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豫王先行一步,回府更換朝服。蘇晏走到客廳門口又折回來,朝沈柒一伸手:“劍給我�!�
沈柒挑了挑眉,解下腰間繡春刀遞給他。
“裝什么傻。說的是阿追的劍,不是你的刀�!碧K晏說。
給你留著睹物思人?沈柒老大不高興,但蘇晏堅持索要,他只好取出藏起來的那柄長劍,酸溜溜地說:“你又不會使劍,拿回去作甚,摟著睡覺不成?”
蘇晏沉著臉,敲了敲劍鞘:“好歹也是我花三百金買的,拿來當家庭儲備,哪天銀子不夠花銷,就把它倒手賣了。”
沈柒臉上泛了晴:“我認識不少牙人,這便拿去做個錄注,若有合適的買家問起,就讓他們聯(lián)系你?”
“……我說的是‘哪天’!”蘇晏把劍往懷中一抱,冷著臉走了,也不知生的是誰的氣。
他回到自己的臥房,從床底下拖出個木箱子,打開箱蓋將長劍“誓約”放了進去。盯著箱蓋發(fā)了一會兒呆,他打起精神,拍了拍自己的臉: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而且眼下還有那么多的正事、緊要事,私人感情必須暫時先放一邊。
蘇晏把儲物箱推回原位,換好上朝的官服,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
-
今日的奉天門早朝,氣氛似乎格外嚴肅,就連平常最多嘴的那幾個官員也不咬耳朵了,幾乎半朝注目的焦點,都在把彈劾搞成了連場戲的大理寺少卿蘇晏身上。
蘇晏仍是一身御史袍服,手捧笏板,神態(tài)自若地站在都察院的隊列中,等待著朝會開始。
他對周圍的各種目光視而不見,自然也包括從衛(wèi)演、衛(wèi)闕處投來的憤恨與怨毒的眼神。
今日閣老們來得齊整,連首輔李乘風都抱病上朝,被皇帝賜了座,時不時以手巾掩嘴咳嗽幾聲。
蘇晏知道,在場的眾多朝臣,還有那些品階不足以上朝的為數(shù)更多的官員們,不僅僅是這場戲的看客,同時也是某個人或某方勢力的同盟者、背叛者,是某種貪欲或某個理想的逐利者、持道者,隨時都會親自下場,也會暗中角力。
燈光照射中的他看似站在戲臺的正中央,但整個官場體系與盤根錯節(jié)的官員們,以及左右了國家意志的皇帝,才是這場戲的主體。
景隆帝升御座,百官行過三跪九叩的大禮,朝會便開始了。
按說該由內(nèi)閣輔臣與六部重臣先行奏事,但今日從君到臣都心知肚明,蘇晏與衛(wèi)家的這場彈劾戰(zhàn)還要持續(xù)下去。故而一開始,就有人向皇帝奏請,要求控制每位官員發(fā)言的時間。
“朝會政務繁博,千頭萬緒都需要商議與定奪,若任由某位或某幾位官員口若懸河,從頭到尾都是他的聲音,那么其他事務要拖到幾時才能解決?再說,誰還不會長篇大論?人人都學此風氣,今后朝會成什么樣?”
這話頗有道理,眾臣紛紛附和。提議者又是言官里的給事中,維持朝會秩序在他職責范圍之內(nèi),皇帝聽了也只能頷首稱善,要求今后眾臣啟事、奏答都要言簡意賅。
“針對你呢,蘇大人。”身邊一名御史小聲地提醒蘇晏。
蘇晏笑了笑,沒說話。
另一名御史也湊過來道:“無妨,蘇大人盡管說,今早我吃了足足四個大饅頭才來的,能頂好些時辰�!�
蘇晏望著他幾乎束不住的肚皮,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放心,今日朝會不會太久�!�
話音方落,便見長寧伯衛(wèi)闕搶先出列,對御座拱手:“陛下圣明,此諭令扼制了某些人冗詞贅句,故意拖延時間。臣昨日就深受其害,該說的話一句來沒來得及說,就散朝了。今日可容臣先稟,以示陛下的公平公正�!�
景隆帝見蘇晏并無強烈反應,便道:“準�!�
蘇晏聽了開頭幾句,這衛(wèi)闕果然還是繼續(xù)彈劾他容留欽犯、蓄養(yǎng)死士,勾結邪教、偽績邀功。并稱昨日順天府衙附近,該名余孽與其他匪徒內(nèi)斗,最后在錦衣衛(wèi)的圍剿中逃之夭夭,此事有不少衙役與百姓都親眼見到。
蘇晏反問:“衙役與百姓們親眼見到的,只是官兵圍剿匪徒,至于誰是誰,他們?nèi)绾畏直�?再說,哪方是敵,哪方是友,帶隊的錦衣衛(wèi)首領最為清楚,伯爺如此言之鑿鑿,莫非是有沈同知的證詞為依據(jù)?”
朝中誰人不知蘇晏與沈柒二人交好,別說是找沈柒作證,衛(wèi)闕連北鎮(zhèn)撫司的大門都不敢邁進去,去哪里拿這份證詞?
因為荊紅追的逃脫,利用他入魔血洗市井給蘇晏定罪的原計劃不得已流產(chǎn),衛(wèi)家連夜修改了彈劾的內(nèi)容,證據(jù)確鑿的程度降低了不少,才陷入了這般不尷不尬的困境。
“蘇御史收容欽犯,總是不爭的事實�!毙l(wèi)闕死死抓著荊紅追的身份說事。
既然人已經(jīng)跑了,蘇晏也調整應對策略,不必在此刻為荊紅追洗白,以免陷入對方的節(jié)奏,只說自己認識與聘用荊紅追時,并不知其真實身份——這也是實話。
而這一年來,也未見荊紅追有任何劣跡,反而為官府辦案出了不少力。至于對方是忠是奸,也得把人抓捕歸案了才能判斷定奪,如何在不明內(nèi)情的情況下,就把污水往他蘇清河頭上潑?這是要栽贓陷害?
