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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馬文才拿著那把匕首,在僧人的脖子和口邊比劃了幾下,似乎是無從下手,又搖了搖頭。

    “不好不好,我總不能說是用嘴巴咬死他的吧?到時候該如何解釋我等侍君,身上卻帶著一把匕首呢?”

    這最后一句話,讓二皇子的表情總算有了點變化。

    他定定看了馬文才一眼,踱著步子過去,突然將溫熱干燥的手掌覆在了他的手上。

    馬文才的手背不由自主地一顫。

    他抓著馬文才的手,將匕尖對準了僧人的心口位置。

    一時間,僧人也好、馬文才也罷,都屏住了呼吸。

    眼見著匕尖就要刺穿他的心口時,馬文才感受到耳邊傳來一陣猶如呢喃般地低語。

    “你說的沒錯,要是讓他臟了你我的衣衫,就太可惜了……”

    敢情我說那么多你就聽到衣服�。�

    你聽話聽重點行不行?

    馬文才在心底碎碎念著,用這種方式調(diào)解著緊張的情緒。

    “算了,匕首還我吧,我還挺喜歡這把匕首的。”

    蕭綜突然就松了手,從馬文才身側(cè)退開。

    馬文才松了口氣,立刻將匕首還給了蕭綜。蕭綜接過匕首,反手又插回靴筒之中,似已做的再熟練不過。

    那僧人死里逃生,幾乎是淚涕縱橫。

    蕭綜對那面色蒼白的僧人說:“你能言善辯,之前靠這個也不知謀了多少好處,從此不再專心修行,只想著靠口舌謀利,已經(jīng)違背了修行者的正道。你得了多少好處,上天總會用另一種方法讓你還回去,馬文才說的不錯,你這舌頭留不得�!�

    蕭綜是何人?是梁國的二皇子,是皇帝蕭衍寵愛的兒子,成年都沒有封王離開京中,那僧人能留下一條命已經(jīng)是萬幸,此番蕭綜說什么事什么,連連跪地叩首。

    至于他要用什么方式拿走他的舌頭,他都已經(jīng)認命。

    “我聽說佛門有一宗‘閉口禪’,凡修行之人,無不成為高僧大德。我就把這成果的機會給你吧……”

    蕭綜摸摸下巴。

    “你自己想個辦法,明天,我要聽到你的舌頭已經(jīng)沒用了�!�

    他們在這里耽誤了太久,大殿那側(cè)已經(jīng)有好幾個僧人好奇地張望過,只是看到是蕭綜在這里,都膽戰(zhàn)心驚地悄悄離開了,沒人敢過來問怎么回事。

    從這種態(tài)度上,也大致能看出蕭綜是什么樣的人。

    與這樣的人“為友”,簡直是與虎謀皮。

    當馬文才和蕭綜離開這邊的殿堂時,那被迫要修“閉口禪”的僧人在遠處向二人合十而禮。

    塵埃落定之后,反倒有了些“高僧”的氣度。

    有了這樣的插曲,誰都沒有了再參觀同泰寺的心情,馬文才躊躇了一會兒,建議道:

    “不如……直接去后園?”

    蕭綜看了眼天色,隨意點點頭。

    “什么祥瑞……就那么回事。去吧去吧�!�

    兩人往后園去的路上,已經(jīng)有國子學的學生到了,只是他們知道皇帝也在寺中,不敢到處亂走,要么三三兩兩指點著寺廟正中的佛塔,要么就在外殿里說話。

    能入國子學的,除了今年點入的五館生,大多是天潢貴胄,突然間見到馬文才跟著蕭綜從另一個方向過來,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好似看到了什么神奇的事情。

    “其實你要剛才真一刀殺了那僧人,那匕首就是你的了。”

    蕭綜見別人的表情這般有意思,嗤嗤笑了起來,突然說起剛才的事情。

    馬文才聽懂了,后背一涼。

    “我這人欣賞心狠手辣有野心的人,卻不相信這樣的人。能為了還不知道能不能到手的富貴就敢在寺廟中殺僧,既不義也不智,無情無義又沒腦子,我要結(jié)交這樣的人作甚?”

