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周六早上八點半,
時懿在噼里啪啦的大雨聲中醒來。窗外風(fēng)雨晦冥,大雨如注,天地間的一切都像是還沒有從夜晚中徹底醒來。
時懿不過才睡下三個小時,
驟然被吵醒,頭昏沉得厲害。她揉了揉眉心,
支起身子下床,
把大開著通風(fēng)的窗戶關(guān)上了。
轉(zhuǎn)回身,掀起被子,在被窩里安睡著的兔子落入眼中,
時懿動作驟然一頓,
睡意全消。
天色陰沉沉的,心情也跟著明亮不起來了。
時懿靠坐在床上,
盯著兔子,
眸色深深。半晌,
她拿過床頭柜上的手機,
解鎖屏幕。
屏幕的界面還停留在她昨夜搜索的“如何正確認識同性戀”話題上。白底黑字,
“同性戀”這三個字像針一樣刺著眼睛,時懿呼吸微微一滯,深呼吸一口,強迫自己直視著這幾個字。
把話題點上關(guān)注,她退出app,
打開QQ,指尖懸在屏幕上許久,
還是點開了簡鹿和的頭像,
打下了:“醒了嗎?”
簡鹿和幾乎是秒回她:“剛剛醒。正想賴床刷會兒手機,你消息就進來了,我們也太有默契了吧。”
時懿不與她寒暄,
直奔主題,“斯恬還好嗎?”
簡鹿和詫異:“你一大早找我就是問這個呀?”
“你關(guān)心她呀?[壞笑]”
“還是……你也變八卦了?”
時懿沒心情與她玩笑,“不說我去問繁露�!�
簡鹿和著急:“哎,你等等啊,我這不是關(guān)心你嗎?你也太霸道了吧,就許你問別人,別人還不能問一下你嗎?”
雖是抱怨著,但她還是給出了答案:“除了臉腫得厲害,其他的她看上去還挺正常的。不是我說,楊月下手也太重了吧�!�
時懿心口尖銳地疼。
“她是那種真有什么也不會表現(xiàn)出來的性格。”時懿提醒。她想叮囑簡鹿和多留心一點傅斯恬,但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場。
“我覺得也是�!焙喡购驼遄弥鴨枺骸皶r懿,說真的,你是不是在關(guān)心她?”
時懿指節(jié)蜷縮了起來,就在簡鹿和以為她不會回答了的時候,她終于把那一句簡單卻沉重的“是”發(fā)過去了。
簡鹿和興奮道:“你是不是想和她和好了呀?”時懿和傅斯恬僵成這樣,她作為兩人的朋友,處在中間其實也挺難受的。
時懿沉默著沒回答。她心底里也沒有答案。
可至少不是現(xiàn)在。
不再逃避,承認了自己喜歡傅斯恬、承認自己成為了……和時遠眠一樣的人,失控的感覺雖有緩解,可整條人生軌道依舊是歪曲的。她站在迷霧之中,依舊不知道路要通往何方、自己要走向何處。這是一條她沒有走過的、她從來沒有想過要走的路,她背著枷鎖,根本沒有心理準(zhǔn)備,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走。
不負責(zé)任地再接觸傅斯恬,只會給她帶去更多的傷害。
況且,和不和好也不是她一個人能決定的。
斯恬……也許已經(jīng)不需要她了。
她伸手把小兔子的爪子握在手中,試圖填補自己心口的缺失感,可握得越緊,空虛的感覺卻越明顯。清冷的眉宇間滿是苦澀,時懿伸手打開了床頭柜的抽屜,取出名片,撥打了上面心理咨詢師的電話。
*
周一清晨升完旗,照例兵分兩路,尹繁露和傅斯恬一起、時懿與簡鹿和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路上簡鹿和呵欠連天,時懿好笑:“你昨晚沒睡嗎?”
簡鹿和喪喪地坐在時懿的對面,“沒睡好。”
“失眠?”
