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他把燈放在了石棺前方的凹槽,然后很自然地翻入棺中,躺在了里面。
云清辭立刻跟過去,扒著棺材往里看:“你不許碰我,聽到?jīng)]?!”
“裝什么裝,人死了你有什么可裝的,你這么稀罕我活著的時候你對我好��!”云清辭對他臭罵,哪怕他一個字都聽不到,他看著對方的手去摸自己的臉,直接跟著翻了進去,用力來推他,毫無作用。
他氣的不輕,卻見對方只是虛虛擦過他的臉頰,并未真的去觸碰。
云清辭更氣了:“你還敢嫌棄我。”
李瀛克制地把手縮了回去。
“你若是在,想是不愿讓我碰的,對么?”
“是�!痹魄遛o嘀咕了一聲,皺著眉看他平平躺在一側(cè),放緩了呼吸。他觀察李瀛的表情,又開始懷疑:“我是不是臭了?”
“你別躺我跟前。”
云清辭醒了,銀喜已經(jīng)拉開了床幃,呆呆看著他,“君后,方才說什么?”
“……我說什么了么?”云清辭下了床,摸了摸自己的嘴巴,道:“我什么都沒說�!�
他起身去了前廳,父親正在院子里飲茶,云清辭略作思索,走過去喊了一聲:“爹�!�
“起了�!痹葡嗟溃骸霸趺催@么晚啊,你這孩子,你哥哥們可都去溜了一個早集了�!�
“習(xí)慣了。”云清辭想了想,挪了一下凳子,朝父親貼過去,道:“爹,我問你個事兒�!�
“嗯?”
云相一臉懶洋洋,道:“什么事兒?”
“你真的一次都沒有去看過我娘么?”
他盯著父親的臉色,忽然發(fā)覺上面隱隱有些心虛,云相微微坐直了一些,道:“你不讓我去,她也不讓我去,我……我自然沒有去過�!�
騙人。
云清辭笑了。
他就說,如果真的那么喜歡阿娘,怎么可能忍住不去看。
云相朝他橫來一眼,道:“你笑什么?”
“沒�!痹魄遛o端起茶水,忽然道:“那天在小祠堂,父親是不是發(fā)現(xiàn)我在外面了?”
“……”云相默了一下。
云清辭身上的香味是宮里帶出來的,很好區(qū)分,那天一開始云相的確沒有發(fā)現(xiàn)他,但他站的久了,云相自然嗅出了不一樣。
他那句‘不知道求求阿辭,愿不愿意讓我去看你一眼’,其實是故意的。
“哎。”云清辭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香囊,軟軟地道:“我晚點想去阿娘墳前拜拜,不知道爹爹要不要一起呀?”
生怕他反悔一樣,云相當即坐直身體,紅著眼睛跑進了房內(nèi):“你等等,我去換件衣裳。”
云清辭笑了一下,端起桌上的茶杯,給自己斟了一杯早茶。
往日都是云清辭自己往那邊去,或者三個兄弟一起去,再或者是云相自己偷偷摸摸的去,對外還要說,一次都沒去過。
不知道他是在堅守著什么原則,還是生怕被云清辭發(fā)現(xiàn)了又來說一些誅心的話。
但估計,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前世的云清辭若是聽說父親偷偷去看了母親,只怕是要沖進相府來狠狠挖苦一番的,他會嘲笑云相的所謂的說到做到,把其他人一眼看上去可能無傷大雅的事情搬到明面上來講。
在所有人看來,那樣的云清辭可能是在小題大做,但他認定了的事情,從來不會去改,也不會從另一個角度去考慮。
厭惡一個人的時候就是這樣,不管他做什么,都可以被解成惡意。
現(xiàn)在,云清辭不那么想了,就忽然覺得,他曾經(jīng)偷偷去看過母親,或許其實是溫情的一種。
云相不光是自己去,還命人去喊了他三個哥哥回來,要讓他們也一起去。
一家人乘坐馬車穿過官道,云相的神情時而沉重,時而忐忑,眼睛一直濕潤著。云清辭把自己的帕子遞了過去,又把二哥的帕子也遞了過去,道:“您這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啊�!�
“你娘,如果知道你讓我去看她,她,會不會生你的氣?”