    他瞟了眼馬文才。

    “我身為皇子,想要結(jié)交什么樣的天才結(jié)交不到?”

    又一次,馬文才領(lǐng)略到了蕭綜的喜怒無常。

    跟在這樣一個人身邊,恐怕有一天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大概已經(jīng)通過了“審核”,蕭綜對馬文才說的話也隨便了許多。

    “后園不少桂花樹都是異種,但也沒可能這時節(jié)開花。這里的僧人為了這‘祥瑞’,日日在桂樹邊點了炭盆,將整座后園弄的暖烘烘的,人為的催生出‘祥瑞’來,就是為了讓父皇高興�!�

    蕭綜對這些僧人的“苦心”不以為然,“等詩會開了,那些詩作的好的人,免不了要被父皇賞賜,這些賞賜卻到不了這些有真才實學的人手里,少不得一轉(zhuǎn)手捐給廟中當香油錢……”

    他頓了頓,問身邊的馬文才:“你作詩的本事如何?”

    “不好。”

    馬文才這話倒是一點謙虛都沒有。

    “我本想勸你,要是被父皇賞賜了,記得把‘香油錢’捐出去。這些僧人大費周章又弄桂花又開詩會可不是為了給你們做人情的�!�

    他這般的直率,反倒對了蕭綜的胃口。

    “那你可完了,我父皇好文,連我四五歲的幼弟都能詠幾句詩出來,你要不會作詩,怕是更要被人瞧不起。”

    “慚愧,本就是靠臉得的寵。要是讓我借桂花寫幾篇時務策出來,我倒是有點把握,要我作詩……”

    馬文才苦笑。

    “只能貽笑大方了�!�

    “你要就桂花寫了時務策出來,倒是比什么作詩有意思多了�!�

    蕭綜想象了下那個場景,突然哈哈大笑。

    “不錯,不錯,寫時務策不錯!”

    他笑完之后,表情突然一斂,肅容建議道:

    “那你就寫時務策吧!”

    馬文才說“時務策”只是隨口一說,此時蕭綜正兒八經(jīng)地建議他寫時務策,眼皮子一跳,聲調(diào)微揚:

    “寫時務策?”

    這里四處無人,蕭綜環(huán)顧四周,見沒人注意,點了點頭。

    “你頭上有痣,這很好�?梢坏┯腥税l(fā)現(xiàn)額間有紅痣就能得到父皇的重視,你且看著,不出三月,這額間有痣的人就會三不五時的冒出來,到那時,父皇再看你,就不是現(xiàn)在的心境了�!�

    馬文才上輩子就沒見過梁帝,對他的性格自然不會比蕭綜更了解。

    “父皇看重你,是因為那個夭折的孩子。那個孩子既然夭折了,就不會有人知道真正的他是什么樣子,即使是父皇,也只能依照先皇后的長相去畫他的畫像,這就是說,父皇其實希望他的一切……”

    蕭綜嘆息。

    “……能像先皇后,而不是他�!�

    要像先皇后?

    馬文才腦海里首先浮現(xiàn)的是涂脂抹粉的梁山伯。

    他打了個哆嗦。

    “我也不知道先皇后是什么樣的人,我出生時,先皇后已經(jīng)去了好多年了。不過聽旁人說,她是個永遠刻薄的人。”

    那邊,蕭綜的話還在繼續(xù)著。

    馬文才一怔。

    刻薄?

    “說這話的人,早些年一定和先皇后關(guān)系不好,但先皇后的性格也可見一斑……”蕭綜羨慕道:“她是個我行我素,不會考慮別人感受、活得自我的人�!�

    “先皇后能這么活,是因為先皇后有這么活的本錢。”

    她是皇室之后,世族嫡女,嫁給當時還是微時的皇帝是低嫁,能不我行我素嗎?

