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寧王說得驚險,聽得眾臣咋舌的咋舌,疑惑的疑惑。楊亭忙問:“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寧王長嘆一聲:“本王此行隨帶了一名人證,讓她來告訴諸公罷!”
幾名王府守衛(wèi)押著個嬤嬤打扮的老婆子進了殿,婆子“噗通”一聲跪地,頭也不敢抬,只拼命頓首謝罪。
繁嬤嬤?!朱賢瞪大了雙眼,掙扎著要沖過去,被身后的錦衣衛(wèi)緊緊扣住。
“繁氏,這里是金鑾殿,朝廷大員們都在場,你身為證人敢有半句謊言,按律問斬,明白了么?”寧王俯視著她。
那老婆子嚇得渾身顫抖,連聲答:“明白,明白!”又轉而對朱賢道,“京小哥兒,不是老婆子我存心騙你,實在是……唉,這事兒它就太陰差陽錯了��!”
緊接著,她將事情原委細細道來:
當年,信王被先帝以謀逆論罪,妾室柳眉的確是懷著身孕,被信王妃暗中送出了王府,就指望能為信王留下一點血脈。當時護送柳夫人的除了一干侍衛(wèi),還有貼身照顧的幾名嬤嬤、婢女,她就是其中一人。
千辛萬苦逃出封地后,柳眉半路動了胎氣,早產(chǎn)生下一個活嬰,卻并非醫(yī)官診脈斷胎時信誓旦旦的男孩,而是個女孩。
柳眉產(chǎn)后虛弱昏迷,接生的繁嬤嬤心慌意亂,傷心信王一脈絕了后,怕柳夫人受不了這個打擊。又擔心將來若是有機會平反甚至復辟,他們這些救主有功的下人只救了個無足輕重的小郡主,竹籃打水一場空。
于是在情感與利益的驅(qū)使下,繁嬤嬤說服兩個婢女,斗膽做出了偷梁換柱的決定——把同樣借宿在村郊農(nóng)舍、剛剛產(chǎn)子數(shù)日的一名逃難女子所生的男嬰換過來,等柳夫人清醒后,就說這是她新產(chǎn)下的小王子。
男嬰的親生母親不愿意交換,繁嬤嬤便以重金相賄。人到危難而走投無路時,連易子而食之事都做得出,何況易子而養(yǎng)呢,對方最終同意了這筆交易,拿了錢,抱走了女嬰。
柳眉醒后,對繁嬤嬤的說辭不疑有他,同時也慶幸自己生的是個王子,緊握著信王妃賜予的信物,期待將來還有翻身的機會。
休息數(shù)日后他們準備繼續(xù)逃亡,尋一處僻靜地方隱居。不料護送的侍衛(wèi)中有人起了異心,想拿了柳眉與剛生下的王子,去向景隆帝邀功討賞。侍衛(wèi)們因此發(fā)生內(nèi)訌,爭奪之間,柳眉在繁嬤嬤與婢女們的掩護下,抱著襁褓中的男嬰逃走,卻不想就此走失,流落不知去向。
事后繁嬤嬤也費力找過柳眉,無果之后不得不死了心,憑借在信王府練出的本事,跑去其他官宦人家做教養(yǎng)嬤嬤。
十三年后,她在京城的一家首飾店里,發(fā)現(xiàn)了信王妃給柳眉母子的信物——那枚黃金鑲五色寶石長命鎖,懷疑柳眉流落到了京城。又幾經(jīng)輾轉,打聽到柳眉已積勞成疾、抱病而亡,留下兒子也被人牙子重新發(fā)賣,恰好被蘇晏買走。
信王雖已歿多年,幾乎沒有翻案的希望了,但與信王兄弟情厚的寧王仍在世,且聽說身體不好,并無子嗣。于是繁嬤嬤貪念重生,想著找到柳眉撫養(yǎng)長大的那個男嬰,謊稱對方乃是信王之子,慫恿他去投靠寧王,將來好接手寧王的王爵與財富。而她繁嬤嬤做為最大的功臣,背靠小寧王這座金山,能給子孫后代掙來幾輩子的榮華富貴。
于是才有了蘇府小廝蘇小京莫名變成信王之子朱賢,被寧王收養(yǎng)為世子的后續(xù)。
整件事的始末,聽得在場群臣抽氣連連。
寧王問:“那你今日為何良心發(fā)現(xiàn),忽然向本王自首了呢?”
