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嫂嫂掩面哭泣,泣不成聲,委頓在地上。突然一個轉(zhuǎn)身,便欲往那棵盆口粗的海棠樹上撞上去。眼看就要血濺五步,我嚇得臉色也變了。幸好小連子眼疾手快,一挺身擋在了樹前,嫂嫂這才幸免于難。
哥哥雖然也有些害怕,怔了一怔,嫌惡之情立時溢于言表,甩一甩袖子不屑道:“一哭二鬧三上吊,當(dāng)真是個無知婦人!俗氣可惡至極!”
如此場景,我更是勃然大怒:“我甄家五代從未聽聞休妻一事。哥哥非要鬧出人命不可么?皇上和親家薛大人那里又要如何交代。”
哥哥只冷冷看一眼嫂嫂,道:“如此賤人殺害臣的骨肉,臣勢必不與她再共處!”
我氣得說不出話,皇后著力安慰,嫂嫂搶地而哭,眾人忙不迭去拉,死活勸了下來。一時間場面混亂,我道:“反了反了,好歹是在宮里皇后面前,鬧得跟市井村婦似的,本宮有什么意思!”
正當(dāng)此時,陵容忽然閃身揭開帷幕,自內(nèi)堂翩然而出。陵容排眾而上扶起嫂嫂,輕柔道:“少夫人切莫太傷心,好歹有皇后和貴嬪做主呢。少夫人什么也不顧了,也得顧及腹中孩兒啊。為娘的十月辛苦,難道就要這樣一朝斷送么?何況若是少夫人一死,甄大人的一世名聲就算是賠進去了。少夫人不可輕賤自己性命啊�!闭f著抬頭看了哥哥一眼。
哥哥眼神微有閃躲,只避身不去看她,只道:“小媛小主安好�!�
嫂嫂見了陵容,不覺微微一怔,她身邊的侍婢已然“咦”了一聲,好奇出口道:“這位小主與那個佳儀姑娘真有兩分像呢�!痹捯粢宦�,陵容也怔住了。
嫂嫂一愣,立刻厲聲呵斥道:“不許胡說冒犯小主�!闭f著稍稍止住了哭,哽咽道:“奴婢不懂規(guī)矩,叫小主見怪了�!�
陵容微微一笑搖頭,用自己的絹子為嫂嫂拭去面上淚痕,道:“不妨事的。但請少夫人與我一同入內(nèi)洗漱整齊吧,這樣子恐奴才們見了笑話啊�!蔽衣渣c頭,嫂嫂依言進去了。
陵容盈盈行了幾步,又回身向哥哥道:“我雖未見過大人口中所說的佳儀姑娘,但以大人的眼光,必定是風(fēng)華佳人。只是我冒昧奉勸大人一句:新歡雖好,也切莫忘了舊人啊。難道大人全然忘了昔日舊情么?”
哥哥神情頗有觸動,剎那無言以對,只立在當(dāng)?shù)�。陵容也不再多言,只扶了嫂嫂施施然�?fù)又入內(nèi)。
一時場面清靜,我好言相勸道:“安小媛的話哥哥聽了也該醍醐灌頂了吧。本宮勸哥哥一句,這孩子怎么沒的尚不可知。哥哥與她來往不過兩月,怎么突然有了身孕又突然沒了,安知不是有什么詭計在內(nèi)。嫂嫂向來賢淑,哥哥若要納妾必不會反對,可也要好人家的女子正經(jīng)聘了來,怎么也得等嫂嫂生產(chǎn)完了出月才好。為一個出身卑賤、倚門賣笑的煙花女子鬧得沸反盈天、家中失和成什么體統(tǒng)呢。”
哥哥先還靜靜聽著,末了漸漸泛起痛恨之色,生硬道:“貴嬪娘娘要維護薛氏也就罷了,何必句句針對佳儀。人人覺得佳儀出身卑賤,臣卻覺得她良善溫柔就好。娘娘對自己不喜之人說話這般刻薄,恕臣不敢聽聞�!�
我顧著皇后在側(cè),緩和了語氣道:“那么哥哥妄聽人言而要休離結(jié)發(fā)妻子,本宮就更不敢聽了。既然哥哥說佳儀是良善直人,那么試問良善之人是否應(yīng)當(dāng)馴順于正妻,怎么會挑撥得父子失和、夫妻離異呢?”我越說口吻越是激憤,紅了眼圈道:“本宮瞧著哥哥倒像是沖著本宮來的,難道哥哥耿耿于懷的是嫂嫂當(dāng)年是本宮所指,不稱你的心意么?才要借著今日此事泄憤。”說著心下難受,不由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皇后見我難過,忙拉住我低聲道:“你瞧瞧你這和事老做的,沒勸和別人反倒把自己招哭了,還怎么勸人呢�!庇谑腔仡^申斥哥哥道:“甄大人雖是兄長卻也是臣子,在貴嬪面前怎可這樣無禮犯上,忘了君臣之儀!”
