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諾重
從宮中出來,易漣清無力地靠在車壁上,心口苦得發(fā)悶,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只好自嘲地笑了笑: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怪不到別人頭上。
她先前背叛過陸端一次,得他不計前嫌,這一次,是真的要生她的氣了吧。
可是又沒辦法,新帝登基沒有子嗣,皇室血脈凋零,連一個適齡的宗室女都找不出來,挑來挑去,只剩下她一個。
她這樣受寵,就算是拒絕,旁人也沒法強(qiáng)迫她。
自始至終,章德太子都沒有想過要把她送到關(guān)外和親。
但鐘閣老的案子遲則生變,再過年,就算還有人記得,人證物證也該湮滅得差不多了。
現(xiàn)在天時地利人和俱全,千鈞一發(fā),只差一個契機(jī)、一個理由。
她自請和親,給足了皇室面子,就算不沖著章德太子心中的愧疚,也得看在皇室對她的虧欠上面,重查鐘閣老的案子。
除去報答鐘閣老的恩情,她還有許多事要做,她想重現(xiàn)太學(xué)榮光,想讓女子入朝為官,想做開天辟地以來頭一個女丞相。
而這些,都得洗去身上逆臣之孫的污名。
相較之下,男女之情,實在算不了什么。
她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唯獨(dú)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面對陸端。
干脆不面對了,她在平城公主府中閉門不出,不論誰來也不見。
鐘玉瑤年紀(jì)不小了,她找了個可靠的鐘家外家?guī)兔φ疹�,�?yīng)當(dāng)是受不了什么委屈的;連華被她支開去江南管家了,章德太子知道她的難處,下了道旨意,讓陸端去帶隊剿匪,等他再次回來,易漣清早就走了。
陸端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他在宮門口沒有攔住易漣清,也沒能再見到她的面,咬著牙接下圣旨,連夜帶人出京。
易漣清聽到這個消息,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松了口氣是必然的,可莫名還有些失望。
她說服自己,不能得寸進(jìn)尺。
公主府有些年頭沒住過人了,雖然下人一直收拾著不至于荒蕪,人氣還是欠缺,一草一木長得幽森。
周邊還傳說過公主府中鬧鬼,夜半聽見女人的哭泣,章德太子不好在明面上說這些事,暗地里卻派了欽天監(jiān)的人前來,說是要掃灑祈福。
易漣清是不信這些鬼神之說的,但太子畢竟一片好心,她領(lǐng)受了。
幾個道士捏著符紙又蹦又跳,易漣清懶得旁觀,自己進(jìn)了偏房隨便找了本話本出來。
話本故事多圓滿,公子佳人有情人終成眷屬,平生最大憾事不過被迫分別。
現(xiàn)實就要令人無力許多,就算拋卻了私情小愛,也總是要被人所傷。
因為有所愛有所恨,有所希望,就總是要失望。
失望久了成自然,易漣清還想爭,卻不敢說出口,連對自己都隱瞞,遮遮掩掩,害怕又要遭受打擊。
她發(fā)著呆,手上的書沒翻過去幾頁,婢女進(jìn)來添了一次茶,全都是陌生的面孔。
她在這片誰也不熟悉誰的真空里舉步維艱。
不知道過了多久,遠(yuǎn)處那幾個道士敲敲打打的聲音停止了,易漣清本想走出去看看順便送客,剛剛起身,一個道士神神秘秘地走過來,一臉為難。
他身上穿著的道袍和旁人都有所不同,年紀(jì)也大一些,易漣清猜測他估計是這群人中的領(lǐng)頭人,看他有話要說,打發(fā)了身邊的婢女。
房間中驟然清空,門和窗也都緊閉起來,光線變暗,室內(nèi)籠罩青色的陰影中。
“求您恕我多嘴,”那道士沒說話,先一步跪下來,深深叩首,“有個問題想問問公主。
”易漣清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難道還真能有鬼不成?于是她重新坐下,老神在在:“你說吧。
”道士咽了口唾沫:“公主府中可曾死過什么人?”還真有鬼?傳言是真的?易漣清稍一回想,從她記事起公主府中就沒有死過人,荒置的這些年也沒聽過管家說府中有什么人去世。
她猶豫片刻說:“我不曾聽說過……或許二十年前有過,這就得找個老人問問了。
”道士慌忙阻攔她:“不必,不必。
此事還是得請公主保密。
”易漣清有些不耐煩,她最討厭有人裝神弄鬼:“有什么話道長不妨直說,沒必要拐彎抹角。
”道長嘆了口氣:“請您跟我走一趟,一看便知了。
”易漣清原以為他是要帶自己去什么花園湖邊之類的僻靜角落,沒想到道長引著她一路到了平城公主曾經(jīng)的臥房。
易漣清一眼掃過去,敏銳地發(fā)現(xiàn)幾個小道士抱著法器,面上一片平靜,音樂還能看出一點(diǎn)茫然。
看來他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道士讓他的徒弟們都出去,自己從廳堂搬了張桌子過來,費(fèi)勁地爬了上去,站在桌子上指著房梁:“公主或許看不到此處,此處有一道磨痕,是上吊之人掙扎時磨出來的。
