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風波
聞言,正惺憁的水斷栩蘧蘧覺寤,瞿然驚起,漏刻正滴答作響,已然辰時初。
“壞了壞了,晨間問安我竟全然忘了!”她霎時間明了祝見粼來意,原是自己耽擱了問安,玉盤亦慌慌張張起來,漱口茶水竟拿成了澡豆,繼而梳頭女使趕來,梳起桃花髻,涂胭脂、畫眉、點唇……終至換上交領(lǐng)襖裙,從妝匣取出白玉蘭花簪,晨妝畢。
雙手疊交腹前,云履急趨,她瞧見祝見粼在不遠處佇立,眸光落在自己身上,瞧不出喜怒,待走近他時,水斷栩福身道禮。
“表哥萬福。
”“賢妹同福。
”聲音冷冽,令人捉摸不透他的情緒,因自己耽擱在先,水斷栩慚怍無言,二人一前一后走至陶氏院落中。
女使正垂首,在萱堂前的石階處灑掃著,見他們來了,領(lǐng)至廊下,自己則是去稟告夫人,廊下鳥兒正啁啾清啼,襯得院落氣韻靜謐。
“祖母去寺廟祈福了,一時半會回不了府。
父親上朝還未歸。
”正候著陶氏通傳,一旁的祝見粼倏然開口提及此事,令她一時如盲者捫象,唇瓣翕張,卻吐不出一言。
好在女使適時趕來,二人得以進萱堂。
入目便是陶氏坐于主位,錦墊半舊,身后屏風上山水盡染,案上花香彌漫著。
待祝見粼問安后,她雙手提裙,屈膝道:“給姨母請安,恭問福壽康寧。
”二人侍立一旁,陶氏握住她雙手,任誰來看,皆是一副疼愛模樣。
水斷栩與之四目相對,眸光相觸時,她分明得見,陶氏并非望向自己,想來便是那故去的二娘子。
一陣噓寒問暖后,陶氏念叨著應(yīng)遣些女使和內(nèi)院護衛(wèi)于青塘苑中,一旁的嬤嬤會意,取來仆役冊,記載著出身、月例、職責。
“栩兒不妨一同來瞧瞧,遣些婆子負責巡查,劉嬤嬤往后便貼身跟隨……至于外院隨行小廝……”水斷栩看去,選家世清白亦或是家生子便好,可冊上此類人實屬多,一時無法抉擇。
見陶氏蹙著眉,許是也苦惱,遂她言道:“姨母,栩兒以為,幾冬很合適。
”幾冬,便是領(lǐng)她去國公府的小廝。
小人難防,置在眼前,才能順心一二。
幾冬一事被應(yīng)允,道了幾句體己話后,她便離開萱堂。
回了青塘苑,劉嬤嬤領(lǐng)了些人來,有二等女使,亦有粗使女使和婆子,眾人垂下眸,聽候吩咐。
水斷栩不禁犯難,自己為參議時,何時管過此等事?就連今日禮儀,都是在綻翩時請人教習,大璞不允蓄奴,她自然無多少奴仆伺候,眼前眾人,不是家生子就是雇工,倒是于法合理。
“我不甚熟悉國公府,由劉嬤嬤先吩咐你們罷。
”眾人聞言,睽睽交矚,終是唯唯聽命。
水斷栩得了閑,躺在涼榻上,已是暮春時節(jié),還帶著些許涼意,遂裹著絲衾。
待眾人灑掃忙活后,已是霞帔夜天,酉時該去問省。
此回,她見著了祝國公,祝迴。
面容倒不是慈眉善目,相反,坐在主位上,不怒自威,烏紗翅隨風輕顫,絳紫色圓領(lǐng)緞袍上系著鑾帶,正啜著茶水。
“恭請姨丈晚安。
”話罷,卻遲遲未有回應(yīng),氣韻陷入沉寂,無一人敢忤逆國公的威嚴,陶氏欲言又止,卻被阻攔。
良久,待水斷栩雙膝酸麻時,才聞得祝國公開口。
“起來吧,你便是昔日綻翩知州之女?夫人的遠方表親?”“正是。
”待她答話后,與此前不同,祝國公先是輕嗤一聲,后戲謔道:“水家倒是人才輩出。
”水斷栩知曉他所言指的是父親,失修案一出,父親同僚被牽連皆下詔獄,而父親因能攀扯上國公府,圣上只免去他的知州之職。
論昔年自己,自己為參議時,亦算不得全然是清官,且并未有所建樹。
今日玉盤去市肆走動時,聽聞了她的“死因。
”世人皆道水參議死得荒唐,繪聲繪色描述她醉死榻上,活脫脫一個酒徒。
此等由頭,世人自是不齒,祝國公亦是如此。
而如今自己為水家女,“兄長”逝世,她卻不為其斬衰三年,反倒投奔國公府享榮華富貴。
是以,水家確為人才輩出。
“謹記,這世上一個失了夫家庇護的女子,連自己爹娘亦不算歸宿,今日你沾上國公府門楣,全依夫人不忍之心。
”是了,她險些忘了,自己這遠嫁又寡婦的身份,一切編撰全憑自己的好爹娘。
水斷栩侍立一旁,自知毫無資格駁斥祝國公一番話,除非,她能尋到旁的歸宿。
遂,只能緘口不言。
因,無人會向著她。
“爹爹,爹爹!”倏然一道稚嫩的聲音響起,擊穿沉寂,一梳著雙螺髻,綴著金絲的稚兒闖入,徑直行至祝迴眼前。
“翩兒今日可學得什么?同爹爹講述一二?”祝迴頃刻間翻云覆雨,換了面孔,稚兒被捧起面頰,開口道。