“不知道�!痹魄遛o想了想,若有所思地道:“但我想,她一定不希望,看到我以前那樣。”
看到我為了一個男人要死要活,最后還把性命都搭上。
其實前世云清辭不是沒想過,自己那個性子,母親會怎么看。但李瀛一對他好,他便什么都忘了。
李瀛厭惡他的極端,云清辭又何嘗不厭惡他的冷漠,李瀛喜愛他的溫柔,云清辭又何嘗不眷戀他的體貼。
他前世也會對李瀛又愛又恨,可愛更多一點,而李瀛……大抵對他是恨多一些吧。
身為宰相之妻,秦飛若到死也依舊是他的妻子,他們并未正式和離,只是分居。故而她有陵墓,沒有云清辭夢里看到的地宮大,但面積與陪葬品也不容小覷。
孩子們上前上了香,之后,把所有的空間都留給了云相。
老父親出來的時候眼睛腫著,但神態(tài)似乎輕松了許多,哽咽道:“可算是,一家團圓了。”
“還差個……”云清辭話沒說完,便想起李瀛說過齊人衛(wèi)是絕密的事情,在幾個哥哥疑惑的視線里,忽地一下子跳上了二哥背上,大聲說:“差個背背!累死我了,快快,快走,帶我去金雅樓吃好吃的!”
云清蕭失笑:“這么重,讓他們背你�!�
“你小時候都沒背過我……”
“父親也沒背過你�!�
“他年紀大了嘛�!�
“行了行了,二哥哥體力不行,我來背你�!痹魄遒砼牧伺淖约旱难乱幻�,便見云清蕭一言不發(fā)地把云清辭往身上托了托,直接抬步往陵外走去。
蹲在地上的云清夙:“?”
云清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能說二哥哥不行?”
“不是。”云清夙急忙追上去:“二哥,我不是說你不行,我是說小辭這么重……”
云清辭哼了一聲。云清夙收口,道:“我想為你分擔一下�!�
云清蕭冷冷道:“不必�!�
“好了好了。”云清玦說:“輪流背,二哥你要是累了直說,別強撐�!�
他們幾個唇槍舌劍,沒有一個去質(zhì)疑云清辭為什么不能走路,而是非要背著。
云清辭也不跟他們爭,反正他體力是真的不行,走這么遠是要大喘氣兒的。
他伏在二哥背上,扭臉看向后方,云相走幾步一回頭,遠遠落在了后面。
一路回到外面,二哥在馬車前把他放下,挺了一下腰,沉聲道:“下次再要背,你得再輕一些。”
“還好吧�!痹魄遛o說:“以前我陪陛下去看先皇,皇陵那么大,來回都是他背我,也沒說我重啊。”
云清玦推了一下他的腦袋:“你到底想不想和離��?”
云清辭一臉坦然:“我實話實說,看來二哥體力就是不行�!�
云清蕭沉沉看了他一會兒,云清辭沒跟他共事過,滿臉都寫著天真茫然,下一秒,云清蕭忽然一把將他扛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回去。
頭朝下的云清辭:“?”
“二,二哥?”他有些不確定,云清夙已經(jīng)大聲說:“別怕,二哥哥就是想把你放回去,待會兒自己走回來!就這么點兒路,你行的!”
云清辭急了,他哪知道二哥是這么個人:“二哥,二哥哥,我錯了……我錯了二哥哥,這么遠就別折騰了,哥哥,爹——�。 �
他去喊最后出來的云相,后者看了一眼二子冷漠的臉,道:“惹到你了?……這樣,他初犯,饒他一回�!�
云清辭已經(jīng)開始大喘氣,道:“我疼,傷復(fù)發(fā)了,疼,喘不過氣了�!�
云清蕭終于把他放了下來,云清辭扶著胸口脆弱地去靠父親,被云相扶了一下,站穩(wěn)后一臉可憐兮兮:“二哥哥怎么這么較真兒呢�!�
云清蕭一甩袖子,轉(zhuǎn)身邁向馬車的時候,眸中卻漫出了一抹笑意。
他們要了金雅樓最好的位置,小二跑上來報了菜,云清辭可喜歡他們這些快嘴,巴啦啦流水似的,甚至在他報名兒的時候情不自禁鼓了鼓掌。
小二報完了,一錠碎銀忽然朝他丟了過來。
云清玦道:“哄得我們家眼珠子這么高興,賞你的�!�
“謝三公子賞!”那小二來看云清辭:“下回小公子過來,小的換個方式給您報!”
