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飛光飛光,
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1]
副將來送衣物,
一進帳,見般若被發(fā)跣足,在帳中胡亂地狂歌旋轉(zhuǎn),痛飲手中酒水,
酒液順著他瘦削的下巴低落到散亂的衣襟上,
副將大為震撼,
一時無法動彈。
般若轉(zhuǎn)了幾圈,終于發(fā)現(xiàn)他似的,
繼續(xù)高歌:“吾將斬龍足,嚼龍肉,
使之朝不得回,
夜不得伏……”旋轉(zhuǎn)到副將身側(cè),
勾住他的脖子問,“是將軍��?”
副將不發(fā)一言,心中懷疑這樣一個人,
難道能擔此重任?他該去向?qū)④娬埵�,換個人來去勒然大營。
般若指尖放浪地點在他胸口,睫毛向上一挑,
跟鉤子似的:“我猜將軍是在想我這樣的人去會不會壞事?你放心,
我的神志是清楚的,
況且就是我這樣的人去,他們才會相信咱們是真心想要獻降嘛~聽說那個勒然二皇子蕭律齊好男色,
我不去誰去?
將軍你去?”
他上下掃掃副將,
把他一把推開,
自己跌坐在毯子上:“將軍不要開玩笑了,你能豁得出去?”
副將見他如此,又是羞惱,又是覺得他說得對,但還是由衷嘆了口氣:“你是被流放到逐城的,怎么說也得是個犯官之后,何苦把自己糟踐成這幅樣子?”
般若仰頭,哈哈笑了幾聲,接著掩面,神秘小聲道:“是哦,我悄悄告訴你,我祖父是太子太傅加封光祿大夫,我的岳父是正五品翰林大學士……”
他語氣過于玩世不恭,副將搖搖頭,覺得般若又在發(fā)瘋胡說,把衣服放下:“劉將軍說,等到聶將軍回來,以煙花為號,我們會趁機擾亂勒然軍營,到時候你自己想辦法逃出來,我們只能做到這些了�!�
他起身離去,還是覺得應該找劉將軍說說,換個人才是。
般若似乎已經(jīng)醉倒在地,口中還在喃喃,副將已經(jīng)聽不清他說了什么。
劉將軍聽副將鼓動,有了要換下般若的意思,最后還是太守李護力薦般若,說他雖放浪形骸,卻臨危不亂胸有丘壑,不然也不會將其聘為幕僚。
李護是個老實人,不會說謊,劉方志想了想,還是依照原計劃,讓般若前去。
逐城一直是個硬骨頭,多年以來從沒有向勒然示弱過,如今乍一求和,倒顯得蹊蹺。
勒然人一方懷疑逐城已經(jīng)彈盡糧絕生死攸關(guān),所以不得不求和,主張大舉攻城;一方覺得這是大雍人的詭計,他們攻城多日,對方頻頻示弱,如今又要求和,逐城可是要塞之地,大雍怎會任其孱弱,想必是要引誘他們,降低警惕,好來一場甕中捉鱉。
最后還是二皇子蕭律齊大手一揮制止了他們的爭吵,他身量極高,雄壯英武,深目高鼻,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番殘暴弒殺的貴氣:“先看看情況再說�!闭f罷令人宣大雍使者覲見。
層層通報后,營帳大門次第掀開,手持兵戈的武士訓練有素地后退兩步,一道頎長清爽的身影緩緩走進,他一身素衣,發(fā)半挽起,用根木簪固定,笑容淺淺,向蕭律齊躬身行一禮。
蕭律齊捏著嘎巴拉搓動的手陡然一停,呼吸停了半拍。
“我也是您的禮物,二皇子殿下�!�
……
“我乃遠城太守,有要事向都督稟報,請速速通傳�!�
門侯驗過身份后,將他和身后侍從放行。
十一個人順利趁著在天將拂曉之前進了撫西,緊隨方回的人頭戴幞頭,眉黑如炭,八字瞥去,皮膚干燥,嘴唇發(fā)白,下巴和上唇生著青青密密的胡茬,略彎著腰,低眉垂目,雙手捧著個雕漆盒子,一副老實模樣。
到都督府后,侍人通傳,回來道:“都督還在獸園,請?zhí)厍叭ビ^賞。”
獸園、觀賞,四字連在一起,總讓人有不好的預感,方回目光忍不住向后瞥了一下,旋即收回,額鬢汗?jié)�,擦了擦點頭:“好,請速速帶我前去�!�
