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梁威趕來辦公室,將辦公室里外都仔細檢查過之后給出了結(jié)論:這間辦公室被徹底打掃過。因為這間屬于亓弋的辦公室內(nèi),誰的指紋都沒有留下。
廖一續(xù)的臉色更加凝重,他想了想,說:“更衣室�!�
一行人又前往更衣室,屬于亓弋的柜子上了鎖,柜門和密碼盤上同樣沒有提取到有效指紋。梁威轉(zhuǎn)向在一旁等候的幾人,說道:“這個密碼是每個人自己設置的,要不要找后勤拿備用磁卡打開?”
“后勤沒有。”姜山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更衣室門口,他說道,“亓弋是帶著未解密的身份來的,他的所有設備密碼都只由他一人保存,后勤沒有備份留底。”
“那……是撬鎖,還是試密碼?”梁威詢問廖一續(xù)。
廖一續(xù)則轉(zhuǎn)向海同深,海同深讓梁威輸入1217,然而這一次,鎖卻沒有被打開。
“那個……梁主任試試‘7171’。”鄭暢試探著說道。
梁威按照鄭暢說的數(shù)字輸入進去,密碼鎖成功解鎖。海同深還沒來得及問鄭暢是怎么知道的,就聽梁威說道:“這是……信號接收器?”
“什么?”海同深三兩步走上前去,只見柜子里安靜地放著一個信號接收器,而在接收器的旁邊,是一條他再熟悉不過的鏈子——原本那個鏈子下面應該掛著一個指尖陀螺的。在那一瞬間,之前在案發(fā)現(xiàn)場時亓弋的話驟然沖入腦海。
——“萬一我身上有跟蹤器呢?這里要是有定位器怎么辦?”
——“這東西我改裝的,有沒有被二次加工過我難道看不出來?”
海同深脫口而出:“拿這個接收器去找他!他身上有定位信號!”
梁威立刻把信號接收器放入物證袋,之后交給了宗彬斌,宗彬斌沒有遲疑就跑了出去。然而儲物柜里除了信號接收器和那條沒有墜著指尖陀螺的鏈子以外,就再沒有其他東西了。梁威繼續(xù)對儲物柜進行檢查,海同深則退到了外面的樓道里。鄭暢不知何時從茶水間端了杯溫水走到海同深身邊遞給他,說:“海支,你別太著急�!�
“嗯。謝謝�!焙M罱舆^紙杯,“你怎么會知道他儲物柜的密碼?”
“咱們?nèi)テ铰航唤哟鞅w那天,我和亓支在更衣室碰著了。他也來洗澡,那天我開車的時候不是知道了你和亓支……那個……”鄭暢欲蓋彌彰地清了下喉嚨,才接著說,“那天亓支一邊跟我說話一邊打開柜子,我一不小心就看見了他按密碼,我說讓他改一個,他說這里沒放貴重東西,不用改了�!�
“他都跟你說什么了?”海同深問。
鄭暢回答:“他說你身上擔子重,又想得多。以前你總替我們兜著事,這次輪到我替你兜著了�!�
“就這一句?”
“還有,還有他說你們的關系暫時保密。沒了,真的!我發(fā)誓!真沒別的了!我當時尷尬得都快鉆地縫里去了,不可能跟亓支多說什么的!”
“你看見他后背了嗎?”海同深問。
“沒。亓支一直拿浴巾蓋著,他說他洗澡不喜歡讓人看,還讓我看門來著�!�
“呵……”海同深苦笑了一聲,“傻孩子,咱倆都被糊弄了�!�
“��?糊弄……?什么?”
“說夢話的人可當不了臥底。在車上的時候他就是故意的,故意讓你聽見,故意讓你知道。包括后面他進來洗澡和讓你看見密碼,全都是故意的。他從一開始就在設局,否則他完全可以等你洗完澡出去之后單獨進來,而且他家就在對面,他如果真的不想讓人看見,回家洗就行了,何必在這里湊合?除了那天以外,你還見過他在局里洗澡嗎?”
