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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兩人朝錦衣緹騎抱了抱拳,押糧草車輛繼續(xù)前行。

    兩支隊伍擦肩而過時,運糧官甲難抵好奇地轉(zhuǎn)頭多看了幾眼,正好看見前輛馬車的車門打開,走下來一個頭戴三山帽、身穿御賜蟒衣的中年宦官,抻著雙臂舒展筋骨,發(fā)出唉唉的嘆氣聲。

    運糧官甲和乙再次對視了一眼,同做口型:死太監(jiān)!

    他們沒了多看的興致,匆匆押車走遠。在他們身后,蟒衣宦官走到后一輛馬車邊上,隔著窗子請示:“大人是要下車松快松快筋骨,還是繼續(xù)行進,前往靖北軍大營?”

    車窗內(nèi)傳出年輕男子聲音:“先趕路,入冬了天黑得快�!�

    蟒衣宦官應(yīng)了一聲,吩咐護衛(wèi):“繼續(xù)趕路。”

    一行車騎在斥候的帶領(lǐng)下,向著山嶺上的邊堡逶迤而去。

    -

    邊堡內(nèi),一座石塊與土塊壘做的平房,從窗戶間透出的燈光比其他房子亮得多。

    這便是靖北軍目前的主帳所在。

    當然,大軍正在邊境游擊中,并沒有固定的駐地,附近這幾座規(guī)模較大的邊堡也只是暫時的營地。

    曾經(jīng)的豫王府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華翎,如今成了新任的黑云突騎長。故而又重新提拔了一個親軍頭目,名喚“微生武”的二十來歲青年,原本是太原軍鎮(zhèn)的一名參軍,其父曾在十多年前的靖北軍服役過,從小耳濡目染之下,懷著滿心崇拜之情,死乞白賴地要給“靖北將軍”當親兵。豫王為了盡快融合這批分別來自太原、榆林與寧夏的兵士,便同意了。用了一陣子,感覺還不錯,小伙子忠誠又機靈,就是對他有點熱情過頭,需要時不時潑點冷水遏制一下。

    此刻,滿懷熱情而來的微生武敲了敲門,獲準后進屋,覿面便道:“將軍,果然還是來了!”

    豫王正在研究軍報,頭也不抬:“什么來了�!�

    “朝廷派的監(jiān)軍�!�

    豫王一挑眉,抬眼盯住了微生武。

    微生武被這飽含深意的詢問眼神扎了一下,撓了撓眉梢:“哨卡驗過文書與身份腰牌了,是京師御馬監(jiān)的掌事,黎滿。”

    豫王難掩失望地哼了聲。

    微生武知道自家將軍討厭被人掣肘,尤其是沒本事的外行人,便提議:“要不卑職先給他來個下馬威?他若是識相,不對軍務(wù)指手畫腳,或許還能留得一命�!�

    豫王把軍報翻過一頁,懶洋洋道:“隨便。”

    出了房門,微生武斜幾下眼珠,計上心頭,跑去問軍需官:“上次我們在草原上逮的那窩小狼呢?”

    軍需官答:“按您的意思養(yǎng)著呢,如今有點大狼的樣子了,今后馴好了,說不定還能當傳訊獸。”

    “借我兩頭。”微生武說著,進了狼圈,一邊咯吱窩下夾一頭草原狼,雄赳赳地走了。

    -

    負責(zé)接待的兵士對新來的監(jiān)軍大人及其護衛(wèi)頗為怠慢,給領(lǐng)到一處土窯洞前,呶了呶嘴:“邊境條件簡陋,諸位大人就屈就一下吧,總比露天搭帳篷好�!�

    黎滿本是御馬監(jiān)的掌事太監(jiān),在紫禁城里頤養(yǎng)慣了,哪里住過這等陋室,當即就要發(fā)怒:“這是人住的地方嗎——”

    接待的兵士不等他發(fā)完牢騷,干脆利落地回了句:“不是!”隨即拔腿走了。

    黎滿氣了個倒仰。

    卻見同行的那位大人帶著貼身侍衛(wèi),毫不猶豫地往土窯洞走去,忙不迭叫道:“大人何等身份,怎能住這種鬼地方……”

    不料對方頗為奇怪地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靖北將軍何等身份,他都能住,我怎么就不能?”這句問話語氣雖平淡,卻透著不容動搖的力度,黎滿被噎得一口氣梗在喉嚨,生吞雞蛋一樣咽下去。

    “黎公公若住不慣也無妨,可以另尋佳處,此處就讓與我吧�!睂Ψ綆еN身侍衛(wèi)進了窯洞,反手把破舊的木門給栓上了。

    黎滿沒轍,又不敢再在他面前發(fā)脾氣,只好吩咐隨從:“你們附近四處轉(zhuǎn)轉(zhuǎn),看還沒有人稍微像樣點的住處?”

    最后也不知黎公公尋到滿意的住處沒有,總歸人是走了。

    原本還有一隊錦衣衛(wèi)要守在窯洞前,也被勸散,理由是:“我這人愛清靜,身邊有個侍衛(wèi)足矣。你們一路奔波辛苦,各自好生安歇,明日再召集大家。”

    土窯洞前又恢復(fù)了平靜。窯洞內(nèi)的人伸了個懶腰,在貼身侍衛(wèi)的服侍下,稍微洗漱一下就準備上炕睡覺。

    吹滅了油燈,剛閉上眼,便聽見侍衛(wèi)低聲道:“窯洞外有個人偷偷摸近來,意圖不軌�!�

    他笑了起來:“這里是邊堡,到處是巡邏的士兵,外面那個人你見都沒見著,是怎么判定對方意圖不軌的?”