“那名隱劍門余孽既是你的心腹侍衛(wèi),要說你對他的身份一無所知,誰信?”咸安侯衛(wèi)演忍不住叱責,“當著陛下的面強詞狡辯,蘇晏,你這可是欺君之罪!”
蘇晏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御座上的景隆帝。之前明明有機會將荊紅追的身份據(jù)實相告,他卻出于種種考量對皇爺隱瞞,對此他的確有些心虛。
景隆帝神色恬淡,果然如他所言,是“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晏這才微松口氣,又轉而望向站在宗親隊列中的豫王——因為留在京城的成年皇室宗親僅豫王一人,所以他的位置就在那一幫子公侯國戚的前方,日常袖手旁觀,像個不管事的名譽長老。
此刻名譽長老被“無辜”拖下了水。蘇晏朝他拱手道:“豫王殿下,咸安侯影射您同樣犯了欺君之罪,對此您有什么要說的?”
“本王?欺君?”豫王哂笑著指了指自己,又把目光投向衛(wèi)演,“咸安侯是這個意思?”
衛(wèi)演大怒:“蘇十二,你是讀書人還是市井流氓!這樣打著老夫的旗號胡亂攀咬,分明是愚弄陛下,愚弄滿朝文武!”
蘇晏正色道:“我說錯什么了?明明是侯爺自己說的,收了不明身份的通緝犯做侍衛(wèi),就是勾結賊匪,是欺君瞞上。這不就是影射豫王殿下收隱劍門余孽浮音做王府侍衛(wèi),同樣犯了這些罪行?”
衛(wèi)演愣住了。他根本沒想到豫王那一茬,期期艾艾道:“那不一樣,王爺……王爺不知對方身份……”
“憑什么王爺不知的,我就知道?意思是我蘇清河比豫王殿下聰明有眼力,還是豫王殿下比我愚笨識人不明?”蘇晏追問。
衛(wèi)演:“……”這兩個選項的意思一樣吧?豫王是什么人,皇爺?shù)陌�,一等一的混世魔王,這是硬要給我拉仇恨��!
蘇晏繼續(xù)咄咄逼人:“我說衛(wèi)侯爺,做人不帶這么雙重標準的。除非你今日把我和豫王殿下都彈劾了,下官便真信你是一心為公;否則你就是羅織罪名、蓄意陷害,是對我揭發(fā)衛(wèi)家惡行的打擊報復!”
豫王十分配合地朝衛(wèi)演冷笑:“咸安侯若是覺得本王有何過失,大大方方地上疏彈劾便是,何必如此指桑罵槐?”
衛(wèi)演忙朝他拱手:“老夫絕無此意,殿下明鑒!”
蘇晏又道:“下官聽聞衛(wèi)家兩侯府門客如云,有一部分是從慶州投奔來的。慶州早年淪陷,如今正在韃靼的占領之下,侯爺就能保證貴府門客里沒有一個韃靼的奸細?下官可是聽聞,有奸細混進了侯府門客里。要不這樣,侯爺提交一份慶州籍的門客名單,讓大理寺逐一調查核實,一來驗證侯爺所言,二來也為了侯爺自身的安全。侯爺你看如何?”
言官有風聞奏事的權力,他身為御史提出這個要求,也不算很離譜。
衛(wèi)演臉色微變。他府中的確有不少從慶州來的幕僚,鶴先生就是最得他看重的一個。蘇晏這般一針見血,莫非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侯爺這表情,是信不過大理寺呀!”蘇晏朝主官大理寺卿關畔拱手,“大理寺在關大人治下,法令嚴明,屢破要案,難道侯爺對此另有看法?”
關畔獨善其身,最怕牽扯進這些朝堂爭斗里,此刻眼觀鼻鼻觀心,只做個木偶泥塑。
蘇晏本就沒指望他配合,轉而又向刑部尚書王提芮道:“侯爺許是更信任刑部。尚書大人意下如何?”
王提芮雖不吃他渾水摸魚這一套,但出于公義,仍表態(tài)道:“一切看陛下的意思,刑部責無旁貸。”
往常大案三司會審,都察院亦有權參與判決。主官左、右都御史也是厲害的嘴炮,只是之前被賈公濟壓了風頭。如今賈公濟被免職,這兩位的存在感就凸顯了出來,一個躍躍欲試地想要加入戰(zhàn)斗,另一個受了衛(wèi)家的好處,竭力轉圜。
于是御史們更加明顯地分成了兩派,一派以有心糾察與整肅官紀的右都御史為首——蘇大人的新朋友,參加過公審大會的御史楚丘便是其得力干將。
一派以與衛(wèi)家暗中交好的左都御史為首。雖說附和他的言官人數(shù)不及前者多,但左都御史比右都御史官職略高,還是能官大一級壓死人。
于是言官們開始內(nèi)戰(zhàn),建言的建言,駁斥的駁斥,又一次在朝堂上吵翻了天,把好端端的朝會秩序又給攪亂了。錦衣衛(wèi)們不得不以金瓜的長柄敲擊地面,才將聲浪壓下來。
蘇晏偷偷朝景隆帝攤了攤手,表示不關他的事,是他們自己吵起來的。
景隆帝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卻藏了絲笑意。他清咳一聲,場中當即安靜下來。
“蘇晏與豫王誤招了通緝犯做侍衛(wèi),不知者無罪。咸安侯與奉安侯身為國之重臣,無確鑿證據(jù)也不宜搜查侯府。此事兩邊都不必再提�!�
皇帝發(fā)了話,看似兩邊不偏不倚,但蘇晏心里清楚得很——這桿稱明顯是偏到他這邊的,畢竟他與荊紅追相處一年,衛(wèi)家有心收集下,定能找到不少證據(jù);而他對衛(wèi)家門客中藏有奸細的指控,與其說是“風聞”,不如說只是猜測。
猜測七殺營與真空教的重要人物,就藏身在那些門客里,但他目前還沒有拿到實證。
等于皇帝拿他的一個“風聞奏事”,換了衛(wèi)家對他的一個實質性指控。同時還順他的口風把豫王拉下水,給他保駕護航。
蘇晏心里又感動又感激,朝皇帝行禮道:“臣遵旨�!�
衛(wèi)演和衛(wèi)闕還能怎樣呢,也只能跟著“臣遵旨”了。
蘇晏又老話重提:“可是陛下,臣昨日的復命尚未完成,才說到衛(wèi)家的第十條罪行。這個,做事有始有終,要不就讓臣把剩下那二條說完?”