確實沒有。鄭暢倒吸了一口涼氣,半天才回過味來,語氣中滿是不可置信:“亓支……為什么要讓我知道?”
“因為你最不八卦,而且在去平潞的時候他還不能確定晏闌能參與這個案子到什么程度。晏闌和蘭副部的關系你知道吧?我猜亓弋是怕蘭副部會出于私心讓晏闌遠離這個案子,而如果真的是那樣,他走之后,整個專案組沒有人知道我和他的事,他怕我會崩潰。至于后面的,專案組中除了我就只有你能在隔了一個月之后還可以清楚地記住一個不小心看見的密碼,不是嗎?”
鄭暢無意識地退了一步,那是極度震驚和不敢面對時下意識的肢體反應。海同深將那動作收入眼底,但并沒有做出過多回應,實際上他自己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內(nèi)心也是無比震驚的。亓弋,他究竟是從什么時候就開始籌謀這一切了?這幾個月來的朝夕相處……海同深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從來沒有像此時這般懦弱過,也從來沒有這樣無助過。
梁威從更衣室里走出來,手中只有一個裝著鏈條的物證袋,他輕輕搖頭,說:“什么痕跡都沒有�!�
“去他家�!绷我焕m(xù)說道,“梁威辛苦一下,全程得你來做�!�
“沒問題。我去拿工具箱�!�
直到站在亓弋家門口,海同深才想起來,他并沒有來過這里。他們曾經(jīng)在陽臺上聊天,自己家里也已經(jīng)有了許多屬于亓弋的痕跡,但確實,他從未踏足過這個獨屬于亓弋的領地。門口的密碼鎖由廖一續(xù)打開,不過此時這件事對于海同深來說已經(jīng)不算是意外了。亓弋家的戶型與海同深家是完全鏡面對稱的,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一如此時亓弋在海同深心中的感覺,應該是足夠了解的,可真的走近,又處處透露著別扭。
為了不打擾鄰居,調(diào)查組其他人都留在了市局,就只有廖一續(xù)、梁威、海同深和晏闌四個人進入亓弋的家。
“我的天……”梁威站在書房內(nèi),被眼前的景象驚到甚至懷疑起了自己。他揉了揉眼睛,再三確認眼前的場景并不是幻覺之后才把海同深叫了進來。
書房的西墻上貼著透明的靜電墻布,在靜電墻布上密密麻麻地貼著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關系網(wǎng)幾乎布滿了整面墻,而在這關系網(wǎng)的中間,赫然是亓弋自己的名字。
梁威暫時退出了書房,先去最容易留下DNA的衛(wèi)生間尋找痕跡。晏闌拿出手機,把整個墻面拍了下來,之后又分別拍了各部分的細節(jié),而海同深則安靜地站在原地,盯著那滿墻的照片文字沉默不語。拍完照后晏闌收起手機,說:“這絕不是一天弄出來的,他把所有線索都留給我們了,大海,打起精神來吧�!�
“只我見過的,就有不下十次,他書房的燈通宵亮著�!焙M畹穆曇艉茌p,“他說他睡不著覺的時候就喜歡在書房待著,因為書房的環(huán)境讓他安心,有時候能趴著瞇一會兒。這就是能讓他安心的東西和環(huán)境嗎?晏闌,我好像從來都不了解他,我好像一直都在自以為是,我為他做的太少了……”
“別陷入情緒之中�!标剃@上前拍了兩下海同深的肩膀。
屋內(nèi)的痕跡勘查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海同深就盯著那面墻盯了一個多小時,到最后,眼前的字和照片已經(jīng)交錯重疊,海同深的思緒也已經(jīng)飛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見了鬼了!”梁威從主臥出來,看向站在門廳里的廖一續(xù),“廖廳,咱們確實沒進錯房間對吧?這屋里干凈得跟新的似的。還是說亓支根本就沒住在這里?”