繁嬤嬤痛哭流涕道:“老婆子只想背靠大樹好乘涼,反正他只當個閑散王爺,從朝廷騙些親王俸祿與田地莊園也就罷了,可并沒想過把一個逃難妓.女生的雜.種變成當朝儲君�。∵@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啊!天狗吞日,就是老天爺在警告我,我若再不說出真相,死后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受盡所有酷刑折磨,永世不得投胎……”說著朝御座連連叩頭,直叩得頭破血流,苦苦哀求,“皇上寬恕老婆子罷!先帝與歷代皇帝寬恕老婆子罷!老婆子知罪了!”
哭聲回蕩在殿內(nèi),朱賢在這哭聲中僵立著,仿佛一尊風化龜裂的石像。陡然間,他猛地掙開堵嘴的布條,歇斯底里地大叫:“你撒謊!你胡說八道!你是被寧王指使著來害我的!”
寧王一臉沉痛地看他:“明明是你為了代儲君之位意圖謀害本王,往本王服用的湯水里下蒙汗藥,使本王在來京路上一直昏睡。今日你朱賢——不,是蘇小京,若是代我受冊,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只怕就是直接將毒藥灌進本王喉嚨里罷?”
朱賢呆住了,喃喃道:“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是你對我設下了這個局,把我變成一顆棄子……是你!”
眾臣聽不下去了,紛紛皺眉嫌惡道:“怎會有如此狼心狗肺、喪心病狂的惡徒!”
“冒充宗室、謀害親王,簡直十惡不赦,按律當處凌遲之刑!”
朱賢瘋狂搖頭,嘶聲叫喊:“我沒有冒充!我就是信王之子,體內(nèi)流著天潢貴胄的血脈,我是信王之子朱賢!”
繁嬤嬤收了哭聲,轉臉怨毒地望向他:“你不是信王的血脈,你只是個被我偷梁換柱的,妓.女的兒子。那個婊.子甚至不知道腹中雜.種的親爹是誰,也不在乎養(yǎng)的是不是親生兒,她只在乎錢。若不是被我換了來,你這會兒不是在做最低賤的苦工,就是被賣去下三濫的象姑館,重操你親娘的舊業(yè),哪能有眼下這般錦衣玉冠,還能站在金鑾殿的地磚上。老婆子我是一時被貪欲糊了眼,你卻是個娘胎里帶出來的壞胚子——呸!”
朱賢腦中似有萬鈞雷霆,轟隆隆地將他劈成了無數(shù)碎塊,燒作焦黑。他的嘴唇在顫抖,兩腮在顫抖,連帶下頜、肩膀、手腳……最后連全身都如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
“你胡說!胡說……我不是婊.子生的……我是朱賢,國姓朱,賢君的賢……我體內(nèi)不可能流著最卑賤的臟血……不可能!你在騙我,騙全天下人!你,寧王朱檀絡,還有你們這些大臣,就是想鏟除信王最后的血脈,把本該屬于我的皇位奪走!我絕不會讓你們?nèi)缭傅�,哈哈哈!�?br />
朱賢在顫抖中狂笑起來。
于徹之忍無可忍,厲聲道:“這惡徒瘋了!竟敢在宮中大殿咆哮,玷污皇室,誹謗大臣。來人,割了他的舌頭!”
朱賢拼死掙扎,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掙開了縛手的繩索。像溺水的人試圖抱住最后一根浮木,他朝著階上的蘇晏沖去,尚未靠近,就被錦衣衛(wèi)按倒在地。
他極力抬起頭,自下而上仰視蘇晏,恍惚間又變回那個嘻嘻哈哈追在主家身后的少年小廝,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大人——“大人,老爺,我是蘇小京呀!你忘記我了嗎,我是小京!大人求你開開門,讓我回府去,我還要給大人燒晚飯哪!”
蘇晏垂目看他,神情似悲無悲,只是一脈平靜:“你是蘇小京,可你回不來了。我蘇清河是容易心軟,但絕不會對背叛我、出賣我的人心軟。”
朱賢像只走投無路的瀕死野獸一樣哀嚎起來:“啊——啊啊——”
錦衣衛(wèi)們將他拖下御階,他的下頜一下一下重磕在階沿,滿嘴是血。他的神情已僵硬,目光已渙散,成了個真真正正的瘋子,哭不出,也笑不出,只是吞著血,含糊不清地反復說著兩句話:“我是朱賢,不是蘇小京……我是蘇小京,不是朱賢……”直至被拖出大殿,在一聲慘叫后徹底消了聲。
蘇晏深呼吸,再深呼吸,看向?qū)幫酢?br />
寧王回以溫文爾雅、得體和禮的一個微笑。
很厲害,真的很厲害。蘇晏極度冷靜地想,還有什么手段,來吧,我等著。
第438章
本朝第一奸臣(下)
“寧王殿下請放心,蘇小京與繁氏這兩個惡賊就交予我刑部,老夫一定秉公執(zhí)法,按律處置�!�
寧王朝刑部尚書王提芮拱手致意:“王大人剛正不阿聞名天下,有‘強項尚書’之美譽,將此二人交予刑部處置,本王認為十分妥當。”
王尚書雖說面上并無動容之色,聽了這句話心里到底還是舒坦。
從來遇到大事就裝糊涂的“稀泥閣老”謝時燕,此刻彎腰撿起掉落地面的冊,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如今這冊上的名字,還改不改?”
