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主仆二人,一道成了石頭。
謝姝寧毫不知情,去找紀桐櫻,到了地方卻只看到舒硯身邊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廝,是從敦煌帶著來的。
小廝摸摸頭,略帶尷尬地用不熟練的西越語道:“表小姐,少主跟公主下山回城上街買東西去了,讓您自個兒先回府�!�
頭頂著大太陽,謝姝寧卻被自家不靠譜的表哥跟手帕交給氣得透心涼……
第269章
傳訊
分明是他央了她約了公主出宮,欠下了人情,他倒反而將她給丟下,自個兒走了。
謝姝寧啼笑皆非,站在天光底下,深深舒了口氣。
也罷,既能陪著上街買東西去,想必她這紅娘也沒白當�?杉幢闳绱�,紀桐櫻又怎好在外頭閑逛,那兩個人顯見都是沒譜的。她早前還道紀桐櫻同小時不同,穩(wěn)重了許多,如今看來,不過是沒遇見能叫她不穩(wěn)重的人罷了。
這會見到了舒硯,倆人皆是那樣的性子,一觸即發(fā),哪還記得旁的。
謝姝寧低頭看了看自己裙擺上沾著的深綠色的草木汁液,問道:“走了多久?”
小廝伸出手指頭掰著數(shù)了數(shù),而后回答道:“約莫一刻鐘了�!�
一刻鐘,這也才走沒一會,謝姝寧便抬起頭來,吩咐下去:“讓車夫準備準備,追上去。”
放任他們在外游蕩,她委實難以放心。
說完,她領(lǐng)著圖蘭轉(zhuǎn)身要走,卻見小廝苦著臉道:“表小姐,少主早料到您會這么說,所以特地囑咐了奴才告訴您一聲,您只管回府便是�!�
“登徒子!”謝姝寧聞言忍不住發(fā)火,罵了一句。
小廝伸手抹汗,小心翼翼地說道:“少主還說,等到了時辰,他自會送公主回宮,讓您不必憂心掛懷�!�
謝姝寧冷哼了聲,沒說話。
不愧是宋延昭的兒子,打的一手好算盤,精明得厲害,天生的商人。
然而氣歸氣,謝姝寧想著想著倒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也只有她舅舅跟舅母那樣性子的人,方才能教出舒硯這樣的兒子來。
她丟下一句“知道了”,便邁開大步往前走去。
不論如何,那倆人再怎么胡鬧,分寸還是有的。
舒硯既不想讓她追上去,自然有法子讓她追不上。謝姝寧索性拋卻了要去追人的念頭,自領(lǐng)著人去同戒嗔和尚告辭,準備下山。戒嗔和尚見了人,帶著一貫慈和的笑意唱著佛號,恭送她們。
謝姝寧走開兩步,忽然問道:“今日寺里可是來了英國公府的人?”
戒嗔和尚一臉的高深莫測,不點頭也不搖頭,只道:“眼見為實�!�
言下之意,你若看見了,那就是來了,沒看見,你也別問我,自個兒猜去吧。
謝姝寧笑了笑,讓圖蘭取了銀子另去添了一筆香油錢。
戒嗔和尚就道:“溫夫人帶著溫二小姐,一道來進了香,這會已是離開了�!闭f完,他也不忘為自己開脫,“佛門之地,沒有來了香客,卻拒而不入之理�!�
謝姝寧聞言禁不住暗自腹誹:不過是愛財,連任何一筆香油錢都舍不得不要罷了。
她應(yīng)著“大師言之有理”,腳步輕快地離開了普濟寺,沿著高高的臺階往山下去。
走至半途,她忽覺身后有些異樣,停下腳步側(cè)身一看,卻只見空空的山門佇立在那,并無人影。
她微微蹙眉,收回視線繼續(xù)前行。
下了山,馬車已停在跟前,車夫問:“圖蘭姑娘,可是直接回府?”