廖一續(xù)剛要回答,就被電話打斷,他拿出手機按下免提,就聽耿陽在電話另一頭說道:“廖廳,剛才搜救隊傳回消息,根據(jù)宗彬斌手上的信號接收器,他們已經(jīng)成功獲取了定位。按照定位指引的方向確實有所發(fā)現(xiàn),但是……是一具尸體�!�
晏闌眼疾手快地托住海同深,才讓他勉強沒有倒下。
廖一續(xù)的臉色也瞬間蒼白,他勉強鎮(zhèn)定下來,問道:“詳細情況呢?”
“具體的還不清楚,只知道定位器是安裝在一個玩具里,被攥在了手中。搜救隊已經(jīng)往回趕了,剛才打電話說讓咱們準備接收,大概還有十分鐘就到市局�!�
“我們這就回去。”廖一續(xù)利落地掛斷電話。
第八十七章
海同深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市局的,在過去的十二個小時里,他心里那根弦松了緊,緊了又松,幾乎已經(jīng)快要失去彈性。
尸體被送上解剖臺,被燒過后的焦黑透過裹尸袋映在海同深的眼中,讓他失去了思考能力,也沒有了理智。解剖室的準備間內(nèi),海同深攔住在做準備的謝瀟苒,轉(zhuǎn)向晏闌說道:“讓蘇行來�!�
“瀟瀟可以做�!标剃@回答。
“不,讓蘇行來�!�
晏闌:“你如果覺得瀟瀟資歷淺,可以讓你們技術大隊的法醫(yī)來,或者請剛退休的方法醫(yī)回來,我替你去接人。”
“不!我要讓蘇行來!”海同深崩潰地看向晏闌,哽咽著說道,“讓蘇行來,他是王軍的徒弟,他可以幫我證明——”
“不行�!背龊跻饬系�,晏闌在這個時候并沒有選擇照顧海同深的情緒,而是直截了當?shù)鼐芙^了這個要求。
海同深的語氣中又充滿了哀求:“我求你,讓蘇行來好不好……我這輩子沒求過你什么,就這一次,我求求你了行不行?”
晏闌站在原地,沒有回應。
“晏闌!”海同深失控地揪住晏闌的領口,“我說讓蘇行來檢!你們來這里不就是來幫我的嗎?!如果不干活,那他過來干什么?!”
晏闌反手把海同深壓在了墻上:“你給我冷靜點!”
“我怎么冷靜?!你告訴我怎么冷靜?!現(xiàn)在躺在那兒的不是你在意的人!你當然可以隨便說說就算了!如果是蘇行躺在那兒你還會這么——”
晏闌吼道:“海同深!你發(fā)瘋也得有個度!蘇行他爸當年是被燒死的!他從來不碰焦尸!”
寂靜蔓延開來,謝瀟苒已經(jīng)退至角落里,盡量壓低呼吸的聲音,讓自己跟環(huán)境融為一體。一個是專案組領導,一個是單位的半個領導,現(xiàn)在解剖臺上擺放著一具疑似同事的尸體,兩個領導吵架,說的又是自己師兄的事情。謝瀟苒恨不得變成用過的手套,自己鉆進醫(yī)療垃圾桶里,這樣就不用在現(xiàn)場見證這樣的尷尬時刻了。
解剖室的門被推開,蘇行走了進來,淡淡地看了二人一眼,說道:“我來主檢,瀟瀟配合,技術大隊再來個人記錄。二位領導要打出去打,解剖室不是你們打架的地方�!�
“蘇——”
“出去�!碧K行打斷了晏闌的話,走到水池邊開始洗手,只留給他們一個背影。
晏闌一瞬間沒了脾氣,他推著海同深離開解剖室。很快,技術大隊的法醫(yī)高騫就走了進來。
“蘇……法醫(yī)……”高騫年紀比蘇行大,但是資歷和職級卻沒有蘇行高,突然被安排進來,他連該怎么稱呼都沒想好。
“高哥,叫我蘇行就好。”蘇行主動緩和了氣氛,“你學歷比我高,我只是入職比你早而已。今天我來主檢,咱們第一次配合,如果有問題及時溝通�!�
“欸好,你別客氣,千萬別客氣,也別叫哥了,差不了幾歲,就直接叫名字吧�!备唑q松了口氣,跟著開始做解剖前的準備。
三人先后進入解剖室,蘇行站在解剖臺前,卻遲遲沒有開始。
“師兄,要不我來吧?”謝瀟苒輕聲詢問道。
蘇行閉了眼,深呼吸兩次,壓制住心理和軀體的雙重反應,自言自語般說道:“沒什么不能克服的。這只是工作�!�
“師兄?”