這話一問,殿中氣氛難免有些尷尬。
之前大臣們經(jīng)過多方衡量與協(xié)議,最后敲定了寧王為代儲君,但因?qū)幫醪∥�,實際上就是做好了萬不得已的情況下讓寧王世子繼任的準備。
誰知蘇晏一回來,與眾臣爭鋒,幾下便大獲全勝,重新定下了新的代儲君人選豫王。
不過,這個結果有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寧王病危的基礎上。如今寧王奇跡般病愈,還在眾臣面前進一步揭發(fā)了假世子朱賢的罪行,那么這代儲君的位置歸屬,又該是誰?
朝臣們心里也頗為矛盾:
其一,論嫡是豫王,論長是寧王。本朝既有“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舊律,又有“東宮不待嫡,元子不并封”的圣訓(顯祖皇帝本身就不是嫡子),說來還是幾代皇嗣都不夠興盛導致。如今卻不知該依憑哪條?
其二,論文治與武功,豫王勝在后者,而寧王飽讀詩書,是出了名的賢王雅士,想必文治上要略勝一籌。
其三嘛……是絕不能公諸于口的,文臣們彼此心照不宣便是了——好不容易有個千載難逢的擇主機會,就君臣博弈而言,自然是希望君主軟的比硬的好、寬的比嚴的好、靜的比動的好、文的比武的好。
蘇晏看著那些心思浮動的朝臣,嘴角掛起一絲淺淡的笑意,自己不答,轉而問楊亭:“局勢有變,謝閣老的這個問題,首輔大人如何考慮?”
楊亭也感到左右為難,覺得豫王與寧王各有千秋,若只得一個,二話不說就是他了。但如今兩個同時擺在面前,實在難選。他斟酌著,不禁反問蘇晏:“老師曾對我說過清河敏辯,眼光獨到又擅長領異標新,眼下情形你有何見地?”
蘇晏似笑非笑:“我選顏值比較高的那位。顏值,美色也�!�
一語驚人,朝臣們無不愣住。楊亭哭笑不得:“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蘇晏道:“大敵當前,缺的是能凝聚士氣、擊退強敵的領軍人物。我觀諸公在定論之后又有所動搖,難道不是看寧王殿下溫文爾雅心生好感么?既然大家都是以貌取人,我說憑顏值選——“他把險些說漏嘴的“秀”字咽回去,硬生生拐了個彎,“立儲又有何不妥?”
“休要偷換主題,胡攪蠻纏!”謝時燕吃夠了他這一套的虧,當即喝止,“你以為誰都像你這般厚顏,把那些個不三不四的腌臜事滿殿宣揚�!�
蘇晏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謝閣老此言差矣,我只是用這個類比告訴諸位大人,雙重標準要不得。至于腌臜事,那就更談不上了,我又沒吃回春丹�!�
“回春丹”仨字剛落地,朝臣中有人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謝時燕被戳了痛處,一張臉頓時漲成紫紅,幾乎要吐出口老血來。犯不著!他暗中恨恨地想,犯不著跟這個蘇十二較一時口舌之利!總之這小子想扶哪個親王上位,我就支持另一個親王去拼力爭奪就夠了。
正在此時,寧王卻說了一句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話。
寧王溫聲道:“諸位大人請聽本王一言。本王并無爭儲之心,且與蘇閣老看法一致,認為我四弟才是更適合的人選。此番本王前來太廟,一是為了拿下冒名頂替的惡賊,二來也是希望諸公收回冊、寶,另授給豫王。”
此言一出,殿內(nèi)霎時安靜。
所有人都沒料到,寧王竟是來舉賢的。如此大公無私,絲毫不為權勢動念,這是何等高潔的心性!