    “父皇敬重她,是因為她活的‘真’,敢說出別人不敢說出來的實話。昔日父親也有過漸漸膨脹的時候,是先皇后不停地潑出冷水,迫使父皇縝密地考慮,方有了現(xiàn)在的江山�!�

    蕭綜說出重點。

    “如果她還活著,也許不是個賢妻,但一定是對蒼生有益之人。”

    馬文才仔細一想,就明白了蕭綜為什么這么說。

    當人走上那個位置時,想要再找個能說“不”的人,已經(jīng)難上加難。

    蕭綜見他聽懂了,贊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話已至此,該怎么做,你自己想想吧�!�

    說話間,兩人都嗅到了撲鼻的香氣。

    那是不屬于這個季節(jié)的、桂花的香氣。

    桂花的香氣,是一種充滿侵略性的氣味,當它的香味充斥鼻端時,使人再也聞不到其他的氣味,其實和佛門的教義并不相同。

    可此時沒有人考慮這微妙的矛盾,而是抓緊每一刻的時間反復在心中推敲自己的詩句。

    蕭綜看到前面人多,和馬文才打了個招呼,便自顧自去了,留下沒有知客僧的馬文才一人留在原地。

    好在馬文才找到了一個護送他們過來的侍衛(wèi),在溝通之后,又被重新引回了原來的位置。

    馬文才過去時,蕭衍正效仿魏晉名士之舉,命人在幾株金木樨下鋪了一大塊氈毯,眾皇子圍坐在他的身邊,隨著他吟唱的曲賦打著節(jié)拍。

    “……光照四五月,諸花盡芳盛。持底喚歡來,花笑鶯歌詠……”

    馬文才一看在打拍子,一陣頭疼,不知道該不該走過去。

    三皇子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過來了,伸手一拐旁邊的哥哥蕭統(tǒng),對著馬文才的方向努了努嘴。

    蕭統(tǒng)看了過來,見蕭綜不和他在一起,皺了皺眉,對馬文才做了個暫時離開的手勢。

    馬文才知道蕭統(tǒng)希望他能和蕭綜一起過來,點了點頭,就在桂花林的外圍隨便走了走,突然看到了蕭綜和徐之敬、褚向。

    國子學的學生們都到了,然而整個國子學有學生近兩百人,這些人身份有高卑之分,三三兩兩聚集一地,有些五館生已經(jīng)被點了常侍官的,自然會去找那些皇子或宗室。

    徐之敬比較尷尬,他出身東海徐氏,可如今只是個庶人,但庶人和士人都不認同他,在這種聚會中,若馬文才等人不在,往往最被排擠。

    想來剛剛蕭綜突然離開,便是去找自己這位“常侍官”去了。

    馬文才沒想到蕭綜會對徐之敬如此重視,顯然徐之敬也沒料到蕭綜有這么“體貼”,此時甚至有些感激涕零。

    褚向之前大概是跟著徐之敬在某處閑談,蕭綜找了過來,便也尋到了他。

    褚向的境況和徐之敬差不多,他被梁帝不喜,其他人便也不待見他,正屬于邊緣人物。

    可二皇子似乎是很不在乎這些事情的,對待褚向的態(tài)度很是溫和,甚至還客氣地問幾句“老夫人身體如何”之類的話。

    大概是感受到馬文才的目光,蕭綜立刻轉(zhuǎn)過了身,見到是誰后,笑著對徐之敬說:

    “我本擔心你們無人引導會有些局促,看來我是白擔心了,有人來找你們了……”

    他一指樹下的馬文才。

    “你們聊,我去尋兄弟們�!�

    等蕭綜離開,馬文才走了過去,和褚向互相一禮后,好奇地問徐之敬:“二皇子特地來找你?”

    “是啊,二皇子真是率性之人�!�

    徐之敬感激地喟嘆著:“他擔心我一個人會局促,想要領(lǐng)我過去�!�

    褚向也輕笑著點頭。

    “看起來,二皇子對你不錯�!�

    褚向還好說,可蕭綜為何對徐之敬如此靈驗相看?