謝姝寧由圖蘭扶著上了馬車,圖蘭倚在門邊朗聲應(yīng)是,道:“直接回府便是�!�
拉車的馬就“噠噠”撒開腿跑了起來,不多時便遠離了普濟寺,朝著回城的官道穩(wěn)穩(wěn)而行。
誰也不知道,燕淮跟吉祥亦在他們后頭悄悄跟了一路,直至入城,方才分開。
謝家在北城,燕家在南城,進城后,方向便是南轅北轍,截然不同。
燕淮跟吉祥一道策馬回府,一進入南城的地界,皇城便先映入眾人的眼簾,紅墻黑瓦,并不常見。
回到燕家,小廝牽了馬去馬廄,他們一前一后往里頭走。
沒走多遠,便見如意撩著直綴下擺,飛奔而來,滿頭大汗。
一年年過去,如意的年紀也日漸大了,早過了總角之齡,繼續(xù)在內(nèi)宅走動已不合適,所以近些日子,他主要管著燕家外院的事。如意的外祖母去歲冬上在冰上摔了一跤,磕破了頭,在病榻上躺了數(shù)月,如今雖還活著,但口不能言手腳不能動彈,原是中風癱了。
所以如今,她還要人照料,哪里還能打理燕家內(nèi)宅的事。
好在燕家的人本就不多,現(xiàn)如今更是稀少,小萬氏又早被軟禁了起來,平素并無大事。
可如意一直覺得,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內(nèi)宅里也是不可一日沒有主母的,因而總催著燕淮早些娶妻成親,活像個啰嗦的老太太,日日念叨。
然而一則燕淮尚未出孝,最快也得明年才能辦喜事,二來溫家那位小姐,如意也見過,他也覺得不怎么樣……
這般一來,如今二門里代替了如意外祖母職責的,是個叫阿圓的中年婦人。
阿圓是如意外祖母神智還清明時,親自定下的人選,如意親自去問過話,覺得一時半會也委實挑不出更好的,便定了下來。
轉(zhuǎn)眼到了現(xiàn)在,阿圓行事一直沒有出過差池,如意終于放心了許多,只盼著燕淮來年早日成親,好有個主母來管事。
誰知——
如意匆匆跑到了燕淮面前,大口喘著粗氣,磕磕絆絆地道:“阿圓、阿圓死了!”
燕淮眉頭一皺,厲聲道:“怎么死的?”
如意面色為難,似不知該如何說起才好。
過得須臾,他喘氣聲漸緩,才終于看著燕淮斟酌著說道:“阿圓早上去給老夫人送晨食,過了小半個時辰,人也沒從里頭出來。外頭守著的婆子覺得有些不對勁,叩了半天門,里頭卻始終沒有動靜,便來稟了奴才�!彼D了頓,“奴才踢開了門進去,發(fā)現(xiàn)阿圓已經(jīng)斷氣了,被割開了喉嚨,血流了一地�!�
如今燕家的主子是燕淮,小萬氏年不過三十許,就成了燕家的老夫人,她時而清醒時而瘋癲,卻一直都算是安生,該吃吃該睡睡,還必要日日誦經(jīng)念佛,除了平素咒罵大萬氏外,并無異常。
燕淮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道:“拿什么殺的人?”
小萬氏素來弱不禁風,這輩子惡雖惡,卻從來也沒自個兒動過手。
“阿圓送進去的粥碗摔裂了,瓷片扎在她的喉嚨上�!比缫庥U了眼他的面色。
話一說完,燕淮就冷笑了起來:“外頭守著的人都是聾子不成?碗摔在地上,就連一點聲響也不曾聽見?”