只有蘇晏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想到——這分明是以退為進,所圖更大。
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寧王又繼續(xù)道:“豫王縱橫疆場從無敵手,只一點,遠水解不了近渴,他從山西懷仁的封地趕來,日夜兼程也得四五日,只怕趕不及這場守城之戰(zhàn)。
“故而,本王自請率麾下王府衛(wèi)與傭軍五萬人馬,與京軍一同守城御敵。我自知并非善武之人,但亦有一腔肯為國拋灑的熱血,拼盡全力也要堅守到底,直至豫王援軍趕到為止�!�
一番蕩氣回腸的話,被他以平靜乃至溫文的語氣說出,更覺出一種柔中見剛、雪胎藏梅骨的奇情。
連楊亭都被這股大義打動,不由問:“那么退敵平亂之后呢?寧王殿下可有何打算?”
寧王笑了笑,說:“到時內(nèi)憂外患既清,本王也算功德圓滿了,等參加過四弟的冊立儲君儀式,便準備就地解散傭軍,率王府衛(wèi)回封地去�!�
“君子知義不知利”,這句話活脫脫就是寧王的寫照,無怪乎在民間有三賢王之稱……朝臣們面露欽佩之色,紛紛互視頷首。
卻有人煞風景似的問了一句:“倘若豫王仍不愿回京,或是趕不及回京援救?”
寧王端容正色:“豫王外表浪蕩,實則勇武,本王信他一定會以國危為重,排除萬難趕回京。”
——反過來說,豫王若是沒能及時趕到,就是不重國而重私怨,或是不愿克服困難了?
蘇晏無聲地張了張嘴,又迅速閉上。寧王的話毫無破綻,若非他早已猜出對方的真實身份,恐怕也要為之喝彩一聲吧!可惜此刻被對方搶到了“勢”,他無論在這一點上說什么質(zhì)疑或駁斥的話,都落了下乘。
“豫王會回來的�!睂幫鹾V定地又說了一次,似乎對自己的四弟滿懷信心。
蘇晏想到,當初綁架阿騖的刺客如果就是這位寧王派出的,那么這句話其實是一塊翻轉的鏡面,其真正的含義是:豫王再也回不來了!
這是個天然純粹的兩面派�?峙戮瓦B寧王自己說出那些話時,也是假作真時真亦假,先麻痹了自己,才能騙得了眾人吧。
蘇晏輕聲和了一句:“豫王……會回來的。”
隔著丈遠,寧王仿佛聽見了似的,轉頭朝他微微一笑。
“即使為國捐軀,本王也沒什么遺憾了。前些日,從封地傳來消息,說本王的正妃、兩名側妃均已有孕在身,醫(yī)官診脈后說都是男胎。寧王府后繼有人,本王欣慰啊!”
何止是他這個為人父者感到欣慰,朝臣們聽了險些要落下“太不容易了,這些年子息單薄的老朱家,竟也有一炮三響的盛況”的眼淚來!
為君者,除了會任人、懂治國,還有一個重要的能力,是什么?
——當然是強大的生育能力!嬰兒容易夭折,天花、驚厥,甚至咳疾都可能要命,不多生他十個八個的,如何保證后繼有人,國祚綿長?
——這才是寧王一脈真正強過豫王之處��!豫王好男風,這么多年了也未立新妃,膝下只有一個五歲世子,萬一又走了景隆、清和二帝的老路……到時不還得再把寧王請回來?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一步到位,立后嗣更有保障的寧王為儲君呢?
蘇晏忽然走近幾步,傾向?qū)幫跎韨�,輕而深長地嗅了嗅。
“蘇閣老在嗅什么?”寧王問。
“像藥味,又不完全像藥味�!碧K晏邊琢磨邊說道,“聞著讓我不太舒……不,沒事,恭賀寧王殿下喜當?shù)!?br />
寧王朝他拱手致意:“聽聞豫王的獨子阿騖也管你叫‘爹’,同喜同喜。”
蘇晏暗中磨著后槽牙,保持風度:“寧王殿下說笑了,孩童戲語如何當真。這份三倍大喜,還是寧王殿下自個兒擔著吧�!�
說著,他轉頭對朝臣們說道:“諸位大人,不可辜負寧王殿下一片赤忱之心哪。大戰(zhàn)在即,京軍能多個臂助都是好的,我贊同讓寧王的軍隊參戰(zhàn),受內(nèi)閣與兵部統(tǒng)一指揮,如何?”
群臣點頭稱善。謝時燕又冷不丁問了句:“那么于閣老先前向藩王們宣布的,誰能領兵擊退北漠大軍、挫敗阿勒坦,就立誰為儲,還作數(shù)么?”