所謂在獸園在都督府的最深處,要繞過兩個花園,曲徑通幽,方才能見到大門,霍停云就任不久,所以并不完備,只粗粗見著個形狀,里面?zhèn)鱽韼茁曌攉F的嘶吼。
門前值守的侍衛(wèi)搜身過后,只允許方回一人進入。
方回腰間被冰涼的硬物戳了一下,忙回身介紹:“這是我的侍從,事情是他發(fā)現(xiàn)的,我一句兩句說不清楚,需要他來向大人回稟,你們盡可以檢查搜身,讓我一并帶他進去吧�!�
他碰了碰侍衛(wèi),把一錠金子放進他掌心:“你們也知道,西北苦寒,若有機會,本官還是想立功……”
侍衛(wèi)哪敢在霍停云眼皮子底下收受賄賂,想了想,只得點頭:“好吧,大人請進�!�
方回越靠近霍停云,就越是緊張,幾乎要同手同腳,尤其園中孔雀嘶鳴,走獸咆哮,他不停地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
可也沒有辦法,他的獨子還在他們手中,若是他敢叛變,即刻就會將其誅殺。
方巡上次輸了兩萬石糧草,他逼不得已才當著霍停云的面兒打折了他的腿,不狠下心懲戒,只怕霍都督會要了他的命,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他怎么不疼?
一行侍衛(wèi)帶著他們穿過孔雀園后告退,視線陡然開朗,一座高三丈寬三丈長三丈的巨型鐵籠佇立在中央,霍停云倚在旁邊,見方回,輕笑:“方太守來得不巧,方才好戲結(jié)束了,不過留待到明日,便有更精彩的戲可看�!�
方回只看一眼,就顫顫巍巍撇過頭。
只見籠子中兩只傷痕遍體的野狗尸體被幾個侍衛(wèi)抬出去,它頭呈一種不自然的角度歪折,頸部一道被撕扯出的傷口,鮮血滴滴答答淋漓灑落,像是被什么東西活生生咬斷了一樣。
籠子中有個血淋淋的人躺在地上,已經(jīng)看不出面貌、年齡,身上的血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那頭禽獸的。
幾個侍衛(wèi)上前,抓著她的手腕,用繩子綁了,整個人吊在籠子頂上。
那人垂著頭,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最是寬仁,原本想放她一馬的,誰料她竟然如此剛烈,那我只好成人之美,多放一只野獸進去。”霍停云起身,用巾子擦擦手,隨意扔在地上,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向方回,“你找本都督是有何要事稟報?”
方回的侍從躬著身,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軀體,喉嚨里滾過的血腥氣被他咽了回去,深吸一口氣,壓下眼底的猩紅,才做到不露破綻地呈上漆盒,打開,露出里面的物件:“稟報都督,小人意外發(fā)現(xiàn)了此物的蹤跡�!�
他的嗓音沙啞,像是個而立的中年人。
霍停云一驚,做不到淡然了,連忙自己拿出展開細細觀摩:“這是,宮中敕造?”
一把已經(jīng)破壞掉的弓箭,只剩下半截弓身,可材質(zhì)、清漆都非同尋常,尾端還有宮中敕造的烙印。
霍停云出身大族,雖然是個旁系,家中卻也有幾件敕造之物,仿造這是做不得假的,膽敢造假是殺頭滅族的死罪。
“小人隨太守在山中狩獵,意外見到幾個身著黑衣的人,其中為首的男子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他們見到小人,倉惶而走,只遺留下此物。小人意識到事情重要,連忙向太守回稟�!�
他說得繪聲繪色,細節(jié)完備,霍停云略信三分:“他們?nèi)硕鄤荼姡醯慕心泱@著逃走了,還能放你回來報信?”