——還彈劾?!衛(wèi)演和衛(wèi)闕只恨不得撲過去撕了他。
面對滿堂(因為他而餓過肚子的朝臣們)不善的目光,蘇晏干笑一聲:“很快!今日很快。下官保證,兩刻鐘內(nèi)一定說完,絕不違了皇爺新下的諭令�!�
第232章
變數(shù)太多難料
城東延福寺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古剎,香火鼎盛,因展覽過血經(jīng)而聲名愈熾。
這一日延福寺大早就閉山門、掃山道,不接待尋常香客與游人,專心迎候貴妃娘娘的鳳駕。
辰時末,鳳駕前呼后擁地過了山門,衛(wèi)貴妃改乘六人抬的肩輿,拾階進入寺廟的大殿前,方才在宮女們的攙扶中下了地。
延福寺的主持帶著僧人們親自相迎。衛(wèi)貴妃在大雄寶殿里上香、禱告后,一眾僧人便齊坐在殿內(nèi)為她的母親誦經(jīng)祈福。
誦經(jīng)時間頗長,自然不能讓貴妃干等著,主持便將她請入一間布置精美的靜室稍微休息,等誦完經(jīng)舉行祈祓儀式,再請她來前殿。
僧人離開后,衛(wèi)貴妃朝隨侍的阮紅蕉使了個眼色。
阮紅蕉心領神會,打發(fā)侍衛(wèi)與宮女們攔在各個方向的通道上,禁止任何人接近,自己與貼身婢女則寸步不離地守在靜室門口。
衛(wèi)貴妃滿意地點了點頭,推門而入,反手下了門栓。
她撫了撫云鬢,又檢視過自己的衣衫與裙裾,心底一股忐忑感油然而生,正如初次入宮去見皇帝的那天。
轉過屏風,隔著珠簾,她看見了正在筵席上打坐的白衣男子。男子面前置琴、身側燃香,背后窗紙上繪著云霧縹緲的靈山飛瀑,襯得他仿佛不似凡人。
衛(wèi)貴妃癡癡地看了一會兒,方才回過神,咬著嘴唇喚道:“先生�!�
鶴先生睜開雙眼,朝她微微一笑:“娘娘安好。”
-
守在門外的阮紅蕉沉吟片刻,招手叫婢女過來,附耳道:“你去替我向蘇大人家小廝傳個話,就說……‘鳳鶴會東寺’。出去時自然點,別引人耳目�!�
婢女點點頭,默念牢記后,又不放心地叮囑了聲:“姑娘一個人小心,婢子去去就回�!北戕D身離開了。
阮紅蕉本不覺得如何,被婢女這么一關心,反倒有點緊張了。她暗想:做都做了,干脆做到底,找機會去聽聽他們說了些什么。
她繞著靜室外圍走了一圈,見門戶緊閉無懈可擊,又貼在窗紙外聆聽,聽不清里面的動靜,只得皺眉另尋良策。
-
奉天門的朝會上,蘇晏把他所彈劾的最后兩點說完,還真只用了兩刻鐘。
“……伏望陛下聽臣之言,察衛(wèi)氏之奸,為天下除賊。衛(wèi)氏一族蠹國已久,其勢力盤根錯節(jié)牽連甚廣,臣請立專案組嚴查,主犯置以專權重罪以正國法,從犯諭以致仕削籍以全國體。內(nèi)賊既去,則朝政可清矣!”蘇晏伏地向御座行了大禮。
蘇晏長跪不起,青色朝服上所繡的神獸獬豸怒目圓睜。景隆帝沉默地注視著他的背影。
場中一時間鴉雀無聲,官員們似乎都在觀望與等待,又似乎正醞釀著一場席卷朝野的風暴。
“陛下,臣有話要說�!毙滩坷芍凶蠊忮稣玖顺鰜�,“蘇少卿所彈劾的衛(wèi)家罪行,其來源并不可靠!”
眾人聞言,吃驚地望向他。
左光弼繼續(xù)道:“之前蘇少卿舉辦的公審大會,大家應該都知道,其中最重要的一個人證,就是奉安侯的內(nèi)弟萬鑫。此人不僅揭發(fā)真空教陰謀,連帶也檢舉了衛(wèi)家,向蘇少卿提供了大量的證詞與情報。
“——蘇大人,我說得沒錯罷?”
蘇晏站起身,平靜地說:“不錯�!�
左光弼微微冷笑,提高了聲量:“諸公可知,那萬鑫已經(jīng)瘋了!”
“瘋了?”
“真的假的,如何就瘋了?”
御史楚丘當即挺身而出:“公審大會當日,你我同在場上,那萬鑫神智清醒、言辭清晰,并不是個瘋子。左大人何出此言!”
左光弼望著昔日好友。道不同不相為謀,從今往后,便是政敵了——他在心里遺憾地嘆了口氣。
“萬鑫自從被北鎮(zhèn)撫司秘密逮捕,就一直關押在詔獄內(nèi)。本官拿著刑部文書前去提人,北鎮(zhèn)撫司卻諸多推諉搪塞,只不肯放人,這是誰的授意,應該不用本官多說罷?”