    “因為他不是一個人,還帶了兩只獸�!�

    “兩只獸……是羊嗎?說來這邊堡內(nèi)似乎養(yǎng)了不少羊,路邊都是屎粒子�!�

    “是野獸�!辟N身侍衛(wèi)面無表情地道,同時扣了兩枚碎石子在手,就要彈指射出窗縫。

    卻被自家大人拉住袖子:“不急,且看對方想玩什么花樣。”

    窗戶被人從外面悄悄打開,兩個獸影從窗口躍了進來,幽綠的獸瞳在黑暗中發(fā)光,呼哧呼哧地低吼聲伴隨著野獸的腥臊氣撲面而來。

    窯洞內(nèi)傳出一聲驚呼,隨即是坑里哐啷物體墜地的聲響,還有狼的低沉咆哮聲。

    微生武在窗外竊笑,等了好一會兒,方才慢悠悠地叫道:“公公,您沒事罷?卑職路過,似乎聽見了狼嚎聲,好心提醒一句——這里靠近北漠,草原狼多得很,還有熊,入冬便到處覓食,平日里可要小心了�!�

    他話音剛落,窯洞里就變得一片寂靜。

    微生武側(cè)耳聽,毫無動靜,懷疑屋里那太監(jiān)是被狼給咬斷了喉嚨,便一把推開了窯洞口那扇根本栓不牢的木門。

    一道劍刃無聲無息地刺出來,如同破開黑夜的太初的電光,抵在了他的咽喉上。劍尖上的冷意像一根冰錐釘進咽喉,微生武甚至來不及生出任何避讓或招架的念頭,腦中只剩三個字:我死了!

    空白過后,他才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微生武知道自己被戲耍了,抱著偷雞不成反蝕把米的羞憤,罵道:“死太——”

    窯洞內(nèi),一點火折的微光亮起,隨后燃成小團火焰,照亮了一名身披莎藍色外袍的青年書生的面容。

    最后一個“監(jiān)”字凍在喉嚨,被朔風(fēng)吹成個響亮的逆嗝。微生武張著嘴看燭光中的藍衣書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藍衣書生笑微微地問:“你來要本監(jiān)軍的命,是你們家將軍的授意?”

    微生武茫然地點了點頭,又立刻搖頭。他知道自己失手,恐要壞事,索性閉緊嘴一聲不吭,眼珠四下巡脧——只見兩頭半大不小的草原狼躺在墻角,不知死沒死;而那名持劍抵著他咽喉的侍衛(wèi),一張冷臉比雪原更凍人。

    藍衣書生又道:“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

    微生武攥了攥拳頭,想拔匕首,但出于習(xí)武者的本能,也知道自己在這道劍刃下根本動彈不得,一絲一毫勝算都沒有。他瞇起了眼,準備冒死大喝——有人冒充朝廷監(jiān)軍,行刺靖北將軍!來人,拿下刺客!

    卻不料對方下一句話啪的砸在了他臉上,令人猝不及防:“你去告訴朱槿城,就說我想問問他,這才剛拿回兵權(quán)多久,血腥味就傳到京城,是不是憋太久了,開葷開過了頭?”

    微生武面露厭惡之色:“你們這些米蟲一樣混吃等死的太監(jiān)知道個什么?慈不掌兵,那些人頭不砍、軍令不下,靖北軍根本不可能成為靖北軍!我們都擁戴將軍,你要是想向朝廷進讒言——你就去死!”

    藍衣書生被咒罵也不失風(fēng)度,仍面帶微笑:“誰說我是太監(jiān)?”

    微生武嘲諷地瞥了一眼對方的腰下位置:“也是,我又沒見識過閹人的惡心處——也許你養(yǎng)的這個漢子見識過�!�

    劍刃在割斷他的咽喉之前,被人用手指勾了一下,在他臉頰上彈出一道清晰的紅印子。藍衣書生用眼神安撫過心生殺機的貼身侍衛(wèi),對微生武正色說道:“大銘十三道監(jiān)察御史,在外巡按時有‘清軍’一職,師行則監(jiān)軍紀功,此乃國之法令。你藐視的是什么,是權(quán)宦干政,還是國之法令?”

    這下微生武終于變了臉色,咬牙道:“監(jiān)察御史……”

    他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殺一百個太監(jiān),卻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一個御史。

    他好像……真的給將軍惹麻煩了。

    藍衣書生用劍刃彈皮肉,似乎彈上了癮,轉(zhuǎn)眼微生武臉上又多了幾道紅痕,但他選擇生受著,一句咒罵或告饒的話也不說。

    等半邊臉頰腫成了豬頭肉,他才悶聲問:“御史大人尊姓大名?卑職好去稟報將軍。將軍還在房中看軍報,并不知外面發(fā)生了何事�!�

    藍衣書生想了想,說:“本官姓丟,名倪牧,也可叫我老牧。你若是為我做件事,我便不把靖北將軍的親兵頭目謀害監(jiān)軍之事上報朝廷,如何?”

    微生武不甘心,又不得不問:“什么事,御史大人先說,卑職也要看能否做到。”

    丟御史道:“你詳細與我說說,你家將軍是怎么一氣砍了二十幾個軍中大小將官的腦袋,又是怎么制定下兵可犯將的軍令的?”

    -

    夜深了,豫王正準備卷起桌面上的輿圖,又聽見幾聲敲門聲。

    門外,微生武悶聲道:“將軍還沒睡吧,卑職有要事稟報�!�

    “進來�!�

    門一開,豫王微怔:“你去掏馬蜂窩了?”

    微生武捂著自己紅腫的半邊臉,強忍羞恥:“朝廷派了兩名監(jiān)軍,副的是太監(jiān)黎滿,正的是個御史,丟倪牧�!�

    “……你說什么?有種你再給我重復(fù)一遍!”

    “丟倪牧,老牧�!�

    豫王抓起桌面的空茶杯,一下砸在他另半張沒捂著的臉上。

    過了幾秒鐘,豫王霍然反應(yīng)過來,兩三步?jīng)_上前:“是不是個俊美書生模樣的御史?”