蘇晏不待眾人爭論,率先道:“當然作,怎么不作數(shù)?豫王若是遲遲趕不回京,那也是他的命中定數(shù),面前迫在眉睫的是迎戰(zhàn)北漠,守住京城�!�
大殿外,欽天監(jiān)的官員高聲喚道:“蝕已退,天日重現(xiàn),君王當修德——”
眾臣聞聲出殿,走到廊下抬頭看天,果然見日上暗影已幾近消失,還剩下一小角黑斑。欽天監(jiān)認為,日食已退,但上天的警示征兆并未過去,君王當修持德行,以敬上天。
寧王忽然面朝外跪下,向著皇天后土連著作揖三次,朗聲道:“君不在位,民無所依。寧王朱檀絡愿以身應劫,求上蒼保佑大銘京城無恙,山河生民無恙!”
朝臣們紛紛隨之下跪,禱告上蒼。
蘇晏恍惚從寧王的行為舉止中嗅出了一點兒熟悉的味道,思來想去,赫然發(fā)現(xiàn)——好一朵美麗的白蓮花?
帝王的戎裝頭盔上,常飾以六面六甲神的金像,而這位幾乎可以斷定就是弈者的寧王殿下,究竟有幾面嘴臉?
不過,無論對方有幾面嘴臉,都抵不過一開始就看錯了形勢,算錯了人心。基于這些錯誤之上的計謀,施展得越多,最后崩盤時就會把策劃者摔得越狠。
蘇晏把手揣入袖中,慢悠悠地走下殿前石階,身后跟隨著一隊護送的錦衣衛(wèi)。高朔在奉天門外等候了有一會兒時間,見到他出現(xiàn),立刻迎上去。
“如何?”蘇晏輕聲問。
高朔低聲答:“已聯(lián)系上龍指揮使,對方接了密旨,說一切以大人馬首是瞻�!�
蘇晏微微點頭:“一個勝利在望仍然謹慎老謀,不肯露出半點破綻之人,的確不好對付啊�!�
高朔笑道:“可大人有辦法。這么多年,我就看明白了一句話——大人總有辦法。”
蘇晏瞟了他一眼:“不錯,一個返璞歸真的高級馬屁。你對前任上官也是這么干的?”
高朔當即就想起沈柒沈大人,以及沈大人與蘇大人之間的那些誰也說不清的恩怨糾葛,但因怕踩了情傷之人的忌諱,不敢應聲。
蘇晏卻仿佛釋然了不少,自顧自地道:“你說,弈者既已現(xiàn)身,投靠他的沈柒何時現(xiàn)身呢?”
高朔低著頭,更不敢吭聲了。
良久之后,他聽見上方傳來幽幽的一句:“等我抓到他……我要親手扒了那層不當人的皮!”
高朔打了個哆嗦,在心底默默地為前任長官道了聲珍重。
第439章
巨型社死現(xiàn)場
突如其來的日全食,不僅使得被圍困的京城人心更加惶惶,而圍城的北漠軍隊一方亦是生出了慌亂,不少人下馬跪拜長生天,祈求天神平息憤怒。
為此,阿勒坦換上了薩滿大巫的盛裝,頭戴雄鷹帽,身著五色飄帶神衣,鏡、鞭與桿鈴等法器披掛齊全,配著他魁梧高大不似凡人的身軀,站在以木料臨時搭建的祭臺上,遠遠望去仿佛一尊異域神祗的雕像。
他對麾下大軍宣稱將施展通靈之術,占卜此戰(zhàn)吉兇。
一番煞有介事的跳神儀式過后,天神的旨意降臨到這位“神樹之子”與“草原圣主”的身上,借其之口下達諭示:太陽掩蓋它的光輝,如人遮蔽他的雙目,盲目而行則有墜淵之禍。跟緊領路人,辨明正道與歧途,或許會有一個嶄新的轉機。
諭示有些曲折復雜,換成中原的求簽解卦,大概算是一個險中求勝的下上簽。
不過,大部分的北漠騎兵,包括各翼的大小首領們還是抓住了其中的關鍵詞——“跟緊領路人”。斡丹高舉雙手,叫道:“謹遵神諭,誓死追隨偉大的天圣汗!”