”這是平城公主的臥室,怎么會有人在這里上吊?縱然是易漣清,此刻后背也有些發(fā)涼,她說:“讓我親自上去看看。
”她爬上桌子,果然看見一道陳舊的痕跡,看起來少說也有十年的時間。
她掏出手帕抹掉了上面積攢的灰塵,伸出手摸了摸。
痕跡很深,磨損的范圍也很大,不難想象當(dāng)初掙扎得有多劇烈,那個人死時又有多痛苦。
易漣清思索片刻,從桌子上爬下來,重新找了張手帕擦了擦手:“單是靠這個痕跡說明不了什么,沒必要往公主府外講些沒影的話。
”道士很是機(jī)敏,立刻接話:“是,是,這有可能是木工上房梁時留下的痕跡,說明不了什么,也不一定是有人上吊。
”“好了,你們?nèi)フ夜芗翌I(lǐng)賞錢便罷,辛苦走這一趟。
”易漣清揮揮手說。
道士點(diǎn)頭哈腰地走了,易漣清在床邊坐下來,抬頭仰視著那根充滿了疑點(diǎn)的房梁。
床帳褪了色,當(dāng)年嬌艷金貴的藕粉變得深淺不一,下人們打掃不用心,角落里的蜘蛛網(wǎng)飄飄蕩蕩地掛著,穿堂風(fēng)嗚嗚咽咽地吹攏了窗戶,發(fā)出砰一聲巨響。
易漣清被嚇了一跳,突然覺得有些發(fā)冷,連忙站起身來,把桌子退回原處,關(guān)門前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陳舊的、像是蒙了一層灰塵的房間無言地看著她,似乎有無數(shù)的秘密想要對她說。
到底是什么呢?記憶中冷清卻熟悉的家忽然被一團(tuán)迷霧包裹,過去她以為熟悉的那些事都變得影影綽綽,蹤影不明起來。
當(dāng)天夜里,她將在府中服侍超過十年的老人都叫到一起,借著立規(guī)矩的名頭旁敲側(cè)擊一番,一無所獲。
這些人當(dāng)初在府中就是做掃灑的,過了這些年,還是粗使仆婦,其中一個人提醒她:“公主要是想知道舊事,不如去找找當(dāng)年遣散的那些人。
”她猛地回過神來,對了,當(dāng)年貼身伺候的丫鬟們被拖家?guī)Э诘亓鞣�,難道真的只是因為光誠帝聽聞妹妹去世后驚怒交加一時興起嗎?還是他想要掩蓋什么事情?會和平城公主的死有關(guān)嗎?易漣清下意識地叫:“連華,你去查查……”話說到一半,她想起連華已經(jīng)不在身邊了,而她自己月余后就要去往關(guān)外和親,或許終此一生都不能再回家,查這些陳年舊事又有什么意義呢。
門外的婢女大概是聽見了她的喊聲,但不知道她叫的是誰,因此遲疑了片刻才隔著門問:“公主有何吩咐?”公主。
二十年前坐在這里的是一個公主,她備受寵愛,最終卻可能死于不知名的陰謀;二十年后坐在這里的還是一個公主,她同樣備受寵愛,最終也可能死于不知名的陰謀。
如果他們能查清鐘閣老的案件,找出幕后黑手,那么她勉強(qiáng)不算死于陰謀。
她出關(guān)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的。
從小嬤嬤就給她講過關(guān)外的蠻人突厥人多么殘忍嗜殺,后來長大些,讀過戰(zhàn)報見過蠻人,他們雖然不如嬤嬤和傳言中說得那么恐怖,但總體是比梁人更粗暴。
她有三寸不爛之舌,不過是肉體凡胎而已,對方拿刀在她身上戳兩個洞,就算她才高八斗也沒用。
他們?nèi)羰且恢迸c西突厥交好便罷,一旦起了爭執(zhí)與沖突,到開戰(zhàn)之時,她這異國公主就是頭一個被殺了祭旗的人。
因此管家呈上陪嫁侍女的名單時,她輕輕嘆了口氣,跟他說這些人都不用跟過去了,只要鴻臚寺的人跟著就好了。
管家著急了:“鴻臚寺的人等到完婚之后就回來了,豈不是留您一個人在那邊,身邊連個丫鬟都沒有怎么成?”“都是有爹有娘的女孩兒,跟著我過去,一輩子回不了家,”易漣清說,“我心中有愧,實在不能看著他們骨肉分離。
”管家極力勸阻:“不是我說,您也是有家的金貴女兒,就算公主和駙馬都不在了,總還是有陛下惦記著您的。
您心疼他們,陛下也心疼您。
”“不必多說了。
”易漣清將名單扔到管家懷里,讓他下去了。
管家還想說什么,易漣清做出一個驅(qū)趕的手勢,只好皺著眉頭離開了。
紅妝備齊,章德太子為她湊了百抬嫁妝,從街頭擺到街尾,宮中繡娘連夜趕制嫁衣,裙擺上鳳凰耀眼奪目。
易漣清換了嫁衣去辭別皇帝,舊相識們分立兩側(cè),帷幕之后鐘玉瑤的哭聲被壓抑得斷斷續(xù)續(xù)。
她俯身下拜,眼前一陣模糊,眼淚掉在衣袖上,暈染出一片深色。
然而再抬首,她的面容平靜,只有眼眶通紅。
三拜辭別后,章德太子似有不忍,紅著眼眶邁出一步,才想起自己如今已經(jīng)不僅僅是兄長,更是大梁的新帝。
他只能站在原地,目送著易漣清轉(zhuǎn)身離開。
故友新交都在這里了,除去一個人,她這一輩子只向兩個人發(fā)過誓,鐘閣老的恩情她已經(jīng)報完了,問心無愧,至于他,只好許諾來生。
火紅的嫁衣映在她的臉側(cè),竟然生硬地照出一點(diǎn)紅潤的喜色。
易漣清在侍女?dāng)v扶下,拎著裙子坐上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