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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那些睡不安生的,如她,或又如皇貴妃……都是因為心中郁郁難消,連困頓之中也無法獲得平靜。

    寂靜的深夜里,皇貴妃斂目仔細看了看她,像是在突然之間從她恍若隨意的話中聽出了別樣的意思。

    這孩子的雙目,竟似有能看穿人心的力量。

    皇貴妃直至這時才驚覺,謝姝寧的眼里,并沒有她這個年紀(jì)該有的純澈,那里頭裝著的是一潭水。

    經(jīng)年的,結(jié)過冰又因為春天到來而消融過的水,幽深而平靜,叫人一眼望不到底。

    皇貴妃心中微驚。

    “時候還早,回去睡吧�!被寿F妃收回視線,微微嘆了聲,敦促謝姝寧重新入睡。

    謝姝寧見她身穿墨綠色的春衫,長發(fā)也隨手被松松挽起,腳下也已換上了出門時才著的鞋子,便知她這是要親自去一趟出云殿了,當(dāng)下也不多言,乖巧地重新躺下,目送皇貴妃離去。

    屋子里點燃的燈再次被熄滅。

    皇貴妃輕輕的腳步聲,也從謝姝寧耳畔徹底消失不見。

    謝姝寧闔眼,聽著似乎沒有停歇之意的雨聲,慢慢入眠。

    出云殿中,則是一片狼藉,無一人能安然入眠。

    眾人驚魂未定,個個膽戰(zhàn)心驚。

    這次塌了的,是出云殿靠近禁林的那一塊地方。

    可那塊雖然年久,卻未失修,去年冬上才剛剛派人修葺過。論理,是絕沒有可能被場大雨給下垮的。

    然而眼見為實,那轟隆一聲巨響亦還在眾人心頭縈繞不去,誰敢說這屋子沒塌?

    淑太妃倒真的只是受到了驚嚇,她的寢殿離這尚有一段距離,并沒有被波及到。這間屋子里住著的是兩名守密林通道的嬤嬤,平素也一直都住在這。

    皇帝今夜忙著同軍機大臣在御書房秉燭夜談,聽到出云殿崩塌了一角的事當(dāng)即問了淑太妃,聽說無礙,就將這事拋之腦后不再理會。

    皇后跟皇貴妃則連夜起身,換了衣裳乘坐鸞轎趕往出云殿。

    出云殿里香氣縈繞,聞若似蜜。

    皇貴妃眉頭微蹙,心里頭莫名浮現(xiàn)出了皇帝同淑太妃親近時的畫面,不由一陣煩悶。

    走在她身側(cè)的皇后,卻也沒好受上多少。

    皇后甚至還不知肅方帝同淑太妃的事,她惱的只是淑太妃這個人。

    淑太妃算什么東西,也敢耍弄她!皇后只要一想到往日里自己蠢物似地在淑太妃跟前聽一便是一,隱在袖下的手,就忍不住握拳。她從來都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不論任何緣由,淑太妃既誆騙了她,就勢必要付出代價。

    急步前行著,皇后年輕的面龐上滿是焦躁。

    一步入淑太妃的寢殿,她便揚聲道:“太妃娘娘可還安好?”

    眾人皆知,皇后同淑太妃私下里交好,她這般急切,倒也在情理之中。

    淑太妃倚在軟枕上,眉間驚懼之色未消,朝著門口望了過去。她面色泛白,勉力一笑:“勞皇后費心�!�

    然而說著話的時候,她的視線卻落在了走在后頭的皇貴妃身上。

    淑太妃看過來的目光里,有著冷冽的色彩。

    只這異樣的神情,轉(zhuǎn)瞬即逝。

    但皇貴妃依舊沒有遺漏。

    自打進了出云殿,她便時刻注意著淑太妃的一舉一動。淑太妃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跟肅方帝攪合到了一塊,于皇貴妃而言,乃是奇恥大辱。只要一想起,便如鯁在喉,叫她疼,叫她恨。

    可她仍是那個雍容的皇貴妃,她明明看見了淑太妃眼中的懷疑跟冷意,卻始終混若不覺,一步步穩(wěn)穩(wěn)地跟在皇后身后。

    皇后就不同,她到底是年紀(jì)輕,按捺不住。

    見到淑太妃果真是安然無恙毫發(fā)無傷,皇后心里難免失望,這眼中也不由帶出那么一兩分來。

    “太妃無事便好,嚇壞本宮了。”皇后站在床前,俯下身去,親自為淑太妃掖了掖被角。頭一低,再抬起,眼里的神色就變得再真摯不過。她環(huán)顧四周看了一圈,擔(dān)憂地問道,“容家九小姐呢?可還安好?”