哥哥昂然道:‘既然貴嬪娘娘自己說了出來,臣也不用再掩飾了。當(dāng)年娘娘一意孤行為臣選娶名門,卻不顧臣與薛氏素未謀面就草草定下親事,以致有今日之禍。臣忍耐至今,斷斷不能再和薛氏共處,也望皇后娘娘明鑒�!案绺缯f了這番話出來,自己也平靜了許多,只是目色陰沉,似有烏云層迭。
這樣冷寂而疏離的相對,只聽見內(nèi)堂有茶盞碎地之聲,嫂嫂泠然而出,神色如冰,不似方才。她早已梳洗清爽,面色蒼白如紙,拍手道:“好好好!今日你總算說了出來。原來咱們夫妻相處日久,你總是對我心有芥蒂。我薛茜桃自與你成婚以來一直恪守婦道、孝養(yǎng)尊長。今日你說得明白,心中從未有我,咱們再做夫妻也是無益,不用你一紙休書——甄珩!我與你恩斷義絕便了�!�
嫂嫂容色如紙,長身玉立,更楚楚可憐之中更有不能抹去的堅毅。我只看得心酸不已,拉住嫂嫂道:“本宮可以沒有不顧親情的兄長,卻不能沒有情誼深厚的嫂嫂。哥哥有今日之言全在本宮,既然嫂嫂與他恩斷義絕,本宮也不能再與這樣的兄長相處了。”我抹一抹淚痕,指著殿門道:“甄大人如此總有一天會眾叛親離,本宮不愿再見你,兄妹之情至今日便了。大人走罷。”
眾人見此情此景,嚇的一聲也不敢言語。皇后道:“甄大人糊涂了,貴嬪你也氣糊涂了么,怎么可以說這樣的話。天倫親情,難道要為一區(qū)區(qū)女子而葬送么?”
哥哥沉靜片刻,目中盡是沉重的冷淡與疏遠,他扯直了袍袖,穩(wěn)穩(wěn)施了一禮道:“人人與臣絕離不要緊,臣只要佳儀一個。臣告辭�!闭f著再不回頭,闊步走出了棠梨宮。
我傷心哭道:“皇后可聽見他的話了,臣妾從此再無兄長了!”言罷凄然轉(zhuǎn)首,與嫂嫂抱頭慟哭。皇后與敬妃、欣貴嬪皆是唏噓不已。陵容依依站立身邊,只是一臉平靜如水的沉默。
自哥哥一鬧離去后,我受了氣惱又著了風(fēng)寒,加之春末夏初時候天氣反復(fù),這風(fēng)寒也好得慢,許多的冰糖雪梨或是紅糖燉枇杷葉吃下去也沒個動靜,到五月里換了單被,依舊總是咳嗽著不見大好。
溫實初來為我把脈時只說:“娘娘身子不錯,好好養(yǎng)著吧�!�
我道:“就是有些頭暈,大人你為我配制的那些湯藥真是苦得難以下咽,還不如冰糖雪梨或是紅糖燉枇杷葉吃著甜些,但又甜得發(fā)膩�!�
他笑:“那就改吃藥丸吧。”
我輕輕搖著紈扇,道:“也不知是否天氣熱起來的緣故,吃什么總覺得都沒有味道�!�
溫實初一哂:“娘娘向來有滯夏的毛病,又加之天天山珍海味的,故而吃膩了胃口吧。”
我忍不住笑:“是啊。天天的肥雞大鴨子、翅肚葷膩,偶爾想些素的,非要起個什么‘素雞’、‘素鴨’的葷名字,一聽便倒胃口�!�
溫實初道:“吃些開胃的涼菜吧�!彼炭〔唤骸澳锬镆遣幌铀�,就吃人肉做藥引吧,保準(zhǔn)什么病也好了�!�
這話說的本是玩笑,卻見湖綠縐紗軟簾一動,陵容已經(jīng)進來了,她笑吟吟道:“溫太醫(yī)在這里,姐姐的病就該好了�!�
我招呼她坐下,又問溫實初:“眉姐姐近來身子如何?”