左光弼轉而目視蘇晏:“這萬鑫任由你們捏扁搓圓,自然是想要什么供詞,就有什么供詞。北鎮(zhèn)撫司有的是整治犯人的陰招,他熬不過被逼瘋,也在情理之中。
“蘇大人,倘若本官是在撒謊,就請你把萬鑫放出來,讓諸公親眼一見,看究竟瘋是沒瘋!”
蘇晏面沉如水。
萬鑫的確瘋了,但瘋在提交了證詞之后,瘋在衛(wèi)家與鶴先生的設局里。自從在阮紅蕉所傳遞的情報與她的性命之間選擇了后者,他就知道這一刻必然要來。
左光弼逼問:“蘇大人為何不應答,是默認了本官所言屬實?”
“……我愧對萬鑫�!碧K晏沉聲道。
群臣當即嚶嚶嗡嗡地議論起來,蘇晏提高了聲量:“我答應過萬鑫,要保證他的人身安全,還說過如今詔獄對他而言是最安全的地方。為了讓他能夠活著出堂作證,我沒讓刑部把人提走,擔心他在轉移的半途遭遇暗算。但百密終有一疏,對方?jīng)]有選擇殺人滅口,而是用了另一種更加陰毒的招數(shù)。
“萬鑫在提供了供詞之后,被人藥瘋,這是專案組的工作失誤,作為組長我理當對此負責。
“但他提供的證據(jù)是有效的,因為這些都不是孤證,另有許多證物與受害者可以互相驗證與補充。這個叫做‘證據(jù)鏈’,就像鐵鏈環(huán)環(huán)相扣,并不因其中一環(huán)有瑕,而全盤否定了其他環(huán)。
“另外,弄瘋了萬鑫的人是受誰指使、如何潛入的詔獄,北鎮(zhèn)撫司中是否有其內(nèi)應,我還會繼續(xù)追查到底,還萬鑫一個公道!”
證據(jù)鏈?在場的刑官們琢磨著這個新鮮詞兒,覺得頗有些意思,不禁微微頷首。
的確,孤證不立。萬鑫的供詞是個重要證據(jù),卻并非唯一證據(jù)。
但左光弼仍咬著這點不放:“證據(jù)來源不明,最重要的證人也神智不清。依本官看來,蘇少卿對衛(wèi)家兩位侯爺?shù)膹椲�,有借案攀咬之嫌疑,其言不足以取信,還望陛下明察!”
“勛戚重臣不可任人輕辱誣陷,望陛下明察!”不少官員紛紛下跪,聲援衛(wèi)家。
“陛下,衛(wèi)氏惡行累累有目共睹,請誅國賊,以正綱紀!”另一些官員也叩首請愿。
景隆帝緩緩開口:“此事……閣老們怎么看?”
首輔李乘風剛想說話,喉嚨痛癢難當,又捂著手巾咳嗽起來。
次輔焦陽搶先說:“茲事體大,不可草率定奪,陛下不如派人另行察查�!�
景隆帝道:“焦次輔的意思是,也立個專案專查?”
焦陽一聽,擔心又讓蘇十二當了組長,忙補充:“蘇少卿與衛(wèi)侯素有私怨,恐不能持心以公,理當避嫌。”
景隆帝沉吟片刻,剛要開口,藍喜那邊得了小內(nèi)侍的傳話,小碎步移到御座邊上,低聲稟告:“皇爺,太后那邊有請�!�
“你讓人回話,說下朝后朕就去慈寧宮�!被实刍氐�。
藍喜為難地說:“太后急癥發(fā)作,請皇爺……一刻不得耽擱,立馬就過去�!�
景隆帝不再說話。藍喜躬身低頭,不敢看天子的臉色,只從加深加重的呼吸聲中聽出,圣心不豫。
短暫的沉默后,皇帝起身道:“——散朝!”
-
這場跨了兩日、牽涉人員眾多、聲勢頗為浩大的彈劾,雙方各執(zhí)一詞、互相攻訐,最后皇帝沒有任何表態(tài)就宣布退朝,有那么些虎頭蛇尾的意思。
蘇晏混在退朝的人流里通過金水橋,邊走邊推測:藍喜究竟向皇爺稟報了什么,才使得今日朝會草草收場?
豫王從后方大步趕上,對他附耳道:“母后急召,我也要去慈寧宮探望。待會兒上了馬車,你就直奔回家哪兒也不要拐,你府上有我留下的侍衛(wèi),附近也有皇兄暗中派來的錦衣衛(wèi),比較安全。”
蘇晏點頭,真心道謝。
豫王不放心,又叮囑:“今日之后,你要格外小心。獸類在遇險反撲時,最為兇殘�!�
蘇晏再次點頭,微笑道:“王爺放心,下官惜命得很,行事一定慎之又慎�!�
豫王情不自禁地抬手,想摸摸他的臉頰,但還是忍住了,中途縮了回去。
“我走了——”豫王說完,轉身逆著人流,在朝臣們的側身避讓中,向巍峨堂皇的深宮大殿走去。
他的背影雄拔傲岸,卻又顯得寂寥,像卸甲的凋兵、孤旅的征人。蘇晏怔怔地看了片刻,驚覺出神,忙收回視線,揣著一顆五味雜陳的心,回到了自家的馬車上。
今日駕車送他上朝的是蘇小京,比蘇小北活潑也孩子氣,見狀調侃:“大人怎么魂不守舍的,難道是打嘴仗打輸了?”
蘇晏輕嘆一聲:“變數(shù)太多,輸贏難料。”
蘇小京揚鞭催馬,輕快地道:“大人有本事,運氣也好,每每都能化險為夷,這次也不例外�!�
“你就這么相信大人我?”
