森。
埃利斯和納森是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同樣的紅棕頭發(fā)，淺黃色的眼睛。
那是干旱的一年，其他農(nóng)作物因為缺少水分都奄奄一息，家里余糧以顆粒計數(shù)，埃利斯饑病交加，比地里的農(nóng)作物還奄奄一息。
教堂的神父過來看過后，說他病得沒救了，可以埋了，埋得深一些，因為馬上是饑荒的季節(jié)，有些人會掘墳吃人。
納森握著他的孿生哥哥的手，哭了一整夜，貝婭就安靜地守在旁邊。
幸好番茄耐旱，在精心照料下結(jié)出了一個個綠色的小果子，繼續(xù)等待陽光的撫育，就可以收獲不少番茄，貝婭想在埃利斯臨走前，給他吃上甜甜的番茄。
然而就在準備摘番茄的那天，她再來到院子里，卻發(fā)現(xiàn)番茄樹被連根拔起，只剩兩個泥坑，神父毀壞了番茄樹，他說那是惡魔之果，《藍樹經(jīng)》中有神諭，禁止食用惡魔之果。
于是她看著自己辛辛苦苦培育了好幾個月的心血付之一句“神諭”，心臟仿佛也被連根拔起一般的疼痛。
那一刻，目睹埃利斯躺在墳土里沉睡的容顏，她想了很多很多，關(guān)于《藍樹經(jīng)》，關(guān)于神諭，關(guān)于那所謂的神靈，他們做了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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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供養(yǎng)神靈，這個世界有著嚴苛的活祭制度，所有領(lǐng)地都存在天窟，貴族殺了無數(shù)頭的牛羊獻給地底的大蜥蜴，而不肯把那些牛羊分給饑餓的百姓，他們坑葬成千上萬的奴隸，本該青春鮮艷的少女成了累累的白骨。
貝婭跟薩蘭說，神不愛世人，是她基于那十年的童年生活得出的結(jié)論，而并不是為了反駁什么。
所以當她聽到這個如陽光美好的少年自稱自己是神時，她的心里只有畏懼和厭惡，沒有半分好感。
從回憶中清醒過來的貝婭很快掙開了少年的手，“見鬼了！”
她抬頭環(huán)顧著這個四處都被亮晶晶的厚冰所覆蓋的，更大的洞窟。
“你和我一樣，是被扔到了這里的祭品？還是說你只是個瘋子？這世上哪有什么神，就算有，又怎么會來到人間？”
少年笑了，伸出手握住貝婭的手，那只手上被鐵釘洞穿的傷口已經(jīng)腐爛，血肉里夾著泥沙，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味道。
“疼嗎？”他輕輕撫摸著貝婭的手背，忽然筋骨開始縫合，傷口迅速地愈合，直至完好無疤。
貝婭不可思議地抽出那只手，活動了兩下，竟然像從未受過傷那樣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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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以同樣的方式治好了貝婭的左手和胳膊，這種治療方式?jīng)]有絲毫的不適，反而讓貝婭如同沐浴了清泉水，連雙眼都明亮了幾分。
他也許真的是神，就算不是神，也擁有神一般的能力。
貝婭驚奇道：“謝謝，不管怎樣，謝謝你�！�
少年藍眸一亮，“我以為你會跪下高呼我的名字�！�
“什么？”
“我所接收的信息里，你們這里的人，凡世的人，是這樣對待神力的，看來你不適合那樣交流�！鄙倌曷晕⑶飞�，“你好，貝婭特莉絲，我等了你很久了。”
“你連我叫什么都知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沒有名字，凡世需要名字，你可以幫我取一個�！�
“凡世的人不會讓陌生人給自己取名字。”貝婭搖頭，“話說回來，你知道怎么出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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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給我取名字我就告訴你�！苯鸢l(fā)少年眨了眨漂亮的藍眼睛。
貝婭無奈地順從這個耍無賴的神，“那好吧——”她看著他期待的目光，“你叫埃利斯，就叫埃利斯。”
“埃利斯有什么含義嗎？”
“沒什么含義，我有個哥哥就叫埃利斯。”貝婭頓了一下，“他已經(jīng)死了�！�
埃利斯怔神道：“他是得病死的�！�
“這你也知道？”
“我對你了解不少，因為你是不死魔選中的人，這么說，你能聽懂嗎？”
貝婭道：“沒想到連神都有歧視，我只不過是有黑頭發(fā)而已，你就要說我被不死魔選中。”
“因為你們是這么稱呼那位的，墮落的不死魔——這是個很可笑的稱呼，不死魔已經(jīng)死了，他死在了凡世，于是我來到了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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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利斯說這話時，眼神沒有絲毫的波瀾，看不出是喜悅還是悲傷。
