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幼殤
永樂二十二年五月初一,慈慶宮書房內(nèi)彌漫著濃重的墨香。
朱高熾伏案批改奏折,朱砂筆尖在宣紙上暈開點點殷紅,案頭堆著的《漕運(yùn)損耗疏》《災(zāi)荒賑濟(jì)折》已批閱過半。忽然,檐下銅鈴叮當(dāng)作響,兩名宮女跌跌撞撞闖了進(jìn)來,素色襦裙沾滿泥點,發(fā)髻松散得幾欲墜落。
"殿下!救命��!"為首的宮女撲通跪地,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安貴妃娘娘命奴婢來求您,清儀小主子怕是不成了!"
另一個宮女更是泣不成聲,只知道抽噎著磕頭,額頭在青磚地上磕出悶響。
朱高熾手中朱筆"啪嗒"掉落,宣紙上頓時洇開一片猩紅。他與朱瞻基對視一眼,眼中皆是震驚。三日前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四月二十九那日晌午,朱清儀穿著桃紅色襦裙,羊角辮上系著明黃絲絳,蹦蹦跳跳闖進(jìn)慈慶宮。
小姑娘雙手叉腰,仰著白皙的小臉:"太子哥哥,把你的宮女借我玩!"她懷中抱著的彩漆皮球還沾著露水,是特意從御花園摘的野薔薇汁液染的色。
彼時朱高熾無奈一笑,喚來兩名小宮女陪她嬉戲。整個午后,慈慶宮的回廊下都回蕩著清脆的笑聲。朱清儀追著皮球滿院跑,裙擺掃過盛放的芍藥,驚起一群粉蝶。
可此刻,那個活蹦亂跳的小身影,竟與"病入膏肓"四個字聯(lián)系在了一起。
張妍聞訊趕來時,發(fā)間的珍珠步搖還在微微晃動。她來不及整理被風(fēng)吹亂的鬢發(fā),直奔太醫(yī)院而去。青石板路上,她的繡鞋踩過水洼,濺起的泥水弄臟了月白裙裾。太醫(yī)院值房內(nèi),周正、李春等五位太醫(yī)正在研討病案,藥碾子的聲響混著藥香撲面而來。
"立刻隨本宮去咸安宮!"張妍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李春剛要開口解釋正在調(diào)配的草藥,卻在觸及她眼底的焦慮時,把話咽了回去。一行人提著藥箱匆匆出宮,檐角銅鈴在風(fēng)中亂響,驚起滿院白鴿。
當(dāng)張妍疲憊地返回慈慶宮時,暮色已爬上窗欞。她斜倚在黃花梨太師椅上,發(fā)髻松散地垂在肩頭,連發(fā)簪都未及摘下:"總覺得這事透著古怪。"
燭火搖曳間,她眉間的愁緒愈發(fā)濃重。
朱高熾放下手中奏疏,案頭的《黃帝內(nèi)經(jīng)》被穿堂風(fēng)掀開,泛黃的書頁嘩嘩作響:"清儀不過是個女童,既非儲君人選,又無婚約牽絆,誰會對她下手?"他摩挲著腰間玉帶,那是朱棣親賜的物件,此刻卻硌得掌心生疼。
朱瞻基踱步到窗邊,望著宮墻外漸暗的天色。他想起三日前那個追著蝴蝶跑的小妹妹,裙擺上還沾著芍藥花瓣。"會不會是誤食?或是受了驚嚇?"少年皇孫的手指無意識叩擊窗欞,發(fā)出輕響。
直到掌燈時分,李春等人才神色凝重地返回。他們的官服皺巴巴的,臉上滿是疲憊與惶惑不安。
"殿下,臣等實在束手無策。"李春的白胡子微微顫抖,從袖中掏出脈案,墨跡未干的紙上寫滿潦草字跡,"小皇女高熱不退,上吐下瀉,可脈象卻無絲毫外感風(fēng)寒之象。臣等查驗過飲食,御膳房的點心、茶水皆無異樣,就連日常玩耍的物件都細(xì)細(xì)檢查過……"
另一位太醫(yī)周正展開帶來的藥渣,瓷碗里的殘藥泛著詭異的青黑色:"更蹊蹺的是,服用尋常清熱藥劑毫無效果,反倒吐得更厲害。貴妃娘娘屋里的香爐、熏香也都查驗過,沒有任何毒物痕跡。"
燭火突然爆出個燈花,在寂靜的書房里格外清晰。朱高熾望著案頭堆積的奏折,那些關(guān)于軍糧轉(zhuǎn)運(yùn)、邊疆防務(wù)的公文突然變得模糊起來。他忽然想起出征前父親的囑托,想起城墻上朱瞻基眼中的憂慮。
此刻,這個突發(fā)的怪病,就像一團(tuán)迷霧,將原本就緊繃的神經(jīng)又狠狠拽緊了幾分。
永樂二十二年五月初五,子時的梆子聲剛落,紫禁城便被濃重的夜色籠罩。慈慶宮內(nèi),朱高熾卸去繁重的朝服,揉著酸澀的眉心準(zhǔn)備就寢。案頭的燭火忽明忽暗,未批閱完的《河工修繕疏》在穿堂風(fēng)中沙沙作響,墨跡未干的朱批旁,還壓著半塊吃剩的粽子——這是張妍特意命人送來的端午應(yīng)景吃食。
"太子爺!大事不好了!"隨著一聲凄厲的喊叫,值夜太監(jiān)撞開雕花木門,跌坐在地,"清儀小主子怕是……怕是要……過不了這關(guān)了!"