“當然啦。與其擔心大人打輸,不如多考慮考慮今晚吃什么,小北哥最近老愛蒸包子,快把我也吃成個包子了。要不,今晚我們吃烤羊排吧……”少年清亮快活的聲音,隨著馬蹄與車輪聲遠去。
-
剛推開家門,蘇小北就聞聲而動,從門房里迎出來,說道:“大人,有個事兒,看樣子還挺急要�!�
“什么事?”
“包子蒸壞了?”
蘇晏與蘇小京同時問。
“去去,自己去廚房拿包子吃,別妨礙我和大人說正事�!碧K小北把蘇小京攆走了。
他先把大門關緊,拉著蘇晏走到廳中,方才說道:“阮行首的貼身婢女,就是之前非要和我換黃豆醬的那個,今早又來傳話了。因為大人不在,我僭越收了紙條,就等大人回來�!�
蘇晏道:“我上次叫阮姐姐注意安全,別再偷傳消息,她怎么就不聽呢。”
蘇小北將紙條遞給他:“阮行首有阮行首自己的想法,就算大人也左右不得�!�
蘇晏接過紙條,展開看,上面只有五個字:鳳鶴會東他稍一思索,皺眉道:“衛(wèi)貴妃好大的膽子!竟干出這種荒唐事,她是被豬油蒙了心?”
蘇小北問:“衛(wèi)氏干了蠢事、荒唐事,大人不樂見么?敵人出昏招,難道不是我們的好機會?”
蘇晏嘆道:“要是不涉及皇爺?shù)念伱妫易匀粯芬��!?br />
蘇小北不太明白,又問:“那我們要不要抓住這個機會?”
“機會自然不能錯過,但得找個更合適的切入點,容我想想……”
第233章
不如且去沾泥
慈寧宮。
隔著紗幔,榻上的人影看不分明,只能聽見太后沉凝的聲音從帷幄后方傳出;“皇帝來了�!�
“是。”景隆帝坐在榻前的圓凳上,問,“母后身體如何了?”
太后又問:“城兒呢?”
“——兒臣在此。”豫王大步走進寢殿,朝皇帝行過禮,在另一側的圓凳上落座,“母后急召,兒臣片刻不敢耽擱�!�
“把簾子卷起來吧。”太后說。
當即有宮人上前卷起簾子,掛在玉鉤上。太后斜倚在墊高的床頭,面上并無病容,神情卻郁郁寡歡。她平日妝容華麗精致,年過五旬看起來只像四旬美婦,此刻卻鉛華盡卸,顯露出眉梢眼角難以抹平的細紋。
景隆帝見狀有點意外,卻又仿佛早有預料,問道:“不知母后所患是何急癥?朕傳了太醫(yī)院的汪院使與另兩個院判過來,好給母后仔細會診�!�
太后以手支額,微嘆口氣:“心病�!�
“什么心病,竟讓母后連妝容都不打理了?”豫王拖著凳子往前移了移,傾身端詳,“不過母后無需上妝也是美的,兒臣生得像母后,真是賺到了�!�
太后幾乎被他逗笑了:“貧嘴!什么時候才能穩(wěn)重、正經(jīng)起來,學學你皇兄�!�
“別,我可不敢學他�!痹ネ躅┝艘谎鄱俗幕实郏澳负笥惺裁葱牟�,不妨說出來,讓兒臣為您分憂�!�
太后道:“你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豫王想來想去,不太肯定地問:“哪位菩薩……還是仙君的生辰?母后信的神佛太多,恕兒臣實在認不清也記不住�!�
“盡給我插科打諢�!碧髴土P似的拍打了一下他的手背,“二十七年前的今日,我的妹妹倉促出嫁,嫁給了比她年長整整一輪的衛(wèi)演�!�
景隆帝與豫王都知道昔日秦王府之事。
當時,他們的母后正面臨側妃爭位的大危機。還只是秦王的父皇也同時面臨著危險與機遇——
秦王的長兄——銘太宗皇帝登基僅三年就病逝,并未留下任何子嗣。兄死弟及,太祖皇帝的其他十幾個兒子,就成了合理合法的繼任者人選之一。
去掉出身低微的、能力平庸的,也還有七位皇子對國器有一爭之力。
他們的父皇就是其中之一。
姨母的出嫁,換取到了整個慶州軍對秦王的支持。
慶州毗鄰韃靼部落,尚未完全歸順,常隨邊關戰(zhàn)勢搖擺不定,是鎮(zhèn)邊諸王費心爭奪的關塞勢力之一。當時慶州軍的統(tǒng)領,是衛(wèi)演的父親衛(wèi)途。
衛(wèi)途老而彌堅,能征善戰(zhàn)。正是因為與秦王府的聯(lián)姻,才使衛(wèi)途下定決心率部投靠,最終將他們的父皇護送上了龍椅。
從龍之功僅次于定鼎,可以說,衛(wèi)家功不可沒。
“妹妹出嫁的那天,拉著我的手說,‘大姐,我嫁給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好好的,繼續(xù)做秦王的正妃,讓隚兒或城兒當上世子。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出頭之日�!疫記得,那時她強忍著眼淚說話的模樣,也知道她早已有了心儀之人,卻為了我揮劍斬情絲�!碧竽抗怆鼥V,仿佛陷入久遠的回憶,“后來,衛(wèi)家果然不負她的期望。衛(wèi)演雖平庸,卻對她百依百順,衛(wèi)途也因此重新審視起你們父皇的分量,最終成為了將他推上皇位的力量中最為強大的一股�!�
景隆帝沉默良久,道:“母后,朕知道衛(wèi)家曾經(jīng)的功勞。所以這些年他們享盡了榮華富貴,想賜田加祿,朕允了,想把女兒送進宮,朕也娶了。整整二十年啊母后,朕對他們的諸多不法惡行都是從輕發(fā)落,甚至睜只眼閉只眼�?伤麄儏s不知收斂,越來越放肆,越來越貪婪,難道非要將江山社稷拱手相送,才能抵得上當年的功勞嗎?”