“追隨”意味著失去主導,但同時也意味著被保護的安全感,以及不用為決策的正確與否負責,倘若能遇上一個強大的領導者,這是絕大數(shù)人都樂于接受的生存方式。共同追隨的人數(shù)越多,從眾性就越強。
當騎兵們的情緒被點燃,如海潮般一浪一浪地朝祭臺半跪下來,向著他們心目中崇高的君主叩胸行禮時,“謹遵神諭,誓死追隨偉大的天圣汗”的呼喊聲響徹云霄。
站在城墻頭上眺望這一幕的大銘朝臣與軍民們,臉色變得很是凝重。
于徹之手按烈烈作痛的舊傷處,沉著臉道:“南北轉戰(zhàn)二十余載,未見如此得民心的狄酋�!�
兵部尚書封思仲嘆道:“可以預見,接下來將是一場多么慘烈的生死之戰(zhàn)�!�
寧王換了身戎服,罩甲與兜鍪一應俱全,因其身量頎長,倒也顯出了幾分英武氣。他遙遙注視著敵軍陣中祭臺之上的阿勒坦,眼底閃著難以捉摸的幽光,有那么一瞬間,蘇晏覺得他是在慶幸與得意。
他似乎敏銳地感覺到了蘇晏的目光,轉臉看過來。蘇晏在他動作之前,迅速移開視線,把緞面斗篷的風帽拉了拉,遮住了半邊臉。
寧王溫聲道:“時已四月,蘇閣老還這般畏寒么?”
蘇晏答:“城頭風大,吹得本官腦瓜子疼�!�
寧王輕微地挑了挑眉,因著這位關鍵人物的嬌氣,心底警惕感不覺降低了些,嘴里道:“那可要保重身體了�!�
“多謝殿下關心�!碧K晏隨口說著,微微瞇起眼,遙望敵方浩蕩的軍陣中那位奪人眼目的北漠圣汗兼薩滿大巫,心道:大黑把神棍的一套玩得真溜。要將草原上這么多氏族部落擰成一股繩,政教合一確實是最高效的統(tǒng)治方式。這是天生的領導才華,佩服佩服。
至于阿勒坦到底是真神子還是真神棍,重要嗎?
時勢造英雄,民眾需要信仰時,信仰就是真實的存在。即便在后世的末法時代,讓一個教宗去捫心自問,信仰與世俗在他心中孰輕孰重,又會得出怎樣的答案呢?
蘇晏是個很有界線感的人,之前沒有,之后也不會逼問阿勒坦:你們所謂的薩滿秘術,究竟是不是真的?
所以他與他們既水乳交融,又各自成為獨立的個體。
所以他們既能離開他各行其事,又永遠離不開他,把他放在心頭唯一的明亮處,時時端詳,時時思念。
與此同時,城墻門樓上的人影,看在阿勒坦眼中只是一片黑點,但他知道,他的烏尼格就在那里,而與虎謀皮的弈者也在那里。
阿勒坦在霎時間生出了個野心勃勃的念頭——倘若不按計劃行事,踏平一切阻礙后把烏尼格帶走,讓他做只屬于自己一人的天賜可敦,是否可行?烏尼格不愿離開中原也沒事,就把京城變成他們的冬日行宮,到木已成舟之時,他會是怎樣的反應?
你可以試試。耳畔仿佛響起了蘇晏悠然的聲音。用一個破釜沉舟的結局,來賭我會不會因情廢志,如何?來嘛,試試看嘛,圣汗。
漸暖的晨風中,阿勒坦忽然打了個激靈,背泛寒栗:一念起而一劫生,經(jīng)書果然所言非虛!烏尼格從來都不是個會被他人意志劫持之人,一旦逼入絕地,很可能會玉石俱焚……咳,他險些著了心魔的道。
“吹響牛角號。”阿勒坦吩咐傳令兵。
低沉宏亮的號角聲傳遍城內(nèi)外,聽得人心頭震顫。于徹之沉聲道:“敵軍要進攻了!”他雖因傷無法上陣,卻承擔了此戰(zhàn)的總指揮。
按制,兵部官員不能以尚書、侍郎等官職直接指揮軍隊,故而在蘇晏的提議下,手持《居守敕》的內(nèi)閣首輔楊亭代天子下詔,賦予于徹之“提督各營軍馬”的權力,命在京的各營將領皆受其節(jié)制。
于徹之在短時間內(nèi),盡其所能地做了戰(zhàn)略部署,依城為營,深浚壕溝,加強城防,嚴守九門。兵器局與天工院火器系日夜不停地趕制軍械,又從通州、順義等臨近屯衛(wèi),調(diào)撥數(shù)百萬石儲備糧草入京。他一邊分調(diào)軍隊,命部分京軍提前出城設伏,計劃內(nèi)外夾擊;另一邊將外城的民坊劃為幾個布兵區(qū)域,做好了白刃相接的巷戰(zhàn)準備。
其思路之清晰,統(tǒng)籌之全面,用兵之老練,看得蘇晏自愧不如,再次了驗證“專業(yè)人做專業(yè)事”的道理。而他這個手握決策權的次輔,只需進賢任能、用人不疑即可,在具體的排兵布陣上就不必瞎指揮了。
寧王自請打頭陣,于徹之同意了,安排他率麾下兵馬去外城西南面守右安門。寧王覺得這個安排有照拂之意,故而再次提出請愿,要出城迎戰(zhàn)。