溫實初用軟布擦拭著銀針,道:“近來容華小主身子不錯,微臣就沒有時常去請脈�!�
我看他一眼:“這便好,有勞溫大人了。”
溫實初一走,陵容方道:“聽說姐姐病中胃口不大好,特意備了些清淡的小菜,姐姐嘗一嘗吧�!闭f著從食盒中一一取出列開:一盤清炒蘆蒿、一盤咸肉汁浸過的嫩筍片、一盤馬蘭頭豆腐丁拌香油和一碗薺菜餛飩,外加一碗玉田香米粥。
我不好推卻她的一番功夫,又見她神色殷勤,便耐著性子每樣嘗了一口,果然清爽落胃,便道:“安妹妹的手藝真好�!�
陵容仔細看著我吃每一樣菜肴,見我滿意微笑,方道:“這些都是江南三四月的時新蔬菜,這邊天氣冷些正當(dāng)時令,妹妹想著姐姐得了風(fēng)寒,必不愛吃油膩的,幸好這些姐姐還愿意吃,只要有胃口病就好的快了�!�
我頗有意味地一笑:“果然味道是極好的,皇上必定也喜歡,自當(dāng)不辜負妹妹的手藝。”
陵容仿佛聽不懂一般,羞怯道:“姐姐這是笑話我么?這是我專門為姐姐準(zhǔn)備的心意啊�!�
我只是微笑著,絮絮扯了別的話說。
閑著無事的時候,便自己撥弄琴弦�!伴L相思”的琴聲裊裊,瞬間浮上心頭的,是那一日月下的琴聲與簫聲,記憶里連月光亦是裊裊。
他說,清視貴嬪為知己;
他說,曲通人心,于你是,于我也是;
他的眼底有淡淡的悵然和深深的關(guān)懷。
如此一沉思,這樣漸漸炎熱起來的天氣,便似乎還是置身那秋意深濃里,桂花靜靜的,一朵一朵無聲地落在衣襟上,連如絲七弦也萌生了松風(fēng)竹霜之寒。
這般想著,自己也猝然心驚起來,冷不防浣碧進來,一臉擔(dān)心無奈道:“府里來的消息,少夫人回娘家去了就再沒回來,少爺更是日日混在外頭不回府,老爺和夫人都氣得不輕呢�!彼D一頓,道:“老爺已經(jīng)揚言,不要少爺這個兒子了�!�
我心下一動,臉色愀然,道:“浣碧你看看,兩個妹妹年紀(jì)還小不懂事,哥哥是家里唯一的兒子,還如此的不爭氣,可要怎么好呢。我們兩個在宮里,卻是半點忙也幫不上�!�
浣碧勸道:“小姐不要氣惱,等老爺消了氣轉(zhuǎn)圜過來就好了。等有一日少爺想明白了,再去接回少夫人,不就一家和睦了么�!彼嫔行@懼,道:“回想那一日在咱們宮里,小姐和少夫人、少爺鬧成那樣,想想還是后怕。”
我搖頭不已:“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種事哪里瞞得住,我聽皇上說外面也是鬧得沸沸揚揚的,滿城風(fēng)雨,都在看我們甄家的笑話呢�!�
浣碧抿一抿嘴,低聲道:“宮里頭也傳得很不堪呢,只怕華妃宮里得意的要死。”
我不動聲色,只說:“我身上乏了�!鞭D(zhuǎn)而目光凝滯在琴弦上,復(fù)又有些不著底的害怕,于是道:“這些日子我不愛彈琴,你把琴收起來就是�!�
午睡一覺睡得香甜,醒來身上還是懶懶的乏力,新?lián)Q的撕帳重疊垂下,仿佛有一人立在床前。我蒙朧著,只聞到一股奇異的藥香,藥中微有血腥之氣,和草藥的苦澀辛香攪在一起,說不出的怪異奇妙。
我隨口問:“在燉什么藥?”