    淑太妃微愣。

    “她也給嚇壞了,這會怕是已歇下了。”

    皇后聽著連連點頭,道:“無事就好,無事就好�!痹挳叄羧黄鹕�,“容九小姐既來了宮里便是客,本宮這主人家,合該親自去慰問一番才是�!�

    皇貴妃坐在那喝茶,聽到這話差點笑出聲來。

    好個皇后,還真當(dāng)這偌大的皇宮,是她李氏一人的皇宮?

    皇后這話,既是說給淑太妃聽的,也是說給她聽的。

    同樣,這話也是她用來查探虛實的。

    在座的幾人都知道,這出云殿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容家九小姐。而她們此刻,正在同淑太妃面對面地說著話。那假冒的容九小姐,要去何處尋?

    淑太妃自然是推諉:“哪能叫您去見她,合該她來見您才是。只是如今夜深了,明日一早再叫她來同您請安吧。”

    皇后有備而來,焉會被她這么三言兩語打發(fā)走。若不然,這好好的出云殿,豈不是白塌了一塊?皇后既要為花出去的銀子心疼,也要為這將來的修繕工程心疼,更不會順了淑太妃的意。

    她狀若大方地笑道:“瞧太妃說的,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便是本宮親自去見容九小姐也無妨呀。何況容九小姐,才受了驚嚇,自是該本宮前去。”

    屋子里靜了一靜。

    淑太妃面有難色,過了會才道:“皇后好意,實不該再推,那便讓人領(lǐng)著您去吧,只她恐是睡熟了。”

    諸人皆以為她還要推脫一番,誰知道她竟然直接便發(fā)話要讓人帶著皇后去見容九。

    皇后懵了。

    淑太妃就在她跟前,她上哪兒再去弄一個容九?

    難道說,是她給弄錯了?

    驚疑不定之時,皇后故作親熱,飛快地俯身抬起淑太妃的手,看一眼速速將她的手放進了被子中,道:“太妃仔細著身子,雨天風(fēng)涼,莫要凍著了。”

    說完,她直起腰,擺了擺手吩咐下去:“領(lǐng)本宮去容九小姐那�!�

    “喏�!�

    宮人應(yīng)了聲,領(lǐng)著她下去。

    淑太妃手背上那道快要消失了的粉色疤痕,印在皇后眼里,再也消不去。

    她倒要看看,淑太妃這一回究竟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皇后的背影逐漸遠去直至消失,寢殿里就剩下了淑太妃跟皇貴妃兩位主子。

    皇貴妃這才擱下茶盞,悠悠道:“太妃娘娘這的茶,可真真是極好�!�

    淑太妃還未從肅方帝那得到消息,他已將這事告知了皇貴妃,讓皇貴妃去安置,此刻見了皇貴妃總覺得有頗多不自在。她覺得皇后沒什么腦子,可不敢也這般看皇貴妃。

    早在慶隆帝還在世時,她便不止一次聽說過這位出身延陵白家的皇貴妃的名號。

    不是一般人。

    淑太妃思來想去,覺得也就只有這幾個字才能用來形容皇貴妃此人。

    她的手下意識落在了自己的小腹上,隔著被子摩挲了幾下,道:“只是些陳年舊茶,比不得旁處。”

    皇貴妃淡笑不語。

    “聽聞您也病了,如今可是大好了?”淑太妃想起皇貴妃的病來,直覺她是裝的,可眼下看她的氣色,卻又不似作偽,忍不住便問了句。

    皇貴妃的視線輕輕掠過她擱在被子上的手,道:“本不是什么難疾,已是好多了�!�

    說完,皇貴妃也就不再多言語,趁著皇后去見“容九”的當(dāng)口,尋了人來問殿宇倒塌的事。

    前來稟報的人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就在她們幾人在寢殿里說話的時候,內(nèi)廷的太監(jiān),已在倒塌的地方挖出了兩具尸體,正是那兩位嬤嬤。

    第188章

    偶遇

    死了人,這事就沒那么容易打發(fā)了。

    好端端的屋舍塌了,必然需要有人出來擔(dān)這個責(zé)�;寿F妃略想了一想,命人去喚了當(dāng)值的內(nèi)官來,將事情一一吩咐下去。

    淑太妃自是不能擔(dān)這個責(zé)的,皇貴妃也沒打算讓她擔(dān)著。

    去歲冬上負責(zé)修繕的幾人趁夜便被抓了起來,關(guān)押后審。房屋倒塌的事,究竟同他們有沒有干系,而今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屋子塌了,壓死了人。