“夫子教,古語道,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他情擔閣!【注1】”聞言,氣韻再度靜下來,鳥啼聲嘹亮,顯得格格不入。
此事終至因稚兒一句話姑置,對水斷栩的指斥暫且停息。
可一事令她不明了,稚兒身后必有他人推波助瀾,借其之口為自己脫身。
她初來乍到,何人會相助?思忖一時失了神,直至有聲傳來,她才猛然止住腳步。
“哥哥,你為何要翩兒說那句?翩兒當時生怕背錯了說錯了。
”“為兄……只是教你一句詩罷了,父親知曉你學識至此,也會為翩兒忻愉。
”海棠旁,祝見粼同方才的稚兒在談話著,話語一字不漏讓水斷栩獲悉了去。
“忻愉?可是爹爹今日面色不太好……”“咔擦!”本欲再聽多些,何人料得弄出了動靜,既被發(fā)現(xiàn),她只好現(xiàn)身。
方才還笑意盈盈的祝見粼,看清來者何人后,笑意褪去大半。
而一旁稚兒見了她,有一瞬見得生人的驚詫,繼而介自道。
“我名喚祝在翩,想來你便是……唔……”“舍妹年紀尚小,該早些就寢,先行一步了。
”祝見粼不知在遮掩什么,一旁的祝在翩被掩了口,繼而被拎起,眼見著兄妹二人要離去。
水斷栩忽地念起瓷瓶,忙不迭出聲道。
“表哥留步!昨所贈的不見惄,表妹在此謝過。
”她眸光落在二人身上,祝在翩掙扎著要脫離桎梏,一副知情之態(tài),祝見粼則是竭力鎮(zhèn)靜,可還是帶些磕絆。
“表妹誤會,不見……不見為何物,我一概不知。
”此回,兄妹二人逃之夭夭,消失在她目之所及。
若為陶氏所贈,今日問安時,合該問詢藥效,可陶氏只字未提,猶如毫不知情般。
分明是他所贈,有何不好承認?水斷栩百思不得其解其動機,直至走回青塘苑,亦未能琢磨出祝見粼之心。
“娘子,娘子!”玉盤匆匆行至她眼前,不由分說便拉著她衣袂朝木橋走去。
再三張望,確四下無人后,玉盤才娓娓道來自己獲悉之秘辛。
原祝芳歸逝世時,還未及笄,眾人是在池塘旁尋到她的尸身,當時貼身女使說,是二娘子一時嬉鬧跌進水中,自己并不會水,待救兵搬來,二娘子已溺亡。
此事后,陶氏日日以淚洗面,幾近肝腸寸斷,此事便成國公府禁忌。
涉事女使因怠忽離次,杖打幾十,當場便無了氣息。
陶氏經(jīng)喪女之痛后日漸消沉,國公遂下令,與二娘子有干系之物之人皆不允在國公府。
“怪道姨丈連薄面皆不予我……光論容貌,我與二娘子皆不能另當別論……”被指斥一事傳遍闔府上下,待水斷栩回院中時,眾人已不如白日里恭敬。
方才還未跨過門檻時,她便聽見有女使正央求著劉嬤嬤調(diào)離。
“劉嬤嬤,您往日待奴婢最好了,便允了一回罷,今日老爺如此動怒,往日我們不準被旁的女使輕視。
”“是啊劉嬤嬤……”“是啊……”眾人嘰嘰喳喳聲戛然而止,涉事人正站立在她們眼前。
那幾個女使手忙腳亂地灑掃著,縱使石階幾近無塵。
水斷栩環(huán)視周遭,繼而轉(zhuǎn)首對劉嬤嬤語道:“勞煩嬤嬤,將那幾女使的名告知于我,我明日便將此事與夫人道明,好遂了她們愿。
”或許有求情,或許有哭喊,她闔上眸,與周遭隔絕,待聲音因拖拽愈來愈遠,她才徐徐睜眼。
“若是還有人要棄主離開,恕不遠送。
”眾人散去,可此事尚存怪異之處,據(jù)劉嬤嬤所言,在她心中應(yīng)是小人的幾冬,卻一聲不吭。
礙于男女大防,問詢一事暫且擱置,只待明日了。
入夜,水斷栩卻難以入眠,心旌搖曳著,隱隱感知到,似有事發(fā)生。
從窗欞外窺去,蒼穹一如往日,并無什么不同,仍舊月明星稀。
索性無事,她坐在床榻上,回憶著玉盤告知的今日所獲。
玉盤今日尋了幾個年紀尚小的家生子,一頓威逼利誘,她們便把知情之事皆往外說。
言到幾冬時,她們更是爭先恐后地訴說,道夫人院中有個女使,名喚期兒,與幾冬有首尾。
“有首尾?若是被夫人發(fā)覺,可是要挨板子逐出府去的。
”“玉盤姐姐你有所不知,這期兒是夫人身旁貼身女使,幾冬則與管家沾親帶故,庇護著呢。
”試探到此便了,困意恰好襲來,水斷栩酣然入夢。
“娘子,不好了!幾冬他……他死了!”不知是幾時,水斷栩便被晃醒,正迷糊,此事如當頭一棒,令她猝然清醒。
“幾冬尸身已被葬入義冢,死因奴婢尚且不知。
”“管事媽媽呢?無對牌怎可夜間外出?門房處定有記……”方才迷迷瞪瞪,她竟忘了,自己是寄人籬下,何來資格去調(diào)冊子?望著窗欞外晨光傾灑,水斷栩念起需問安,正走近陶氏所居溪光居時,卻聽見院里傳來一聲聲慘叫。
“敢有私情?杖二十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