    微生武捂著兩邊臉頰用力點頭。

    豫王哈哈大笑,一邊說著“他想丟就丟唄”,一邊大步流星地出了門,高大的身影沒入夜色中。

    第362章

    監(jiān)軍是哪個監(jiān)

    豫王急匆匆來到微生武所說的窯洞外,一眼便看見兩頭半大的草原狼,后腿用鐵鏈栓在樹干上,沒精打采地趴著,跟兩條挨了訓(xùn)的看門狗似的。

    他登時意識到自己的親兵頭目干了混事,暗罵一聲“杯子還是砸輕了”,上前敲門。

    門沒開。屋里的年輕男子聲線慵懶:“我困欲眠君且去,明日再來討人嫌。”

    豫王隔著門賠笑:“清河,清河你莫要生氣,這里面有誤會。我真不知來的人是你……那個愣頭青我已經(jīng)狠狠教訓(xùn)過了,回頭再讓他給你賠禮謝罪�!�

    屋內(nèi)男子道:“我若是沒帶阿追在身邊,這會兒可能已經(jīng)成了一坨狼糞�!�

    嚴寒天氣,豫王額上滲出冷汗:“是……是我的錯,我向你賠罪�!�

    屋內(nèi)男子語氣中隱隱有怒意:“王爺是否真打算來一個監(jiān)軍就殺一個,一直殺到皇上不得不答應(yīng)你的要求為止?”

    豫王道:“倒也不會如此極端,我會另想辦法�!�

    “還不夠極端?你重掌兵權(quán)不到一個月,兇名便已傳至京城,惹得朝堂物議紛紛,說你濫殺士官、峻整軍法,是為了清洗軍中異己,培植自身勢力,此舉不僅是對先帝心懷舊怨,更是對新君傲慢不臣�!�

    聽了朝臣們的嚴厲指斥之詞,豫王不怒反笑:“清河呢,又是如何想的?”

    “我想你……”屋里安靜了幾秒,隨即傳出一聲清喝,“想你他娘的趕緊去打一場勝仗,好叫那些嘰嘰歪歪的言官閉嘴!也不枉我和小朱斗智斗勇八百回合,好容易才出了京來給你當幾個月監(jiān)軍!”

    這哪是監(jiān)軍督戰(zhàn),分明是來助他穩(wěn)定局勢、掃除非議的。

    豫王朗聲大笑。

    他向前一步,傾身將前額抵在門板上,語聲低沉:“既然蘇御史這么說了,那我就只有提著阿勒坦的腦袋來見,方能對得起蘇御史的一片苦心�!�

    屋內(nèi),蘇晏盤腿坐在炕上,正喝著阿追剛煮好的姜糖水,聞言忽然嗆了一下,咳個半死。

    荊紅追忙給他拍背順氣。蘇晏一把握住荊紅追的手腕,嘶聲道:“他剛說什么?提著阿勒坦的腦袋……”

    “兩國交戰(zhàn),斬首敵酋,大人覺得有何不妥?”荊紅追反問。

    “……沒什么不妥,”蘇晏腦中有些混亂,喃喃道,“我就是覺得……兩國之間除了戰(zhàn)爭以外,或許還有其他的路子可走……”

    “什么路子,和談?”

    蘇晏搖頭:“我不是那種認為靠和談或納貢就能獲得和平的天真派,該打的仗必須要打……這么說吧阿追,你和你的隔壁鄰居因為利益之爭,今天他砸你的墻,明天你拆他的屋頂,你倆每天飯也不煮了、活兒也不干了,盡搗騰著怎么讓對方吃拳頭。你猜最后得益的是誰?”

    荊紅追想了想,說:“對門鄰居?”

    “可不是么!”蘇晏一拍大腿,“我們家阿追真是太聰明了,一點就透。無論韃靼還是瓦剌,都成不了最后的勝利者,遼東那邊還有個明面上歸附大銘、實際上貓在窩里猥瑣發(fā)育的女真呢!”

    荊紅追:不是很明白……但大人說的一定沒錯。

    蘇晏這下終于把自己從莫名的糾結(jié)中繞出來了:“北漠地廣人稀、氣候惡劣,我朝目前啃不下這塊硬骨頭,也沒必要去啃,能做到相安無事就可以了。

    “而兩國能和平共處靠的是什么?是強大國力的互相震懾,是能坐在一張桌子上分吃利益蛋糕。彼此一邊各取所長地合作,一邊互相爭奪資源。倘若有第三方也想來桌面分蛋糕——就聯(lián)手把他們踹下去。”

    荊紅追有些不解:“那么這樣的兩國,究竟是朋友還是敵人?”

    蘇晏笑道:“國家之間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這是外交術(shù)。百姓們其實并不在乎朝廷與哪國結(jié)盟、與哪國交惡,他們只求過安穩(wěn)的小日子,但一國之決策層必須站得更高,看得更遠。”

    “所以大人認為,依我朝與北漠目前的局勢,這仗是打還是不打?”荊紅追問。

    “當然要打!”蘇晏道,“弱國無外交。就要打到他們不敢再越界挑釁,打到他們不得不在桌旁坐下來,把切蛋糕的刀子遞給我們?yōu)橹�。�?br />
    “可我方才看大人的神情,似乎并不希望北漠汗王阿勒坦死在與大銘的征戰(zhàn)中?”

    “那是因為我覺得將來若是能一桌而坐,阿勒坦相對其他北漠首領(lǐng)而言會更好溝通,此人性情爽烈卻不乏智慧……”蘇晏后知后覺地回味過來,瞪向荊紅追,“你問這話什么意思?還擔心我惦記著與他那點萍水相逢的交情呢?”

    荊紅追一臉正直地答:“惦記不惦記都在自心,旁人問不著。屬下只是想提醒大人一句——門外的豫王走了。”

    蘇晏怔住,跳下炕去趿鞋子:“剛還在說話的,怎么忽然就走了?就算不想進來解釋清楚,也不打算與我見面打聲招呼?媽的,一個個都是顧頭不顧腚的混賬王八蛋�!�

    “——我不是。”荊紅追拿起披風(fēng)跟在蘇晏身后,冷聲說。

    蘇晏一邊開門覓知音,一邊安撫鬧情緒的小妾:“對對,不是,我們阿追最靠譜了�!�

    門外果然沒了豫王的身影,栓在樹干的兩頭狼也不知被誰帶走了。蘇晏站在深濃的夜色中左右觀望,聽見整個邊堡都喧鬧起來,風(fēng)中傳來人的呼喝聲、馬的嘶鳴聲,還有哐啷哐啷的器物撞擊聲。

    一名親兵匆匆跑來,對蘇晏抱拳道:“監(jiān)軍大人,將軍接到最新軍報,正調(diào)兵率隊出城,特命卑職來稟報一聲,請監(jiān)軍大人就在這邊堡中暫歇幾日�!�

    “要出兵了?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里?”蘇晏問。

    親兵以為他害怕,又道:“將軍已命親兵營留下護衛(wèi)大人。此地安全,大人盡可放心�!�

    蘇晏咬牙,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是、監(jiān)、軍,監(jiān)督的監(jiān)。他就這么把我甩在后方,叫我怎么監(jiān)?你去告訴他……算了,叫你跟他說也沒用。”

    “阿追!”他轉(zhuǎn)頭招呼最靠譜的貼身侍衛(wèi),“幫我更衣備馬,我們隨大軍出發(fā)!”

