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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方信板正背脊,對一眾一丘之貉持之以鼻。

    十個官員九個貪,津州府的人貪?只怕銀子從戶部下發(fā)開始便開始層層盤剝了。

    隨行送嫁的官員們盡是禮部戶部等六部重臣,實屬一丘之貉。

    礙于虞鳳稚,官員們沒有人敢再多說話。

    他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危急時刻還得靠著虞鳳稚帶他們活著回去。

    “你看死了多少人?”

    虞鳳稚輕描淡寫地說。

    朱易咬牙,沒有敢看這一幕。

    他生在富庶江寧,從未見過如此慘絕人寰的景象,即便向來自稱不是什么好人,也不免看得心驚肉跳。

    虞鳳稚卻沒有任何動容。

    似乎死多少個人都沒關(guān)系。

    有人提議去找津州府的人幫忙,但津州府皆太子黨羽,不落井下石已經(jīng)燒了高香,又怎會雪中送碳。更何況津州災(zāi)情嚴(yán)重,即便有可靠之人,消息一來一回傳遞也需要時間,若不趁著現(xiàn)在抓緊時間離開,只怕到時候天氣越來越惡劣,走都走不了。

    行至山腳,朱易穿得單薄,有個溫暖的身子靠近,便昏沉沉地往他懷里鉆。再度清醒的時候,人在虞鳳稚的馬上顛簸,入目所及為雪嶺之頂,荒無人煙處。

    第84章

    風(fēng)聲凜冽,由南往北呼嘯而來。

    陰翳的云沉沉壓在地面。

    雪原連著天,于是天不見了。

    虞鳳稚兜頭肇下紅色的外氅披在朱易身上,“別受了冷。”

    朱易蜷縮在馬上,眉睫皆白,吐出一口冷氣,黑夜就要來臨,明月已經(jīng)凋零。

    人們已經(jīng)開始慌亂,害怕被死亡的腳步追逐,若非還有虞家軍做定海神針,此刻早已各自奔赴東西。

    “我們會死在這里嗎?”

    “不會�!�

    虞鳳稚攥緊手中的韁繩,韁繩已被勒出血痕,朱易的鼻尖飄過淡淡的血腥味。

    于是他便不說話了。

    連日趕路,這不滿二十歲的年輕將軍儼然成為一行人的主心骨,若連他也倒下,哪里還有活路?

    已經(jīng)是三月份的第九天了。

    人困馬乏,怨聲載道,連糧草都已所剩無幾。

    回京只剩一步之遙。

    眾人正往前行路,卻見前方有了異動。

    朱易看向遠(yuǎn)處,只見一片又一片乳白色的云伴隨著一聲巨響鋪天蓋地壓過來,暴雪迷眼,干枯樹枝驟斷了,四方馬蹄忽而焦慮不安地嘶鳴,朱易險些被踏雪掀翻,虞鳳稚翻身下了馬背,俯身將耳貼在冰面上,舉止嚴(yán)肅。

    方信站在他身后,看虞鳳稚起身,忽然道,“可是雪崩?”

    虞鳳稚點頭,目光復(fù)雜落在朱易身上。

    朱易此刻還騎在踏雪的背上,他從虞鳳稚的眼神中讀懂一切,忽然明白過來,方才入目的乳白色,哪里是什么密集的云,那是從山脈中崩塌過來的雪!

    許多人如朱易一般反應(yīng)過來。

    人群驚恐萬狀,兩股顫顫,眼睜睜看著蟄伏的雪獸呈坍塌之勢呼嘯而來,如螻蟻般奔逃求生,腳下明亮的冰面震裂了,妄圖吞噬每一寸光。

    方信護(hù)住虞鳳稚,心中卻猶疑,在雪崩之前,他們聽到了一聲巨響,更接近爆破聲。

    虞鳳稚對他點頭。

    九公主真是個煞星。

    此行送嫁,真是不太平。

    臨近的雪坍塌下來的時候,朱易整個人都是懵的,他握住韁繩的手瑟瑟發(fā)抖,直到虞鳳稚的聲音隔著風(fēng)雪傳過來。

    “往北跑!”