卻是陵容的聲音溫溫然響起,掀起了帳子道:“姐姐醒了?”
我微有詫異,問:“你在燉藥么?”
陵容輕輕微笑道:“是妹妹在自己宮里熬的藥,拿來姐姐這里溫著�!彼男τ行┟銖姡皽靥t(yī)給的方子,姐姐喝了就會很快痊愈了�!�
我不解道:“溫太醫(yī)并沒有開新的方子給我啊,妹妹哪里來的藥呢�!�
她起身端起紫砂藥壺,倒出一盞濃黑的藥汁,行至我身畔坐下,懇求道:“姐姐喝了罷。”
藥端得近,那股腥氣愈發(fā)重,我驚疑不定,道:“這是什么藥?”
陵容小心翼翼捧著喝了一小口,道:“姐姐別怕,妹妹已經(jīng)喝過了,沒有事的�!�
我不明白她的用意,只是盯著她打量不止,陵容楚楚一笑,道:“姐姐難道不信我么?”她一抬手,手臂上一圈厚厚的雪白的紗布赫然在質(zhì)料輕薄的衣袖下顯現(xiàn)。
我顧不得喝藥,握住她手臂道:“這是怎么了?”
陵容急急扯了衣袖裹住遮掩,道:“沒什么,不小心傷到了�!�
我不容分說,握住她手臂不放……那紗布纏地厚密,可依然有血跡隱然滲出。我心底又是震驚又是疑惑:“你的手……”我遲疑著,把目光投想那一碗濃黑的藥汁。
陵容緩緩落下淚來:“是。那日我進來正巧聽見溫太醫(yī)說以人肉做藥引姐姐的病就可痊愈,所以才盡力一試。希望姐姐可以藥到病除�!�
我震驚之下有些錯愕,也有些感動,不覺濕了眼眶:“你瘋了——那不過是溫太醫(yī)一句玩笑話罷了,怎么可以當(dāng)真呢。況且我并不是什么大病,過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陵容搖頭道:“我不管,我只要姐姐好好的便可�!绷耆莸臏I一滴一滴落在裙上,化作一個一個濕潤的圓暈。她道:“自姐姐再度得皇上愛幸后,我便覺出姐姐和我生分了不少,可是因為皇上也寵幸我的緣故么?”她的態(tài)度堅定而凜然:“妹妹在宮中無依無靠,唯有姐姐和皇上。若因為皇上的寵幸而使姐姐生疏,妹妹我寧愿只要姐姐的�!�
我心思動了動,并無忘記前事,只嘆息道:“陵容,我并不是這樣的意思,只是……”
陵容沒有再讓我說下去,她哀婉的聲音阻擋了我的:“姐姐,眉姐姐已經(jīng)和咱們生疏了,難道你也要和我生份了么?咱們?nèi)齻是一塊而進宮的,我雖然比不上眉姐姐和你一同長大的情誼,可是當(dāng)日在甄府一同度過的日子,妹妹從沒有一日忘懷。”
陵容的話字字挑動了我的心腸。甄府的日子,那是許久以前了吧。陵容寄居在我家中,一同起坐休息,片刻也不離開,連一支玉簪子也要輪換著帶。那樣親密無間。宮中的歲月,消磨了那么多東西,連眉莊亦是生疏了。我所僅有的相識久遠的,只剩了陵容一個。
我真是要與她生分了么?
我握住她的手反復(fù)看,道:“就算你一心為我,又何必割肉做藥自殘身體呢?”
陵容面上帶著笑,淚珠滑落的痕跡曲折而晶瑩,令人看在眼中無比酸楚,她一字一句用力道:“因為你不僅是我在宮中唯一可依靠的姐姐,更是我朝思暮想的人的妹妹呵�!�
我震驚到無以復(fù)加,心跳的聲音蓬蓬地厲害。這許多日子以來的隱秘揣測和驚心,步步為營的提醒和阻止,這一刻她乍然告訴了我,恍如還在夢里一般不敢相信。
我忙捂了她的嘴,環(huán)顧四周道:“你不要命了么——這話可是能隨便說的么?”