“沒事�!碧K行再次睜開眼,伸手拉開了尸袋。
解剖室的門關了多久,晏闌就在門口陪著站了多久。所有人都知道尸檢結(jié)論對這個案子,包括對整個市局意味著什么,而在看到海同深失控崩潰的模樣之后,即便是專案組最為遲鈍的宋宇濤也已經(jīng)明白了這段時間發(fā)生過什么。沒有人去打擾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的海同深,也沒有人敢走到那靜默如雕塑般一動不動的晏闌身邊,更沒有人敢去會議室面對廖一續(xù)。專案組剩下的三個人,鄭暢已經(jīng)玩壞了第三個解壓玩具,宗彬斌把器械室里所有的健身器械都用了一遍,而宋宇濤則蹲在市局外的馬路邊,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當解剖室的門再度被打開時,已經(jīng)是六個小時之后了。
“12點會議室開會�!痹谑盏搅我焕m(xù)在工作群里發(fā)的這條通知之后,所有人都攥著手機重重嘆息,該來的總要來,需要面對的結(jié)果,不會因為逃避就有所改變。
蘇行是最后進入會議室的,一向笑臉迎人的他難得地沒有任何表情,更沒有任何開場白,直接開始了情況介紹:“6月11日5點17分,技術大隊接收無名尸體一具。尸檢于5點32分開始,由主檢法醫(yī)蘇行和主檢法醫(yī)謝瀟苒進行解剖,記錄人高騫,因相關案件保密條例規(guī)定,經(jīng)省廳領導特批,此次解剖攝像也由高騫協(xié)助完成。下面進行尸體情況通報。死者男性,尸長182.6厘米,年齡在30到35歲之間,發(fā)育無異常,營養(yǎng)良好,體形偏瘦。尸體頭面部、頸部、背部及四肢均有大面積燒傷痕跡,全身燒傷面積達52%,其中頭面部和四肢的燒傷程度達Ⅳ度,皮膚組織已經(jīng)碳化,面部無法辨認,指紋也無法提取。尸體體表其余部分燒傷程度為Ⅱ、Ⅲ度不等。分離
尸體皮膚表面附著物并分析可以得出,死者生前穿著白色棉質(zhì)短袖上衣、深藍色牛仔長褲,死者的鞋襪均已丟失。死者左手中握著一個金屬材質(zhì)的指尖陀螺,在指尖陀螺底座與葉片之間的夾縫找到了信號發(fā)射器。這個物證已經(jīng)交給技術大隊進行分析,照片附在電子版報告中,大家通過系統(tǒng)就能看到�!�
鄭暢用余光瞄了一眼海同深,海同深仍舊在仔細地拼裝著被自己摔碎的指尖陀螺,仿佛并沒有聽到蘇行在說什么。
蘇行把尸檢報告翻到下一頁,接著說道:“解剖發(fā)現(xiàn)死者呼吸道及口腔內(nèi)有煙灰與炭末沉積,同時死者的呼吸道中還有少量蕈性泡沫,推斷死者被燒傷時和落水時仍有生命體征。根據(jù)蕈形泡沫的體積和尸體其他特征分析,死者死因并非燒死,也并非溺死。死者后背灼燒面積過大,但根據(jù)殘余可辨認的皮膚及肌肉組織分析,死者的后背有陳舊性刀疤,自右肩胛骨貫穿至第一腰椎左側(cè)3cm止。根據(jù)瘢痕組織分析,受傷時間在10年左右。死者左側(cè)肱骨有多處骨折愈合線,并有醫(yī)用鋼釘置入,證明死者生前曾因肱骨粉碎性骨折進行過系統(tǒng)治療,受傷時間在5年以內(nèi)。同時,死者胸骨劍突上1cm靠近右側(cè)第六肋位置有損傷,根據(jù)損傷形狀及周圍細小骨裂線及骨痂推測,死者