    荊紅追站在原地不動。

    蘇晏氣道:“放心,我沒打算沖鋒陷陣!你看我這胳膊腿,是能舞刀弄棒的人么?我們就隨后軍而行,若有戰(zhàn)役便取個合適地點觀戰(zhàn),哪怕做些后勤或聯(lián)絡(luò)的雜務(wù)也好。”

    荊紅追覺得可行,這才回屋取了一套便于行動的曳撒給蘇晏換上,氈帽、護耳、手套、長絨革靴一應(yīng)俱全,為防流矢還在曳撒外罩了件軟甲。

    他牽來兩匹馬,卻要蘇晏與他共乘一匹,另一匹挽韁并馳,說是天色太黑以防走散。

    蘇晏都由他,只要能隨軍就行。

    傳訊的親兵見勸不住,只好去請示上官——這會兒臉腫得難以見人的將衛(wèi)長微生武。

    微生武見好不容易開戰(zhàn)了,卻不能追隨自家將軍沖鋒陷陣,反要留守后方給個書生當保鏢,正在生悶氣呢,一聽說蘇晏堅持隨軍,簡直正中下懷,當即集合了親兵營來找蘇晏。

    蘇晏只裝作沒看見對方的腫臉,問他:“將軍何在?今夜調(diào)動了多少人馬,是什么行動?”

    微生武甕聲甕氣地答:“將軍已率前軍疾行出城,約莫出了十里地。此行只調(diào)動靖北軍的部分人馬,還有部分仍在附近的幾座邊堡,并未下令集結(jié)。具體行動卑職也說不好,只知前幾日將軍就頻繁接收斥候的軍報,每日研究輿圖,說要等待時機。今夜想是時機到了。”

    蘇晏懷疑這小子就算知道內(nèi)情,也不會輕易告訴自己。事關(guān)軍機,他沒多追問,只說:“我隨后軍出發(fā),自帶三百錦衣衛(wèi),無需你護衛(wèi)。你們是親衛(wèi)營,理當守在主將身邊。你帶隊即刻追上前軍,向?qū)④姺A明情況,就說不是你們擅離職守,是我以監(jiān)軍之名下的死命令�!�

    微生武見這新來的監(jiān)軍十分明事理,臉色當即好看了些,抱拳道:“多謝大人成全!卑職這便出發(fā),大人自己多保重�!�

    且不提豫王見到微生武后,恨不得拿長槊狠狠敲他腦門,但箭已出弦,戰(zhàn)機轉(zhuǎn)瞬即逝,時間一刻不能耽誤,只好再派傳令兵去后方叮囑蘇晏,交戰(zhàn)時絕不可接近戰(zhàn)場。

    以荊紅追武學(xué)宗師的境界,護住一個蘇晏不成問題——豫王如是想,第一次因蘇晏身邊有個忠誠強大的侍衛(wèi)而感到慶幸。

    蘇晏被荊紅追攬在身前,在黑夜中沿著曲折小路策馬而行,見前后全是騎兵,人銜枚馬勒口,行軍過程中幾乎沒有發(fā)出什么稍大的動靜,是軍紀嚴明的景象。

    他不禁想起,之前讓阿追拿住微生武時,逼著對方交代豫王剛治軍不久,就一口氣殺了二十幾名將官的原因。

    “像你這般坐不垂堂的文官,哪里知道軍中的陋習(xí)?平日訓(xùn)練枯燥,戰(zhàn)時又生死難料,有些將官便以虐待士卒為樂,打著練兵的旗號,把人糟踐得不如豬狗,士卒因此喪命的不在少數(shù)……若是死得痛快倒也罷了,可有些作踐人的手段實在太卑劣,你一介書生是聽都沒聽過,看也不敢看�!�

    “有多卑劣?”

    微生武冷笑著看他:“將軍第一次痛下殺手,親自砍了一名千總的腦袋,是因為撞見那廝帶幾名心腹輪奸新兵,還把人下身用鐵蒺藜棒戳爛了。”

    “……該殺�!碧K晏喃喃。

    “這種上虐下、老虐新的事兒,各軍中都不少見,只是輕重程度不同而已。將軍要徹除陋習(xí),命我等親兵在軍中密查虐待兵士、克扣糧餉的將官,嚴重者共計二十三人,于轅門歷數(shù)其罪行后,按軍法斬首示眾,令軍中風(fēng)氣為之一清。敢問監(jiān)軍大人,這血流得應(yīng)不應(yīng)當?”

    蘇晏深吸口氣:“我知道了,會如實稟報朝廷�!�

    “將軍因此定下法令:今后軍中再有人敢虐待士卒、克扣糧餉,輕則八十軍棍,財產(chǎn)充公,重則人頭落地。”

    “那個‘后隊斬前隊,士兵斬將領(lǐng)’的軍規(guī)呢,又是怎么回事?”

    微生武咧嘴齜了齜牙:“監(jiān)軍大人若是敢上戰(zhàn)場,自然會見識到……眼見為實不是更好?”

    朔風(fēng)撲面,寒冷刺骨,蘇晏感覺披風(fēng)前襟被人攏了攏。荊紅追將他的后背盡量貼近自己胸膛,附耳問:“大人在想什么?”