“不是�!焙喡购吞ь^瞅她一眼,又警覺地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還是不放心,決定用手機打字來說:“我昨天起夜聽見斯恬在哭,被嚇到了�!�
時懿撕面包的動作頓住,心沉了下來。
簡鹿和收回手機繼續(xù)打字,“我走近了聽見她一邊哭一邊還在說對不起,聲音很小。我猜她可能是做噩夢了,想掀開床簾叫醒她又怕嚇到她,猶豫了一小會兒,她聲音就消失了�!�
“我爬上床以后,怕她再哭,就想等等再睡,沒想到我一直想著這事,居然過了睡點,睡不著了。”
“有再聽見她哭嗎?”時懿聲音低沉。
“沒有了,早上她也沒事人一樣。我懷疑她自己都不知道�!�
時懿神色凝重,“你有再和她聊過楊月的事嗎?”
“沒有。她一直表現(xiàn)得很正常,我和繁露不敢再特意提這事,怕戳到她傷口。其實我和繁露私底下偷偷聊過,斯恬雖然性子真的很溫軟,但其實內(nèi)里是一個特別堅硬的人,真的太怕麻煩別人,也太擅長裝沒事人了�!�
“她不說,我們也不知道該怎么才能幫到她。”
時懿抿著唇,食不知味。
草草結(jié)束了早餐,進到教室里,中間明明還有位置,時懿卻一反常態(tài)地要坐最后一排的位置。
簡鹿和莫名其妙,只好跟著她一起去了。
傅斯恬習(xí)慣性地從后門進教室,在最后一排看見簡鹿和與時懿是明顯愣了一下。然而很快,她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視線,坐到了慣常坐的位置上。
時懿很久沒有這樣放肆地打量過傅斯恬了。她是擅長畫畫,對線條敏感的人。她確定,傅斯恬一定比上次體測的時候又瘦了。
她盯著那個單薄的背影,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這么心疼另一個人的。
大課間,她去輔導(dǎo)員辦公室開會,散會后,她特意在辦公室在等到了輔導(dǎo)員助理出來。
兩人打了一年多交道,交情不差,時懿從她那里順利地拿到了楊月姑姑的聯(lián)系方式。
周四簡鹿和吃壞了肚子,半夜上吐下瀉,傅斯恬清晨五點多陪她去醫(yī)院掛急診。第二天她請假在宿舍休息,時懿去上課了才知道,在QQ上問候她,簡鹿和她說起經(jīng)過。
”昨晚我難受的時候已經(jīng)凌晨兩點多了,我上下床的時候怕吵到繁露,動作放得很輕,上下了兩次,同側(cè)的繁露一點知覺都沒有,斯恬卻突然探出頭來看問我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問她是不是我吵到她了,她說不是,是她剛好還沒睡。她說她有藥,就下來給我找藥了。結(jié)果藥過期了。后來看我實在不太好,她說去醫(yī)院吧,我看外面太黑了,不敢去,就一直忍著。五點多,外面有點車聲了,我忍不住了,說要去醫(yī)院,她就陪我去了�!�
“繁露睡覺真的超級死,居然等到天亮了才發(fā)現(xiàn)我們都不見了。”簡鹿和又好氣又好笑。
時懿心思卻完全跑偏了。
兩點多怎么會剛好醒著?是一直都沒睡嗎?她心底涌起濃濃的擔(dān)心。
當(dāng)夜凌晨兩點多,時懿再次失眠,望著買給傅斯恬的小夜燈發(fā)呆,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傅斯恬的小號。
七月份傅斯恬離開的前一晚,她徹夜未眠。
根本無法理解自己怎么會想親傅斯恬,無法理解傅斯恬為什么閉眼睛了。她怎么能閉眼睛。
時懿說服自己一切都只是酒精作祟,可理智卻不肯讓步。
也是這樣鬼使神差地,她翻起了傅斯恬的小號。小號主頁和關(guān)注干干凈凈的,可在大多數(shù)人都會忘記檢查的點贊記錄里,她看到了大量百合相關(guān)的微博。那一刻,她覺得整個腦袋無法思考,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不是意外。傅斯恬……很可能,根本就是蓄謀已久。
從高考報考前的那一條私信,到如今的親近熟稔。她被這個可能性驚駭住了,回顧過去相交的一年,她忽然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眼光審視傅斯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
明明從始至終都是自己主動更多,可為了掩藏住自己心動著的可怕事實,她遷怒了,掙扎了,逃避了。
那之后,她沒有敢再打開這個。
如今,,干干凈凈,只有幾條之前就有的轉(zhuǎn)發(fā)微博。然而,主頁顯示的條數(shù)明顯增加了。時懿猜測傅斯恬應(yīng)該是發(fā)了僅自己可見的微博。
她視線下移,落在了一行字上——她剛剛點贊過這條微博。
剛剛……也就是說,此刻傅斯恬和她一樣也沒有睡。時懿眉頭緊鎖。根據(jù)之前同居大半個月的了解來看,傅斯恬的入睡時間很健康的,沒有熬夜玩手機的習(xí)慣。是偶然嗎?
