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獨處帳中,黑夫喃喃低語,自問自答。
“記得啊�!�
走出帷幕,春日的暖陽照了過來,讓黑夫瞇起眼睛。
“我要做秦始皇帝的……”
“‘繼業(yè)者’!”
……
第0852章
逐君側(cè)之惡人
“君侯夙興夜寐,前線事無大小皆親覽焉。所啖之食,日不過數(shù)升。這樣下去可不行,每日飲藥用飯還得按時……”
同一時間的宛城,王賁仍聽著醫(yī)者的絮絮叨叨,卻只問了他一句話。
“老夫還能活多久?”
醫(yī)者立刻站起身來,后退數(shù)步,小心翼翼地說道:
“君侯食少事煩,再如此下去,恐不能久。”
王賁點頭:“病入膏肓了,對么?不能久……是多久?”
“君侯……”
“說!”
醫(yī)者只好如實回答:“多則半年�!�
“少則……數(shù)月?”
“數(shù)月?是一月,還是三月……”王賁搖了搖頭,讓醫(yī)者退下。
“不夠啊……”
秦軍現(xiàn)在已轉(zhuǎn)入守勢,光抵御叛軍和群盜的同時進(jìn)攻都很費勁,要掃平叛亂,要擊敗奸猾的黑夫和勇猛的項籍作戰(zhàn),數(shù)月哪夠?
幾年都不夠!
“但若只做那件事,卻是夠的!”
王賁定了決心,喚來咸陽宮謁者。
“請謁者立刻去咸陽回復(fù)陛下。”
“王賁,會立刻回朝!”
……
長史甘棠才從穰縣前線巡視歸來,卻發(fā)現(xiàn)宛城氣氛不太一樣,士卒們收拾著各自的兵甲行囊,數(shù)百輛車乘也套上了牲口,一副遠(yuǎn)行的架勢……
甘棠不由大駭,立刻趕到一身便裝,正欲乘上安車,前往關(guān)中的王賁面前,下拜道:
“太尉,這是要做什么?守了大半年的南陽郡,難道要放棄么?”
“若無南陽為蔽,擋在關(guān)中和叛軍之間的,就只剩下武關(guān)了!”
王賁卻不看他:“陛下有召,老夫要回朝一趟�!�
甘棠愕然:“我軍雖一時小挫叛軍、群盜,但局勢仍不算好,將者三軍之膽也,此時此刻,太尉豈能離開前線?咸陽這是亂命啊,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太尉切不可行,更何況,以太尉的身體……”
風(fēng)燭殘年的王賁,能否走到咸陽去,尚是一件未知數(shù)。
王賁嘆了口氣,屏退眾人,只留甘棠在安車上,與其促膝密談。
“甘棠,你是王賁看著長大的,我也不瞞你。”
“我此番歸朝,是因為想通了一件事�!�
甘棠心中一驚:“什么事?”
王賁指了指車外,又指了指車內(nèi):
“攘外,必先安內(nèi)!”
“在我看來,黑夫雖已起勢,實不過肘腋之疾,項籍來勢洶洶,亦只是是腠理之病�!�
“咸陽的亂象,才是大秦的心腹之患!”
“凡戰(zhàn)法必本于政勝,不管我軍在前線如何英勇作戰(zhàn),取得的勝勢,都會被咸陽的胡來葬送掉�!�
王賁咬著牙,固執(zhí)而堅決:“陛下身邊有奸佞,在蒙蔽他,倒行逆施,濫殺忠良,我請陛下誅之,今上卻于心不忍,李斯也尸位素餐,那奸佞趙高得以繼續(xù)掌權(quán),甚至都圖謀到老夫身上來了!”
甘棠已是聽呆了,只道:“世人皆知太尉乃秦之柱石,咸陽再糊涂,也不至于……”
王賁卻道:“馮氏亦是輔政之臣,先帝肱股,不也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族滅了么?咸陽的奸佞能做第一次,誰知會不會做第二次?”
“眼下,我若只身而回,在咸陽等待我的,會不會是李牧的結(jié)局呢?”
