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這家私房菜館,很少有如此熱鬧的時刻。周熠騰出一間不常用的包廂,讓人把桌椅胡亂推到墻角,空出中間一大塊兒,手下的人拎著三個狗仔走進去,松手將他們往前一推,冷聲道:“蹲著�!�
包廂門嵌著磨花玻璃,有人走過時,玻璃會攀上一塊模糊的se塊,緩慢如水般從一頭漫到另一頭,再緩緩消失。
三個狗仔半蹲著,偷看那塊玻璃,外面腳步忙亂,開關(guān)門聲砰砰砸響,驚得他們眼皮直跳。他們只是來跟拍黎歌,剛到時還沾沾自喜,這間飯館沒有任何隱蔽措施,停車場暢行無阻,甚至沒有收費亭。
緋聞也來得毫不費力。他們躲在車后,鏡頭正對黎歌的臉,看著她臉頰一寸寸爬紅,立刻意識到有大新聞要發(fā)生。其中一個記者興致b0b0,貓著腰挪到相反的角度,想要拍清楚黎歌對面男人的正臉。
“我喜歡你!”
黎歌這一句喊得聲勢浩大,眼瞧著對面的男人動了,還以為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戲碼。沒想到他直直掠過黎歌,出人意料地跑出去擁吻住另一個nv人。
“那nv的是誰啊?”他們互相看了一眼,沒有任何人來得及看清。
“不管了先拍吧�!�
快門聲興奮地在停車場炸響,他們爭分奪秒狂按一陣,扭頭飛快鉆進車里,踩著油門往外轟,眼睜睜看著停車場門簾徐徐落下。
“哐”地一聲,他們被推進包廂里,
十多分鐘后,包廂門被推開,程濡洱走進來,手里拿著一個相機,拖了一張椅子到他們跟前坐下。
他懶懶靠著椅背,一張張翻看偷拍的照片,爾后將相機轉(zhuǎn)過來,問:“誰拍的?”
聲音很平,沒什么情緒似的,卻有g(shù)u讓人瑟瑟發(fā)抖的狠意。
三個狗仔悶不吭聲,拿不準眼前人的脾氣,不敢認領(lǐng)。
墻壁乍然傳來悶響,裕生拿著鋼制球bang,一下下往墻上砸,警告他們:“老板問你們話,說!”
地板跟著顫,震得人膝蓋過電似的麻,渾身激出一層冷汗。
“是我……”其中一個人小心舉起手,不敢抬頭看。
相機屏幕上,一對男nv正在接吻,nv人的臉被男人的手遮住大半,掛在他懷里似的,能看清眼角半g的淚痕。
“嗯。”程濡洱垂眸片刻,扯出一絲笑意,“拍得還不錯,我收下了�!�
他站起來,ch0u出儲存卡,將相機隨手扔到地上,像扔一塊垃圾。
“這次就算了�!彼麑Υ婵ㄊ者M口袋,走到門口又停下,語氣低沉,“不要有下次,我不會每次都心情好�!�
木門開合,聽著他走遠的腳步聲,三人重重地舒口氣。先前場面混亂,在包廂里終于看清緋聞男主的臉。
蔚海集團的實控人程濡洱,主營業(yè)務是民航、港口物流和城市基建,本地進出口貿(mào)易,有一大半要經(jīng)他的手。城建業(yè)務常年接收勞動改造出來的人,為他們提供適應社會的工作機會。早年間幾大港口為了搶線時有械斗,抓一陣平息一陣,然后春風吹又生,直到程濡洱出面,才真的平息。
早知道黎歌對面是他,他們?nèi)齻絕對不敢按快門。
所幸今天晚上,程濡洱確實心情不錯,只因為芝華主動來找他,令他ch0u不開注意力關(guān)注別的,潦草揭過今夜一系列意外。
他一只手cha在西k口袋,反復捏搓指尖的儲存卡,推開走廊盡頭的包廂門,聽見芝華細聲細氣答話的聲音,眉頭悄然舒展開。
“通告不多,后天進組也就一個星期�!敝トA嘴里塞了一口水晶蝦餃,臉頰鼓囊著,含含糊糊答喬榛的話。
門一響,幾人都側(cè)頭去看�?匆姵体ΧM來,喬榛松口氣起身,拉著黎牧往外趕,“老四你可來了,我們就不陪著梁小姐了,剛才黎歌一個人氣呼呼跑出去,我們怕她惹亂子。”
芝華聽了,起身想去門口送,被周熠喊住,“用不著這么客氣,讓他們走,我這兒還有黎歌送來的月餅,挺好吃的……”
窸窸窣窣找了一陣,動靜忽然停下,周熠愕然地瞪著眼:“這丫頭生氣把月餅也提走了?”