侍從搖頭:“當時他們朝小人一箭射來,是另一同伴擋在我身前,小人才勉強保全性命,后來林中異動,他們受驚才跑走的,想必是以為并非我一人,不過林中異動是只野豬罷了,當時驚慌,小人想不起太多細節(jié)了�!�
一個謊言,若是太完美,細節(jié)完備,那才會叫人生疑。
霍停云不再相疑,他端著弓身細細打量,一時又驚又喜,不經(jīng)意被斷裂處刮破了掌心,他倒吸涼氣,還是擺手:“沒錯,應當是太子第五扶昌及其扈從,年齡對得上。靖北元氏忽得手持太后鳳璽,以清君側(cè)為由起兵謀反,我還當是太子潛逃之時帶走了此物,如此想來,是元氏故弄玄虛。”
他低頭嗅了嗅,木料帶有異香,他一時想不起是何種料子,此事稟報黃常侍也好助他伐平靖北。
“方回,你今夜便宿在都督府,明日再走吧,此事我要向黃天使稟報,給你記上一功。”霍停云說完,忽覺困倦,囑托人安置方回后,便動身回自己的庭院歇息。
“那臣下明日一早,可否尋都督對弈?”
霍停云點頭:“我獨宿在流云榭,你明日晌午來便是,可與我一同進午膳�!�
這對方回來說,已是莫大的賞賜,他忙躬身叩謝。
被吊在上方的姜月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血水和汗水刺激著眼瞼,刺痛異常,卻讓她略清醒些,下面的人影晃來晃去,晃來晃去,她似是聞到了一股馥郁的甜香,溫暖、輕柔,和三哥身上的味道一樣。
姜月想自己大概是出現(xiàn)幻覺了,仔細嗅嗅,空氣中分明都是血腥氣,她眨眨眼睛,汗水隨著血滴落,像摻了眼淚。
作者有話說:
斤斤:大家好,還活著,能撐一陣,莫擔心!
[1]李賀《苦晝短》感謝在2023-08-15
23:59:48~2023-08-16
03:28:1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Diana.
40瓶;我愛古言啦啦啦�。�!
3瓶;咯咯咯要努力
2瓶;好想睡二十五個小時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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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16號二更+17號一更◎
待霍停云走后,
闔府才陷入安靜休息的狀態(tài),眼見天快破曉,若再不趁著此刻救人,
那就要等到晚上府中大亂才能行動,姜月在上面多待一刻,性命就會危急一分。
因著姜月在此,獸園看守比往日嚴密許多。
方回的仆役皆是聶照等人假扮,
他們?nèi)ザ鴱头担?br />
趁守備松懈之時潛入院落,
放開了幾只猛獸的牢籠,一時間獸園亂成一片。
幾人狀似路過,
忙進去幫忙,反倒攪合得愈發(fā)忙亂。
聶照趁機把姜月用沾血的白色麻布袋覆蓋上馬毛替換下來。
待侍衛(wèi)制服猛禽回來后,
遠遠瞥見人還垂頭吊在三丈高的籠子上頭,
松了口氣。
姜月被就近藏在距離獸園不足五十米的假山洞中,
他們把遮擋洞口的巨石推開,擠了進去。
府上來來往往都是霍停云的人,此刻挪動,
恐怕會招惹嫌疑。
姜月睜了睜眼睛,略有片刻的清醒,血水掛在她的睫毛上,
顫顫巍巍的,
她輕喚:“三哥�!�
即便對方眉毛描粗,
皮膚涂黑,臉上覆蓋了胡茬,
甚至連鬢角和美人尖都剃掉了,
但她還是第一眼認得出來,
他身上的味道特別,她聞著安心,原來那時候不是錯覺,真的是聶照來救她了。
聶照幫她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血,摸了摸四肢,未見異常,只有小腿上兩道撕咬的傷口較為嚴重,他飛快細致地幫她包扎,全程冷靜的嚇人,也平靜的嚇人,一句話都沒有說,然后把她的頭撥進懷里,死死抱著。