    蘇晏微微轉(zhuǎn)頭,用臉頰蹭了蹭對方溫暖的嘴唇,低聲道:“在想,這一趟來邊塞,深入豫王……朱槿城的靖北軍,于我而言或許會是一個影響重大的決定。”

    隔著久遠的時間洪流,隔著陳舊泛黃、語焉不詳?shù)氖妨�,隔著無數(shù)愛好者的探尋與爭論,那個于百戰(zhàn)黃沙中巋然屹立的軍神剪影,如今正將面目清晰地展現(xiàn)在他面前。

    第363章

    我?guī)闳ゴ蛘?br />
    天色蒙蒙亮,依稀可見遠處連綿的帳篷上空升起的陣陣黑煙。蘇晏站在山頭,手持從皇宮庫藏中順出來的、僅存的一個單筒窺筩,湊在眼前仔細眺望。

    火是在黎明前最深濃的夜色中燒起來的,伴隨著營帳間驚慌失措的叫嚷聲,在寂靜的山坳間傳出很遠。

    看那些營帳的制式,應(yīng)該是瓦剌的軍隊,深入大銘地界百余里,像是要繞開宣大防線,奔著太原軍鎮(zhèn)去。

    蘇晏一直尾隨后軍,并不清楚在敵營縱火而不被察覺,究竟是怎么辦到的。但他知道,豫王一定使了什么計謀。

    ——這個猜測在戰(zhàn)后得到了驗證。

    他見到了久違的故人——曾經(jīng)的陜西行太仆寺卿嚴城雪。

    因為卷入毒殺阿勒坦的案子,嚴城雪明面上被景隆帝斬首,是蘇晏用一招李代桃僵留下性命,送去了大銘秘密部隊“夜不收”。如今斯人改頭換面,成為夜不收的總旗——樓夜雪。

    事實證明,蘇晏向朱賀霖建議將夜不收也一并交給豫王打理,是個極為明智的決策。

    數(shù)日前,豫王就讓樓夜雪、霍惇帶著幾名夜不收的精銳,喬裝成逃難的百姓,被瓦剌騎兵抓進營地里,負責(zé)干臟苦累活。到了今日深夜,瓦剌人入睡后,他們悄悄縱火點燃帳篷與隨軍糧草,制造混亂,給了靖北軍可乘之機。

    當然,故人重逢這是后話了。

    目前蘇晏站在后方山頭觀戰(zhàn),見火勢兇猛、營地驚亂,靖北軍趁機對瓦剌營地發(fā)起了正面強攻。

    靖北軍騎兵制服以烏黑為底色,故而又稱“玄甲”,此刻萬騎奔馳,如同一支巨大的漆黑鋒矢,直直插向起火的瓦剌營地。

    領(lǐng)軍的豫王身穿玄色精鐵山紋甲,唯獨一縷盔纓與身后披風(fēng)色作雪白,手持長槊,凜然若神,所騎黑騏亦高大神俊不似凡馬,一騎當先沖在這支鋒矢的最前方。

    在沖進營地的瞬間,他將槊尖一劃,削斷了立在營門旁的神樹旗幟。這一劃,仿佛蛟龍張口時利齒閃過的一道冷光,連帶身后的整支隊伍,也似騰轉(zhuǎn)的龍身般活了過來,空氣中隱隱有風(fēng)雷咆哮。

    馬蹄踏在猝不及防的瓦剌士兵身上,利刃割裂皮肉筋骨,鮮血飛濺,慘叫聲直刺云霄。

    史書上的戰(zhàn)爭宏大卻緲遠,可當它以最真切與殘酷的姿態(tài)鋪陳在眼前,那種將一切生命碾壓成泥的力量,足以令人心神震顫。蘇晏屏息而視,一只手緊握窺筩,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抓住了荊紅追的胳膊。

    荊紅追以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溫聲道:“大人別緊張,目前局勢之利完全倒向我方�!�

    蘇晏將開口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聲帶繃得有些發(fā)澀,努力放松后說:“我不擔心豫王。眼下靖北軍占了先機,正是一鼓作氣的時候。只是……敵方若能在猝然驚亂后迅速反應(yīng),之后未必還能有這么一邊倒的局面�!�

    荊紅追眼力過人,此刻運真氣于雙目,無需窺筩,也能看清營地中的戰(zhàn)況。聞言點頭道:“大人猜測的對,你看瓦剌人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正在整合兵馬,舉動之間訓(xùn)練有素,不知將領(lǐng)是誰?”

    蘇晏想起豫王臨走前說,要去提阿勒坦的腦袋,所襲擊的這支瓦剌軍隊該不會真是由阿勒坦親率吧?

    他還沒來得及告訴豫王自己對將來國之外交的設(shè)想呢!

    但事已至此,戰(zhàn)爭的絞肉機開始運轉(zhuǎn)后,任誰都無法憑借一己之力硬生生將它止住。

    他只能繼續(xù)觀戰(zhàn)。發(fā)現(xiàn)瓦剌方面頂著靖北軍的強攻,很快就收攏整合了余部,并將部隊分為多股,交替掩護撤退。

    “敵一鼓作氣,我避其鋒芒,這個瓦剌主將有些門道�!碧K晏懷著復(fù)雜的心情低喃,“畢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大人覺得他們避開之后會甘心退走嗎?”

