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這屋子一看就知曉是獵戶住的,他背上背著箭囊和長弓,想來是浮玉山的獵戶,還是個尚未娶妻也未定親的獵戶。
顧長晉將顧長寧的木撬放好,道:“這是我父親狩獵時,用來應急的屋子。”
他提著個銅壺煮了點雪水,給蕭妤泡了一杯溫差,便去取藥了。
少傾,男人提著藥匣子在她腳邊蹲下,道了聲“冒犯”,便脫了蕭妤左腿上的鹿皮靴。然而在看見小娘子腳上的羅襪時,忽又頓住了手。
蕭妤低眸望著他,從她的角度,能看見他烏黑的眼睫和高聳的鼻骨。
他的眼睫這會正一動不動地垂著,好似在想著法子,如何在不摘下她的羅襪的情況下給她敷藥。
蕭妤瞥了眼他端著藥膏的手,彎身摘下了自己的羅襪,道:“你動手罷,我不怕疼。”
顧長晉抬眸望她。
她是個貴女。
她身上穿的騎裝是用漳緞做的,大胤唯有四品官階以上的臣公家眷方能用漳緞。腳上穿著的羅襪繡著一朵金色的太陽花,是大胤南邊的番國進貢的羅綾布。
還有她皓腕上那枚千金難求的雪玉手鐲,以及發(fā)髻里簪著的出自大匠之手的木簪。
這些不起眼的物什都在彰顯著她金貴的身份。
今兒他碰了她的腳,與玷污她的清白無異。
方才遲疑的一瞬,便是在想要不要讓阿追去喚長寧過來給她上藥,殊料這姑娘竟自個兒把羅襪脫了。
小姑娘眼睛清澈坦蕩,顧長晉與她對望了片刻,很快便垂下視線,撈過一邊的藥罐子,面不改色地給她敷藥,再用白布帛給她纏好腳腕,之后又給她將羅襪和鹿皮靴一一穿好。
男人的手是粗糙的,帶著薄繭,給蕭妤上藥時,蕭妤倒是不再覺得疼了,而是覺著癢。
他的力道其實很輕,生怕一個用力就能在她柔嫩的肌膚劃拉出一個口子似的。但越是輕柔,蕭妤便越是覺得癢,酥酥麻麻的。
等顧長晉給她上好藥,她眼眶都要憋出淚花來了。
顧長晉起身時在她微微泛紅的眼眶頓了片刻,旋即轉(zhuǎn)身出去凈手,再回來時,給她拿了一袋兒飴糖。
這糖是顧長寧偷偷藏在這里的。
自家小妹打小就愛吃糖,年初及笄,同倪硯定下親事后,阿娘便不許她吃糖了,說是不能叫她把牙吃壞了,帶著一嘴兒蟲牙嫁給倪硯。
長寧忍了幾日,實在沒忍住,便在這應急屋里偷偷藏上一袋兒糖。
這些糖還是倪硯每月從濟南府回來時,悄悄給長寧帶的,長寧不知偷摸著吃了多少袋。
顧鈞和顧長晉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不知。
飴糖遞過來時,蕭妤怔了下。
她看了顧長晉一眼,想著眼前這氣質(zhì)清雋的男人莫不是同她一樣愛吃糖?
倒是有點兒……人不可貌相呢。
第135章
第三世
蕭妤那直白的眼神屬實是不難猜到她在想什么。
顧長晉默了默,道:“這是我小妹的糖,她打小就愛吃糖�!�
蕭妤“誒”了聲,撕開紙袋,拿出一顆飴糖,笑道:“我也愛吃糖,今兒借公子的手,吃了你小妹的糖,日后我請她吃我愛吃的松子糖。嗯,也請公子吃�!�
她說著便將手里的飴糖放入嘴里,臉頰立時鼓出一個圓包。
她的臉小,臉頰鼓出這么個圓包,叫顧長晉想起了前兩日見到的那只捧著松果吃的掃尾子。
顧長晉心神微動,輕輕挪開了目光,淡淡“嗯”了聲。
方才她那樣一句話,好似在說他們?nèi)蘸髸性S多交集一般。
蕭妤吃完飴糖,又細細看了一眼這屋子,目光再次落在那木撬上,道:“這也是你妹妹的木撬?”