于徹之的確存了盡可能保護宗室安全的念頭,所以率先派出去的是京軍三大營。寧王表示他既然率軍來勤王,就沒有拈輕怕重的道理,若是人人都想保全自身,還能有誰會奮勇殺敵?他這個宗室親王,更要身先士卒,以作全城軍民的表率。
寧王的態(tài)度溫和卻堅定,于徹之抵不過,連連感嘆之下,稍微調(diào)整了部署,派騰驤衛(wèi)協(xié)從寧王軍隊,出城迎戰(zhàn),其余京軍與上十二衛(wèi)堅守城門。
“蘇大人,”高朔湊近蘇晏耳邊,低聲道,“卑職怎么覺得這位寧王殿下這一副舍身取義的架勢,更像是有恃無恐呢。”
蘇晏含笑微微頷首:“不愧是暗探出身,眼力見兒不錯。他當然有恃無恐,外頭那黑壓壓的一大片是強敵么?那都是他的盟軍啊。”
“盟軍?”高朔驚詫之余,忽然福至心靈地想通了關竅之處,“寧王殿下與阿勒坦有勾結?!打算陣前反水,協(xié)助對方攻破京城?”
“你再想想�!碧K晏道。
高朔努力把這個勾結探得更深入些:“……他搶先出兵進攻,是為了坐實于閣老那句‘退敵者得儲位’的懸賞。那么這一場交鋒的結果,很可能是阿勒坦佯敗退兵,寧王大獲全勝,繼而在眾心所向的情況下‘迫不過’受了冊立。
“而阿勒坦那邊不可能只為人作嫁衣,又會得到什么?錢銀、糧草、鹽鐵物資,還是叫大銘更傷筋動骨的……”他深深皺眉。
蘇晏為他解了惑:“是幽云十六州。”
高朔先是徹底怔住,旋即怒發(fā)沖冠,險些脫口大喝:“誰敢做下這等喪權辱國之事,必遭天譴!祖宗共厭之!”
“你看,你一個小小的總旗,聽到有人想割地資敵,尚且如此怒不可遏,倘若朝廷諸位大臣與全城百萬軍民都知道了呢?”
“一人一口唾沫,會把這人呸進墳坑里!”
蘇晏笑了,問:“我要你們這些錦衣衛(wèi)幫忙找天工院的技師加急定制的東西,做好了么?你們沒偷看吧?”
高朔搖頭:“大人有命,誰敢不從。沒有偷看,并且已將此物包裹整齊,運到了城門樓上。有守軍盤問里面是什么,我也只說是提振士氣的旌旗與旗桿。”
蘇晏道:“干得好。待會兒你看好了,寧王率部全都出了城,與北漠軍隊陣前相接時,就把此物按我事先做記號的地方,叫弟兄們布置好�!�
高朔用力點頭。
兩人從城頭望下望,見長龍般的人馬從城門內(nèi)源源不絕地涌出去,為首的正是寧王。城門在這條長龍吐盡之后,重又緊緊地關閉起來。
兩軍陣前,劍拔弩張,寧王鏗然拔出長劍,大喝一聲“進攻”,卻聽得后方上空有怪異的風聲。
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只見一面碩大無朋的白布,從門樓上瀑布般懸垂而下,遮住了整扇城門。這塊布仿佛從天而降的巨幕,鋪滿城墻,上面寫著一個個比鼓面還大的黑字,即使遠在數(shù)里之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茲有北漠圣汗阿勒坦與大銘寧王朱檀絡二人,于神明見證之下歃血為盟,合訂盟約如下……”
顯然,這是一封盟約書的放大版。掛書者以這種極具視覺沖擊力的方式,將兩個手握權勢的野心家的合議內(nèi)容,明明白白地展露于萬人眼前。
一邊是圖謀帝位,為了借兵圍城制造上位契機,甚至不惜割讓土地的大銘藩王;一邊是胃口大開,以發(fā)兵助攻換取鄰國物資與土地的北漠可汗。一行行、一字字間的精準與拉鋸之意,仿佛兩個踞案談判、討價還價的人影躍然眼前。
末了是兩個簽約人鮮紅如血的署名與手印,各自蓋了章。
巨書不僅按比例還原了該份盟約的字跡,就連署名與印章亦是活靈活現(xiàn),令觀者恍惚有種自身縮小于紙頁間,得見真跡的錯覺。
全文用的是漢字,只有末尾處,在阿勒坦的名字之后還有個北漠文字的署名。一見便能想到,這封盟約應該還有個用北漠語寫就的版本。
兩種語言,一式四份,以血為墨,各自簽章,若一方毀諾違約,神人共棄,另一方可以對其發(fā)起懲罰性報復,不死不休。
沒有哪種語言,能形容盡此刻看清這封盟約的大銘臣民的心情……哪怕是偽造的,其中內(nèi)容也足以令千百萬銘國人瞪其眼、握其拳、咬其牙、裂其心!