    朱易一夾馬肚,悶著頭往北跑,風(fēng)雪巨大,夜空漆黑,冰涼的雪丈量萬物,吞噬萬物。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或許他真的跑了很久。

    呼救,哭喊,哀嚎漸漸離他遠(yuǎn)去,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白。

    腳下是白,仰頭是白,周身是白。

    耳邊沒有聲音,眼前不見人蹤。

    沒有光,沒有夜,也沒有希望。

    漸漸地已分辨不清方向。

    死亡的腳步終于追逐上來。

    他看不透生死,他要長長久久地活,他要高高在上地活,而不是凄涼地埋在這人跡罕至的雪嶺上。

    可他的生命能維持多久?

    踏雪如驚虹,馬蹄銹血淋漓,天地落滿雪,雪盈盈滿發(fā),肩頭始終披著一尾紅色的氅。

    一尾烈火似的氅。

    山坳塌陷,環(huán)視四境,風(fēng)雪又至矣。

    第85章

    那應(yīng)當(dāng)是升平二十七年來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雪崩。

    所幸雪嶺之上無人居住,并未造成更多傷亡。

    只這送親的幾百人,被一片銀裝素裹了。

    朱易在白茫茫的混沌中醒來。

    他甚至以為自己短暫失明。

    直到重新看清楚五指,才牽起踏雪,沿路北行去。

    荒涼的原野,皸裂的土地,還有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身上已沒有血氣,牽一匹棕馬,肩上的紅氅在狂風(fēng)中獵獵作響。

    他該逃走。

    要活著。

    誰知道這里什么時候會再次塌方?

    沿路屢次遭遇刺殺,誰知道這一次是否又是人為?倘若當(dāng)真東宮所為,他不該插手。

    他的名聲,他的官途,他的性命,全攥在東宮手里。

    盡管他的心偏了,但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朱易再清楚不過。

    一一“我的親人都死了,我沒有親人。

    一一“我一生殺人無數(shù),便是不與你同乘,也不會有好下場,只盼著死的時候能拉著一個人一同下地獄�!�

    一一“我常在夢中夢見你�!�

    肩上披著他親手披的氅。

    手里牽著他的馬。

    無數(shù)次相救,便是鐵石心腸,當(dāng)真也無一絲動容?

    風(fēng)雪盛大,腳印剛剛成形便被覆蓋。

    朱易沉默著走了許久,踏雪十分焦躁,歪斜著頭將他往相反的方向拽,朱易嘴里罵著畜牲,猶豫不安地拉扯踏雪又往北走幾步,腦海中虞鳳稚那聲“往北跑”在耳邊炸裂開,他已想不起來那時候的虞鳳稚作何神情。

    有什么東西從心臟破土而出。

    是什么呢?

    朱易沉默著,北行的腳步卻越來越慢。

    命運在引誘他往不該出現(xiàn)的歧路而去。

    他不該信命。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踏雪嘶鳴,走上了來時路。

    從調(diào)轉(zhuǎn)馬頭的那一刻,他的來路模糊了,去路消失了,只有虞鳳稚帶著面具的臉越來越清晰。

    得看看還有什么人活著。

    他希望活著的人是虞鳳稚。

    這個想法竄出來,便再也抑制不住,朱易啞著嗓子,在雪原上一遍遍地喊著虞鳳稚的名字,回答他的只有怒號的風(fēng)。

    馬蹄踏裂冰原,道路如刀俎。

    白茫茫一片雪。

    他的心里也下起不安的雪。

    汗水結(jié)成冰錐黏在臉上。

    朱易踉踉蹌蹌在雪里前行,數(shù)著自己的腳印,呼喚著一個未必能聽見的人。

    他沒有流一滴淚,后來嗓子干裂了,埋頭飲一捧雪繼續(xù),踏雪是千里的良駒,它踢踏著馬蹄,在一片茫茫雪原中四處嗅著主人的蹤跡。

    朱易心中清楚地知道,從他回頭的那一刻,一切都發(fā)生變化。

    但他無法用理智控制越來越脫軌的走向了。

    他在風(fēng)雪中艱難行走,直到天變成了黑色,地還是白色,黑白交接的水平線處有一片雪洼。

    雪洼下埋著一個人。

    第86章

    那是虞鳳稚。

    朱易全身僵冷,良久才邁出腿走過去。

    虞鳳稚受了傷。

    但所幸似乎還活著。

    他被暴雪沖到半山腰,露著半截身軀,下身沉沉埋在雪下。

    其他人呢?

    方信呢?

    踏雪還記得主人身上的味道,一路嗅著尋來,鼻腔噴薄著溫?zé)岬暮粑�,用馬蹄刨著壓瓷實的雪。

    朱易半跪下,用自己勒著韁繩而傷痕累累的手一寸寸地挖,指甲斷了,手心紅血淋漓,把周邊的雪染了色,冰冷的空氣牽出腥味。

    虞鳳稚不能死!