他叫阿追把這木撬拖過來時,說的是“長寧的木撬”。
那會她還在想這“長寧”會不會是他的心上人,心里莫名發(fā)堵。
現(xiàn)下她自是知曉是自己想多了,這位同她一樣愛吃糖的“長寧姑娘”十有八九是他的妹妹。
果然,下一瞬蕭妤便聽顧長晉道:“是她的,長寧從小就愛在雪里滑木撬,這木撬是我父親給她做的,幾乎是陪著她一塊兒長大�!�
他慣來不是多話的人,可不知為何,在這姑娘面前,他的話匣子好似失了靈,總想多同她多說些話。
顧長晉覺得奇怪,卻不排斥這樣的感覺。
蕭妤津津有味地聽著。
他說起顧長寧時,聲音很溫和,一聽便知是與他妹妹很親近。
“我妹妹也愛玩雪橇,可惜阿瑛跟著阿娘走商去了,若不然我還能帶她來浮玉山玩雪�!�
沈瑛今歲才滿十歲,蕭妤原是想帶她來濟南府好生看看眼界的,但阿娘說阿瑛若是想要接她的衣缽,現(xiàn)下就得跟在她身邊學。女子從商可比男子要艱難,早點看清這其中的艱辛,也能早點知曉自己是不是真的要走這條路。
阿瑛二話不說便跟著阿娘去了福建,這一走就走了三個多月。
阿瑛打小就立志要成為大胤第一皇商,蕭妤自是支持的。便她自己,這趟來濟南府,也不是為了游山玩水,除了要來見見阿兄,也還有旁的事的。
今歲大胤水災肆虐,皇兄親自帶著災銀去賑災,不想收到了密信,說濟南府有一批官員沆瀣一氣,貪墨了不少災銀,致使不少濟南府的百姓流離失所、食不果腹。
皇兄來濟南府就是為了調(diào)查此事,蕭妤自小主意大,知曉蕭烈在查案,便也跟著來了。戚皇后初時還不讓她來,說她及笄了,不該像從前那般成日往外跑。
不想嘉佑帝知曉她想來濟南府,竟是頷首應允了,唯一的要求便是她不管去何處,都要帶上她的暗衛(wèi)。
令昭公主從小就有一隊只效忠于她的暗衛(wèi)。
說起來,她上山到現(xiàn)在有兩個多時辰了,她們也該尋來了。
蕭妤這念頭才剛起,外頭立即便傳來一道焦灼的聲音:“小主子?”
顧長晉將藥匣子放回原處,聽見外頭人的問話,回眸望了蕭妤一眼。
蕭妤從容笑道:“是我家中的護衛(wèi)來了,我該走了,沈昭多謝公子的藥�!�
顧長晉靜靜望著她,須臾,他道:“沈姑娘將那飴糖帶著在路上吃罷。”
她方才吃糖時眼尾是彎起來的,一看便知她喜歡吃那糖。
蕭妤沒同他客氣,拿起那巴掌大的油紙袋,笑著道謝:“我日后一定會請你還有你妹妹吃松子糖。”
顧長晉輕頷首:“沈姑娘客氣了�!�
蕭妤解開身上的狐裘披在阿追身上,半開玩笑道:“喏,阿追,這狐裘送你了,下回你可莫要再咬我的衣裳了�!�
阿追“嗷嗚”一聲,快活地在狐裘上滾了一圈。
它年歲已經(jīng)很大了,身上的毛掉得厲害,好多地方都斑禿了,最喜歡的就是在毛茸茸的毯子上打滾。
阿追這模樣看得蕭妤“噗嗤”一笑。
一抬眼見顧長晉正靜靜看她,蕭妤心臟重重跳了下,她望著他,笑得愈發(fā)燦爛了,唇角笑靨猶如二月開得正盛的桃花。
“那我走了�!�
“嗯�!�
蕭妤又看了他兩眼,方扭頭看向那木門,道:“紫衣,進來罷�!�
一名身著褐色勁衣的女子推門而入。
蕭妤道:“我的腳崴了,你背我出去罷�!�
紫衣應“是”,上前背起蕭妤,往門外行去。
蕭妤伏在紫衣背上,經(jīng)過顧長晉時,她偏頭望向他,他也正靜靜望著她。
二人在無言中對望,直到紫衣出了木屋,門“吱呀”一聲闔起。
蕭妤下了山便回了蕭烈給她安排的宅子,她本是打算腳傷一好便回去浮玉山尋顧長晉。
