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他們坐在這里,似是在等一個永遠(yuǎn)不會回來的人。
直到陶眠出現(xiàn)。
陶眠來得匆忙,什么都沒帶。看見父子倆幾乎同時望向他,眼神空洞,仙人一瞬間就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事。
“元日……”
他上前兩步,半蹲下來,先去看元日的情況。
或許是操勞過度,或許是妻子的病逝給他帶來巨大的打擊,元日的鬢角都霜白了。
聽見陶眠的聲音,他只是下意識地抬起唇角,做出笑的動作。
其實(shí)完全沒有笑意,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表情。
大的那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一時半會兒叫不醒。
陶眠又轉(zhuǎn)過頭看小的。
少年一時間沒能認(rèn)出他來,露出困惑的神情。
畢竟上次見到陶眠,是在他很小的時候,那是兩人之間唯一的一次見面。
“行遲,”陶眠不難為他了,主動說出自己的身份,“我是陶眠,你父親應(yīng)該提過我。”
“陶、小陶師父……?”
元行遲嘴唇蠕動,呆愣地跟陶眠打招呼。
這幾個字像是打開了閘門,潮水般的記憶向他涌來。
他記起了總是和晚霞一起歸來的父親,彎下腰,張開雙臂,笑著等他撲進(jìn)懷里。而他的母親,在這時總是從院中的桂花樹下走出來,和父親一起,用手帕擦著他額頭上的汗。
他記起了父母教他讀書繪畫。父親寫得一手好字,母親則極為擅長作畫。妙筆丹青,伉儷情深。他們輪流握著他的手,毛筆在如雪的宣紙上留下深深淺淺的墨痕。
他記得母親身體不好,經(jīng)常要喝藥,身上常年縈繞著淡淡的藥香。他跟府中的侍女學(xué)煎藥,端給母親的時候,還不小心被門檻絆倒,藥碗碎裂,藥汁灑了一地。
母親從不責(zé)怪他,反而緊張他有沒有受傷。
總是彎著笑眼的母親,總是用善意和耐心對待每個人的母親。
這樣好的母親,再也不會回來了。
元行遲驀然哭出聲,所有的情緒找到了宣泄口,他懂得了死亡的意義,死亡就是再也等不來母親叫一聲“行遲”,沒有了早安午安。
在他身后,一左一右,推著他向前走的父母。如今殘缺了半邊。
元行遲的哭聲讓元日微微動容,但此時的他根本整理不好自己的情緒,更是無力去安慰兒子。
陶眠把元行遲單薄的肩膀攬住,拍拍他的后背,給他依靠和支撐。
他就這樣默默地陪伴著一大一小,直到日薄西山。
元行遲哭得累了,聲音越來越弱,眼皮變得發(fā)沉。
陶眠把他送回房間,然后又回到了門口,和元日并排坐下。
折返的時候,他手里多出一個布包,里面裝著陶眠自制的饃饃。
“吃點(diǎn)吧,”陶眠給元日遞過去一個,“幾天沒好好吃飯了?臉都瘦得窄了�!�
元日道了聲謝,他的行動和語言,現(xiàn)在完全被習(xí)慣支配,早就不受腦子控制了。
等他咬了一口仙人自制饃,嘴巴僵在那里,咀嚼的動作停住。
難吃的饃饃把他四散的意識瞬間集中。
太難吃了,怎么會這么難吃。
元日沉默著,把饃饃從嘴邊拿走,捏在手里。
陶眠渾然不覺,他甚至給自己也拿了一塊,嚼得津津有味。
或許是對自己的廚藝早已脫敏。
“元日,”他一邊慢慢咀嚼著饃,一邊和身邊的人說,“陶師父來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元日飄游的心頓時安定下來。
陶眠來了,他本人和桃花山一樣,承接所有的好和不好。
元日這時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和情緒。他望著天邊的如火晚霞,張了張嘴。
未語,眼睛先紅了三分。
“陶師父,”他把手中的饃攥緊了些,嗓子干澀,這句話仿佛從喉嚨里擠出來一般,帶著沙啞和泣音,“我找不見她了�!�
第293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陶眠靜靜地靠在門框上,手中捏著一根狗尾巴草。
草尖沉甸甸地垂下去,仿佛低頭哭泣的人。
元日說起了他和夏晚煙的曾經(jīng)。
他說他和夏晚煙是媒妁之言。那時他滿腦子的經(jīng)史子集,根本沒存什么風(fēng)花雪月的心思。給他說媒的人很多,但真正上了心的,一個沒有。
同僚在背后嘲他拿喬,他也沒有理會。
那些姑娘他從未見面,要不是蔡伯從中穿線搭橋,他和晚煙也是不會見的。
晚煙,不過是一個浮在紙上的美麗名字,隨著時間消散罷了。
蔡伯執(zhí)意讓元日與夏晚煙見面,老人對元日來說和血緣上的親人沒兩樣,他硬著頭皮答應(yīng)。
元日租了個清幽雅致的小園林,作為他的相親場所。
綠竹半含籜,新梢才出墻。
元日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手中握著一卷書。
書是倒著握的,他的心思飄浮,根本沒在書上。
元日來得早,在這里等候佳人,卻有些坐立難安。
倒也不是迫切地想見到對方,若要他講真心話,他是恨不得對方爽約的。
明明自己前途未定,手邊又有許多要忙的事。娶妻成家這檔子事,實(shí)在不該在他緊湊的日常中又搶走一些時間。
他起身,又坐,再起身,反復(fù)幾次,自己都忍不了自己。
夏小姐還未到,馬上就要到約定的時辰了。
元日心想,不如出門轉(zhuǎn)一圈,若是沒瞧見人,就回蔡伯說,夏小姐沒可能看上他這文弱書生,這婚事還是算了吧。
結(jié)果,元日的左腿剛跨出門檻,就和夏小姐撞了個正著。
他第一眼看見的,是夏小姐的貼身丫鬟。那小丫頭黃裙藍(lán)衫,像只活潑的小翠鳥。
她正伸長手臂,一只腳向旁邊邁,整個人繃得如同一張弓,用力拉扯著什么。
嘴上還在碎碎地念。
“小姐,您先起來呀!蹲在這里不行的。萬一被人看見……”
元日的視線向左下方一滑。
嚯,剛才出門沒看清,以為是塊花石頭呢。
原來是蹲在地上的夏晚煙。
夏晚煙恨不得自己真是塊石頭了,她完全中了她爹的陰謀詭計(jì)。
夏將軍其實(shí)也沒什么特別的法子,他太了解自家閨女。
如若祈求夏晚煙去見人,好言好語說盡,哪怕跪在她面前都不管用。
把元日夸得天花亂墜也沒用,夏晚煙根本不會感興趣。
但如果跟她隨意地提一句,聽說新科狀元是天生異相,有未開的第三眼、多出來的一對耳,還有怪異的第六指……
那不用親爹多言,夏晚煙自己就會顛顛地跑去見元日。
現(xiàn)在她來了,她隔著月門對庭院中的元日匆匆一瞥,她慌了。
什么第三眼、一對耳、第六指……
分明是個俊俏出塵的小郎君。
夏晚煙都懷疑人生了,她小聲地念叨著,除了她自己,沒人能聽清楚她說的是什么話。
——里面是誰?長得也太俊了。
——我夏晚煙難道是個只會看臉的人嗎?不能啊。
——莫非當(dāng)初我寧死不進(jìn)宮,是因?yàn)榘l(fā)現(xiàn)皇帝長得丑?
——呃,也有可能是他長得老。
——話說里面這人,長得也太俊了!
她繞來繞去,兩手抱著頭,要把自己說暈了。
小丫鬟拿她沒辦法,力氣又不如她大,只是徒勞地費(fèi)些力氣。
她急得滿頭的汗。正要抬袖拭汗時,瞥見站在月門外的元日。
“啊,小姐——”
她驚叫一聲,夏晚煙也是一震。
“什么?誰?”
本就心旌搖曳的夏晚煙,被她突然一嚇,更是失了分寸,倏地起身。
恰好這時元日上前一步,想把她扶起。
兩人距離近了,夏晚煙的鐵頭一下子撞到元日的下頜。
“哎呦!”
“嘶……”
一個蹲下來重新抱住頭,另一個被撞得鼻子酸,用手捂住下巴。
夏晚煙的腦袋到底是要比元日的下頜更耐撞些。她回過神來,明白自己闖禍了,立馬要去看元日的傷。
結(jié)果元日和她不謀而合,以為自己把姑娘傷著了,也低下頭。
……
梅開二度。
下頜傳來的陣痛讓元日說話都有些吃力,這次他學(xué)聰明了,退后一步,才開口問夏晚煙如何。
“夏小姐,沒有大礙吧?”