    馬文才想起蕭綜對自己的“招攬”,擔心起徐之敬,心中油然生起了戒備。

    “豈止是不錯�!�

    徐之敬感慨著,“二皇子對徐家的醫(yī)術(shù)頗為好奇,聽說徐家藏有不少奇方,便來向我請教。其實他大可不必如此,以他的身份,就算向我討要,我也只能拱手呈上�!�

    他這話一出,倒讓褚向感興趣起來。

    “二皇子向你請教了什么?”

    馬文才也向他看去。

    “倒沒什么,就是問我民間一些‘滴血認親’之類的傳說有沒有依據(jù),尤其是已經(jīng)死了的人,該怎么確認身份……”

    “你怎么說?”

    褚向緊張地追問。

    “我?我不知道。”

    徐之敬無奈攤手,“我是醫(yī)者,又不是仵作�!�

    馬文才皺著眉,越發(fā)覺得二皇子古怪。

    “不過我答應了他,若找到有關(guān)這方面的方子,會給他參詳�!毙熘凑f,“也不知道他堂堂皇子,怎么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莫不是在研究刑獄之事?”

    說話間,同泰寺中的鐘聲突然響了起來。

    晨鐘暮鼓,如今并不是晨鐘之時,鐘聲響起,只有一個可能……

    徐之敬和褚向都整了整衣衫,向著后園的正中看去。

    詩會,要開始了。

    第277章

    新的格局

    國子學算上五館來的“天子門生”,

    也不過兩百人而已,

    尋常人家的后園,如果一下子有這么多人進入,總免不了擁擠,

    可這些學生早已經(jīng)進了后園,

    卻很難一眼看到大部分人,同泰寺的后園之大,

    可想而知。

    后園之中原本有一條小小的溪流,大約是挖井時掘開的地下水,溝渠并不大,

    水也很清澈,

    皇帝席地而坐,

    與皇子們同樂,

    其他人便不好也站著,沿著那條溪流涇渭分明的坐下,跪坐的跪坐,踞坐的踞坐。

    地位高的,自然能坐在最靠近皇帝的那一邊,

    地位低的,只能隱于人后,

    連臉都沒有辦法露出。

    靠近皇帝那邊的那側(cè)大多是蕭氏族人和皇親國戚,而小溪的另一側(cè)則是“第二梯隊”出身的國子學學生,

    很多即使是重活兩世的馬文才也叫不出名字。

    他們大多和前世的馬文才一樣,

    費盡心思只是為了能在國子學里不丟家族的臉面,

    至于正常的“交際”中就有些不上不下的尷尬。

    但如今,他們終于不是最尷尬的那一群了。

    從國子學過來的五館生們站在溪畔,看著已經(jīng)根本沒辦法插足的草地,一個個露出或隱忍、或懊悔的神情。

    馬文才看到了蕭綜的招手,原本想要到皇帝身邊去,可看到溪畔隱隱和國子學學生們對峙的五館生們,腳步頓時一轉(zhuǎn),走到了那邊。

    “你過來干什么?”

    傅歧壓低了聲音趕馬文才。“你是秘書郎,有官職,去陛下那邊�。 �

    “我也是五館生,自然要和你們同坐�!�

    馬文才的表情中沒有一絲勉強。

    那邊坐著的都是人中翹楚,和他們擠在一起比作詩,很好玩嗎?

    馬文才的自我劃分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陣騷動,大概是他的舉動終于給了他們這個群體莫大的勇氣,之前有些出身士族、被族中子弟或朋友接納而得以有位置的五館生,諸如孔笙之輩,只是猶豫了一會兒,也站了起來,走回了溪水之畔。

    對于馬文才這樣“自甘墮落”的舉動,不少國子生眼中隱有憤怒之色,可皇帝卻贊賞地一擊掌。

    “佛門之地,,理應不分貴賤高下,你們給他們移一移位置,大家效仿曲水流觴而同樂,豈不是美事?”