朱高熾手中的茶盞"當(dāng)啷"墜地,青瓷碎片濺在青磚上,發(fā)出刺耳的脆響。茶湯在蟠龍紋地磚上蜿蜒,宛如一道猩紅的血跡。
朱瞻基正在偏殿研讀兵書,聽到動靜后,連官靴都來不及穿好,趿拉著鞋便沖了出來。父子二人對視一眼,目光中皆是驚恐與難以置信——三日前明明已經(jīng)好轉(zhuǎn)的病情,怎會突然急轉(zhuǎn)直下?
夜雨不知何時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打在琉璃瓦上叮咚作響。朱高熾和朱瞻基舉著油紙傘,頂著雨幕狂奔,常服很快被澆得透濕,發(fā)梢滴落的水珠混著雨水,模糊了視線。宮道兩側(cè)的宮燈在風(fēng)雨中搖曳,暈開的暖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又忽而扭曲變形,恍若鬼魅。
安貴妃寢宮內(nèi),景象慘烈得令人窒息。檀木床榻四周垂著茜色紗帳,此刻卻被胡亂扯開,露出床上氣若游絲的朱清儀。小姑娘蜷縮在錦被中,小臉慘白如紙,往日粉嫩的唇瓣此刻泛著青紫,呼吸微弱得幾乎不可聞。安貴妃披散著頭發(fā),繡著金線牡丹的寢衣沾滿藥漬,正死死攥著女兒的手,哭得肝腸寸斷。她的發(fā)髻早已松散,幾縷發(fā)絲黏在淚痕縱橫的臉上,往日明艷的妝容被淚水沖得一塌糊涂,整個人失魂落魄,仿佛蒼老了十歲。
"清儀!我的兒��!"安貴妃的哭喊撕心裂肺,在空曠的寢殿內(nèi)回蕩,"你醒醒!你不能丟下母親��!"
幾個宮女縮在墻角,紅著眼圈抹淚,抽噎聲此起彼伏。屋內(nèi)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和熏香混合的氣息,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哥……哥哥……"朱清儀突然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干裂的嘴唇翕動著,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微弱的字。
朱高熾搶步上前,跪在床邊,觸到她冰涼的手指時,渾身一震——這雙手,前日還攥著彩漆皮球滿院跑,如今卻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皮膚下的血管清晰可見,如同爬滿蛛網(wǎng)。
李春垂著頭,白胡子隨著嘆息微微顫動,臉上寫滿了絕望與愧疚:"回稟太子,起初病癥集中于肺部,臣等按照瘧疾施治,確有好轉(zhuǎn)。"
他展開皺巴巴的脈案,墨跡被水漬暈染得模糊不清:"可昨夜丑時三刻,病情急轉(zhuǎn)直下,邪毒突然蔓延至五臟六腑……"老太醫(yī)聲音哽咽,渾濁的老眼里泛起淚花,"便是扁鵲、華佗在世,也……也無力回天了……"
朱高熾閉上眼睛,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幾乎要滲出血來。雕花窗欞外,雨勢愈發(fā)猛烈,狂風(fēng)裹挾著雨點砸在窗紙上,發(fā)出"啪啪"的聲響。他揮退眾人,房內(nèi)頓時陷入死寂,唯有安貴妃壓抑的啜泣聲,和朱清儀微弱的喘息聲交織,令人心碎。
"哥……"女孩突然攥緊他的手指,指尖的力氣大得驚人。朱高熾俯身時,聞到她發(fā)間殘留的苦藥味,混著淡淡的奶香氣——那是屬于孩童獨有的氣息。朱清儀的瞳孔渙散,卻死死盯著虛空,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眼神中既有恐懼,又有一絲期待。
"我聽到……爹爹說……讓我先走……"朱清儀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如同風(fēng)中殘燭,"父皇說不要怕黑……他說很快就來找清儀……"
朱高熾和朱瞻基如遭雷擊,寒毛倒豎。朱瞻基踉蹌著扶住桌案,碰倒的藥碗"嘩啦"碎裂,瓷片在青磚上濺起細(xì)小的水花。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朱高熾感覺后頸發(fā)涼,父親此刻正在漠北征戰(zhàn),女兒卻在千里之外說出這樣的話,任誰聽了都毛骨悚然。難道這是冥冥中的預(yù)兆?