曾經(jīng)遭受過槍彈襲擊。子彈對胸骨造成了貫穿傷,但并未對身體和其他臟器造成貫穿傷,推測子彈在射入體內(nèi)后尖端打穿胸骨柄,因勢能不足而嵌入胸骨柄,后由手術方式取出。另外,死者的左側(cè)第三肋、第四肋、第五肋和右側(cè)第四肋有骨折愈合線,左腿腓骨、右腿腓骨和脛骨都存在骨折愈合線,這些愈合線的產(chǎn)生時間都在5年之內(nèi),精確時間為3至5年�!�
海同深手中的零件掉到桌上,發(fā)出了輕微的響動,他仍舊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只是再次撿起那個零件重新開始拼裝。
蘇行雖然不清楚亓弋到底都受過哪些傷,但看海同深這反應,也已經(jīng)能猜到。他把注意力轉(zhuǎn)回到尸檢報告上,強迫自己不去想,接著說道:“血液檢查結(jié)果表明死者生前半年內(nèi)沒有吸毒史,但血液中檢出了少量的丙泊酚殘留。內(nèi)臟解剖發(fā)現(xiàn)死者肺部肺泡有極小范圍的壞死,懷疑生前不久曾有肺損傷。同時死者曾經(jīng)進行過脾全切手術,心臟的心肌纖維斷裂,血液呈暗紅色,流動不凝,腔靜脈存在少量淤血,心肺漿膜有少量點狀出血,符合心源性猝死的尸體特征。其余內(nèi)臟并未檢出器質(zhì)性病變,且符合燒傷后人體各器官代償活動所留下的痕跡。結(jié)合死者生前遭遇,目前我們的推測是,死者是由于大面積深度燒傷合并麻醉劑作用而引起的心源性猝死,但不能排除死者生前曾患
有未達器質(zhì)性病變的心臟疾病。死者心包外有瘢痕組織,是陳舊性損傷。按照死者生前幾年受傷的程度來看,他的身體狀況較常人來說會相對弱一些,但他的肌肉含量高,應該是有保持鍛煉的習慣。同時,之前在現(xiàn)場附近提取到的血液已經(jīng)確認是來自這名死者的,但死者面部損毀嚴重,身上也沒有可以證明身份的物品和證件,所以現(xiàn)在仍然不能確認死者身份�!�
最后這句話是事實,在此時也是一種極大的希望。雖然這名死者身上的傷和身高體形與亓弋幾乎完全一致,但只要沒有DNA,都不能確認那就是亓弋。海同深終于放下了手中的東西,他抬起頭看向蘇行,語氣中已帶了心如死灰的情緒,平靜,但絕望:“我想去看一眼�!�
安靜片刻,蘇行回答:“可以,但不能觸碰尸體�!�
海同深直接站起身,說道:“你帶路,就咱們兩個人進去�!�
晏闌原本要說話,卻被蘇行用眼神制止。從六個小時前那一句“出去”之后,這是兩個人第一次交流,晏闌拿不準蘇行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雖然心里千萬個擔心,但還是全部忍了下來。
蘇行走進解剖室,讓還在做收尾工作的謝瀟苒暫時退出去,自己也站到了旁邊角落里。海同深看著擺放在解剖臺上那具面目不明的尸體,輕輕搖頭:“不……這不是他�!�
“沒有人說這是他,但現(xiàn)在也不能證明這不是他。”蘇行說道。
“我說了,這不是他,這肯定這不是他!我對他的身體太了解了,哪怕偽裝得再像,不是就是不是�!�
“海支。”蘇行用了官方稱呼,“你應該清楚,這具尸體牽扯刑事案件,按照規(guī)定,你并沒有資格認尸�!�
海同深驟然轉(zhuǎn)身:“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說的是實情。海支,什么叫作‘親屬’,你應該清楚。在這間解剖室里,我所說的話,都是我的職業(yè)所主導的�!碧K行走上前,將放在尸體腳下的白布展開,一邊覆蓋尸體一邊說道,“我剛才說過,現(xiàn)在不能確認死者身份。再說明白一點,只有通過DNA比對才能確認死者到底是誰�!�
“他家里沒有任何他留下的DNA!”海同深道。
“那你家呢?你家也沒有嗎?”蘇行已經(jīng)把白布蓋好,他摘了手套,轉(zhuǎn)過身看向海同深,“帶我去你家,我親自做痕跡提取�!�
“我……”海同深卻沒有動。
“薛定諤的貓,對吧?”蘇行語氣淡淡,“只要這具尸體一天不能確認身份,你就依舊可以抱著他還活著的想法繼續(xù)下去。如果你不是警察,我不會對你的選擇進行任何置喙。畢竟每個人都有選擇怎樣面對生活的權利。但你是一名刑警,現(xiàn)在這具尸體牽扯的是一個大案,你的個人情感不能成為阻礙案件偵破的東西。海支,有件事我可能沒告訴你,亓支曾經(jīng)在發(fā)現(xiàn)吳云潔尸體的現(xiàn)場問過我一個問題,他問我,如果死者是我認識的人,我是不是還能保持冷靜。我當時告訴他如果真的是我認識的人,我會更加冷靜。因為只有冷靜客觀地完成尸檢,才能確定死因找到兇手。這是我能為逝者做的最后一件事,我肯定要做好�,F(xiàn)在我把這句話也同樣告訴你。同時,你也冷靜想一想,
一個絕對不會交淺言深的臥底,一個一向獨來獨往不評價他人的人,一個以案子為先的警察,為什么會在案發(fā)現(xiàn)場提出這樣一個跟當時環(huán)境并沒有很大關聯(lián)的問題。這不值得懷疑嗎?我和他的關系實際上并不算親密,如果不是套著你和晏闌的交情,我們頂多也就是點頭之交的同事而已,我并不認為他會向我流露出個人情感偏好,我也不認為他是那種會無意中透露出自己情緒的人。那天我是后面才到達的現(xiàn)場,如果他真的想找個法醫(yī)詢問那個問題,為什么不是謝瀟苒?謝瀟苒才是專案組的法醫(yī),而我只是頂著休假名義過來協(xié)助的而已。是他不習慣跟異性單獨說話討論這種問題,還是他認為那個問題只需要向我確認?海支,你比我了解他,我想你心里應該已經(jīng)有答案了�!�
海同深直愣愣地看著蘇行,許久之后,他垂了頭,說:“你冷靜的時候真的挺可怕的。我現(xiàn)在帶你去我家�!�
二人并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接去了海同深的家。海同深此時甚至都不敢面對自己的家,他坐在玄關的換鞋凳上,讓蘇行單獨進屋進行工作。晏闌最終還是跟了過來,就在蘇行剛從主臥衛(wèi)生間檢查完出來時,海同深家的門鈴就響了,他打開門,見是晏闌后并沒有說話,又坐回了換鞋凳上。蘇行表現(xiàn)得仿佛沒有看見晏闌一樣,徑直去了次臥旁邊的衛(wèi)生間。玄關處的二人一站一坐,聽著屋里的輕微響動,各自心中都百感交集。海同深把手肘放在大腿上,身子弓著,低垂著頭,幾番深呼吸之后才終于開口:“對不起。”
“什么?”