    皇貴妃吩咐事情的時候,并沒有避開淑太妃,當(dāng)著她的面,事無巨細地安排著。

    淑太妃佯裝不在意,其實時時刻刻都在注意著皇貴妃,仔仔細細聽著她的話。

    她頭一回覺得,自己有朝一日同皇貴妃站在對立面,會是場難局。二者之間,根本尋不到平衡點,那桿秤只能拼命地、拼命地往一邊歪去,她們各執(zhí)一邊,不是她摔下去,就是皇貴妃摔下去。

    若是可行,淑太妃并不大愿意同皇貴妃交惡。

    皇貴妃手底下的事很快便處置妥當(dāng),只等天明了,再詳辦。

    這時,時已至五更天。

    殿外的天色比之先前更黑,濃得更像是墨,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

    寅時時分,是黎明將要來臨之前最黑暗的一段時光。這段時間,亦被稱為逢魔時刻。

    妖魔鬼怪悄沒聲息地就會冒出來,偽裝成人的模樣,同人一道出現(xiàn),混跡在諸人身旁。每一個沉沉睡去的夜里,都有這樣一段可怕的時候�;寿F妃很好奇,那個假冒的容九,究竟是哪里來的妖魔。

    她盯著淑太妃,皇后去見了容九。

    除非淑太妃有分身之術(shù),否則,那個容九,就真的只能是妖怪了。

    皇后卻一直都沒有回來。

    五更天一過去,天色很快就會泛白,重歸明亮。

    可直到窗邊有微弱的白光冒出,皇后也還沒有回來。

    皇后去了哪里?

    皇貴妃抬眼看向淑太妃,輕笑著發(fā)問:“不知容家九小姐,身在何處?”

    淑太妃嘴角翕翕,方要開口,皇后便在扈從的簇擁下急步行了過來。一進門,皇后看到她們二人都一齊朝著自己望了過來,不由微愣。她下意識地放緩了腳步,裙袂在腳邊飛揚,皇后逐漸靠近落座。

    “皇后娘娘這一去可真是去了許久。”皇貴妃屈指輕輕叩著身下雕花的椅子,“容九小姐可好?”

    “……很好�!被屎舐杂羞t疑,但仍點了點頭,說了這樣一句。

    皇貴妃微訝。

    很好?

    她側(cè)目去看淑太妃,卻見淑太妃神色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皇后年紀(jì)輕,性子急,忍耐不得。她傍晚就使了人來打探那所謂的容氏女的消息,半夜便動了手腳,再親自前來堵人查看。按理,這么短的時間里,淑太妃應(yīng)當(dāng)是無法想出應(yīng)對的法子的。

    但是皇后卻在逗留許久歸來后說,很好……

    這事有問題!

    就在皇貴妃疑惑間,皇后卻已準(zhǔn)備起身告辭。

    皇貴妃不動聲色地聽了,當(dāng)下并不言語,遂也一并告辭。

    半夜未睡,她倒也不困,只是出云殿皇后這一出鬧得她心里有些不痛快,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她又想著肅方帝說過的容家一事,念念難忘�;厝ヂ孕藥卓嚏�,這天色也就大亮了。正值盛夏,天也亮得早。

    謝姝寧自她們走后,重新入眠沒有多久便醒了。

    一大清早,她就讓玉紫跟圖蘭服侍自己洗漱穿衣,打扮妥當(dāng)。夏衫是新做的,緋色的懷素紗衣,繡著少見的粉白色龍膽花,內(nèi)襯玉色素紗,猶如春日棲在花枝上的新鮮花瓣,尚帶著未被初陽曬干的晨露。

    似乎只是轉(zhuǎn)眼間,她便長大了。

    謝姝寧看著鏡中的自己,有些悵然。

    前一世,她迫切地希望自己快些長大,這樣才好掌控自己的人生�?珊髞硭懒�,世家的姑娘,是被用來當(dāng)做錢財禮物而用的。說的更難聽些,不過是像農(nóng)人畜養(yǎng)雞鴨豬牛。