    話音過后,溪水旁坐著的國子生們有些不安地挪動了下身子,左右觀望,見以王謝之家為首的頂級閥門子弟都沒有動,雖心中忐忑,卻也沒動,只做充耳不聞。

    這下氣氛就有些緊張了。

    能從五郡之中突圍而出的五館生,即使不是學問上佳,在當?shù)氐募沂阑蚪浑H手段上也都是出類拔萃的,如今到了京中,落得連立足之地都沒有的地步,饒是來之前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面上還是寫滿了屈辱。

    “天子門生”的名頭并沒有給他們帶來任何想象中的好處。

    沒有哪一刻,他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是“外來者”,是鄉(xiāng)下來的

    “土雞瓦狗”,在這些國子學學生的眼中……

    ——他們什么都不是。

    閥門子弟的不賣帳,讓皇帝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士族子弟原是不會讀什么國子學的,從晉之后,國子學幾番廢立,這些名門的子弟都有家中的長輩教導,又有當世少見的藏書作為教材,即使蕭衍如今已經(jīng)是皇帝,也不得不承認他在教導皇子們的資源上,說不得還比不上這些世家。

    國子學是在他創(chuàng)立“五館”后,為了掐滅他抬舉庶族的希望,而被推動出來的。

    這些國子學的學生,年紀最大的,也才十七八歲。

    如果是他們的父輩在這里,即使不愿意和庶族同坐,大多也不會做的這么刻意,總有些圓滑的說法。

    可惜在這里的都是年少輕狂的天之驕子,心里不愿意,就是真不愿意。

    “要不,你們坐到……”

    國子學中,出身皇帝母族張氏的幾個子弟見氣氛尷尬,想要指著他們到下游某處坐下,剛抬起手,就被粗暴的聲音打斷了。

    “他們是父皇的門生,自然坐到父皇的身邊。”

    蕭綜口中替五館生說著話,卻并不看那邊,就像是隨口提議一般:“你們坐的那么擠,他們也不見得愿意被擠到水里去,干脆坐過來吧�!�

    這話一出,其他幾個年紀較小的皇子立刻瞪起這位二哥。

    坐他們那邊擠,坐這邊就不擠嗎?

    蕭衍其實在忿忿之下也有干脆把五館生都召過來算了的想法,只是他是皇帝,一舉一動都有含義,即使心里再怎么憤怒,也不能真的打在場簪纓世族子弟的臉面,如今蕭綜輕飄飄一句,倒是立刻解決了他的心事。

    “綜兒說的不錯,要不然……”

    蕭衍和兒子們并不坐在溪水邊,而是一片丹桂之下的空地上,周圍都是桂樹,只不過地勢較高,那條小溪兩側(cè)一覽無遺罷了。

    他伸手一指,讓他們到那邊去坐,就“地勢”而言,確實已經(jīng)在這些國子學學生們之上。

    這樣的安排,誰都看的出皇帝動了怒,可依然有人不愿意。

    “陛下,他們之中有不少是庶人,有些不過是下等士族,平日里不在一處上課便罷了,如今同處一園就已經(jīng)是抬舉,怎可讓他們坐在那邊?”

    瑯琊王氏的國學生王訓站起身,反駁著。

    “為何不可?”

    蕭衍怒極反笑。

    他以為這幾個王家子弟是不愿意他們坐在他們的“高處”,亦或者是他們分薄了他對國學生的關(guān)注。

    誰知道這個王家子弟掩著鼻子,再自然不過地說起了理由。

    “他們身上的臭氣那么重,卻坐在上風之處,難道是要熏暈我們嗎?”