“早上,我不該逼你的,也不該逼蘇行。我真不知道他爸的事�!�
“行了,翻篇吧,咱們之間用不著說這個。都這種時候了,沒人會跟你計較這些的�!�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蘇行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徑直走到玄關處站定,說:“海哥,你家里也被收拾過了。”
“什么?”海同深猛地抬起頭來。
“衛(wèi)生間里只有你一個人的洗漱用品,淋浴間和浴缸里也沒有提取到任何有效的指紋和毛發(fā)。而且現(xiàn)在即便提取到指紋也沒用,那具尸體的手也被燒焦了,沒辦法進行指紋比對�!�
海同深立刻沖進主臥衛(wèi)生間,果然,洗漱臺上只有屬于自己的那一套水杯和牙刷孤零零地擺放著�;氐绞煜さ沫h(huán)境,“失去”的具象意義在這一刻驟然炸開,海同深幾次被自己壓制住的情緒終于全面崩盤,如泄洪一般失去了控制,他將衛(wèi)生間的門重重關上,失聲痛哭起來。
蘇行被關門的動靜震了一下,他踉蹌著后退,緊接著就跌入晏闌的懷抱。
“放開我�!碧K行輕聲說,“別干擾我,我怕我撐不住�!�
“撐不住可以不撐�!�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證據(jù)�!碧K行還是掙脫了晏闌的懷抱,他抬起一只手臂撐在墻上,把頭埋在自己的臂彎里,用這種姿勢緩解著針刺般的頭痛,也是在讓自己冷靜。
“別撐了,你臉色太差了�!标剃@再次走到蘇行身后,像是怕他會暈倒一般把他圍住,但并沒有真的碰到他,只是給了他一個安全的范圍。
蘇行輕輕搖頭,半晌之后才抬起頭來,他把手臂向下挪了挪,準備攢足力氣站直,目光卻在這時掃到了主臥的床頭柜。愣了幾秒后,蘇行轉(zhuǎn)身擋開晏闌的保護,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直接推開了門。在海同深還沒反應過來時,蘇行就蹲下來抓住他的手臂,問道:“海哥!告訴我!你跟弋哥到哪一步了?”
“什、什么?”海同深臉上仍然掛著淚。
“你們做沒做過?!”
“蘇行!”海同深猛地推開他,哭著吼道,“你他媽有病吧?!”
“客體上的精斑能保存很長時間!”蘇行提高了音量。
這話一出,無論是趕來阻攔的晏闌還是正在情緒失控的海同深都愣了。
蘇行接著說道:“我沒工夫八卦你們的感情生活,你只要告訴我他有沒有可能在你家留下過精斑!”
“沙發(fā)上……還有……北陽臺柜子里收著的深藍色的床單……但是那個洗過了……”
蘇行松開海同深,直接跑了出去。
第八十八章
蘇行戴上專用的橙色眼鏡,打開多波段光源儀器,調(diào)整到藍光狀態(tài),對準了客廳的沙發(fā)。確認位置,取樣,標記,收集整理。等他這一套工作完成之后,海同深的情緒也已經(jīng)平復下來。現(xiàn)場預實驗證明從沙發(fā)上已經(jīng)提取到足量的帶有DNA的精斑,但以防萬一,蘇行還是把那套洗過的床單也一并放入物證袋中。他蹲在地上,把物證袋逐一仔細地標記好,交給海同深說:“把這些拿回去交給謝瀟苒,同時留一份你的DNA給她,這個實驗她完全可以獨立操作,不用我盯著�!�
“好。那你呢?”
“確認DNA要緊,有晏隊陪我�!�
海同深點了頭,在站起身前拍了下蘇行的肩膀,說:“剛才,對不住了。你要是累了就在客臥休息,別折騰了。”
蘇行輕輕搖了頭:“快去吧�!�
防盜門關閉落鎖,蘇行撐著的一口氣終于松了下來,現(xiàn)在他連蹲都蹲不住,直接跪了下去。
“蘇行!”晏闌伸手攔了一下,這才阻擋了蘇行身體前傾的趨勢,避免他直接摔在地上。晏闌把蘇行撈進懷里,緊緊抱著他,低聲安慰道:“沒事了,你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了。都過去了……”