陵容笑得凄楚,那深重的憂傷仿若被露水沾濕了潔白羽毛的鳥翅,沉沉的抬不起來。她緩緩道:“一進了宮,我的命早不是我自己的了。”她凄然望著我:“原知是配不上擔(dān)不起的,深宮寂寞,不過是我的一點癡心妄想而已。本來甄公子與少夫人門戶相當(dāng),理當(dāng)琴瑟和諧,我也為他們高興�?墒侨缃窬钩闪诉@樣……”
她的話,重重撞在了我的心上,癡心妄想——我彈奏“長相思”時那一點記憶,算不算也是我的癡心妄想呢?可怕而又不應(yīng)該的癡心妄想呵,除了玄凌之外,我是不該再想起任何一個男人的。
我怔怔出神一笑,片刻慨嘆道:“我們都是皇上的女人呵。生是皇上的,死也是皇上的�!�
陵容喃喃自語:“生是他的,死也是他的……”她癡癡舉眸,緊緊攥著自己手中的絹子:“那么我的心……是誰的?”
我惘然搖頭:“心?也不是我們自己的。”
陵容看著我,靜靜道:“是啊。什么都是皇上的,心也是。那我就留出一點心,讓我偶爾想想值得我想的人,想的事吧�!�
她對哥哥竟是這樣的真心,這些真心,一如她進宮前那一晚無聲而孤寂的仰望。清冷月光下,她獨自立于哥哥的窗下,凝望他的身影。我不忍再聽,拉住了她,道:“把藥倒了吧,我不能喝你的血肉來治自己的病�!�
陵容恍若未聞,目光只駐留在我身上,“姐姐,我是不會害你的。因為你是他的妹妹呵,也是唯一肯幫我的人。姐姐,你要信我——這宮里,只有我們姐妹啊�!�
誠然,我被打動了。盡管我猜忌過她,但她對哥哥的情意,我卻不能忽視的。那些曾經(jīng)的疑惑和耿耿于懷的陰影在她懇切的話語中漸漸消弭了不少。得寵如何?失寵又如何?我和陵容,都不過是這深宮里身不由己的女人中的一個。
我們沒有身體,也不能完整保留自己的心。唯一殘存的那一點,又牽掛著太多太多的情與事與人。該牽掛的,不該牽掛的,那樣多。
我們能爭取的,不過是帝王那一點微薄的輕易就能彌散的恩寵。為了活著,不能不爭,不能不奪。我們所不同的,只是這一副很快就會老去的皮囊。紅顏彈指老,未老恩先斷,晚景或許會是一樣的凄涼。到時圍爐夜話,促膝并肩的,不只是年少的我們,更是年老無依的我們。
如此這般,我還能一味向她耿耿于懷么?為著她對哥哥的一點癡心,亦釋懷了些許。
六十九、蟬鳴逐風(fēng)來
那一日的交心剖意后,我與陵容又逐漸親厚起來,也常常結(jié)伴去皇后宮中請安侍奉。玄凌很樂意見到這樣妻妾和睦的景象,加之華妃復(fù)起后也并無什么懷有敵意的大動作,后宮平和的景象,玄凌對此似乎很滿意。
過了端午之后十?dāng)?shù)日,天氣逐漸炎熱起來,數(shù)名宮人羽扇輕搖也耐不住絲絲熱風(fēng)。于是玄凌下旨,遷宮眷親貴一同幸西京太平行宮避暑。
一眾后妃并行,除卻不受寵且無甚地位的妃嬪之外,唯獨眉莊也沒有跟隨來太平行宮。她向玄凌請辭道:“太后從不離開紫奧宮禁避暑,臣妾愿代替皇上留于宮中陪伴太后,盡心侍奉,以盡臣女孝道。”
這樣官冕而正大的理由,玄凌自然是不好駁回的,只對眉莊的言行加以表彰和賞賜,讓她留居宮中。
行至太平行宮,早有大臣內(nèi)侍安排好一切玄凌仍住在清涼寧靜的水綠南薰殿,皇后住光風(fēng)霽月殿,我如從前一般住在臨湖有荷花的宜芙館,而眉莊曾經(jīng)住過的玉潤堂卻由陵容居住了。
至太平行宮避暑后的第一天,我便去陵容處小坐。然而內(nèi)監(jiān)引領(lǐng)著我,并不是去向陵容從前居住的“繁英閣”,一路曲徑蜿蜒,我問道:“安小媛不住繁英閣了么?”