太后拍著榻面,異常嚴峻地叫了聲:“——皇帝!”
“……兒子失言,請母后息怒�!本奥〉弁俗尩�。
太后深吸口氣,再度開口時,從聲音里顯出了蒼老:“我分得清孰輕孰重!今日與你說這些,是希望你不要把事情做絕,給衛(wèi)家留一條生路。我也會親自告誡他們夫妻倆,適可而止,能保一世榮華已是天恩浩蕩,不可再貪圖其他。”
“那么之前所犯下的罪行呢?母后可曾看過言官們上疏歷數(shù)的罪狀,那些枉死的百姓——”
“百姓有億萬萬,”太后打斷了皇帝的話,“可我只有這么一門親戚!”
景隆帝不再說話。
眼看雙方的氣氛有些僵持,豫王打圓場道:“母后護短,皇兄難道不知?小時候我們倆同信王打架,無論起因是什么,母后哪次不是護著我們,與他母親針鋒相對?”
太后不太滿意地瞪了豫王一眼:“什么護短,我那是護犢子!如今也一樣。二皇子將將滿周歲,他需要一個在后宮能說得上話的生母,也需要一個在朝堂上能站得住腳的母族。把這些都剝奪了,讓昭兒將來如何立足?”
“立足?”景隆帝慢慢琢磨著這兩個字的分量,“他是庶子,又是幼子,能立在何處?或者說,母后希望他立在何處?”
“皇帝!”太后沉痛地說,“人家瓜蔓上長了一大串,尚且挑挑揀揀,留下最大最甜的做種。你這兒就生了兩顆,怎么就不挑不揀,先長哪個就留哪個了呢?萬一這個又酸又苦,另一個又被你提前剔除了,來年還能有什么收成?”
景隆帝沉默良久,道:“母后的喜惡,真是十五年如一日啊。”
“看脾氣、看學業(yè)、看心性,母后的眼光都沒偏差到那里去,你再看看最近出的石柱這事,還不能證明當年所求的卦象應驗了么?”
“卦象?什么卦象?應驗了什么?”豫王好奇地問。
景隆帝搖頭:“鬼神之言,姑妄聽之,不可盡信。”
太后說:“無論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豫王還想追問,太后朝大宮女瓊姑使了個眼色。瓊姑當即將豫王請到一邊,小聲道:“王爺莫再追問太后,觸痛了她的傷心事。”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告訴我�!痹ネ鯃猿�。
瓊姑無奈,只好簡單說道:“先章皇后剛入宮時,太后第一眼見她就驚怒不喜,蓋因她生得酷似先帝的側妃莫氏。”
“莫氏?信王與寧王的生母,當年與母后爭正妃之位的那個?”
“正是。太后特地打聽了先皇后的生辰八字,竟與莫氏死的那日一模一樣,連時辰都分毫無差——”
“等等!”豫王打斷了瓊姑的話,“我聽說莫氏事發(fā)后被父皇幽囚,抑郁而終,被仆役發(fā)現(xiàn)時都死了兩三天了。母后如何知道她死的準確時辰——”
豫王忽然消了聲,眼神變得深邃難測。他想到了唯一的可能:莫氏其實是死在他母后手中……
瓊姑只當作沒聽見,接著道:“太后寢食難安,還找了大師來卜卦,卦象也很不好。太后本想打發(fā)先皇后出宮,但皇爺對她的性情、為人與學識都頗為滿意,最終還是定下了她的正宮位分。大婚那夜,太后托病不出面,其實喝了很多酒,喝醉后一直咒罵莫氏,又顛來倒去地同三殿下說話……”
“三殿下……你是說,我早夭的三哥?”豫王詫然道,“母后始終記掛著他……”
瓊姑紅著眼圈,嘆氣:“那是太后最大的心病。三殿下的夭折,莫氏是罪魁禍首。試想,殺子仇人的轉世又要嫁給她的另一個兒子,還生下一個長相肖似的孫子,她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轉世之說虛無縹緲,我不信�!痹ネ鯎u頭。
“可太后信!奴婢也信。”瓊姑道,“而且奴婢知道,太后只要看著太……那張臉,就會想起先皇后,想起莫氏,想起早夭的三殿下,對她而言每時每刻都是煎熬!”
榻旁,太后握住了皇帝的手,懇切地說道:“隚兒,母后也沒強求什么。只是希望再多等幾年,等二皇子長大,你再對比看看是什么情況。倘若在此之前,他的母族就因獲罪一蹶不振,那他就真的一點盼頭也沒有了。同樣是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受,難道你不懂么?”
景隆帝任由她握著手,依然不吭聲。
太后近乎絕望地說了句:“我當初選擇你做世子,不僅僅因為你更年長、更適合!”
這句脫口而出話,與沒說出口的潛臺詞,像支利箭穿透了皇帝的心。
不僅僅因為你更年長、更適合——更因為我在兩兄弟間偏愛你。所以我不得不承受“手心手背都是肉”的痛苦與愧疚,承受你弟弟對我的隱怨與不滿。如今作為報答,你就不能多看重幾分你的小兒子么?