蘇行垂著眼皮,歪在晏闌懷里,幾乎發(fā)不出聲音,喃喃道:“領導,我想回家�!�
“好,我們回家。”
當然,回家是不可能的。最終晏闌只是把蘇行帶回了酒店,好在是自家酒店,又是前幾天住過的同一間套房,勉強算得上是熟悉的環(huán)境了。
會議室里淡淡的煙味和面對焦尸時的心理陰影在精神放松之后全部加倍反噬到蘇行身上,再加上暈車的不適感和劇烈頭痛帶來的副作用,他在走進酒店房間的那一刻就立刻沖進衛(wèi)生間吐了起來。晏闌拿了水和藥等在旁邊,幫蘇行清理干凈,然后將他抱回了床上。
陷入柔軟的床鋪中,蘇行幾乎是在一瞬間就睡了過去。晏闌把自己收拾利落,又端了熱水和熱毛巾出來,輕輕替蘇行擦拭身體。不過短短幾分鐘,蘇行眼角流出的淚就已經(jīng)打濕了枕頭,晏闌耐心地將他的眼淚擦掉,自己心中也跟著疼痛難耐。有多久了?有多久沒見過蘇行在睡夢中哭濕枕頭了?又有多久沒見過這樣咬牙強撐著的蘇行了?他曾經(jīng)說過不再讓他受委屈受磨難,可二人的職業(yè)就注定這誓言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晏闌放下毛巾,翻身上了床,把蘇行抱進自己懷里,輕輕拍著他的后背,期盼著這樣能幫他擺脫噩夢纏繞。
經(jīng)歷了人仰馬翻的一天,所有人都已經(jīng)精疲力盡。除了海同深和盯著比對結(jié)果的謝瀟苒以外,其他人都已經(jīng)各自找了地方暫時休整。
下午五點,高騫把趴在桌上睡覺的謝瀟苒推醒,指著屏幕激動地說道:“瀟瀟!你快看!”
謝瀟苒睜開惺忪的睡眼,被屏幕的熒光晃得下意識向后靠,只瞇著眼瞟了一眼。下一秒,她直接跳了起來,不顧眼睛的刺痛趴到屏幕前認真確認。
“我沒看錯,是不是?”謝瀟苒問高騫。
“對!你沒看錯!”高騫連連點頭。
“上傳數(shù)據(jù)!快!幫我上傳數(shù)據(jù)!我去找海支!”謝瀟苒奪門而出,飛快地跑去刑偵辦公區(qū)。
“海支——”謝瀟苒撞進辦公室。
“等一下再說�!焙M钫椭^,把最后一塊碎片放在已經(jīng)基本拼好的指尖陀螺上,“你先喘口氣,等我把這個對齊。”
謝瀟苒有些拿不準眼前這位領導的情緒,不知道他是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還是已經(jīng)被刺激得失去了理智。她向前蹭了一步,見海同深的手穩(wěn)得一點抖動都沒有,心里才稍稍放松些。她記得蘇行說過,心穩(wěn),手才能穩(wěn)。無論是拿刀的手,還是拿槍的手,都是同樣的道理。
最后一塊碎片嚴絲合縫地被放回到原位,海同深用棉簽小心翼翼地把溢膠擦掉,接著把擺放著指尖陀螺的底托挪到旁邊,蓋上防塵罩,而后抽出濕巾擦了手,又把桌子擦拭干凈。在完成這一系列的動作之后,海同深才抬起頭來看向謝瀟苒:“說吧�!�
“不匹配!”謝瀟苒立刻說道,“死者DNA與亓支的DNA不匹配,那具尸體不是亓支!”
海同深閉了眼靠在椅背上,長出了一口氣。安靜片刻,他站起身來說:“辛苦你了。這一天大家都辛苦了,跟他們說,今晚都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早上七點在會議室梳理案情。同時告訴預審組,開始跟況沐熬鷹,熬到她撐不住為止�!�
“明白!”謝瀟苒立刻回答。
謝瀟苒離開之后,海同深看向安靜擺放在桌上的指尖陀螺,他抬起手輕輕拍了兩下防塵罩,而后走出了辦公室。
推開會議室的門,海同深直接拉開椅子坐到廖一續(xù)旁邊,說道:“廖廳,之前我說的事情,您考慮得怎么樣了?”
“你說什么了?”
“事到如今,您還不考慮共享信息嗎?”
廖一續(xù)輕笑一聲,說:“小海,你今天太累了,回去歇歇吧。就算是要共享信息,你也得給我時間準備一下是不是?不是說了明早開會嗎?明天再說吧。耿陽,送他回家吧,盯著他睡著了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