芝華忍俊不禁,擱下筷子輕聲笑,笑得眼睛彎成一尾月,只是這月亮,沒看向程濡洱的方向。
“吃飽了嗎?”他目光暗下去,落在她沾了油的嘴唇上。
“吃飽了�!敝トA扯了一張餐巾紙擦嘴,唇又變回g凈的淺粉se。
他看起來好像興致不高,芝華心里嘀咕。
“走吧�!背体Χ焓譅克�,掌心發(fā)燙。
“不吃月餅了?”周熠故意的調(diào)侃落在門后。
程濡洱不答,牽著她往地下停車場去,一路上沉默寡言。
回去的車程很快,芝華的車被留在停車場,和兜兜一起擠上后排,兜兜再次拱得芝華往左貼,肩膀緊挨著程濡洱的,沒余出一絲縫隙。
他沒有別的動作,僅僅握著芝華的手,十指相交糾纏著,像兩撮越纏越緊的繩,摩擦生熱燒得人心里發(fā)慌。
安靜的月se下,芝華牽著兜兜走進房子,房里冷清得和外面截然兩個世界,完全沒有節(jié)日的樣子。程濡洱獨自站在矮柜前,不緊不慢卸下腕表,入戶燈的明度逐漸變亮,照著他腳底一個圈,孤寂的氛圍愈發(fā)濃烈。
客廳的燈被按亮兩盞,照不透空蕩屋子。
“你從前是怎么過中秋節(jié)的?”他轉(zhuǎn)頭很平淡地問,挽起袖口的手臂垂在身側(cè),露著起伏的肌r0u線條。
“和大家差不多,吃月餅、看月亮�!�
“嗯。”他思忖著,從茶幾下ch0u出一盒糖果,找了幾顆不同口味的,放到芝華手里,沉聲說:“沒有月餅,用水果糖代替吧�!�
芝華看著手心的糖果,包著不同顏se的糖紙,和他頭像的糖是同一款。
“這款糖,我以前也很喜歡吃。”芝華又彎起眼睛笑,她不知道她這樣的笑多讓人心癢,好看得他不舍得讓別人看見。
“吃一顆試試,也許味道變了。”程濡洱一雙眼看上去水波不興,聲音卻逐漸緊繃。
芝華便安靜地剝開一顆,兩根手指捏著送進嘴里。清淡的水果味散開,甜絲絲鉆進口鼻,程濡洱喉頭一緊,在她抬頭看過來的瞬間,低頭吻下去。
甜味隨著唾ye漫開,一顆小小的y糖,在兩人的舌尖翻滾,磕著彼此的牙齒,又被靈活的舌溫柔裹住,像貝殼裹一粒不慎卷入身t的砂石,直到完全融化。
“味道變了嗎?”程濡洱x1著她甜膩的舌尖,x1得她在掌心發(fā)抖。
“嗯……沒……”芝華的聲音被他洶涌的吻吞沒。
沙發(fā)上打瞌睡的兜兜翻了個身,一根ch0u開的皮帶跌在它毛茸茸的耳朵邊。芝華被壓到落地窗前,她雙手撐著玻璃,指尖是冰冷,唇舌被滾燙包裹,恍然分不清冷熱,一邊顫抖一邊淌著細密的汗。身上還是那套純棉的衣服,是她為了做家務才穿的,適合做賢妻良母的衣服,此刻被程濡洱褪下,堆在二人交疊的腿邊。
幾乎0身貼在玻璃上,芝華一瞬間冷得僵住,莫名的熱又沖上來,烘得她好似缺氧,抬著頭大口呼x1。
程濡洱壓下來,堵住她大口呼x1的嘴,舌頭更深地往里鉆,要鉆到她心里似的,吻得她眼角sh透。
“為什么來見我?”程濡洱松開她的唇,細細啃她白凈的脖頸,聲音悶在唇齒間。
“因為……想和你一起看月亮�!�
平靜的黑夜里,大塊落地窗是一塊模糊的鏡子,映著他們重疊的身t。芝華看著小小的自己,嵌在程濡洱懷里。
“慢、慢一點……”芝華被撞得頭腦昏沉。
“慢不了�!彼麊÷暣�。
單在這件事上,程濡洱一貫引以為傲的忍耐和理智,像失控的閥門,讓她像一條無根的藤蔓,只能攀著他,依附他給的雨水。
“月亮好看嗎?”程濡洱扼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失焦的雙眼正對沉睡的月亮,一寸寸往更深處去。
“好、看……啊……”芝華仰著頭,呼出的氣化成玻璃上的霧,昏h的滿月懸在霧里,“嗚……要撞碎了……”
“那就碎在我懷里。”程濡洱驟然抱緊她,緊得幾乎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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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里人睡熟了,小貓似的弓著背,窩在程濡洱臂彎。月亮沉進云里,他看了一眼手機,時間跳到零點,節(jié)日過去了。
這是第一次,他如此平和地度過一個節(jié)日。
幾十分鐘前,他們也是這樣躺著,芝華靠在他懷里,鼻尖抵著他心口,甕聲甕氣問:“你以前都是一個人過節(jié)嗎?”