可她連續(xù)觀察了好幾個晚上,發(fā)現(xiàn)傅斯恬幾乎夜夜如此。
時懿懷疑她失眠。
想到她愈來愈瘦削的身形,時懿完全放心不下。好幾次,她都點開了傅斯恬的頭像想和她說點什么,最后卻都還是克制住了。
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清楚了。
她不能對傅斯恬、對母親、對自己這樣不負責(zé)任。
可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眼睜睜地看著傅斯恬難受,她也做不到。
周四上口語課,輪到時懿做Presentation,她選了一個關(guān)于“如何做選擇”的話題論述。
她臺風(fēng)沉穩(wěn),英式發(fā)音悅耳動聽,稍顯枯燥的論述從她口中娓娓道出,都變得意外吸引人。
全稿的中心論點是“人生很難有對所有人都完美的選擇,站的角度不同,對選擇的評價就不同。所以不必苛求完美的選擇,更不必為不完美苛責(zé)自己”。
她是說給傅斯恬聽的。她希望傅斯恬能夠聽懂。
她忍不住低下頭,在三十多雙仰望著的眼睛中尋找傅斯恬的雙眸,可三十多雙眼眸中,獨獨沒有傅斯恬的那雙。
傅斯恬低垂著頭,不看她。
時懿喉嚨發(fā)澀,從容有度的語調(diào),缺失了上揚的音調(diào),漸漸走低。
第61章
隔了兩天的周六,
11月16號,時懿的陰歷生日。往年這一天都是方若樺特意空出時間,親自下廚,
時遠眠也會特意回來,一家三口難得整齊地在家吃一頓飯,
共度一段溫馨時光。
去年是離婚的第一年,
時懿生日剛好趕上陰歷與陽歷同一天,方若樺便隨時懿的意思,讓她專心與同學(xué)朋友慶祝去了。今年向業(yè)的意思是讓時懿來家里,
他親自下廚,
幫時懿好好慶祝慶祝。方若樺還找不到上一次時懿情緒失控的原因,憂心忡忡,
不想讓時懿再接觸向業(yè)了。
她不知道時懿一直以來是不是在逞強、自己的再婚究竟有沒有給時懿帶去更多的傷害。
她約了時懿當(dāng)天一起去臨市的度假村,
就她們母女兩人,
散散心,
放松一下。
時懿本想不用這么麻煩的,
但中途接了一通向業(yè)的電話,便改變了主意,應(yīng)了下來。
她們是上午抵達的,在極具熱帶氣息,碧海環(huán)繞的度假區(qū)里各景點閑逛了大半天,
傍晚累了,兩人去定好的餐廳就餐、慶生,
夜幕降臨,
兩人踩著月光與燈光回別墅休息。
別墅坐落在半山腰上,舉目眺望,層林疊翠,
光影迷人,心曠神怡。庭前有一池散發(fā)著熱氣的溫泉,方若樺建議時懿下水泡一會兒。
時懿從善如流,方若樺卻并不下水,只是攏了裙擺,優(yōu)雅地坐在時懿靠著的溫泉池臺上陪著她。
“這兩天身上不方便�!彼隣钊糇匀坏亟忉�。
時懿也不勉強。兩人一個在水中,一個池外,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剛聊了沒兩句,方若樺的手機響了起來。方若樺看了一眼,說“是你叔叔”,站起身走遠了點接起。