偏蕭烈見她受了傷,非要送她回京。
蕭妤自是不依,“我都還沒見到阿兄呢,母后說阿兄有了位心儀的姑娘,我還想著見見那姑娘的,我連見面禮都備好了�!彼f著便拿出一個精致的匣子。
蕭烈道:“阿兄成親后自會帶上皇嫂回京,你屆時再給她也不遲。”
“可濟南府的貪墨案你還沒查清,我在這也能助皇兄一臂之力。”
蕭妤這話可不是一句空話,她在術(shù)數(shù)上打小便有天賦,旁人在賬冊里瞧不出的貓膩她都能找出來。
“我已經(jīng)知曉那些密告信是出自何人之手了,那人是阿兄的至交好友,他已經(jīng)應允了替我收集證據(jù),好助我一臂之力�!笔捔也蝗蒉q駁道。
這次蕭妤受傷的事委實是叫他后怕,他這妹妹自小膽兒大,什么地方都敢一個人闖,蕭烈是打定了主意要送她回上京。
蕭妤留在濟南府的每條路都被蕭烈堵死了。
她這位皇兄的脾性同父皇一樣,瞧著溫和,但做下的決定是輕易不能撼動。
三日后,蕭妤腳傷一好,蕭烈便派了兩隊皇城衛(wèi)護送她回上京了。
蕭妤甚至沒來得及再去一趟浮玉山同顧長晉告別,也沒來得及給他送去一袋兒松子糖。
好在她昨兒聽府里的廚娘提起一事,道今歲濟南府的解元名喚顧長晉,乃浮玉山一獵戶人家的兒子。
蕭妤一聽便知這顧長晉定是她遇到的顧長晉。
既是解元,那定然會去上京參加會試,說不得金殿傳臚那日,她還能在宮里遇見他。
這般一想,她也不著急了。
一個月后,蕭妤回到上京。
戚皇后早就收到了蕭烈的信,也曉得她左腳受傷的事。
雖蕭妤一再保證說無事,戚皇后仍舊將孫院使叫來坤寧宮,聽見孫院使道她這左腳沒甚后遺癥,方徹底放下心來。
戚皇后睨她:“我就說不能叫你跟著去胡鬧,你父皇非要慣你!”
蕭妤抱著戚皇后的手臂,笑著哄道:“昭昭這次去濟南府,收獲可大了。母后想不想聽?”
戚皇后道:“你在那就待了不到十日,能有甚收獲?”
“昭昭看中了一個男子。”蕭妤語不驚人死不休,“我要招他做我的駙馬�!�
戚皇后一驚:“是哪家的兒郎?”
“現(xiàn)在還不能同母后說,”蕭妤抿唇一笑,“等時機成熟了,昭昭自會同母后說。”
戚皇后望著越長越明媚的姑娘,心道:果真是女大不中留了。
今歲她及笄,她還同蕭衍道要多留昭昭幾年,莫要那么快給她選駙馬。
那會蕭衍意味深長道:“以昭昭的性子,若是喜歡上了誰,定會熱烈地去追求。屆時你便是想多留她幾年都不成。”
戚甄也知她這姑娘主意大得很,只她從不曾想昭昭會這般早就有心上人。
她不肯說,她這個當娘便是拿著榔頭來也撬不開她的嘴。
戚皇后斜睨她一眼,“你不同母后說,可會偷偷同你干娘說?”
蕭妤笑道:“自是不會,昭昭一視同仁,母后同阿娘,我誰都不說。”
蕭妤對待戚皇后與干娘沈一珍,的確是一碗水端平。
沈一珍每年上元節(jié)都會來上京。
其一是沈家的生意遍布整個大胤,其中泰半都在上京。是以沈一珍每年都要來上京壓賬查賬,至少要住個三兩月。
其二則是為了來蕭妤。
說來也是奇怪,二人明明不是母女,可感情卻比尋常母女要深厚,好到連慣來雍容大方的戚皇后都要吃味。
蕭妤與沈一珍的緣分還得從嘉佑八年的上元節(jié)說起。
那會沈一珍得知了失蹤了數(shù)年的兄長沈治竟然死在了大慈恩寺,便想著來上京查清他的死因,順道給他收殮尸骨。
同自己一同長大的兄長慘死在異鄉(xiāng),沈一珍怎可能會不傷心?