    他這個人,最不愛欠別個。

    虞鳳稚若是死了,欠的人情怎么還?

    虞鳳稚灰撲撲被從雪里挖出來。

    他仍然帶著面具,身上鎧甲四分五裂,在有風(fēng)有雪的深夜被死亡困囿腳步,只有腰間的佩刀明亮如斯。

    朱易心中害怕,怕挖出來的這個人沒有腿,或少一只胳膊,不住氣地喊他。

    一輩子喊的名字都沒有這兩日多。

    直到嗓子要燒起來的時候,尸首似的人手指動了動,朱易長長出一口氣,替他抖落一身的雪,悄悄把自己血跡斑斑的手藏在身后。

    虞鳳稚醒了。

    他先是咳嗽兩聲,后來想動自己的腿,卻發(fā)現(xiàn)被壓斷了。五臟六腑被壓迫,呼吸艱難,抬不起胳臂。

    但他活著。

    眼睛還能睜開,嘴巴還能說話。

    朱易狼狽的像個來自荒山野嶺的流浪漢,驕矜全無,滿眶熱淚,身邊踏雪欣喜嘶鳴。

    虞鳳稚低聲喘息,“其他人呢?”

    “踏雪帶著我來你這里,其他人,或許都被埋在雪下,又或許已經(jīng)逃生�!�

    虞鳳稚閉了閉眼,“我腰上有虞家軍的兵符,你快馬回京將兵符交給我營中副將求援,兩日當(dāng)能來回,事不宜遲,若再慢一步,這些人都得死!津州府自顧不暇,尋它無用,我知你東宮中人,但茲事體大,涉事官員眾,眼下不是爭斗的時機�!�

    朱易心頭一顫,從虞鳳稚的腰間摘下兵符。

    玄鐵所制,端正寫一個虞,側(cè)攥鑲金云紋,小小一方符,讓天下人聞之色變,如今卻輕易交到朱易手里。

    朱易神情復(fù)雜,“你莫不怕......”

    虞鳳稚苦笑,“你也看到,我身邊無人可用,我愿信你一回,賭贏了自然好,賭輸了,愿賭服輸�!�

    四百多名虞家軍性命一一

    五十多名在職官員的性命一一

    都落在這方符上了。

    “朱易,我調(diào)查過你,知你過往,看似手段凌厲,實則外強中干,外人傳你手腕狠毒,我知在江寧若不下重手,無法在生意場站穩(wěn)腳跟,入京所作所為皆形勢所迫,你不是主動招惹是非的人,但若是非找上了門,也一定睚眥必報�!�

    每一字都敲在朱易心頭,但他還是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面無表情,那又如何?”

    聽虞鳳稚又道,“我如今的樣子跟你是拖累,只耽擱行程,我可以不在意那群官員的死活,但我手下的士兵沒一個命賤,你懂嗎?”

    虞鳳稚一一

    這是重托。

    托一個明知是東宮派來的探子。

    他放下踏雪背上的糧草和金創(chuàng)藥,替虞鳳稚包扎傷口,他們靠著很近的時候,年輕將軍凝視他的臉,忽然說,“若這次我能活著回去,你跟著我�!�

    朱易的手一怔,與虞鳳稚對視,從他漆黑的瞳孔中看到自己錯愕的面容。

    這個人就要死了,卻還在雪中談弄風(fēng)月。

    “你有所求,我都給你。”

    “你說什么?”

    風(fēng)聲呼嘯過耳,漆黑的天幕驟裂了。

    虞鳳稚自顧自道,“你我糾纏至今,本以為全是我一廂情愿,直到昏昏沉沉的時候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朱易猝然笑起,眼中竟泛淚花。

    他想讓自己的親娘得人高看一眼。

    他想遠(yuǎn)離這一身是非命,做花團(tuán)錦簇的人上人。

    他想把這條為官路走到盡頭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樣的魑魅魍魎在生吞這世道!

    朱易這個人,不過是世道一粒沙,明日便能化了,誰知道他是誰?誰記得他所遭遇的不公和不忿?

    “虞將軍,人們只見日月,不見螻蟻,便以為這世上沒有螻蟻,殊不知自己連螻蟻都不如。認(rèn)命的人認(rèn)了命,但總有人不認(rèn)命,想做抬頭就看得見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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