    這般荒謬的理由,坐在溪流東側(cè)的不少國學生卻同意地點頭應和,有幾個抹著脂粉、陪著香囊的少年更是掩著口鼻,嫌棄地看著站在那的五館生們。

    話音剛落,當即有幾個五館生喉中發(fā)出“咯咯咯”地聲音,身子也在微微顫抖,馬文才看了一眼,那幾個是來自平原郡的庶生。

    等馬文才余光看到徐之敬袍袖已經(jīng)微揚時,手臂輕輕一動,按住了徐之敬的手臂,向他搖了搖頭。

    他在前世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輕視,雖然也很憤怒,卻不會暴跳如雷或內(nèi)心充滿恨意。

    對于這些人,憎恨或憤怒完全不會影響他們,他們已經(jīng)徹底被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束縛住,對于他們,憎恨也毫無意義。

    河流和小溪奔涌向前,會遇到無法毀壞的巖石或峭壁,河流會對擋住去路的巖石和峭壁產(chǎn)生憎恨嗎?

    在沒辦法沖破它們之前,它只會轉(zhuǎn)個彎繞過去。

    但水流越來越強的時候,也有淹沒懸崖峭壁,讓他們永無出頭之日的那天。

    至于他們這樣的下等士族,大概就是水里的土堆和小石頭,穩(wěn)固一點的,尚且能任由它們沖刷而過,不夠強大的,就只能等著被沖走。

    這個世道下的門閥,便是這樣的巖石和峭壁,他們有這樣的實力和穩(wěn)固,根本不必顧及任何的憎恨。

    前世的他顧及著自己那可憐的自尊心,不停地告訴自己“我這只是順勢而為”,面對那些巖石峭壁,他由衷的羨慕和憧憬,無法變成他們,便只能厭惡著在不停改變著的世界。

    而這一輩子的他,早已經(jīng)看穿了士庶之別的本質(zhì)。

    他們不是對庶人有什么意見或仇恨,而是已經(jīng)不能改變。

    察覺不到溪流已經(jīng)漸漸匯成為能改天換地滔天巨浪,也不能改變的一群人,是最可憐的。

    所以馬文才上前一步,并沒有如其他人那般冒頭說什么憤慨之言,亦或者和國學生們痛陳不甘,而是輕飄飄丟下一句:

    “那我們就坐在桂花樹下吧�!�

    既沒有要坐在溪水邊,和那些高等門第擠在一起,也沒有順勢而為,要借皇帝的憤怒坐在所有人的上首。

    他轉(zhuǎn)過頭,和身邊的“同伴們”說:“既然是來賞桂的,當然是坐在桂樹下更有意趣。這里到處都是桂樹,桂子飄香,難道還能聞到什么‘氣味’嗎?”

    馬文才的話其實是偷換概念,這里以桂花樹為主,其實到處都是桂樹,即使是溪水邊和皇帝身邊也到處都是,可他半個字都沒有提他們,只說“桂花樹”,無論他們選擇坐在哪里,都不是依靠溪水和皇帝的位置劃分,而是以無處不在的桂樹而劃分的……

    ——哪怕他們坐在皇帝或溪水的附近。

    如此一來,什么香氣臭氣也沒辦法再提了,一個人的鼻子再怎么靈敏,也不可能透過如此濃的香氣聞到什么臭氣,即使是找茬,也是要講究風度的。

    這其實并不符合君子之道,甚至有些“賣弄聰明”之嫌,但確實將五館生和國學生之間可能激化的矛盾輕輕掩過去了。

    國學生之中并不是都是自視甚高的蠢貨,冷眼看著王訓蔑視別人,不過是想要試探現(xiàn)在的形式和國學生里這些人的性情,此時見馬文才提出此言,都忍不住仔細打量起這個之前他們覺得是走了“狗屎運”的幸運兒。

    馬文才的話也讓蕭衍和蕭綜很意外,在他們看來,馬文才不像是這么沒脾氣的人,至少他的射策都不是那種粉飾太平的風格。

    蕭衍還在思忖,另一邊蕭統(tǒng)已經(jīng)小聲地勸解著:“父皇,今日來賞桂,本是件高興之事,就這樣吧,如果您真要堅持,吃虧的反是那些五館生�!�

    “大哥還是這么會做人�!�

    坐在蕭衍下首的蕭綜嗤笑,“就是可憐了那些千里迢迢帶著希望上京的學生,還以為能混成個人樣�!�

    聽到蕭綜的諷刺,蕭統(tǒng)面色難看。

    其余眾皇子都還年輕,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此時一陣風起,揉破黃金萬點輕,那些飄灑而下的金蕊像是下了一黃金雨,飄飄灑灑帶著要熏透眾人的香氣,引得所有人抬起頭,目光追隨著它們的蹤影。