“沒、沒有�!�
夏晚煙的頭搖得像撥浪鼓。搖頭后,又不敢再抬起來。
元日知曉她心中的尷尬和不自在,這樣的開局,的確有些出乎二人的意料。
他微微笑著,柔聲與夏晚煙說話。
“我從蔡伯那里聽說,夏小姐性格文靜�!�
蔡伯確實(shí)是這么跟他說的,說夏晚煙因?yàn)閺男◇w弱多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平日只喜歡看書寫字,沒有別的愛好。
但蔡伯這話也是從夏將軍口中聽聞的。夏將軍在描述他的長女時,恐怕是進(jìn)行了一定的美化,增添億點(diǎn)親爹濾鏡。
夏晚煙一聽元日說她“文靜”,就知道親爹又在外面亂說,替父羞恥。
但說不定人家就是喜歡文靜的呢?夏晚煙腦筋一轉(zhuǎn),話鋒一改。
“我、我是有點(diǎn)文靜……”
有點(diǎn),但不多。
她低著頭,也看不見元日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輕柔似風(fēng)的聲音,從她的斜上方傳來。
元日似乎笑了一聲,接續(xù)他剛才的話說。
“今日得見,夏小姐和我想象中的,嗯,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聊這個夏晚煙可就來精神了。
元日迎著少女的灼灼目光,眼睛溫柔地彎起來。
“比畫像上的你,還要生動三分、妍麗七分。”
夏晚煙說自己是顏控晚期,其實(shí)元日在看見她的那一刻,也動了心。
弱水三千,也敵不過夏小姐不小心撞上他時,臉上浮現(xiàn)的錯愕羞赧。
元日看得出她天生身弱,即便如此,她也沒有把自己當(dāng)成風(fēng)一吹就倒的病美人。
她熱烈又燦爛地活著,像貧瘠的土地里開出的向陽之花。
不管過去多少年,回憶起初見的那一刻,元日依舊會揚(yáng)起唇角。
他的眼尾已經(jīng)有了幾道細(xì)細(xì)的皺紋,當(dāng)年俊俏的郎君,如今也染了風(fēng)霜。
一見如舊,二見沉淪,日復(fù)一日,對她的情意,好像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深。
人生若只如初見,原來他和她已經(jīng)攜手走過這許多年。
第294章
舊人不見
元日和夏晚煙,從初見的那一刻,就定了終身。
后來的事情順利得不可思議,在雙方長輩的撮合下,他們很快成了親,結(jié)為夫婦,恩愛不疑。
曾經(jīng)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成親的元日,如今整日圍著妻子打轉(zhuǎn),分別一刻就要想,半點(diǎn)都離不開彼此。
“我和她,從成親后,就始終在一處。”
元日回憶著曾經(jīng),樁樁件件、點(diǎn)點(diǎn)滴滴。
“起初在京城,日子還算好過。晚煙除了偶爾風(fēng)寒,沒犯什么大毛病。
后來,我屢遭貶謫,離京越來越遠(yuǎn),謫居之所,也是愈發(fā)地偏僻。我說晚煙,你跟著我,總是吃苦。當(dāng)夏家的閨女時,夏老將軍萬萬不肯讓你受一絲罪。我承了他的囑托,卻沒能照顧好你,內(nèi)心的萬分歉疚,無從言說。
晚煙卻不要我講這些。她說一輩子望到頭,誰都是個死。但中間的起起落落,又有幾人能看得清、說得明呢。
她總能發(fā)現(xiàn),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的美。那些山茶、荷花,都是她從荊棘雜草中救出來的,晚煙有耐心做這些事。
在我最狼狽、最不堪的時候,也是她把我從中拯救出來,一遍遍地告訴我,她在這里。
就算門前絡(luò)繹不絕的賓客都散去了,誰都不會再踏進(jìn)元家的門。只要我回頭,就會發(fā)現(xiàn),她一直站在我身后,不離不棄。”
高樓起落,賓朋聚散。不論外面如何喧囂,總有一人提燈立在他身后。
元日驟然伸出手臂,手掌按在雙眼,涕泗橫流。
“但是現(xiàn)在,我找不見她了。”
夏晚煙體弱,跟著被貶謫的元日,去過許多荒涼偏僻之地。
環(huán)境清苦,又沒有好的大夫和醫(yī)館,有些多年的痼疾發(fā)作,不能及時醫(yī)治,一拖再拖。
元日每次都極力找最好的大夫,尋醫(yī)問藥,求遍了他的朋友,但也不是每次都能讓夏晚煙得到最好的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