“那你來凡世是為了什么？”貝婭隨口一問。
“找到舊神之心，阻止這個世界被摧毀，你可以理解為救世�！�
貝婭感到好笑，“原來神真的會憐憫世人�！�
“這不叫憐憫，憐憫個體的苦難是毫無意義的，我們只是為了維持萬物進化的秩序�！�
“像是神會說的話�！必悑I并不在意他神乎其乎的演講，“我給你取名了，埃利斯，那么你也應(yīng)該履行誓言帶我離開地底吧。”
埃利斯看了眼四周，又看向貝婭，理所當然地說道：“我也想離開這里，可是我做不到�！�
貝婭嘴角抽動了兩下，“可你不是神嗎？”
“我不能動用我的力量，因為這個世界被完完全全地監(jiān)控著，一旦有劇烈的力量波動，我就會被發(fā)現(xiàn)，一旦我被發(fā)現(xiàn)，我就會被狙殺�！卑＠拐f得像煞有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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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婭開始還有那么一點相信他是神，但現(xiàn)在她又更加懷疑了，堂堂一個神，連個洞穴都出不去，動不動還會被殺死，難不成是二流神明？
正在貝婭用極其鄙視的目光注視著這位龍神時，他從地上撿起一根扭曲干癟的枯樹枝，一本正經(jīng)地遞給了貝婭，道：“不過你可以，你學(xué)習(xí)的是巫術(shù)，不在監(jiān)控范圍內(nèi)，現(xiàn)在你可以去征服外面的蜥蜴，然后我們就可以從那個洞里爬出去了。”
看著手里那根平平無奇的枝丫子，貝婭陷入了沉思。
“你他媽……是說真的？”貝婭忍不住彪了臟話。
埃利斯認真地點點頭，他有一頭微卷的金色長發(fā)，很襯他那張俊美無瑕的臉，那樣清澈的眼神和無害的容貌，足以騙過任何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
可惜貝婭不是小孩，她也很清楚他說的每個字有多么荒謬，“聽著，我親愛的神明大人，你不食人間煙火，我的手好了不代表我能打得過外面那群猛獸！”
“你可以去試試，地穴蜥蜴不是那么英勇的生物，不然也不會生活在地底了，要么你成功了，要么我們就會被困在這個洞穴里被凍死餓死�！�
“可你不是他們的主人嗎？你是龍神——萬靈之主，你可以用某種方式命令他們�！必悑I說著說著，自己都懊惱起來了，“諸神泄屎，我竟然相信了你的鬼話�！�
“我就在這兒，你不用求助別的神明�！卑＠咕谷粦�(yīng)聲，“你看，連你都不相信我是神，外面那些笨蜥蜴又怎么會相信我，聽從我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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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婭嘆了口氣，還是決定面對這殘酷的現(xiàn)實，“不管你是不是神，既然事情都到這一步了，為了避免我倆在這洞穴里餓到自相殘殺，必須趁著現(xiàn)在還有體力奮死一搏。”
“待會兒我們先從我來時的通道鉆出去，在通道里我會跟你計劃好逃跑的路線�！�
她將樹枝咬到嘴里，拿著樹枝手里好歹也算有個東西，“我先進去，你跟在后面�！�
她說完便低頭撕掉擋路的裙擺，摘掉了發(fā)髻上的頭紗，重新爬進那個狹小的甬道之中。
埃利斯乖乖地跟在后面，兩人很快一前一后地在通道內(nèi)爬行著。
貝婭邊爬邊囑咐埃利斯，“等會兒出去，不出意外的話，我們唯一的路線是上到骨塔，然后爬上骨塔旁邊的石臺上去，洞壁上有不少凸出的巖石——大大小小，上了平臺就立馬開始攀援，先遠離洞底，借助小巖石攀援，大巖石休息，那樣的話我們還有一線生機。”
“好�！卑＠拐f，“可是，蜥蜴?zhèn)儠郾牨牽粗覀兲优軉�？�?br />
“當然不會，你細皮嫩肉的，必要的時候就獻身蜥蜴，掩護我逃跑吧�！必悑I壞壞地扯了扯眉毛。
埃利斯聽此突然伸手拽住貝婭的腳腕，貝婭一時沒剎住車，整張臉撲在了泥里，抬起頭已經(jīng)只剩倆綠幽幽的眼睛了，她咬牙切齒道：“你！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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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丟下我�！卑＠故终J真地說，“要死我們也只能死在一起。”
“還沒見過你這么黏人的神。”貝婭不自在地擦了擦臉，“我開玩笑的，就你那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蜥蜴兩口就吃沒了——”
埃利斯這才松開手，貝婭繼續(xù)往前爬著，心里納悶了，這個古怪的神到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如果不是在地底看見了他，貝婭會傾向于相信他是個神經(jīng)病，可偏偏在她獻祭給龍神的天窟出現(xiàn)，還偏偏長得風(fēng)度翩翩，有那些不可思議的能力。
她記得在圣堂墻面上看到的龍神畫像，是個兇神惡煞的三眼怪，怎么看卻也不像身后那個漂亮的少年。