上元燈節(jié)那夜,整個上京一派熱鬧的,火樹銀花照亮了這座天子之城。
獨獨她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行在長安街,行至半路,一個不知從哪兒竄出來的小姑娘牽住了她的手,叫她莫要傷心。
小姑娘穿著華服,生得粉雕玉琢的,漂亮極了。
沈一珍見到她的第一眼便是覺得熟悉,心中涌出了一股十分莫名的憐愛。
她也不知這姑娘是誰家的孩子,正要領(lǐng)她去尋她的父母時,幾名護衛(wèi)驀地出現(xiàn),抱起小姑娘就走。
沈一珍不放心,怕那些人是人拐子,跟在后頭走了一路,確定那孩子回到家人身邊了方放下心來。
小女娃那會被一個老嬤嬤抱著,尖尖的下頜抵在那嬤嬤肩上,漂亮的桃花眼一瞬不錯地望著她,看得沈一珍莫名心軟又莫名心酸。
這樁插曲很快便過去了。
本以為二人不會再相遇,殊料來年在揚州府,皇帝秘密南巡,她竟然又遇上了這小姑娘。
建德三十五年的妖道之亂開始前,嘉佑帝曾悄悄去了趟江浙,與父親沈淮見了一面。父親感懷他會是個良君,承諾會傾舉族之力助他成事。
父親此舉自然是有了回報,嘉佑帝登基后,沈家成了皇商。
父親去世時,曾笑著同她道,他此生做得最對的事便是在那個時候堅定地選擇了安王。
沈一珍對嘉佑帝是打從心底的敬重,嘉佑帝南巡時,她是頭一位被邀去面圣的商賈。
知曉那小女娃是嘉佑帝眼珠子一般看待的令昭公主時,沈一珍愣了好半天。
小姑娘一眼便認出她來,從嘉佑帝的腿上下來后,便嚷著要她抱。
之后也不肯隨嘉佑帝住在官員們給準備的園子,非要跟著她住在沈園。
沈一珍以為嘉佑帝再寵女兒也不會依,可出乎意料的,嘉佑帝笑望了她一眼,竟然點頭了。
往后三個月,令昭公主就住在沈園里。
沈一珍帶她玩遍了整個揚州府,二人明明只有過一面之緣,偏生感情好得不像話。
在旁人眼里,她沈一珍對這孩子好,大抵是因著她金尊玉貴的公主之尊。
可沈一珍明白不是如此的,她對昭昭有一種連她都道不明的感情。
皇帝南巡結(jié)束后,在沈園的最后一日,小姑娘抱著一匣子松子糖,問她:“你可以做我的干娘嗎?我以后還來揚州看你。”
一句“還要來揚州看她”說得沈一珍淚盈于睫。
那一日,宮里的汪大監(jiān)聽了令昭公主的話,竟也由著她與令昭公主結(jié)了干親。后來蕭妤再來揚州總是笑吟吟地喚她“阿娘”,還給自己起了個“沈昭”的名字。
她每年都會來上京見蕭妤,路拾義還因此笑話她,道她與昭昭指不定上輩子就是母女。
上一世母女緣分未斷,這才延續(xù)到這一世來。
今歲沈一珍來上京的日子比從前都要早,離年關(guān)還有七八日,她同路拾義就已經(jīng)帶著沈瑛來上京了。
沈瑛去了趟福建,肚子里揣著一肚子話要同蕭妤說,一路上都在嚷著要見阿姐。
嘉佑帝與戚皇后這么多年來就只有蕭烈與蕭妤兩個孩子,蕭妤想要妹妹好久了,直到沈一珍生下了沈瑛,才終于一償宿愿。
姐妹二人雖無血脈關(guān)系,但感情十分要好。
沈一珍在上京的宅院就在鳴鹿山下,蕭妤得了戚皇后的首肯,在他們抵達鳴鹿山的第二日,便去鳴鹿院歇了幾日。
夜里沈瑛睡去后,蕭妤披著件厚披風便去找沈一珍,同她說起了她在濟南府的事。
沈一珍一聽便蹙了眉,道:“究竟是何人?”
“再過兩個月,阿娘就知曉是誰了�!笔掓バΣ[瞇道:“現(xiàn)下昭昭不能說,怕您和母后會嚇跑他�!�
沈一珍輕咳一聲,抬起茶盞抿了一口茶。
她的確是想派人去探一探那人的底的,若是個良人自然是千好萬好,若不是,那不管如何,她都要勸一勸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