想到此處,他下意識摸向懷中的兵符——那是父親臨行前交給他的,此刻卻燙得驚人,仿佛要灼燒他的心臟。
"太醫(yī)!快傳太醫(yī)!"朱瞻基的喊聲撕破死寂。李春等人沖進(jìn)來時,朱清儀已經(jīng)昏厥,面色愈發(fā)青紫。藥罐在炭爐上咕嘟作響,銀針在她穴位上閃著寒光,宮女們慌亂地端水遞帕,可女孩的手指卻漸漸松開,攥著母親的衣角,無聲地落下淚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琉璃瓦上叮咚作響,仿佛蒼天也在為這即將凋零的小生命哀泣。
永樂二十二年五月初五的傍晚,殘陽如血,將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暗紅。咸安宮前的石榴樹簌簌落下花瓣,混著雨水在青磚上洇出點點猩紅,宛如未干的淚痕。穿堂風(fēng)掠過空蕩蕩的回廊,卷起廊下素白的招魂幡,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驚起檐角幾只烏鴉,撲棱棱地飛向血色的天際。
李春顫抖著將銀針收入漆盒,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悲戚。他轉(zhuǎn)身望向朱高熾,白胡子隨著嘆息微微顫動:"太子爺,小皇女……去得安詳。"其余太醫(yī)紛紛跪下,額頭貼地,殿內(nèi)一片死寂,唯有更漏滴水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宇里格外清晰。
安貴妃跪坐在床榻邊,宛如一尊雕塑。她的手指死死攥著朱清儀的衣角,指節(jié)泛白,指甲幾乎要嵌入錦緞。女孩的小臉依舊蒼白如紙,卻多了幾分安寧,仿佛只是沉沉睡去。安貴妃的眼神空洞,淚水早已哭盡,干涸的淚痕在臉上留下道道痕跡,將精致的妝容暈染得斑駁不堪。
"娘娘……"宮女小心翼翼地伸手?jǐn)v扶,話音未落,安貴妃突然身子一軟,癱倒在地。殿內(nèi)頓時一片慌亂,太醫(yī)們手忙腳亂地施針灌藥,宮女們哭著取來熱水熱帕。好一陣折騰,安貴妃才幽幽轉(zhuǎn)醒,她木然地望著床幔,眼神中沒有悲,沒有痛,只有無盡的空洞,仿佛靈魂已經(jīng)隨著女兒一同離去。
張妍帶著一眾妃嬪匆匆趕來,手中的團(tuán)扇早已不知丟在何處。她望著失魂落魄的安貴妃,眼眶也紅了:"貴妃節(jié)哀……"話未說完,聲音已哽咽。其余妃嬪紛紛上前勸慰,軟語溫言此起彼伏,可安貴妃卻恍若未聞,只是怔怔地盯著虛空,對周遭的一切毫無反應(yīng)。
慈慶宮內(nèi),燭火搖曳。朱高熾盯著案頭未批閱完的奏折,卻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朱批的朱砂在燭火下泛著詭異的紅光,恍惚間竟像是朱清儀唇角的血跡。
"好好一個孩子,說沒就沒了……"朱高熾長嘆一聲,端起的茶盞停在半空,茶湯泛起的漣漪映出他疲憊的面容。
張妍輕輕放下茶盞,青瓷與案幾相撞,發(fā)出清越的聲響:"按祖制,待她及笄之年,便要封公主、賜食邑。"她望著窗外漸濃的夜色,語氣里滿是唏噓,"去年上元節(jié),她還戴著我送的虎頭帽,追著兔子燈滿宮跑……"
角落里,朱瞻基突然站起身,玄色衣袍掃過地面,帶起一陣風(fēng)。少年的面容在燭火下忽明忽暗,眼底透著不安:"父親可還記得姑姑臨終之言?"他頓了頓,壓低聲音,"爺爺遠(yuǎn)在漠北,怎會……"
朱高熾手中的茶盞"當(dāng)啷"一聲砸在案上,滾燙的茶湯濺出,在《軍情急報》上洇開大片水痕。他想起出征那日父親騎在白馬上的身影,想起朱清儀攥著他手指時說的“父皇說不要怕黑”,后頸突然泛起一陣寒意。
窗外的風(fēng)卷著雨絲撲進(jìn)殿內(nèi),吹得燭火劇烈搖晃,將三人的影子投射在墻上,扭曲變形,恍若鬼魅。
死寂中,更漏又滴下一滴水。朱高熾望著滿地狼藉,突然覺得這初夏的夜格外寒冷。遠(yuǎn)處隱隱約約傳來更夫打更的梆子聲,一聲,又一聲,在空寂的宮廷里回蕩,仿佛在為逝去的小生命送行,也仿佛在預(yù)示著某種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