王賁記得父親說過,他一生最難對付的對手,便是趙將李牧。
李牧的戰(zhàn)績十分耀眼,他曾大匈奴,滅襜襤,破東胡,降林胡,使單于奔走,不敢近趙邊城,秦朝一統(tǒng)后,將李牧入祭靖邊祠,實至名歸。
而李牧任趙國大將軍那幾年,更以一己之力,扭轉(zhuǎn)了趙國敗局,擊秦軍于宜安,大破秦將桓齮,受封為“武安更夸張的是,王翦為秦將攻趙時,李牧以弱勢兵力,讓王翦找不到任何破綻。
最后還是李斯建言,對趙國實施反間計,派間諜給趙王遷寵臣郭開不斷送金帛,言李牧、司馬尚欲反。趙王乃使趙蔥及齊將顏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趙使人微捕得李牧,賜死……
據(jù)說,李牧右手殘疾,他拔劍自刎卻夠不著自己的脖子,最終只能口銜寶劍,把寶劍頂在柱子上撞柱而亡!
與王翦齊名的一代名將,最后竟落得這般下場,實在令人唏噓。
后三月,王翦因急擊趙,大破趙蔥,虜趙王遷及其將顏聚,遂滅趙。
王翦打完這一仗回到咸陽后,便對王賁感慨:
“戰(zhàn)時看似難分勝負(fù),但向使李牧為秦將,而我為趙將,則必是牧勝我敗!”
兔死狐悲,所以王翦才對后背安全十分重視,在秦始皇令其滅楚時,多購田宅以消皇帝疑心,也讓那些讒言失效。
作為王翦的兒子,王賁自然明白這點。
敵在咸陽宮,這仗,沒法打!
“總之,彼輩一日不除,忠良有旦夕之虞,前線將士也難以安心作戰(zhàn)�!�
王賁望向西北方:“所以我要回咸陽去!”
“逐君側(cè)之惡人!”
……
逐君側(cè)之惡人,也就是清君側(cè),甘棠知道,其實早在春秋,就有人打過這個旗號了。
“晉卿趙鞅取晉陽之甲,以逐中行寅與范吉射,斥之為君側(cè)之惡人也。”
王賁眼下的局勢,實與趙鞅頗為相似,都是內(nèi)部有亂,外部有戰(zhàn),李斯好似當(dāng)年的知氏,守著都城,名為秦相,實則不知在打什么歪主意,坐視趙高蒙蔽胡亥,胡作非為。
作為秦之太尉,天下兵馬集于手中,王賁的確有做成這件事的底氣。
“前線大軍盡皆奉我虎符行事,王離也在上郡將兵五萬,只要假借回朝為名,控制武關(guān),調(diào)數(shù)萬大軍入關(guān)中,沿途從商淤到灞上,數(shù)百里間,各地中尉、衛(wèi)尉軍,多為王氏舊部,不會對我有所阻攔�!�
“唯一需要擔(dān)心的是郎衛(wèi)軍,在趙高手中,若他挾持陛下,我便投鼠忌器,不過咸陽之中,當(dāng)有許多對趙高不滿的百官大臣,公子宗室可為內(nèi)應(yīng),郎衛(wèi)內(nèi)部,亦有許多人會倒戈相向……”
在王賁計劃里,順利的話,這次政變,可以兵不血刃!快刀斬亂麻,讓叛軍和群盜無機可乘。
甘棠卻委婉地說道:“太尉,我擔(dān)心的不是過程,而是之后的事�!�
王賁理所當(dāng)然地說道:“之后的事?自然是公布趙高之罪,讓廷尉御史以具五刑誅之,必能大快人心!”
如此,便能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于既倒!
“陛下呢?”甘棠卻直指矛盾中心。
王賁收斂了笑:“陛下本質(zhì)是好的,他天性聰慧,否則也不會被始皇帝看中,只是被奸佞所誤……”
只要除去奸臣趙高,再效伊尹訓(xùn)太甲,圣天子自然能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甘棠卻沒這么樂觀:“若陛下不改呢?太尉當(dāng)如何做?欲行廢立之事乎?”
“這……”
王賁愣住了,此事在王賁看來,不過是女婿不聽話,婦翁小小教訓(xùn)他一頓。
甘棠更進(jìn)一步:“不欲廢舊立新,那么,欲效仿伊尹、周公,攝政稱王乎?”
王賁大怒:“陛下欲封為王,老朽尚且不從,何況自立?王賁忠于大秦,忠于始皇帝,絕不會自立為王!”
“這是自然。”甘棠又道: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太尉久病,若此事之后不幸逝世呢?屆時李斯已退避下野,各郡動蕩,叛軍群盜驟至,誰可為將、相,收拾殘局?”