“我不參與任何節(jié)日�!彼麛堊≈トA,下巴擱在她發(fā)頂,“我只有母親,她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
懷里一陣沉默,芝華熱乎乎的手攀上來,輕輕環(huán)住他的腰,“那你今天一定很想她�!�
芝華的聲音震在空氣里,數(shù)秒后,卻聽見程濡洱低低地笑,“她應該不需要我的想念。”
自他有記憶,任何一個隆重的節(jié)日,他都沒有參與感。更小一點的時候,也許熱熱鬧鬧地領(lǐng)過幾個紅包,這樣的經(jīng)歷是屬于他的,卻又吝嗇地不肯讓他記住。
如果每一次被ai的童年回憶都是一顆糖,他的童年沒有糖果。
程濡洱第一次對節(jié)日產(chǎn)生疑惑,是五歲的時候。那年中秋節(jié),司機送家庭教師離開后,廚房的吳nn提了一袋廚余垃圾往外走,身上背著她那只白se帆布包。
只有下班時,她才會背這個帆布包,里面裝著她的老年手機、山莊的擺渡車卡和一串掉se的鑰匙。
“吳nn,你要下班了嗎?”程濡洱跟到門口,敞開的門外,是一塊青灰se的天,“可是還沒有到明天�!�
以往都等到看見日出,吳nn才會背上她的帆布包,和另一位廚房阿姨交接班。
“今天是中秋節(jié),團圓的節(jié)日,我可以早點回家去�!眳莕n換上她那雙運動鞋,這是她下班的最后一個步驟。
“真的嗎?我媽媽也會早點回來嗎?”此時的程濡洱不知道,這大概是他32年人生里,少有的充滿希冀的時刻。
“程總很忙的,你乖乖寫完作業(yè)吃飯,有什么事就打保安亭大叔的電話�!眳莕n還是往外走,她趕著去見她的家人,“專機號是3個1,你知道的吧?”