    此情此景,美好動人。

    蕭衍心頭一顫,覺得這是佛祖在借著滿地黃金提點他什么,于是心頭原本源自于“內(nèi)部消耗”而起的憤怒也為之消散。

    他便是這么重情又敏感的一個人。

    于是在蕭統(tǒng)那充滿祈求的目光中,皇帝點了點頭。

    蕭統(tǒng)松了口氣,在蕭綜越發(fā)冰冷的笑意中,他站起身來,對五館生說:“諸位,請坐吧�!�

    蕭統(tǒng)是太子,在蕭衍不出聲的情況下,他就代表著皇帝的意見。

    馬文才向太子一禮,率先找了一個靠近皇帝等人,又離小溪不太遠的桂花樹席地坐下,深吸了一口桂花的香氣。

    不遠不近,不湊熱鬧又不疏離,這就是他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

    有了他的“正確示范”,其他五館生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尋找合適的位置坐下。

    他們的位置也很有意思,無論是靠近小溪還是靠近皇帝,他們都和馬文才一樣,并沒有表現(xiàn)出對國學生的“涇渭分明”,而且……

    他們的位置,隱隱以馬文才的那棵桂花樹為中心,有幾個就干脆坐在了馬文才的身邊。

    這其中,不僅有傅歧、徐之敬、孔笙、褚向這樣本來就來自會稽學館的同學,也有平原郡里之前為了不為難別人而刻意保持距離的的庶生,甚至有來自吳郡、和馬文才有過齟齬和矛盾的那些人。

    溪水東側(cè)占據(jù)“風雅”位置的頂級閥門、溪水西側(cè)敬陪末座的高等士族,還有如星子般點點散落在眾人之中的五館生……

    所有人都找到了該有的位置,眼下的一切充滿著矛盾和散漫,卻自帶著某種平衡和合理。

    蕭衍似乎已經(jīng)沉入某種突如其來的“頓悟”里去,渾然忘了自己這次來的目的,自然也沒有注意到眼前這散落的學生。

    事實上,這幾年他經(jīng)常突然這樣的“出神”,大部分人也只把這個當做人年長后精神不濟后的慣有之事。

    但總是人會注意的人。

    “有意思�!�

    蕭綜倚靠著身后的桂花樹,輕笑著瞇起了眼睛。

    “看看我看見了什么?”