    “換作是我……不會�!�

    果然,瓦剌軍隊交替撤退了大約二十里,就在一條河邊停住了,與靖北軍前鋒遙相對峙,似乎想殺個回馬槍。

    荊紅追藝高人膽大,帶著蘇晏騎馬一路緊跟,甚至超越了后軍,在戰(zhàn)圈邊緣找了個制高點,繼續(xù)觀戰(zhàn)。

    只見靖北軍的數(shù)萬人馬也分為了三個軍陣:刀騎兵、火槍兵與騎射手。

    三撥軍陣在主將的指揮下,弓箭、火器與鐵騎相互配合著沖鋒,以大型軍鼓不同的敲擊節(jié)奏為變陣節(jié)點,波浪般來回沖刷。戰(zhàn)場上彈丸呼嘯,箭矢齊發(fā),喊殺聲震天。

    蘇晏睜大了眼睛,忽然抓住荊紅追的手叫起來:“我記起來了,這是南宋名將吳玠所創(chuàng)的‘疊陣法’!根據(jù)武器射程遠近不同,各部交替出擊,如海浪層層套疊,不給敵方喘息的機會……不,這是在‘疊陣法’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改良,用火器來彌補我大銘騎射不如北漠的短處。”

    北漠人從小在馬背上長大,天生騎射,弓馬嫻熟,可謂全民皆騎兵,而且還是一支來去迅疾、進退自如,機動性極強的騎兵大軍。

    大銘對抗北漠的辦法從來都是以守為主,沿著邊境修建長城,構(gòu)筑軍鎮(zhèn),每個軍鎮(zhèn)下轄幾十上百個邊堡,星羅棋布地遍布在各個關(guān)隘�?上н@種“連點成線”的防御策略,在抵御北漠騎兵時并未起到很好的效果。

    因為對方實在是太靈活了,不等大銘邊防衛(wèi)所出兵攔阻,就從邊堡與邊堡之間的空隙里快速切入中原腹地,如游刃入牛身。待到大軍集結(jié)完畢準備開打,他們也劫掠得差不多了,騎兵隊轉(zhuǎn)頭就跑,誰也追不上。

    朝廷對此一直頭疼得很,兵部那么多大佬,也沒能想出什么更好的制敵之法。畢竟人家的優(yōu)勢與長處明顯地擺在那里,祖先曾經(jīng)就是靠這樣的騎兵隊伍,幾乎打下了半個歐羅巴大陸。

    包括前世的蘇晏自己,跟幾個軍事發(fā)燒友琢磨來琢磨去,也沒琢磨出個更好的應(yīng)對之策。

    但豫王此役,仿佛在他眼前打開了另一扇窗戶——原來與北漠還可以這樣打!料敵先發(fā),主動出擊,以快制快,以騎制騎!

    以一人血勇帶動全軍,是猛將;

    以一人謀略指引全軍,是智將;

    以前人陣法融會貫通,是名將;

    而開創(chuàng)新的戰(zhàn)略思路,各種戰(zhàn)術(shù)運用就像指間的魔方一樣任意組合,信手拈來——是將戰(zhàn)爭化為藝術(shù)的天才軍事家。

    在靖北軍進退有度的沖殺與轟鳴呼嘯的火槍彈丸下,瓦剌騎兵紛紛落馬,傷亡無數(shù)。

    這場仗,我方邊進邊打,敵方邊打邊退,從山坳到河邊再到谷口,整整打了三個時辰。雙方五次接戰(zhàn),靖北軍節(jié)節(jié)破竹,卻始終沒能攻破對方核心,取得決定性勝利。

    荊紅追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一邊將干糧硬塞給蘇晏,一邊皺眉思考,明明占了上風(fēng),為何就是不能徹底擊潰敵軍?

    蘇晏追著戰(zhàn)圈跑了三四個時辰,正處于極度亢奮的精神狀態(tài)中,莫說不思睡眠,連吃食也不想進一口,最后還是荊紅追硬逼著他吃了兩塊餅子、一壺水。

    “因為瓦剌的那個主將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彼酶Q筩極目而望,可惜隔得太遠,實在看不清對方將領(lǐng)的模樣,“此人對戰(zhàn)況判斷精準,總能在最劣勢時扭轉(zhuǎn)局面,可以說是把草原騎兵的機動性優(yōu)勢發(fā)揮到了極限。換個稍微弱一點的將領(lǐng),早就被豫王重創(chuàng)了�!�

    “倘若此人真是阿勒坦呢?”荊紅追問,“戰(zhàn)場對決,刀槍無眼,他與豫王總有一個人要死在對方兵刃之下�!�

    蘇晏心猛地一沉,忽然打了個寒噤,咬牙道:“這場戰(zhàn)役,靖北軍必須贏,否則我大銘軍威盡失,更無士氣對抗北漠諸部,后患無窮!”

    他長長地“噯”了一聲,像矛盾過后松口氣,又像沉重的嘆息:“阿追,我很清楚,在家國大義面前,沒有私情可言。”

    說話間,戰(zhàn)場局面又生變化。

    瓦剌大軍邊打邊撤退,眼看已至兩國交界之處,再往北就是茫�;脑�

    地勢逐漸開闊,兩邊軍隊打著打著,也逐漸散開來。蘇晏催促荊紅追帶他追上前軍,一路擊落近身的流矢,還不時擊殺幾名落單的瓦剌騎兵。

    依稀看見前方疾馳的隊伍中豫王那身玄色盔甲,頭盔的白纓成了紅纓,背后白披風(fēng)也早已被血污染紅。

    蘇晏忽然領(lǐng)會了,豫王為什么要用白纓、白氅。

    或許是因為只有用敵人的鮮血將它們?nèi)炯t,才能讓這位絕世之將感受到一場勝仗所要付出的生命代價。

    那一瞬間,他想親手為豫王解下染血的戰(zhàn)袍,告訴對方——

    “前方有一支戰(zhàn)敗潰逃的瓦剌騎兵隊�!鼻G紅追忽然開口,打斷了蘇晏的思緒,“豫王率部追去了�!�

    蘇晏迅速調(diào)整心態(tài),說道:“阿追,我們再找個高處仔細看看。”

    但前方逐漸進入草原地貌,周圍地勢平坦,制高點不好找了。荊紅追略一思索,往北又疾馳了一段路,來到一處光禿禿的斷崖底部,接著棄馬,攜著蘇晏以輕功躍升至崖頂,四面掃視后,找到了前鋒軍中的豫王身影。

    這里離交戰(zhàn)的中心很近了,荊紅追叮囑蘇晏:“大人步步緊隨我,不可稍離。萬一有險情發(fā)生,哪怕大人不同意,我也會直接將大人帶走�!�

    蘇晏盯著白霜草原上那道黑色蛟龍般的身影,喃喃道:“似乎有哪里不對勁……”

    荊紅追道:“敵軍大敗,我軍乘勝追擊,有什么不對?”