門就這樣決然地關(guān)上,一次又一次,小小的他形單影只站著,看著廳門合上,接著是大門開合的動靜,再然后是院門。
他身后是準備好的飯菜,裝在恒溫的盤子里,睡覺的衣服、洗漱的潔具,都擺在他最順手的位置。
其實并沒有缺少什么,只是除了他,這里再沒有別人。
程濡洱很小的時候,就覺得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很怪異。有一天表弟說養(yǎng)了一只寵物狗,沒時間陪它,就把吃喝玩樂都準備好,然后房子里外關(guān)嚴,兩三天不搭理。
那一刻程濡洱發(fā)現(xiàn),他好像就是程荔養(yǎng)的寵物狗,因為某種需要,才會生下他。
后來在程荔的葬禮上,許多和他不相識的外人趕來垂淚吊唁,感慨她善良薄命,握著他的手痛哭流涕,程濡洱只感到茫然。
斷斷續(xù)續(xù)把他們的講述拼到一起,湊成一個t恤基層、回報社會的nv企業(yè)家形象,程濡洱慢慢悟出來,他認識的程荔有多冷淡,別人認識的程荔就有多慷慨。
就像五歲中秋節(jié)那夜的慷慨,為了彰顯她卓越的共情能力,讓家里所有工人提前下班,放任年僅五歲的小孩獨自留守。而她自己不過節(jié)日,趕場似的去一個個工地上送月餅,直到這一天徹底結(jié)束。
她永遠是在繁忙里偶爾回個頭,才想起來查看程濡洱的狀態(tài)。她會翻看程濡洱的成績單,也僅僅是看數(shù)據(jù),用家教老師留下的一千道隨機題庫ch0u查,每次五十題,準確率必須百分之百。
否則他會被推出去,推到山莊的柏油路上,跑一整圈回來,接著做新的五十題。大多時候是晚上,從一個路燈跑到另一個路燈,需要二十步。漆黑的影子從他身后,緩緩移到身前,繞一個圈又回去。山莊里到處是程荔的人,崗亭的保安,開車跟在后面的生活助理,路邊掃落葉的清潔工人,好像都是為了關(guān)照他的健康,但沒有人敢讓他停下。
夜晚的樹和白天不同,氣味是冷冽的,刺鼻的青草味往口腔里跑,返上來一絲絲甜腥的血味。某一次他抹了抹嘴角,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青草或樹葉帶來的刺激,是他劇烈跑動喘出來的血。
起初他跑一圈回來要二十分鐘,后來只需要十五分鐘。程荔覺得這已經(jīng)失去懲罰的效果,從一個極端變?yōu)榱硪粋極端,把程濡洱關(guān)禁閉,關(guān)在沒有光也沒有聲音的房間里,半個小時后放出來,接著ch0u查。
當然,不全是應試教育的內(nèi)容,她還會檢查他的鋼琴課,檢查籃球、足球、高爾夫。對別的小孩而言,這些是娛樂ai好,對他而言,這些是一串壓抑的量化數(shù)據(jù)。
程荔說,“你不可以出錯�!�
那樣篤定的語氣,不像把他當作一個成長期的孩子,而是一個出廠檢測的產(chǎn)品。
“你是蔚海的繼承人,你不能錯�!�
“錯一次又會怎么樣呢?”十二歲那年,程濡洱這樣問。
一枚巴掌落在他臉上,他已經(jīng)很久沒被罰長跑,久違地嘗到了口腔的鮮血味。
程荔忽然又抱住他痛哭,捧著他脹麻的臉頰,向他道歉:“對不起,我不該這樣,我不該情緒失控。”
情緒失控是不對的,程濡洱知道。他難過的是,他的母親不是為了傷害他而道歉,她為了自己情緒失控而道歉,在這種時候,仍試圖對他言傳身教,提醒他喜怒不形于se。
他逐漸對世界失去興趣。每當他表現(xiàn)出喜歡什么,程荔會很高興,積極地找來最頂級的老師,把他的喜好拆解成計劃表上的一小格,匯成新的一組量化數(shù)字。他的ai好被一個個架在火上烤,烤得完全變了味。
幾個同齡的表親和他越玩越遠,說他是怪胎。程濡洱平靜的聽著,內(nèi)心真的毫無波瀾。
那一年程濡洱二十二歲,即將完成程荔要求的本科學業(yè),進入保研的學校,拿程荔為他規(guī)劃好的文憑。那時他已經(jīng)想好絕佳的方法,一定能狠狠報復程荔,他會在拿到本科畢業(yè)證的當天,結(jié)束自己枯燥無味的一生,毀掉她半生經(jīng)營的完美產(chǎn)品。
“你知道他為什么這么怪嗎?他不是從他媽媽的肚子里生出來的�!备糁簧乳T,他們朦朧的討論聲,像一塊石頭砸中他。
沒有情緒失控,程濡洱控制得很好,像程荔一貫要求的那樣,沒讓被人看出他內(nèi)心的崩塌。
“不是親生的嗎?”另一個人問。
“肯定是親生的。”聲音不痛不癢地說著,“大姑就是提防我們,專門借了個肚子,生了個繼承人出來�!�
他默然轉(zhuǎn)身,被yan光晃得眼底發(fā)白,暈眩間看見那排青蔥的樹。十幾年前的夜晚,他只要抬頭看見抖動的樹葉,就能嘗到血味兒。他不是因為ai降落的,程濡洱早該想到,他確實是程荔jg心挑選的產(chǎn)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