如意無言以對。
小萬氏越來越安生,守著她的那群人也就越來越懈怠。
內(nèi)宅,他們一群大老爺們,到底是鞭長莫及。
府上沒有當家的主母,下頭的人,總有不安分懶散的。
“已經(jīng)全都鎖起來了,等問過話,便一一處置�!比缫庑闹杏粲�,連帶著說話也有些有氣無力起來,“老夫人要見您�!�
燕淮眼神倏忽變得冰冷尖銳。
小萬氏即便是瘋了,也不會無緣無故親自動手殺人,她殺了阿圓,是因為想見他。
自從燕霖被送走后,燕淮就再沒有見過小萬氏。
外祖母讓他留下小萬氏的命,他允了,從此只當沒有小萬氏這個人。
他哈地笑了聲,大步往前邁去。
……
小萬氏躲進了佛堂里,跪在蒲團上,腰桿挺得筆直。
靴音極輕,她耳朵微動,緊緊閉著的雙目微微睜開來,抬頭看向佛龕上供著的菩薩。
若神明真的有耳有目,真的有靈,必定能聽到她心中所想所盼,必不會叫她的兒子孤苦伶仃在外艱難求生。
明明,他們母子,才該是燕家的主人。
時至今日,她亦從未更改過自己的念頭。
她俯身,重重磕了個頭。
燕淮走至佛堂門口時,瞧見的正是這一幕。
他幼時,乳娘還好好活著,偶爾會摟著他,貼在他耳邊輕聲叨念,小萬氏生得同大萬氏不像,身形卻接近,若只看背影,換了一樣的衣裳,總是叫人認錯。
他從沒有見過生母大萬氏,小時候便總凝視著繼母的背影,想著生母該有的樣子。
曾幾何時,他是真的幾乎將小萬氏當做了生母。
他立在門邊,束手看著跪在蒲團上,虔誠叩拜的婦人,微微失了神。
案上燃著的香燭,青煙裊裊,驀地“噼啪”炸了下。
小萬氏身子微微一哆嗦,旋即猛地轉(zhuǎn)過頭來,看到燕淮,她蒼白不見血色的面上竟露出個笑容來。
燕淮微怔。
小萬氏則牢牢盯著逆光而立的少年,笑個不停。
一別經(jīng)年,她的霖兒,想必也快有這般高了吧。
轉(zhuǎn)瞬間,她淚如雨下:“你生得倒是好,眼耳口鼻皆像足了你母親!”
燕淮蹙眉,沉默不語。
“呵,你且等著,等到霖兒回來,看你還敢不敢關(guān)著我!”小萬氏抬手,重重一抹淚。
燕淮垂眸,“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究竟為何這般恨我……”
話音未落,小萬氏雙目噙著淚水,尖刻地大笑了起來,指甲嵌進蒲團里去,咬牙切齒地道:“你問我為何這般恨你?我憑什么告訴你!憑什么!你不如去死吧,死了就能見著你那好娘親了不是嗎?等見著了她,你盡管去問便是了!你去問��!”
說著,她又頹然伏在了地上,喃喃念叨著:“我憑什么告訴你……小賤種,憑什么……”
第270章
謊言
留得長長的指甲一道道劃過地面,發(fā)出尖利而刺耳的聲響。
小萬氏發(fā)髻微散,時而悄悄抬眼望向燕淮,眼中皆是毒辣之色。她哭得叫人心酸,神色間卻絲毫不見可憐之狀。
過得片刻,她忽然又慢慢地坐正了身子,束手在膝上,紅腫著眼睛噙著未落的淚珠,道:“你不會得意太久的!”
燕淮往佛堂里邁了一步,跨過門檻,朝著小萬氏走近。
佛堂里的光線本就幽暗,此刻門前擋了個人,便愈加昏暗起來,加之燕淮逆光而行,小萬氏一時間看不清他的臉,不由驚慌起來,自蒲團上站起身來,急急往后退去。她的手撐在了擱著佛龕的案上,五指用力,按得極緊。
說到底,她也是怕的。
“你終于還是想殺我了吧?”小萬氏桀桀怪笑了兩聲,隱在迷蒙的昏暗中,隱約不似人聲。
然而說著話,她按在案上的那只手,卻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朝著后頭的七枝燭臺伸去。
蠟燭還燃著,燈芯劈啪作響,紅彤彤的蠟油,蜿蜒而下。
她像是一只虎視眈眈的獸,盯著獵物靠近。
可燕淮卻在兩步開外停下了腳步,束手抱胸,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小萬氏愣了下,忍不住急了,用話激他,道:“怎么,你是怕了我不成?”
話音落,見燕淮依舊站在那,不動如山,她不禁有些疑惑起來,手指輕顫,鬢邊散發(fā)被風一吹,黏在了生了汗的面上。
“你娘死的時候,你尚不足兩歲,許多事怕是都早就不記得了吧?”她的手,已經(jīng)握住了燭臺,“她至始至終都沒正眼瞧過你!還有你那個一出世就沒了氣的妹妹,她更是連問都不曾問起過……你怕是連自己曾有過妹妹也不知……你娘心中無你,你爹心里難道便有你?他亦從未正眼看過你!這么多年來,是我含辛茹苦將你養(yǎng)育成人!你如今,竟敢將我軟禁在府里,同畜生有何區(qū)別?”