“公子將閭和子嬰皆賢,可為丞相,而吾子王離掌軍,雖難以收復(fù)失地,但至少可保有關(guān)中,維持秦社稷不滅……”對未來,王賁也就這點指望了。
“下吏明白了。”甘棠朝王賁肅然下拜:
“通武侯啊,甘棠冒昧直言,仗打到現(xiàn)在,天時、地利、人和,北方已失其二,占著的,只剩下一個地利,還有勉強維持的正統(tǒng)名分了……”
“但太尉若悍然兵諫,實是帶頭否定了這層正統(tǒng)�。∫坏├钏�、趙高之黨做困獸之斗,開關(guān)引賊而入,則關(guān)中地利也將失去,太尉此舉,恐會導(dǎo)致大秦社稷,加速崩塌!這就好比病入膏肓,體弱不堪,但還能勉強吊著命,這時候一劑猛藥下去,病人,極可能一命嗚呼!”
“再者,這種事,不做到底,必留下隱患�?勺龅降祝袕U立之事了,便是以人臣之身,討天子之罪,大秦皇帝尊嚴(yán),蕩然無存!”
“太尉這樣做,在天下人看來,與黑夫打著靖難旗號,行叛逆之事,有什么區(qū)別呢?”
“當(dāng)然有別!”
王賁張了口,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老人家愣在當(dāng)場。
半晌后才喃喃自語道:“我真是老糊涂了�!�
世事總是在變,人總是在迷茫,有時候,你好似看到光明,下定決心,邁步向前,但卻又在半道陷入動搖,猶豫。
本欲在燈枯油盡前有所作為,最后得到的,卻是發(fā)現(xiàn)事不可為的絕望!
“是啊,老夫這樣做,縱然本心不同,但在旁人看來,與黑夫,又有何區(qū)別呢?”
……
第0853章
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王賁這一生最輝煌的時刻,是秦始皇二十二年的滅魏之戰(zhàn)。
他那時候才四十余歲,英姿勃發(fā),被人稱之為“小王將軍”。將二十萬大軍,橫掃魏地,又將赫赫大梁圍得水泄不通,令旗一指,決鴻溝,以水猛灌城池!
但一聲令下,就能讓大梁十?dāng)?shù)萬人葬身魚腹的小王將軍,卻為了保護(hù)一個魏人的墳?zāi)�,特地下了一道軍令�?br />
“有敢去信陵君壟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
王賁這么做是為了爭取魏士人心,但事隔多年,他病入膏肓之際,半夢半醒間,卻又夢到了自己去魏無忌墳冢祭拜的情形……
公子墓前,是一位老婢在守著,大概是信陵君昔日的妾室,每日獻(xiàn)一盅酒,掃一掃墓,王賁當(dāng)時問那魏人老嫗為何,老嫗只答:
“公子說,醉了,就聽不到了……”
“聽不到什么?”王賁有些好奇。
魏人老嫗指著遠(yuǎn)方沸沸湯湯的大梁:“聽不到梁城崩塌的聲音��!”
當(dāng)時雖有唏噓,但感觸不算深,直至今日……
“王賁現(xiàn)在算是明白,信陵君為何在失去魏王信任后,終日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不顧身體,大肆樂飲四年了……”
不止是失望,更有看到魏終將淪亡的絕望!
“魏無忌是在故意折損身體,讓自己早點死去,以免看到魏國滅亡的那一刻!”
王賁對信陵君的心境,無比理解!
“我也該在始皇帝之前便先行一步。”
“何以竟多活數(shù)歲,眼睜睜看著我親手參與建立的大廈,墻壁坍塌,梁柱摧折,將成瓦礫?”
曾經(jīng)有多輝煌。
現(xiàn)在就有多悲涼!
如此喃喃低語著,王賁睜開了渾濁的眼,左右皆是拭淚的親衛(wèi),更有一人膝行至他榻前,稽首道:“都怪下吏,是下吏將太尉氣成了這樣�!�
“甘棠,切勿自怨�!�
王賁嘆息:“幸好你及時勸阻,讓老夫未能成行,避免了親手將大秦推下深淵�!�
且不論對錯,清君側(cè)之事,現(xiàn)在就算王賁想做,也做不了了。
在意識到兵諫的猛藥可能會加速社稷淪亡后,他頓時絕望,病情加重,數(shù)日前還能勉強登車,現(xiàn)在卻連榻也下不了,別說回咸陽,十里地外都去不了。
從醫(yī)者的竊竊私語中,王賁知道,自己沒幾天好活了。
“吾本欲為始皇帝竭忠盡力,平定叛亂,收復(fù)郡縣,重興社稷;奈天意如此,吾旦夕將死�!�
“如此也好,老夫早該死了,此刻撒手而去,便可以像魏無忌一樣,不用看見,寇入咸陽,麋鹿游于朝的場景�!�
但終究,還是放不下心,于是王賁開始訴說起遺言來。
“我死,三軍無主,黑夫必乘機北上,此賊奸猾善兵,諸將尉無人能敵。與其那時十?dāng)?shù)萬大軍盡為其所虜,不如直接放棄南陽,撤回關(guān)中,司馬鞅可代為主將,甘棠為佐,主持撤兵事宜。”
暫時放棄關(guān)外之地,收縮戰(zhàn)線,這是王賁能想到的,讓大軍不至土崩瓦解,讓秦能延續(xù)的唯一辦法。
“朝中奸佞也必須肅清!”