內(nèi)監(jiān)賠笑道:“回娘娘的話,安小主如今住在玉潤堂了�;噬系囊馑迹残≈骱湍锬锼貋碛H厚,住得近彼此有照顧,去皇上殿中路也近。”
我“哦”了一聲,道:“本宮還有事,先不去安小媛處了,你退下吧�!蹦莾�(nèi)監(jiān)打了個千兒,起身告辭了。
槿汐扶著我的手慢慢往回走,見我神色愀然,試探著道:“娘娘是為沈容華的事傷感么?”
我止住腳步,點頭道:“昔年眉莊春風(fēng)得意,如今這玉潤堂已是陵容在住了,當(dāng)真是物是人非。我怕一過去,難免觸景傷情�!�
槿汐道:“娘娘重視宮中姐妹之情,甚是難得。只是娘娘也當(dāng)清楚這宮里娘娘小主們多的是,今日你得寵、明日她得寵,并無定數(shù)。娘娘雖在意沈容華,也不必在此事上傷感�!�
我黯然一笑:“槿汐,我總是愛在這些小事計較難過�!�
槿汐笑道:“娘娘有時的確容易多愁善感。但也只有心腸溫柔之人才會多思,冷酷之人是不會的�!彼⑽⒄�,“但此番安小主居住玉潤堂,一是因和娘娘親近,二是皇上便于召幸。娘娘不會看不出來,安小主之得寵已不下于當(dāng)日的沈容華�!�
我看她一眼,道:“你想說什么?”
槿汐稍作思量,輕聲道:“奴婢不解娘娘為何與安小主生疏,但必然與小主失寵后再度染病有關(guān);也不知娘娘為何與安小主摒棄前嫌,復(fù)又和好,但必然與娘娘此次風(fēng)寒時小主為您親自熬藥有關(guān)。奴婢雖然不明就里,但娘娘失寵時小主未曾有一日照拂,如今又親自熬藥,反復(fù)之心實在令人難以揣測�!�
槿汐的話一針見血,亦是我心底深藏而難言的顧慮,我道:“你也覺得她令人難以揣測么?”
槿汐輕聲答:“是�!�
我徐徐走至樹陰下坐下,“我何嘗不是這樣認為。我病中她割肉為我療病,其實我的病何至于此?可是人心再涼薄,總有一絲可親厚處。陵容,也有她自己的牽掛和不舍。我縱使曾經(jīng)對她心有芥蒂,但是她所牽掛的,我也不能不動容。”
槿汐道:“奴婢不清楚娘娘所指安小主的牽掛是什么,但請希望娘娘有華妃一半的凌厲狠辣�!遍认娢页聊�,以為我生氣,立即跪下,面不改色道:“請恕奴婢多舌,娘娘的不足,在于心腸太軟、為人顧慮太多。心腸柔軟之人往往被其柔軟心腸所牽累,望娘娘三思�!�
我靜默著,風(fēng)很小,簌簌吹過頭頂繁茂的樹陰,那種樹葉相互碰觸的聲音恍然是一種令人愉悅的聲音。而我的心,并不歡快輕松。眉莊與我逐漸冷淡,而陵容的親近之中又不時牽起往日的芥蒂,而槿汐認為我心腸軟弱不足以凌厲對敵。我雖重得玄凌的恩寵愛幸,然而這一切,并不能叫我真正安心無虞。
我拂一拂裙上挽系的絲帶,道:“親好而又防范,才是宮中真正對人之道吧。槿汐,宮中太冷漠,夫君之情不可依,主仆之情也有反復(fù),若往日姐妹之情也全都罔然不顧,宮中還有何情分足以暖心。陵容雖然有時行事言行出人意料,但她對有些人還是有幾分真心的吧。”
槿汐低頭啞然,片刻后道:“若沒有后來之事,娘娘入宮后安小主的確對娘娘頗有心意的�!�
我道:“人心善變我也明白,我自然會小心�!�
于是槿汐不再多言,只陪我回宮休息。
然而陵容那里,終究還是要來往的,哪怕她現(xiàn)在居住著的,是眉莊舊日的殿宇。
這一日清早涼快,攜了浣碧與流朱去了陵容的玉潤堂,滿院千竿修竹掩映,自生清涼意味。這樣的情景,自是十分眼熟的。眼前微微模糊,一切如昨,仿佛還是初得恩幸的那一年,和眉莊在夏日炎熱初過的黃昏,一同在玉潤堂的每只水缸中點了蓮花燈取樂。
時移事易,如今此處所居的寵妃,已是陵容了。行至云母長階下,原本抄手游廊上皆放滿了眉莊所鐘愛的菊花。菊花原本盛開于秋,當(dāng)然因眉莊得寵,又性愛菊花,玄凌特讓花圃巧匠培植了新品,夏日也能照常開放,實屬奇景。此時這些菊花已經(jīng)全然不見,正有內(nèi)監(jiān)領(lǐng)著小宮女替換花盆,口中呵斥道:“那些菊花全退給花圃去,把小主喜歡的花全擱在廊上,一盆盆要擺得整齊好看。”
我心下微覺不快,對那內(nèi)監(jiān)道:“那些菊花退回去可惜,全搬去本宮的宜芙館吧�!�
那內(nèi)監(jiān)見是我,忙陪著笑臉道:“娘娘喜歡奴才自當(dāng)遵命,只是這些花開得不合時令,又沒什么香味兒,不如奴才叫人換了時新的香花兒給娘娘親自送去……”
他一味的喋喋不休、自作聰明,渾不覺我已經(jīng)變了臉色。正巧菊清打了簾子從寢殿里頭端了水出來,見我面有不快之色,很快猜到了緣由,忙朝那內(nèi)監(jiān)斥責(zé)道:“娘娘叫你送你便送,做奴才的哪有這樣多嘴多舌的,娘娘吩咐什么照辦就是了,想要割舌頭么。”
那內(nèi)監(jiān)嚇得不敢出身,灰溜溜領(lǐng)了人抱了花盆走了。
我笑:“你這丫頭什么時候嘴上也利索起來了�!�
菊清請了一安,笑瞇瞇道:“娘娘抬舉奴婢伏侍了小主,奴婢敢不盡心么。”她打起湘妃竹簾道:“小主剛起來呢�!�
殿中安靜無聲,昨夜安息香的氣味尚未散盡,寢殿四周的竹簾皆是半卷,晨光篩進來是微薄的明亮暖色。
沒有侍女在側(cè),陵容也沒有發(fā)覺我進來,只一個人坐在臨窗的妝臺前,長發(fā)梳理得油光水滑,如黑綢一般披散在小巧的肩上,尚未攏起成髻。一應(yīng)的明珠簪環(huán)皆整齊羅列面前,她只是無意賞玩,伏在半開啟的朱紅雕花窗臺上,一發(fā)襯得一張臉?gòu)尚∪绾砂�,容色明凈似水上白蓮。陵容穿著寬大的睡衣,半闔著眼睛凝神思索,身子越發(fā)顯得單薄,仿佛是負荷著無盡的清愁。良久,一滴淚,緩緩從她眼角滑落。
我悄然走至她身邊,輕聲道:“妹妹怎么哭了?”
陵容聞得我的聲音,一雙碧清妙目遽然睜開,一悚驚起,忙忙地揩去眼角的淚痕,勉力笑道:“姐姐來的好早�!�
我按住她不讓起來,笑道:“妹妹也好早,只怕是沒睡醒,還打著瞌睡呢�!�
她攜了我的手依依坐下,輕聲掩飾道:“沒有睡好,昨晚的夢魘罷了�!�
我把玩著她桌上一把象牙絲編制的扇子,白玉扇柄上點綴蜜臘制成的赤色蝙蝠,翡翠葉子、螺鈿粉花,極是精巧雅致。
我取了輕輕搖搖,徐徐道:“妹妹有心事也要瞞我么?”