說話間,她的氣息漸漸平復(fù)下來,不看眼神,倒真像個再正常不過的人。
口中問出的話,亦是這般不平。
燕淮忽然笑了,笑得俯下身去,抱著肚子放聲大笑。
小萬氏唬了一跳,猛地抬起一手來伸出手指直直指著他:“你笑什么?”
燕淮不言語,只笑個不停。
冷寂的佛堂里只有他的笑聲,繞著橫梁盤旋不去。
小萬氏面色陡變,怒斥:“別笑了!別笑了!不準再笑了——”話音未落,她抓住燭臺就要往燕淮身上撲。
然而二人之間相距兩步,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羸弱婦人,焉能如愿碰到燕淮。
恍惚間,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站在那捧腹大笑的少年便從她眼前消失了,身形極快。
等到小萬氏察覺,已是來不及,她手持燭臺踉蹌著朝地上撲了下去,燭臺墜地,發(fā)出“哐當”一聲巨響,上頭燃著的蠟燭轉(zhuǎn)瞬間摔在地上斷成了幾截�;鹈缥⑷�,掙扎著燃著。
小萬氏發(fā)出一聲痛呼。
原是燭臺墜地的剎那,蠟油潑灑,滾到了她面上發(fā)上。
好在上頭積蓄的蠟油并不多,只燙到了她的左邊臉頰靠近下頜的那一塊地方。
但蠟油極燙,倏忽便在她蒼白的膚色上燙出了幾粒鼓鼓的泡。
她顫巍巍地伸手去摸,疼得厲害,無處發(fā)泄便又似溺水之人在水中掙扎起浮,揚起脖子,用仇恨的目光四處搜尋起燕淮的身影來。
一扭頭,她的視線里便多出了一抹絳紫色。
刺眼得很。
她忍著疼痛,對他怒目而視,嘴角翕翕,因牽動了下頜處的燙傷,疼得不敢立即開口痛罵。
在她仇視的目光里,紫衣少年的笑聲漸漸止住了。
他邁開步子走近,蹲下身子,帶著悲憫之色看著她。
小萬氏瞧見,迷迷糊糊忘了疼。
這是憐憫?
是憐憫?!
他算什么東西,也敢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當即,一陣洶涌的怒意涌上她的心頭,她揚手便要去扇燕淮的臉。
可手指尖尖還沒探出去兩寸,她的手腕便被擒住了,卡得死死的,叫她動彈不得。
她咬著牙,胡亂叫罵起來,披頭散發(fā)活像個市井潑婦,“小畜生,你是不是想打我是不是?你也配站在我跟前?你娘連給我提鞋都不配,你也不過就是只畜生,錦衣玉食供著養(yǎng)大的狗東西罷了!早知如此,我合該將你養(yǎng)在馬廄里豬圈里!”
燕淮聽著,卻始終神情自若,仿佛根本聽不見她的話。
小萬氏罵了一會,有些力竭,語氣情不自禁軟和了下來。
就在這時,她聽見一直像個啞巴似的不開口不說話的燕淮,低聲道:“母親,我一直以為你什么都知道,原來,也有你全然不知的事呀……”
尾音拖得長長的,似長嘆了一聲。
小萬氏不由噤聲,神色匆匆變幻。
“我妹妹,活得好好的,活得比你好�!�
小萬氏吃驚地抬起頭來,厲聲斷喝:“不可能!我親耳聽見接生婆說孩子一落地就沒氣了!”
雖已是十數(shù)年前的事,可那一日的事,她此刻想來,仍歷歷在目。
大萬氏生燕淮時,便艱難,落下了病,身子一直斷斷續(xù)續(xù)不曾痊愈。
大抵也正是因為如此,她在病中懷上了另一個孩子,結(jié)果生產(chǎn)時難產(chǎn)血崩,止也止不住,死在了產(chǎn)床上。
她斷氣的時候,孩子還在腹中。
產(chǎn)婆當機立斷,剖開了她的肚子將孩子取了出來。
可那孩子,已然渾身青紫,死在了娘胎里。
小萬氏牢牢記得那一日,記得自己聽到她們母女雙亡時,有多欣慰。
可是十幾年后,燕淮卻當著她的面說,那孩子還活著,她焉能相信!可念頭一轉(zhuǎn),她忽然懵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