不一會兒,方若樺就回來了。
時懿奇怪:“這么快�!�
方若樺解釋道:“沒什么事,就問問我們吃飯了嗎,吃什么之類的�!�
時懿發(fā)出淡淡的笑氣音:“叔叔應(yīng)該一起來的�!�
方若樺留心打量時懿的神色,時懿面色平常,甚至還有淺淺的笑意,不像是裝出來的。
“不能帶�!狈饺魳鍘Я它c笑埋汰道:“他一個大男人跟來,我們多不方便�!�
時懿看著她的笑,心里有些酸,但更多的是軟。方若樺提起向業(yè)時的笑,和其他時候都很不一樣。
這種幸福,是時遠眠從沒有給過她的,也是自己無法帶給她的。
她突然側(cè)過身子,伸手覆在了方若樺平坦的小腹之上。
方若樺猝不及防,整個身子都僵住了。
時懿注視著她,神色很平靜,也很溫柔地說:“媽,如果身體允許的話,留下來吧�!�
方若樺雙唇顫了顫,難得慌亂:“壹壹,你……”
“我都知道了�!睍r懿垂眸,“叔叔前兩天給我打電話了。”
“誰讓他說的!”方若樺眉頭聚攏,怒火攻心。
時懿起身出水,披上浴巾,眉目沉靜,“我應(yīng)該知道的�!�
回想起接到電話,知道方若樺腹中有了一個新的生命、她不再是方若樺的唯一時那種山崩海嘯的感覺,時懿還是有一點難受。那是母親要徹底被奪走了的恐慌感。
但更難受的是,向業(yè)告訴她,做過各方面檢查,考慮再三,他們本來準(zhǔn)備要這個孩子的,可方若樺那次去看過她以后,回來就決定不要了。
他向她道歉,坦白說是他有私心,他舍不得,也覺得時懿有權(quán)知道這件事,所以想和她聊一聊,聽聽她的想法。
那一刻,時懿心底百味陳雜,大腦混沌得像颶風(fēng)過境一般,完全無法思考。她沒回答,直接掛斷了向業(yè)的電話。
向業(yè)又打了兩個電話過來,她沒接,深呼吸后,給向業(yè)回了消息:“你讓我冷靜一下。”
那晚,她在陽臺吹了很久的風(fēng),踏進了影音室,打開了久未碰觸星空儀。
浩瀚星辰下,她想了很多,想了很久很久。像這兩次去心理咨詢室時那樣,沉默著,在腦海里與自己對話,盡量客觀理智地梳理自己的頭緒。
凌晨五點多,她回復(fù)了向業(yè):“周六我和她談?wù)��!?br />
“因為什么都不知道,成為扼殺你幸福的劊子手,我不想經(jīng)歷第二次了�!睍r懿坐在方若樺的身邊,語調(diào)低沉。
方若樺聽不得她這樣說自己,“不是這樣的,這是我自己的決定,和你沒有關(guān)系�!�
“但我沒辦法不這么想�!睍r懿望進她的眼底,“如果真的和我沒有關(guān)系,媽,你告訴我,如果不考慮我的想法,你想不想要留下他?”
方若樺喉嚨哽住,轉(zhuǎn)開眼準(zhǔn)備否認,時懿卻看穿了她的猶豫,低聲道:“媽,你要不要聽聽我的想法?”
方若樺遲疑。
時懿徑自開口:“我前段時間確實很不開心,讓你擔(dān)心了�!彼粗鴾厝U裊升騰的白氣,平和道:“但和你與叔叔都沒有關(guān)系,是我自己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