    蘇晏緩緩搖頭:“潰敗的那支瓦剌騎兵人數(shù)有點少,而且敗逃得太倉皇,總覺得不是很自然。”

    “莫非……”

    荊紅追眼底精光閃過,與蘇晏異口同聲說了句:“詐敗誘敵?”

    蘇晏越發(fā)覺得這個猜測很可能是真的,因為靖北軍開始躁動了,有些后方隊伍為了搶功,竭盡全力策馬狂奔,連陣型也不再保持住。

    也難怪,眼見勝利在握,卻始終不能完全拿下,如此反復(fù)再三,令人心生煩躁——此乃人之常情。更何況不休不眠、水米未進的長時間鏖戰(zhàn),也會嚴重影響人的判斷力。

    “……不行,我得去提醒豫王一聲,窮寇莫追,當心敵方的誘敵之計!”蘇晏一拍荊紅追的胳膊,轉(zhuǎn)身尋找下崖之路,“阿追,我們下去!”

    荊紅追反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大人不可!戰(zhàn)中危險�!�

    蘇晏用力握住荊紅追的手:“阿追,你是知道我的。當我決意要做什么事時,誰能勸得��?我知道這么做是以身涉險,但又不能置豫王、置靖北軍數(shù)萬將士的性命于不顧。阿追,我就把這條命托付給你了,帶我去吧!”

    荊紅追哪里禁得起這般哀求。自家大人哪怕堅持要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會義無反顧地陪同護送,戰(zhàn)場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他攬住蘇晏的腰身,三縱五躍地飄下斷崖,找到正在啃草根的馬兒,兩人共乘一騎,向著隊伍最前鋒的豫王狂飆而去。

    越是接近,越是一番兇險景象,荊紅追抽出腰間長劍“誓約”,不僅將流矢、敵騎不斷斬落,還要控制馬匹避開火槍彈,終于接近了豫王。

    豫王纓氅皆紅,槊頭長刃血滴不盡,臉上也濺射出一串血跡。

    他猛地回頭,見蘇晏在荊紅追的護送下飛馳而來,先是一愣、一皺眉,繼而舒展劍眉,灑然生笑。

    他沒有命人阻攔,也沒有出言趕蘇晏回安全地界,而是朝蘇晏伸開臂膀,叫道:“乖乖,過來,我?guī)闳ゴ蛘�!�?br />
    蘇晏被蠱惑似的,做了個向他撲去的動作,若非荊紅追攬住,恐已摔下馬背。

    荊紅追怒視豫王,以利劍般的眼神罵道:大人關(guān)心則亂,你不勸阻,不為他安危著想,瞎鬧騰什么?!

    豫王權(quán)作看不見他,朝蘇晏展開的臂膀像一團狂烈燃燒的戰(zhàn)火:“過來,到我的馬背上來!”

    蘇晏求荊紅追:“阿追,送我過去吧!槍彈聲這么大,離遠了我說話他聽不見�!�

    荊紅追氣得暗中握拳,險些把劍柄捏碎,沒奈何地運掌一送,將蘇晏輕輕拋了出去。

    豫王伸臂輕松接住,將人攬在身前的馬鞍上。蘇晏后背驟然貼到冰冷的鎧甲,打了個哆嗦,匆匆說道:“窮寇莫追,謹防有詐……”

    “唔,”豫王低頭,用冒出胡茬的下頜磨蹭蘇晏的額角,“清河信不信我?”

    “信是信,可是——”

    “那就什么都不必說。與我在一起就好,且看我如何……”迎面一支箭矢射來,豫王揮動槊尖輕易擊落,隨即縱馬搶身,一槊將那個偷襲的瓦剌騎兵刺了個透心涼。槊尖從胸口拔出時,噴射出的鮮血被飛舞的披風(fēng)擋住,一滴也沒有濺到蘇晏身上。蘇晏用力抓住豫王攬在他腰身的手臂,緊張又安然,他聽見豫王遲來的后半句,“看我如何為你、為大銘贏得勝利!”

    -

    瓦剌軍中,一名騎兵飛馳而來,操著北漠語大聲稟道:“尊貴的臺吉,敵人中計了!敵將率部突進,追著我們誘敵的殘兵進入草原!”

    瓦剌主將那張粗獷強悍,而又略顯疲憊的臉上露出笑意:“好,下令伏兵合圍,殲滅他們!”

    話音剛落,又一名騎兵狂飆而來,身未近而聲先至,嘶聲大喊:“報——我軍兩翼突然出現(xiàn)大股銘國騎兵,正向我軍發(fā)動攻擊!”

    瓦剌主將一驚:“靖北軍大部人馬都在這里,兩翼哪來的伏兵?”

    “是……是黑云突騎!曾經(jīng)橫掃烏蘭山的黑云突騎!”

    -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豫王以長槊指向前方左右兩側(cè),對懷中的蘇晏說道,“他誘敵深入,我佯裝中計;他伏兵合圍,我兩翼包抄。將其中軍攔腰斬斷,使首尾不能相顧,再逐一擊破。清河,我們贏了!”

    馬背上,蘇晏心臟狂跳得厲害,砰砰砰地撞擊著胸腔。他急促地呼吸著,指尖深深陷入豫王的手臂。

    豫王似乎感受到懷中人此時海沸般的情緒,伸指捏住他的下頜,將他的臉扭向側(cè)方,低頭深吻的同時,以長長的披風(fēng)覆住了兩人的頭臉。

    披風(fēng)一股子血腥味,但蘇晏并聞不到。他目眩神迷,神魂飛出軀殼,盤旋在這片屬于英雄的戰(zhàn)場上。

    第364章

    暴風(fēng)雪落地前

    蘇晏神志清醒后,羞愧得不肯把腦袋從披風(fēng)里鉆出來。豫王知道他特別要臉,安慰道:“放心,遮得好好的,誰也瞧不見方才我們——”

    “閉嘴!”蘇晏咬牙,“這是戰(zhàn)場,你隨意分神,也不怕給流矢射死�!�

    豫王哂笑:“原來清河這般關(guān)愛我。放心,我有天地造化在懷,閻王爺也召不走。”