“行了�!痹魄遒頉]好氣:“點完單快滾。”
他常來這家,與這里的小二關(guān)系都不錯,顯然經(jīng)常插科打諢,那小二并未生氣,嘿嘿笑了幾聲,走前還夸他:“今兒個四公子可真利索,更是風(fēng)流倜儻了�!�
云相撫須大笑,包間里熱熱鬧鬧。
家長里短聊的很多,云清辭很快發(fā)現(xiàn),三哥十分爽朗,脾氣雖然暴躁,但來得快去的也快,四哥嘴巴沒門兒,性子有些瀟灑不羈,但知足常樂,至于二哥……看著冷淡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但小心眼子,在某些事上很容易較真。
二哥不能得罪,四哥可以欺負,三哥看著很好騙,云清辭點了點頭,仰頭喝了口果酒。
不是在家里,為免失態(tài),都只是小酌。云清辭酒量不行,很快雙手交疊在桌上,將下巴往手背一壓,開始聽他們話家常。
樓下傳來說書的聲音,云清辭的身體很快有些飄了。
他是被三哥背下樓的。
其實大腦還很清醒,但可能因為今日實在過于圓滿,他被巨大的滿足給撐著了。
“哥哥……”
“嗯?”
“我一直都喜歡……哥哥們。
云清玦忽地想起七歲那年回府的幼弟,如果不是父親太喜歡他,連陪先帝出游都帶著他,也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他不受控制地一挑嘴角,語氣很輕:“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辭崽:開心開心開心開心!
李皇:別在床上蹦。
第44章
云清辭臉頰紅紅,被背出酒樓的時候隱隱聽到有人議論。
“聽說陛下遣散了后宮,還把宮妃都打了一頓,現(xiàn)在那些世家都嚇死了�!�
“難道又是云君后……”
“還云君后呢,他如今正跟陛下鬧和離呢,哪有功夫管這個�!�
“怎么回事?他之前不是纏著陛下不放么?”
“前段時間侯府殺舅你們不知道?咱們陛下現(xiàn)在像是變了個人,君后可能是被嚇到了……”
聲音壓低,云清辭也出了樓,陽光暖暖地照在臉上,他打了個哈欠,“困。”
“這一路你干什么了還好意思困�!�
“吃飽了所以困……”云清辭哼唧,惹來幾聲嘲笑。
等上了馬車,二哥爹爹排排坐,云清辭直接往他們膝上一躺,在馬車的顛簸中迷瞪了過去。
回到相府才算長了腳,自己乖乖站起來,東搖西擺地往里走。
一進門,丁管家便立刻跑了上來,輕聲在云相耳邊說了什么,云清辭借著酒勁兒被扶進了自己的小院,倒頭就睡。
這一覺睡到晚上,沒做夢,醒來的時候有點頭疼。
銀喜上前來給他拿帕子擦了臉,小聲提醒:“相爺在外頭。”
云清辭不想動:“在外頭干什么,屋里暖和,讓他進來�!�
銀喜出去把云相請了進來,老父親一進門就道:“剛才看你睡得熟,就沒打擾你�!�
“怎么啦?”
“剛才韓尚書來找,問我宮妃被責(zé)打遣還之事,聽說你備了厚禮去看她們?”