還沒等她想清楚這些事，就已經(jīng)快抵達洞口了，貝婭停下了雙手，聽著外面隱約的鼾聲。
貝婭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只看到一群大蜥蜴美餐一頓后，窩在骨塔下休息，鼾聲如雷。
她立馬回頭對埃利斯低聲道：“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那群蜥蜴正在睡覺，壞消息是他們都睡在塔下，一旦我們動靜大了，就會被圍攻，成為蜥蜴的睡后甜點——”
“不過這已經(jīng)是天大的餡餅了，本來我們是大概率沒命，現(xiàn)在生死一半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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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利斯點頭道：“那我們得立刻行動，免得錯過了好機會�！�
貝婭隨即爬出洞穴，埃利斯也緊隨其后，兩人從洞口緩緩地向骨塔移動著，雖然大蜥蜴是睡著了，但一路上的毒蛇可沒歇息，都圍在貝婭身邊躍躍欲試著。
雖然已經(jīng)走過一遭，但這樣駭人的場景要適應(yīng)還是有些困難，貝婭心臟噗通噗通的不安著，奇怪的是，當埃利斯擋在貝婭身旁時，那些毒蛇便紛紛后退了。
兩人終于來到了骨塔前，貝婭瞟了眼沉睡的地穴蜥蜴，便踩著骨塔往上爬，幸好下面的骨頭已經(jīng)堆積了不少時間，被泥土包裹得很厚重，不易發(fā)出聲音。
只是當兩人躡手躡腳爬到了骨塔上半部分時，就不太妙了，上面的那些新骨頭堆得很不穩(wěn)，貝婭每往上移動一步就會發(fā)出清脆的骨架相撞的聲響。
硬著頭皮，爬一步觀察一步，下面的蜥蜴稍有異動，貝婭便膽戰(zhàn)心驚，不敢動彈，幸好磨蹭來磨蹭去，總算是爬到了骨塔的頂端，塔頂上還有兩朵囚籠中散落的藍百合。
貝婭看著洞壁上還稍有些距離的石臺，有些犯難，此時埃利斯指了指他的肩膀。
她立即懂了，踩著埃利斯的肩膀便起身去夠那石臺，幸好她身材算瘦小，不致于引起太大的動靜，一起身就夠到了石臺，夠到后她便爬上了石臺，伸手將埃利斯拖拽了上來。
計劃的開頭十分成功，兩人接下來開啟了攀巖模式，貝婭這副身體從小在村子里長大，喜歡爬上爬下，靈活得很，只爬了這點兒距離自然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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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個所謂的神，埃利斯，一看就是嬌生慣養(yǎng)，爬得直喘大粗氣，爬了好半天，才爬到十米左右。
兩人扒到了塊大巖石上歇息，貝婭不禁問道：“我以為神都是不吃飯不拉屎不會累的，你怎么比我還不行？”
“你說得沒錯，這副身體確實太弱了�！卑＠挂廊淮鴼�，“我以后必須多進食，不然隨時可能死在完成使命的路上�！�
貝婭還欲奚落他，從大巖石后方垂掛的漆黑藤蔓植物下，卻傳來熟悉的女聲，“龍神的新娘，你為何還沒去往神界？”
貝婭緩緩地轉(zhuǎn)過頭，只見一只蒼白的手揭開藤條，直發(fā)披散在無袖的肩頭，一張布滿血跡的臉暴露出了出來，因疼痛而扭曲的顴骨，渙散無神的火紅瞳孔里，閃爍著冷冽的光芒。
活像只剛從墳里爬出來的厲鬼，埃利斯渾身一抖，嚇得一把抱住貝婭。
“諸神泄屎，你怎么這么膽��！”貝婭妄圖掰開他的腦袋，然而他卻不依不饒不肯撒手。
埃利斯狡辯著：“我不害怕，但是我的身體害怕，這不是我的錯�！�
“我是薩蘭祭司，神侍，你忘了嗎？”那女人雙手落在地面上，逐漸向兩人爬近，“我被您的幻術(shù)騙了，摔在了這里，我還沒死，不過已是殘軀遲早要死在這里……您不會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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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婭看著那張血淋淋的臉逼近，她還以為薩蘭已經(jīng)被吃了，原來只是袍子落了下去�，F(xiàn)在突然在逃跑路上撞到了，真是冤家路窄。
貝婭聽著她恍惚混亂的語氣，覺得她可能已經(jīng)摔瘋了。
“你冷靜點，你看，他，他——”貝婭拎起身邊的埃利斯擋在了自己身前，“他就是你的龍神，你的信仰，他是來拯救世界的，我把你帶下來就是想讓你一睹神明的英姿……”
埃利斯無法直視眼前那張血臉，他止不住地顫抖，最后竟然干脆昏倒在了貝婭懷里。
怎么會有這么沒用的神啊！貝婭瞪大了雙眼，只見薩蘭從手腕上綁著的白色布條里取出一根尖刺，在手心劃開一道口子，念了一段不知所以的咒語，忽然瞳孔緊縮，道：“血……祭！”
她拍向巖石，頃刻間巖石從中間裂開一條巨大的縫隙，不出一瞬巖石便轟然斷為兩截。
貝婭想抓住薩蘭卻已然來不及，只能抱著埃利斯墜向才逃離不久的深淵洞底。
“神侍……讓我們共同前往神界，讓神明審判我們的罪孽吧……”薩蘭喃喃地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