    在“造化”徹底翻臉之前,豫王識相地轉(zhuǎn)了話風(fēng):“走,隨我去取瓦剌主將的人頭,軍功分你一半�!�

    “你瘋了?真想帶著我沖陣殺敵?你當自己是長坂坡趙子龍,我卻不是襁褓里的嬰孩,萬一拖累你……”

    “你再說話,我就當著所有人的面親你了�!�

    呼嘯的風(fēng)聲中,蘇晏悻悻然閉了嘴——這個朱槿城,打仗是真能打,炫耀也是真能炫,還特別隨心所欲。

    他從對方握韁的手臂間向后探看,見荊紅追策馬緊隨,這才放了一半心,認為豫王眼下再怎么胡鬧,至少還有個沉靜可靠、武學(xué)已臻化境的阿追可以兜底。

    此刻,兩翼伏擊的黑云突騎已將瓦剌的隊伍沖殺得七零八落、傷亡慘重。豫王一路以馬槊劈波斬浪,直奔正在潰逃的敵方將領(lǐng)而去。

    對方坐騎乃是百里挑一的北漠良駒,人在馬上如魚游于海,眼看就要沖破包圍圈,深入西北方的草原腹地。

    蘇晏有些遺憾:“此人頗通軍略,這次叫他逃回去,以后怕是還會卷土重來�!�

    “逃不掉�!痹ネ跽f著,從馬鞍旁取下懸掛的長弓,反手從身后抽出一支羽箭,搭弦瞄準,“清河可知我初臨陣仗是哪一次?”

    蘇晏不假思索答:“你十二歲組建黑云突騎,在烏蘭山腳遭遇二十倍于己的韃靼騎兵,以寡敵眾仍率部拼死戰(zhàn)斗,最后在極限射程外一箭射殺了敵方將領(lǐng)的那次?”

    豫王愉悅地勾起了嘴角,將繃到極點的弓弦又往后拉了拉,雙目如鷹隼般緊緊鎖定獵物,隨后霍然松手——

    蘇晏幾乎沒看清那支箭矢飛行的軌跡,視網(wǎng)膜上的殘影轉(zhuǎn)瞬即逝,猶如幻覺。

    但他聽見了聲音。

    那仿佛不是一支箭射出去的破空風(fēng)聲,而是天際的雷鳴與龍吟聲,是一介凡人以全部精氣神叩響“道”之玄門的聲音。

    而它所產(chǎn)生的效果也近乎奇跡——

    尋常強弓高手,射兩三百步已是極限。而這一箭足足射出五百步距離,其力道依然能穿透皮革軟甲,深深扎入椎骨縫隙,箭尖破喉而出!

    見敵方主將栽下馬背,靖北軍將士發(fā)出了震天的喝彩聲。

    “瓦剌汗王已死!”

    “阿勒坦死了!”

    “將軍威武!將軍威武!”

    豫王飛馳上前,來到倒地的敵將身旁,以長弓將面朝下的尸體翻了個身。

    蘇晏脫口道:“——他不是阿勒坦!”

    豫王挑了挑眉:“顯然不是。圣汗阿勒坦若是敗得如此輕易,又如何能被北漠諸部稱為‘草原雄獅’?”

    蘇晏卻仿佛沒聽見他的話,自顧自又重復(fù)了一遍:“他不是阿勒坦……”

    豫王將手掌按在蘇晏的后背,觸感一片濡濕,汗隔著冬衣依然滲了出來。

    “他不是阿勒坦。”

    蘇晏忽然輕嘆一聲,神色恢復(fù)如常,轉(zhuǎn)頭對豫王道:“但他與阿勒坦的容貌有一點相似,也許是親戚�!�

    夜不收的探子曾在瓦剌營地里聽人尊稱主將為“臺吉”,在北漠語中,這大約是“王子”的意思。

    但這個尊稱對應(yīng)的范圍很廣,不僅指汗王之子,其弟、侄乃至族親都可冠以“臺吉”之名。

    所以此人哪怕不是阿勒坦,也應(yīng)該是瓦剌一部中頗有分量的角色,如今死于豫王箭下,是個不折不扣的巨大軍功。

    按朝廷規(guī)定,這種級別的敵酋是要梟首送入京城的。

    豫王轉(zhuǎn)頭對親衛(wèi)吩咐了句“依律報送”,便攬著蘇晏的肩膀,像頭吃飽了的猛獸似的,懶洋洋地踱開了。

    親衛(wèi)砍下了此人的首級,裝進石灰匣里,連同軍報馬上飛遞京城。

    蘇晏與豫王并行在染血的雪原,看將士們收殮戰(zhàn)死的同袍的尸骨,心情難免沉重。豫王道:“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無論生死都是疆場上的宿命,戰(zhàn)士們在上陣之前就有了為國捐軀的覺悟。清河不必太過介懷�!�

    蘇晏低聲問:“那你呢?”

    豫王道:“古往今來,哪有永恒不敗的將軍?總有一日,我也會馬革裹尸而還,會使母后多年前的擔憂成真,會讓她失去最后一個兒子�!�

    “……可你依然堅持要回到疆場,行軍作戰(zhàn)。”

    豫王笑了笑:“因為我好戰(zhàn)�!�

    “真的?”

    “當然……也因為……”豫王側(cè)身南望,“身后的這片江山,這個國家中的億萬生民,是朱家的責(zé)任所在。

    “皇兄被這份責(zé)任捆綁在御座上許多年,如今算是解脫了,輪到他的兒子繼續(xù)來挑重擔。

    “而我,我挑不了、也不想挑。但至少我可以斬去一切來犯之敵,好叫朱賀霖那個生瓜蛋子把這副重擔挑得更穩(wěn)當些。”

    蘇晏心緒萬千地“噯”了一聲:“王爺比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真的變了許多�!�

    “哦?變得如何?”

    “……不好說�!�

    “是否更得清河的歡心?”

    蘇晏瞪了他一眼:“這張厚臉皮倒是一點沒變,始終還是那么沒臉沒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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