皇帝的臉微微泛青,又轉為了毫無血色的蠟白。他先是以極大的力氣,將太后的手捏得咯咯響,很快又松開,火燎般收了回來。
有那么一瞬間,他用難以言喻的目光瞥了一眼正在與瓊姑說話的豫王。那目光里似乎藏著某種深切的痛楚,又似乎只是既成事實的漠然。
他用平淡的語氣回答:“母后恩情,兒子無以回報,理當聽從母后的忠告�!�
“那么對衛(wèi)家的諸多彈劾,又該如何處置?”太后問。
皇帝咬緊的牙根驟然松開,似有似無地笑了一下:“自然是全數(shù)駁回�!�
“又該如何回復臣子的質疑呢?”太后又問。
“這一點,母后不是因為教過兒子了么?”皇帝說,“‘朕只有這么一門親戚,此事不必再提�!�
太后欣慰地笑了。她疼愛地拍了拍皇帝的手:“母后沒有白疼你。眼下你姨母病得不輕,著實也經(jīng)不起刺激,等她病情稍有好轉,母后親自去訓誡她和她丈夫,讓衛(wèi)家多多收斂,莫要再使你為難。”
皇帝起身,拱手道:“兒子就不多打擾母后歇息了,母后萬安,兒子告退�!�
豫王從瓊姑處了解完舊事,見皇帝告退,想了想,也行了告退之禮。
出了慈寧宮,他大步追上皇帝,促狹似的打量對方平靜中透著沉郁的臉色:“皇兄,母后為了對你說體己話,還故意把我支到一旁。此刻該擺這副臉色的應該是我才對,怎么相反了呢?”
皇帝停住腳步,轉頭望向豫王。
豫王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目光毫不退縮地迎擊而上。
皇帝審視了片刻,忽然抬手,拈下豫王肩頭的點點飛絮�!帮w絮惱人,但也說明春到了�!彼f。
“可不是,萬壽節(jié)都過了,皇兄又老了一歲。”豫王答。
皇帝沒同他計較,反而淡淡地笑了笑,彈掉了指尖的柳絮:“此物看似潔白如雪,卻輕薄得不堪一觸……若使化為萍逐水,不如且作絮沾泥。去它該去的地方罷!”
被捻成團的柳絮落到了地面,很快就與草葉泥土混做了一處,也不過是個普通種籽而已。
豫王若有所思地望著那團柳絮,嗤了一聲:“越是應有盡有,就越愛端著、越矯情�!�
第234章
他絕不能出事
延福寺內(nèi),某間靜室的門悄然開啟。阮紅蕉迎上去,托住了衛(wèi)貴妃向前伸出的手。
衛(wèi)貴妃邁過門檻,長長地吐了口氣。
從她進入靜室到這會兒出來,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一個時辰。阮紅蕉不動聲色地打量她,發(fā)現(xiàn)她衣衫整齊,鬢發(fā)絲毫未亂,雙目卻秋波漣漣,臉頰上泛著春情未褪的潮紅。
饒是她久經(jīng)人事,也一時沒能確定,這兩個孤男寡女暗處一室,究竟有沒有共赴巫山?
她猶豫了一下,低聲問:“娘娘這下是要再去大殿,還是回宮?”
衛(wèi)貴妃偏過頭看她,難以平息的熱切仍在眼底蕩漾,連聲調也透出一縷亢奮的余韻:“你說,對一個女子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阮紅蕉順著她的心思猜測:“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衛(wèi)貴妃搖頭:“那只是錦上添花。本宮終于想明白了,為何要將自己的人生押在某個男子身上,去賭一個虛無縹緲的永不變心呢?哪怕對方是皇帝,也不值得。倘若天底下還有男子值得本宮去信賴與托付,那么如今只有一個人——”
是……屋里的鶴先生?阮紅蕉以目視門。
衛(wèi)貴妃再次搖頭:“是本宮的親生兒子,昭兒�!�
“鶴先生說得沒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本宮若不能拋棄雜念,專心致志地去為昭兒鋪路,若心中還有諸多顧忌與放不下,最后就會落得兩手空空�!彼皖^注視自己指尖鮮紅的蔻丹,在蔥白似的指頭上像一片片無人憐惜的落英,“我在宮里不敢染這么正的紅色,因為太后喜歡用這個顏色。
“太后喜歡什么,無需吩咐,就有人巴巴地去置辦,從千里迢迢送至京城的瓊花,到進進出出宮門的和尚道士。她那國事為重的兒子,對此發(fā)過一聲責難么?卻偏偏對我母族苛刻如斯。歸根到底,母子才是真正的一心人��!”
衛(wèi)貴妃忽地輕笑一聲:“本宮對你說這個做什么。你一個煙花女子,這輩子恐怕都不會有個能上臺面的兒子,也就省了這方面的籌謀與心血了�!�
阮紅蕉心底恨苦得泣血,面上卻帶著無所謂的神色:“娘娘說的是。奴家這般出身,只求一生衣食無憂,哪里還管得了什么子嗣,萬一懷上了,還得愁著怎么處理掉呢�!�
衛(wèi)貴妃含笑道:“本宮看重你,就是因為你識時務,擺得對位置。你幫本宮辦成一件事,我便消了你的賤籍,賜你個貴女的身份�!�
阮紅蕉像是被這意外之喜砸暈了頭,驚道:“娘娘!奴家何德何能,竟得此大恩……必肝腦涂地以報!”
她順勢下跪,朝衛(wèi)貴妃不斷叩首謝恩。衛(wèi)貴妃按住了她的肩膀,說:“本宮的話還沒說完�!�
阮紅蕉感激涕零:“請娘娘示下�!�
衛(wèi)貴妃道:“這件事說難也難,說不難……依你的手段,此事交予你再合適不過,只是要冒滿門抄斬,甚至株連九族的風險,你敢不敢?”
阮紅蕉先是一怔,隨即面上涌起決絕之色:“富貴險中求。像奴家這般低賤身份,哪天人老珠黃無人捧場了,怕是連頓飽飯都吃不上。再說,奴家有什么滿門可言?父母生前賣我,哥哥犯法被流放,族人以我為恥,我還管他們性命?不如放手一搏!”
衛(wèi)貴妃滿意地點點頭,扶起她,從袖中摸出一個小瓷瓶,放在她手中。
“這是什么?”阮紅蕉問。
衛(wèi)貴妃反問:“你可知石柱讖謠之事?”