她遲疑著,終于道:“甄公子……”
我的臉色漸漸陰郁了下來,不再說話,陵容神色哀婉,“甄大人真要這么狠心么?畢竟是他的獨子呵……”
我堅決地搖頭:“妻子有孕時沾染娼門,又要為一介煙花拋妻棄子,招惹非議。爹爹沒有這樣的兒子,我也沒有這樣的哥哥�!蔽译y掩傷心之態(tài):“何況是他自己說,寧要佳儀不要官爵身家,嫂嫂已經(jīng)歸寧娘家居住,哥哥這樣罔顧倫常道義,再難容忍了。”
陵容悲傷:“如此,他一生的清譽也便毀了。”
我的怒氣沉靜收斂,悲涼道:“是哥哥親手毀的�!�
陵容的眼中是水汪汪的霧氣:“姐姐你如何還要生公子的氣,他也是有不得已的。你不覺得他很可憐么,姐姐你曉不曉得,宮中女眷都在笑話他,整個都城的人也在輕視他,人人叫公子為‘薄幸甄郎’,神色輕蔑。姐姐你是他的親妹妹,難道都無所顧慮么?”陵容一口氣說得急促,聲音在喉間喘息。
我的語氣中有了壓抑的沉重,逼視著她:“不是我不為哥哥顧慮,而是他無視我所有的顧慮。為一介煙花拋棄二十年養(yǎng)育自己的父母、結(jié)發(fā)妻子、未出世的孩子和一切世間的倫常。他何曾為我們顧慮?”我的眼光有了審視和探詢的意味,“不曉得哥哥是否為你顧慮過?”我看著她驚訝的微張的唇,笑道:“或許那個叫做‘佳儀’的女子真的和你有幾分相像呢?”
陵容深深的不安,局促地不敢看我,她喚我,“姐姐�!�
我撫著她的肩膀,沉穩(wěn)壓制下她的不安,道:“男人的世界,不是我們女人可以介入揣測的。不管哥哥沉迷的那個女子究竟是怎樣的人,我們的心思只管在后宮,外面的事我們無力阻止,他們也無心理會�!�
我的無力感在自己的話語中逐漸加重,男人的世界真的是女人無法完全體會和理解的。一如玄凌,我真正理解他么?他會真正理會我的感受么?恐怕也不是的吧。
陵容的雙眼無辜而迷茫,似受了驚的小鹿,半晌,聲音微弱幾近無聲:“我只是擔(dān)心他……姐姐,我擔(dān)心他。”
我無法告訴她這世間的真真假假,她亦不需要知道。知道又如何呢?擔(dān)憂更多么?是不該她擔(dān)憂的,他是皇帝的女人、皇帝的寵妃,一生一世都是皇帝的,怎能分心去擔(dān)憂旁的男人、為他日夜懸著心思。
然而陵容的擔(dān)心牽動著我的心思,我無聲地替她挽一個云近香髻,加飾玉玨珠簪、花鈿、金櫛和金鈿,雜以鮮花朵朵,我平靜道:“再笑一笑,這樣的你,皇上會很喜歡�!�
她只是默默,妝臺上的梔子花開得正好,花的清芬驅(qū)散了香料焚燒后隔夜的沉郁氣味,頗有清新之感。陵容嘆息道:“其實姐姐很知道皇上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為何還會失寵?”
我為她挽好最后一縷柔軟的發(fā)絲,兀自微笑起來,“因為我雖然知道,但是有時候卻做不到�!�
她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著我,“那么眉姐姐呢,姐姐知道的她想必也該知道,為何她也會失寵?”
我的眉峰輕輕蹙起,淡然道:“因為她不愿意�!�
陵容再沒有問什么,她為自己擇了衣裙穿上,斂容而坐,神色已經(jīng)如常平靜。臨了,我道:“你放心,無論什么事情總是會過去的�!�
陵容很鄭重地點頭,忽然嫣然一笑,百媚橫生。
太平行宮的日子閑得有些無聊,連時間也是發(fā)慌,宮中的瑣碎規(guī)矩在這里廢止了不少。隨行的妃嬪不多,惟有皇后、華妃、端妃、敬妃、欣貴嬪、曹婕妤、恬嬪、慎嬪、我和陵容這幾人,曾經(jīng)一同前來過的秦芳儀早已消失在人們的記憶里,亦無人再提起。
許是許久沒有新寵了,玄凌在行宮住了一個月后,納了一名侍女喬氏為更衣,未幾,又進封為采女,頗有幾分寵愛。宮中年輕美貌的侍女們無一不是向往著有朝一日能夠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并為此費盡心機。而由宮女成為宮嬪一列的,也往往不在少數(shù),例如平陽王的生母順陳太妃,從前就是針線上的宮女,再如從前的妙音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