王賁咬著牙對甘棠等人道:“陛下心軟,必不誅趙高,汝等定要設(shè)法讓王離陳其利害,至少要逼著陛下,打發(fā)趙高去為始皇帝守陵,等其上路后,再由我親衛(wèi)門客往殺之!”
“諾!”
這時候,甘棠湊到跟前低聲道:“太尉可有留給小王將軍的話?”
他指的是王離。
王賁沉默了好一會,嘆息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吾父橫掃六國,我則有幸見始皇帝君臨天下,車前馬后,征伐諸侯,但也見季世忽至,天崩地坼……”
“我倒是撒手不管了,王離身為武城侯,卻必須要接下這爛攤子……”
通武侯了解自己的兒子,以他的能力,能力挽狂瀾么?恐怕很難,說不定要將整個宗族搭進(jìn)去。
但正因為了解王離,王賁更明白,王離絕不會向黑夫低頭。
“盡力而為罷,早早送兩個兒子去西域投李信,李信雖抗制不歸,但應(yīng)會庇護(hù)他們,為王氏,留一點血脈……”
此時偏將司馬鞅已至,拜在王賁榻前,王賁顫顫巍巍將印綬和虎符、斧鉞轉(zhuǎn)予他,聲音衰微地叮囑道:
“吾死之后,封鎖消息,不可發(fā)喪,將我尸體放在安車上,不可讓三軍知之。從宛城到武關(guān),必過丹陽,叛軍已占據(jù)丹陽之南,故須緩緩?fù)吮�,不可急驟�!�
“但撤兵的消息的瞞不住南方的,可令后寨先行,然后一營一營緩緩而退。若黑夫派人來追,汝可在丹水邊布成陣勢,鼓點大作,打著我旗幟反擊。黑夫素來多疑,必以為我詐死,約束將尉不敢深追,大軍可順利撤離南陽,回到武關(guān),為大秦,保留一點復(fù)興的種子……”
說完這些話,王賁累得歇了一會,繼續(xù)道:
“武關(guān)守備我不擔(dān)心,成皋那邊也沒問題,就算守不住三川,尚有函谷關(guān)。我最擔(dān)心的是兩個地方。”
司馬鞅問:“何地?”
王賁道:“漢中,河?xùn)|!”
“漢中居秦之坤,為蜀之艮,連高夾深,乃關(guān)中屏障也。以眼下形勢,漢中恐怕難以守住,守軍當(dāng)燒棧道而退,無棧道,黑夫縱然北有漢中,也難以越過南山,窺伺咸陽。不過其余褒斜等道,也要派信臣精卒守備,切不可使之偷渡�!�
“至于河?xùn)|,控?fù)?jù)關(guān)河,山川要會,此魏武侯所謂‘山河之固’也。蒲坂乃重鎮(zhèn),是進(jìn)入關(guān)中的捷徑,趙高之弟趙成為河?xùn)|郡尉,我不放心,必須換個人……”
最后,王賁還有有遺表上奏胡亥。
“關(guān)中四塞之地,崤函為塞,號稱百二之險,縱是庸主庸臣,亦足以拒關(guān)自守,陛下比不了始皇帝,更做錯了事,殺錯了人,但只要能改正前非,師法太甲,做一偏安之主,也是足夠的�!�
“商以六百祀之祚,而亡于百里之岐周;六國以八千里之趙、魏、齊、楚、韓、燕,而受命于千里之秦。此非一朝一夕之故也,關(guān)中居天下上游,占據(jù)地利,且先保住一州之地,輕徭薄賦,與民更始,以待后人再度振興吧�!�
后事一一安排,但說到底,縱然關(guān)中有山河之固,還是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