    供著吃喝住宿,養(yǎng)大了養(yǎng)好了,便拿去換更有價值的東西。

    不同的地方大概只在于,嫁女兒,還需要賠上嫁妝。

    但這些嫁妝能換來的東西,遠遠比付出來得多的多。

    好比前世的她,被拿去換了六堂姐的錦繡前程。

    謝家人,自然覺得很值。

    謝姝寧別開臉不再去看鏡面,幾不可聞地嘆了聲。

    不多會,紀(jì)桐櫻也懶洋洋起了身。她癸水來得早,才過十三歲,便已是有了。今晨發(fā)現(xiàn)臟了褻褲,不由懊惱,遂打發(fā)人去回了幾位教養(yǎng)姑姑,今日且不去上課。

    隨意用了幾筷子早膳,紀(jì)桐櫻便推說沒有胃口,嫌棄地擱了筷子同謝姝寧說了幾句話,就讓人扶著自個兒小心翼翼回寢殿去休息。

    也只有這樣的時候,平日里一刻也坐不住的公主殿下,才算是真的靜了下來。

    皇貴妃則忙著處置那群“偷工減料,欺上瞞下”的工匠,也不見人影。

    外頭天熱,大太陽火辣辣地懸在青空上,將下頭的草葉都曬得蜷曲起來。謝姝寧搖著扇子看看外頭的天色,無力扶額,哪還敢出門。

    到了午后卻又響了幾聲雷,下了場小雨。

    雨水一澆,徐徐吹來的風(fēng)也就涼快了不少。

    謝姝寧看看天色,想了想便讓人去稟了皇貴妃,她想去御花園里轉(zhuǎn)一轉(zhuǎn)。

    她上回給長兄謝翊去了信,提了入宮的事。謝翊近日恰好迷上了作畫,便在回信里嘟囔著她該畫幅御花園的景給他瞧瞧才是。

    謝姝寧看完了信,便將這事記在了心里。正巧她這幾日都住在宮里,倒不如就趁著這個機會去畫一幅帶回家去,等謝翊回來了也好堵堵他的嘴。

    她一邊讓人收拾著作畫用的器具,一邊等著皇貴妃那邊的回應(yīng)。

    等了約莫兩刻鐘,去傳話的人才匆匆回來,說皇貴妃允了,又撥了些人讓謝姝寧一道帶著去。

    謝姝寧就讓圖蘭背上了東西,帶著玉紫同皇貴妃吩咐下去的一行人,準(zhǔn)備往御花園去。剛走到門口,她又停下了腳步,轉(zhuǎn)身吩咐玉紫去取了棋盒來。作畫想必不會耗上太久,今日午后難得天氣涼爽,她索性留到夕陽西下之時,再畫一幅當(dāng)時的景色。這中間的時光,閑來無事,倒不如自己同自己對弈,順道理一理眼下的事。

    他們先出了門,玉紫取了棋盤緊跟其后,追了上來。

    一行人從瓊苑東門進御花園。

    謝姝寧環(huán)顧四周,看了一圈,問身后跟著的小太監(jiān):“御花園里何處觀景最佳?”

    小太監(jiān)低著頭,想也不想便道:“堆秀山上,視野最佳�!�

    “哦?”謝姝寧仰頭胡亂朝著像山的地方看去,“你指給我看看�!�

    小太監(jiān)應(yīng)聲往前邁了一步,抬手往謝姝寧左手面的一處地方指去,道:“堆秀山是宮里頭重陽節(jié)登高的地方,上筑御景亭,可眺望四周景色,是觀景的最佳之地�!�

    謝姝寧沿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入目之處疊石重重,磴道盤曲,高處的御景亭四面通風(fēng),瞧著便涼快。

    山腳下棵棵青翠的竹子間或松柏,點綴著山石,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四季常青。

    謝姝寧滿意地頷首,示意眾人往堆秀山去。

    山體并不十分高聳,謝姝寧沒有花多大力氣便攀爬了上去。倒是圖蘭,似乎很不放心她的身體情況,幾乎是半強迫地將她攙扶到了御景亭里。

    玉紫也抱著棋盒棋盤上來,方才指路的小太監(jiān)幾人也一起跟到了亭子里。

    剩余的人,則守在了山腳下。

    謝姝寧尋了個視野最好的位置坐下,吩咐玉紫幾個將東西擺出來。

    略坐了一會,她忽然起身扶著亭柱眺望起遠處的景致來。

    西北角的池子旁,有幾個人影。

    她斂目望去,卻只瞧見了一身熟悉的衣裳,雖看不清面貌,可憑借這身顯眼的衣裳,她也能將人認出來。

    皇后的衣裳,是有定制的。

    除了她,誰也穿不得。能穿這樣衣裳的人,滿皇宮放眼望去,也就只有皇后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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