阮紅蕉猶疑地道:“奴家聽過市井上的一些流言……不過娘娘放心,此事太過荒謬,大多數(shù)百姓都不會相信�!�
她所說的,與事實情況正相反,大多數(shù)百姓都熱衷傳謠與添油加醋,說得有鼻子有眼。
衛(wèi)貴妃此刻已不在意,她有更加緊要的事要籌劃。
“這件事,太子正在調查,哼,賊喊捉賊而已。但他必須做出點成績給他父皇看,為此不惜得罪戶部,審查了不少涉及義善局的官員。有官員心虛,想方設法去打通太子的關節(jié),所暗送的珠寶、美人都被太子留作了賄賂的證據(jù),正所謂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阮紅蕉道:“看來太子年紀雖輕,卻是軟硬不吃�!�
衛(wèi)貴妃道:“哪有無懈可擊的人,何況他才十五歲。今夜太子就在義善局查閱資料,并未回宮,正是你的大好機會�!�
“奴家該做什么?”阮紅蕉問。
衛(wèi)貴妃附耳說道:“今夜你便是那投井官員的女兒,去私下求見太子,說父親臨死前曾將內(nèi)情告知與你,所以你要找太子為父親伸冤。以這個理由,太子一定會見你�!�
阮紅蕉邊聽邊點頭:“奴家不僅要見到太子,還要想法子與他獨處……那么這個瓶子里?”
“蛇毒�!毙l(wèi)貴妃話音森冷,“只要你能在他身上抓出一道傷口,此毒沾染上去,見血封喉。”
阮紅蕉聽得心驚肉跳,極力控制著不露出異色,低笑道:“娘娘說得對,奴家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奴家雖是個弱女子,可抓傷過不少孔武有力的大漢,偏偏他們還求之不得,恨不得多挨幾下呢。”
衛(wèi)貴妃勾起紅潤的嘴角:“你的本事本宮如何不知。太子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必然更容易中招。事成之后,本宮會派人接應你,從義善局下方的密道離開。再弄一具少女尸體在太子旁邊,做為父報仇、同歸于盡的布置。如此一來,那朱賀霖不僅命喪九泉,名聲也盡毀�!�
阮紅蕉接口道:“且百姓又多了更離奇的談資,屆時還有誰會再去談論石柱之事呢!”
衛(wèi)貴妃握了握她的手指:“你真是本宮的知心人。”
阮紅蕉暗道:只怕我這知心人,一旦成事,死得比誰都快。
“娘娘放心,奴家定不辱使命。”她收好瓶子,重又扶住了衛(wèi)貴妃的手,同往大殿方向走去。
宮女侍衛(wèi)們見貴妃啟駕,未得傳喚,只能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
阮紅蕉心中有了決意,假作擔心:“奴婢忽然想起一事,幼年曾聽鄉(xiāng)人們說,蛇毒容易腐壞,天氣越熱越不易保存。這瓶中之毒能否撐到入夜不壞?”
“這個本宮就不清楚了,不過既然是鶴先生親手萃取與調制,想必也考慮到了這點。你回去后,拿活物一試便知�!�
“萬一試過之后發(fā)現(xiàn)失效,奴家再去哪里找同樣的蛇毒呢?可以直接找鶴先生么?”
衛(wèi)貴妃想了想,道:“當然找他。你這么一問,本宮忽然想起來,那只被鶴先生討要走的小耗子……原來如此,不是放生,而是殺生啊�!�
她掩嘴而笑,“虧得還是個居士,如此行徑……倒更有趣了。也是,他要真是個守清規(guī)戒律的,又怎會——”后半句咽回去不提。
“小耗子?”阮紅蕉腦中靈光閃過,“鶴先生養(yǎng)蛇?什么蛇,養(yǎng)在哪里?”
“他不怎么出門,許是養(yǎng)在侯府客房里吧,你去找過他,沒看見么?”
阮紅蕉搖頭:“未曾見。奴家怕蛇,還是別見的好�!�
衛(wèi)貴妃道:“有什么可怕。小時候界壁兒鉆過來條蛇,我給抓著尾巴一抖,骨節(jié)就散了架,賊麻溜……”她驚覺失言,忙咳嗽一聲,雍容地進了大雄寶殿。
-
一踏入閨房,阮紅蕉吩咐婢女:“給我煮一壺茶�!�
婢女當即架起紅泥小火爐,將壺盛滿水放在爐子上燒。
等水開的工夫,她又讓婢女去后院抓了兩只雞,先將其中一只公雞割破脖子,從懷中掏出那個瓷瓶,小心地抹上瓶內(nèi)帶泡沫的淡黃液體。公雞慘叫幾聲,沒多久就抽搐而死。
水冒泡了,阮紅蕉將瓷瓶丟進壺里,咕嘟咕嘟煮了好一會兒,才用筷子夾出來。
她又如法炮制了另一只母雞。母雞受驚嚇,拍打翅膀到處亂竄,半點事也沒有。
果然是蛇毒,煮開就失效了。阮紅蕉垂目思忖片刻,叫來貼身婢女,讓她等天黑就偷偷出門,去找蘇大人傳個話。
自己則重新更衣打扮,帶上那個瓷瓶,坐著馬車前往咸安侯府。
鶴先生竟敢挑唆衛(wèi)貴妃謀害太子殿下,此人絕不止是侯府門客這么簡單。阮紅蕉懷疑他的房間內(nèi)不僅有蛇、有衛(wèi)貴妃私送的求愛信物,恐怕也少不了能揭露其真實身份的東西。只要能找到這類東西,哪怕只是一張與同伙傳信的紙條,就能定他的罪。
事不宜遲,若是拖到今夜與衛(wèi)貴妃約定好的時間,她還未按計劃出發(fā)去義善局見太子,對方定然起疑。自己丟了性命事小,太子若是遇害,那才叫石破天驚的大事。
阮紅蕉乘坐的馬車消失在逐漸降臨的暮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