“……他的女人他打的,跟我什么關(guān)系我要去看她們。”
云相嘆了口氣,道:“那看來是陛下的意思了,只是把這個功勞算在了你頭上�!�
云清辭翻了個白眼:“他什么人啊,我黏著他的時候他對我愛答不理,現(xiàn)在我不理他了,他倒是為我名聲忙活起來了。”
“如今城中也有些傳言,都說陛下變了個人,把你都給嚇著了……這可倒好,之前說你跋扈的那些人口風(fēng)全變了,成了有人造謠,故意壞你名聲�!�
云清辭有些郁悶:“我以前也沒那么壞�!�
“爹當然信你了�!痹葡嗟溃骸拔襾砀阏f這些,是想問你怎么看,陛下如今,有點破釜沉舟的意思,名聲都不要了,豈能放你和離?”
云清辭想了一會兒,道:“底下人這么議論,就不能抓起來打一頓?”
“這背后明顯有推手,若是陛下有意如此,自然不會多管�!�
“都怪先帝,弄的什么言論自由,議論我也就算了,連皇上都不放過。”
云相笑了起來:“先帝心胸寬廣,此前也不是沒人說過他的不是,可政績在那兒擱著,久而久之,說的自然也就不說了�!�
“李瀛也有政績,那他應(yīng)該也不怕有人說吧?”
“這一點倒是不怕,爹擔心的是你,現(xiàn)在還有人拿你剛成親時經(jīng)常出宮布粥的善事說道,你這兩年,可沒有做過這樣的事了吧?”
“沒有,但以前做過也是做過啊。”
“他若將你捧得過高,你可就下不來了�!�
云清辭低下了頭,悶了片刻,道:“其實做君后也挺好的,他現(xiàn)在那么聽話,我趁機給哥哥們謀幾個高職……哎呀。”
云相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胡說什么呢,這樣的想法可不能有,德不配位,是要遭報應(yīng)的�!�
“您怎么這么古板啊,哥哥們又不是沒有能力,四哥哥在城中衛(wèi)每天給百姓抓雞找狗,有意思么?”
“他覺得挺有意思啊,而且很多民家姑娘都喜歡他,上趕著給他送吃的,雖然只是個小隊長,可跟張家比,人緣好太多了�!�
“您拿四哥哥跟敗類比什么啊�!�
“我是說你看他們張家勢力那么大,陛下說殺不也還是殺了,其實啊,在這個朝廷里,處在什么位置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沒有真的在做事,做人,最重要的還是問心無愧�!�
這是開始說教了,云清辭聽的還挺津津有味,順著道:“那他不肯和離,爹爹我覺得我應(yīng)該怎么辦呀?”
“爹當然是希望你能堅持的,他若真心為你,當會放手�!�
云清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表示聽進去了。
但想到李瀛當時割傷自己的那個勁兒,又覺得有點麻煩。
接下來有幾日,他沒有見過李瀛,只是有時半夜醒來,會在屋內(nèi)嗅到熟悉的味道。還
有夢回之時,會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地宮。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從夢里回到了過去,因為他時常會聽到李瀛躺在那個雙人棺里,跟自己說話。
有些是重生后的李瀛已經(jīng)跟他說過的,諸如大哥的事、跟相府合謀演戲之事、還有殺掉所有宮妃之事。
也有李瀛沒有說過的,比如云清辭死后,他過繼了李恒為子,再比如群臣有逼他納妃的,被他拒絕了。
他靜靜躺在棺材里,問云清辭:“如果從一開始,我就堅持不納妃,我們是不是,不會走到這種地步?”
每當這個時候,他會抬起手腕遮住眼睛,淚痕從眼角滾落,滑入灰白長發(fā):“對不起,阿辭,我沒有保護好你�!�
云清辭覺得他很煩,他一點都不想在夢里再夢到李瀛了,有一回他在李瀛過來的時候躲了起來,但沒蹲多久,又沒憋住去聽李瀛在跟自己嘀咕什么。
然后這一次,他看到李瀛在提燈經(jīng)過細沙蛇堆的時候,停了下來。
一條手指粗細、渾身透明的蛇吐著紅色的信子朝他靠了過去。
云清辭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跑了過去,提醒他:“李瀛,有蛇!”
李瀛沒有聽到他的話,但他顯然也看到了那條與其他小蛇體積完全不同的大蛇。
他一如既往地將琉璃燈放在石棺前,然后拉起了袖口。
這是云清辭第一次看到他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