小瓦他們見著姜月的模樣,遠比遙遙看著的時候還要凄慘,一群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此刻眼眶都忍不住紅了。
姜月失血過多,思緒暈暈乎乎的,完全無法想多余的事情。
聶照抱緊了一會兒,終于那種失而復得的不確定感消散,才松手,他脫下隨身的里衣裹住姜月,給她喂了些水,讓她依靠在石壁上,令小瓦在洞內(nèi)灑滿雄黃,才說:“等我回來帶你走�!�
他起身,生怕自己走得慢了不忍心,姜月點點頭,望著他的背影,虛弱地閉上眼睛。
聶照走出不足三步,忽地轉(zhuǎn)身回來,跪俯在她身側(cè),虔誠而認真地吻上她的額頭,姜月此時才感覺到,他的唇是涼的,干燥起皮的,也是顫抖的,他遠遠沒有想象中的堅強冷靜。
聶照再次起身,姜月用盡全身的力氣拉住他的手腕,氣若游絲地囑咐:“若,若遇危險,你們先走。”不要管她。
他沖她牽強地扯扯唇,搖頭,然后帶著幾人將假山的這個洞口恢復原狀,清掃地面苔痕滑動的痕跡。
時間匆匆來到晌午時分,方回請見霍停云,對方還未醒來,仆役令他暫且等候。
方回笑道:“小哥,我那不成器的兒子斷腿后,仕途愈發(fā)艱難了。”
仆役上下掃他一眼,搖頭:“都督歇息時,不許旁人進入�!�
“我只跪在外間,不會擾了都督清夢,都督昨夜許諾,讓本官午時來見,不算逾矩�!狈交匚樟宋账氖郑鸵劢廾粩�,嘴唇一勾,將手抽回來,背在身后,“那你進去吧�!�
方回滿臉堆笑,悄悄推門而入。
沒多一會兒,守在外面的仆役就聽到里面?zhèn)鱽碛坝熬b綽的交談聲,欲要進去侍奉,見二人已端坐在屏風后的棋盤處,露出兩道跪坐的身影,霍停云雙手落在膝上,抬手落下一字,似乎十分專注。
仆役對視一眼,識趣地退下,只備下飯食安靜放在屏風之外,不敢打攪。
早些年的文人墨客還沒有這些臭規(guī)矩,到了近幾十年,也不知道誰先起的頭,但凡文人手談,沒有個一天一夜是下不來的,期間不許人打攪,說會有濁氣驚擾。
不多一會兒,方回的仆從有事稟報,被門口侍從攔下,道:“霍都督正和太守在里面對弈,閑雜人等不得入內(nèi)�!�
小瓦當即大叫起來:“可是十萬火急啊!城中傳來消息,勒然大兵壓境逐城,逐城馬上就要城破,若是城破,遠城可就危矣了,遠城區(qū)區(qū)一千將士,怎能抵擋勒然鐵蹄,快讓我見見太守和都督大人罷!”
眾人面面相覷,作為霍停云的隨身侍從,他們自然知道都督的意思,逐城可舍,但遠城萬不能舍,不然到時勒然繞后進攻撫西,那都督少不得掛落吃。
但不是說逐城那些雜碎至少還能頂一個月嗎?怎么這么快就撐不住了?
他們心有困惑,但事關(guān)重大不好質(zhì)問,不過這個出頭鳥他們不敢當,對視一眼,故作攔不住他,任由小瓦沖了進去。
里面登時傳來一陣叱罵聲,模模糊糊的,但聽語氣像是霍停云的。
門外侍從面面相覷,心想幸好不是自己進去稟報。
接著又傳來“咚咚咚”的磕頭聲,還有方回的說話聲,又過了一刻鐘,他們見著年輕的仆從額頭通紅地出來,手中捧著霍都督的印信,嚷嚷著:“我即刻便去營中調(diào)兵。”
之后方回也出來了,鬢角像是被什么東西砸的,頭發(fā)都散了,有些無奈地對門口眾人道:“都督被攪擾了棋局心中不快,說要靜靜,誰都不得打擾,如今我也要回遠城盯著戰(zhàn)事了,不過我這頭……”
方回向來是霍停云最信任的擁簇者,他的話大家自然是信的,侍從抬手示意:“太守如今模樣出府不便,叫人將車駕入府中迎接便是�!�
方回點點頭:“正好,都督的賞賜也能一并搬走�!�
霍停云因方回舉報有功,特意賞了金銀一箱。
方回的馬車走后,都督府安靜下來,各人都在忙著自己手頭之事。
彼時撫西守備軍也收到了逐城危機的軍報,以及見到了霍停云的隨身印信。
方回命守備軍即刻調(diào)遣三萬人,前往逐城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