    他好像看見了什么了不起的……

    新的格局。

    第278章

    愛屋及烏

    大皇子蕭統(tǒng)和二皇子蕭綜未必特別注意過五館生,

    也未必看得起庶人,只不過父親看重,他們就也跟著另眼相看,

    但這種“例外”并不能給這些五館生們帶來安全感。

    他們就像是皇帝手里隨意捏著的玩具,

    捏著的時候還可以,

    等不在乎了,

    隨時都能扔到角落里去。

    人都是群居的社會性生物,

    一旦到了安全的領(lǐng)地范圍,

    整個心都會安定下來。

    此刻的五館生們便是如此,

    他們已找到了正確的定位。

    各種意義上的。

    而提出這個意見的馬文才,也被很多國子學學生看成了“慣會四兩撥千斤的‘聰明人’”。

    聰明圓滑的人,往往都沒有什么“脾氣”。

    后院開詩會,這么多人,

    要一首首詠頌再評頭論足簡直像是賣菜,所以同泰寺里準備了不少長卷,坐在一起的人可以同時在卷上書寫,也可以寫完傳遞,

    等寫完后再交到天子和皇子們手里,由他們品鑒。

    如此一來,

    字跡和詩作都列在一起,字跡優(yōu)劣一眼可見,這些長卷也可以作為墨寶在同泰寺中保存。

    在天子率先詠過一首賞桂詩后,

    詩會就算是開始了,

    后園里侍奉的十幾個知客僧開始忙碌起來。

    因為后園里坐的人群身份地位不同,

    所以甲等門第的在甲等門第中傳遞,其他等的也都有自己的小團體,氣氛熱鬧卻不混亂,倒頗有點“野外教學”的意味。

    至于五館生們,自然以學館所在為團體,每間學館的五位門生寫在一張長卷上。

    對于這場詩會,幾乎人人都有準備,或在樹下,或在溪邊,鋪開長卷之后提筆便書,速度倒也算快。

    傅歧幾人也是如此。

    傅歧不擅詩,找了首以前寫過的其他詩歌修修改改,就算自己混過去了,他對這些素來沒有什么野心;

    褚向的七言平仄工整、風格也端方,就是不功不過,算不上什么驚艷之作,但一筆隸書寫的倒是漂亮。

    孔笙是他們的同窗,作詩水平眾人都知道,可是這一次的詩賦卻頗有讓人新鮮之處,從他對著幾個同窗躲閃的眼神來看,恐怕也是請了人捉刀。

    徐之敬老本行是醫(yī),所以詩中贊揚了一番桂花能夠治“痰多咳嗽、腸風血痢、牙痛口臭”的美德,乍一看不像是詩,倒像是什么藥方子

    “這……這是什么?”

    傅歧看著署名“馬文才”的那張長卷,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

    他看錯了吧?

    其實他寫的是長賦,只是自己看錯了……

    不僅僅是他,大部分五館生看到馬文才落筆不斷時,都以為他寫的是長賦。

    “這些鄉(xiāng)下土豹子!”

    有幾個觀察著這邊的國子生在心里笑話。

    “他們沒來過京中,不知道如今五言和七言才是陛下最好的文體,用這么長的一篇賦,長則長矣,吸引別人的注意也夠了,可一拿出來,絕對要貽笑大方。”

    天子要開詩會,除了桂花提早開象征著“祥瑞”以外,更多的大約是想知道五館生和國子生在“修養(yǎng)”方面的差距。

    他本身自詡是天下第一風雅之士,“門生”的水平太差豈不是很沒面子?

    這提早做了命題讓所有人準備,即便是五館生,也總能有一兩首水平好的詩作能拿來見人。

    到時候一宣揚出去,五館生的詩才也就傳出去了。

    每個人將詩詞題完,知客僧人們將長卷一卷卷捧到天子和皇子們的面前,呈給他們品鑒。

    以蕭衍的詩才,哪怕他不是皇帝,在這樣的宴席上作為品鑒人也是綽綽有余的,不過大概是被剛才的席位之爭弄得沒了什么興致,展開長卷的動作都是懶洋洋的。

    國子學的學生通常都是他熟悉的晚輩,很多詩不具名都能看出是誰寫的,他一邊看一邊誦讀,遇見覺得還不錯的就對自己的兒子們指一指,示意他們也給一點意見。

    每到這個時候,他們身邊就會有個知客僧飛快地將這首詩抄在一盞小燈籠上,看起來很是風雅。

    隨著一盞盞素白的小燈籠被放在長案桌上,所有人的心里也產(chǎn)生了期待,一邊希望自己的詩能被看中,一邊又好奇為什么要抄在燈籠上。

    很快,會稽五館生的長卷被展開了。

    第一個出現(xiàn)在卷頭的是傅歧的詩,他用的是以前作的,寫得就快,蕭衍一看也就明白過來,笑著搖了搖頭。

    “這孔笙的詩,倒有些野趣�!�

    太子跟著誦讀自己喜歡的兩句,“……石冷開常晚,風多落亦頻……挺好�!�

    “石冷開常晚,現(xiàn)在早開,是說僧人把石頭都焐熱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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