城樓上傳來錦衣衛(wèi)們的放聲大喝:“弈者必勝!北漠佯敗!京城脫困!寧王登基!”
仿佛一個信號彈打上半空,與寧王一同出城作戰(zhàn)的騰驤衛(wèi)也隨之振臂高呼:“弈者必勝!北漠佯�。【┏敲摾В幫醯腔�!”
血色從寧王面上飛一樣褪去。在他那充滿了詐謀秘計的頭腦里,滿是彎彎繞繞的機心里,從未見識過還有這么一種粗暴到毫無技巧可言的揭底,把賴皮耍得明明白白,把污水潑得萬眾矚目。
說你是壞蛋,你就是壞蛋,你一個人說我不是,千人萬人喊你就是。你能怎么著?站出來發(fā)一人之聲,自澄清白,說其實那封盟約上的署名是“弈者”而非“寧王朱檀絡”?
巨書上指認的簽約雙方,眼下正當面鑼對面鼓地率兵對陣。他若打贏了阿勒坦,正合“弈者必勝,北漠佯敗”;他若戰(zhàn)敗,就徹底告別儲君之位了。這還沒算上阿勒坦見事態(tài)敗露,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撕毀盟約趁機殺了他,再攻打京城。
手法極度粗糙沒錯,可這個揭露的時機,挑選得太刁鉆!聲勢,營造得太浩大!仿佛就是要這么赤裸裸地告訴他和全天下:什么叫大力破巧!什么叫一力降十會!
萬聲如雷,萬道眼神如箭雨,被裹挾在這股洪流中的寧王,再怎么溫文爾雅、理正詞直,此刻也沒法讓任何一個人聽見他的聲音,看見他的風姿氣度。
北漠圣汗果然震怒了,將法器桿鈴一指馬背上的寧王,運足丹田之力,喝道:“澶淵之盟,唯你我二人得知內(nèi)情,何以字字句句暴露于人前?!弈者朱檀絡,你不誠,陷害我,神人共棄!”
寧王胸口一陣絞痛,仿佛能擰出一把恨苦的心血來——再看不穿阿勒坦與掛書人之間的勾當,那他就真是蠢貨了!
“澶淵之盟”是什么,宋朝簽署向遼國歲貢三十萬銀的條約,將幽云十六州也不要了。這個精通中原文化的北蠻子,分明故意用錯典故,喻指他喪權辱國,哪怕明知這份盟約的簽署本身就是一場騙局,也要把罪名坐實在他頭上。
設局設局,最后為局所困,運子運子,最后被棋子反噬。眼見高樓將成,瞬間轟然崩塌,怎不叫他心恨氣絕!
城門樓上的呼喝聲仍在持續(xù),甚至淹沒了一班滿臉驚愕、左右詢問的朝臣。
首輔楊亭震驚道:“這、這怎么回事……這怎么可能……”
兵部尚書封思仲皺眉喝道:“是誰在策劃!你們這些錦衣衛(wèi),究竟聽命于誰?”可惜沒人回答他,就連他的質(zhì)疑,也被城下數(shù)萬騰驤衛(wèi)的吶喊聲吞沒。
于徹之忽然轉頭看蘇晏。
蘇晏將雙手抄進袖口,正一臉平靜地望著城下。于徹之問:“蘇大人,這事與你有關?”
“什么事?”蘇晏并未轉臉,甚至為了把城下的亂象看得更清楚,向另一側歪了歪腦袋,“哦,你說的是下面這個巨型社死現(xiàn)場嗎?沒關系,清者自清嘛,寧王殿下若是問心無愧,等打敗了阿勒坦回城后,自然可以在朝堂上向諸公解釋清楚�!�
于徹之指著城下的離奇混戰(zhàn)——北漠騎兵向?qū)幫醯能婈牥l(fā)動了猛攻,寧王騎虎難下,只能奮起反擊。而騰驤衛(wèi)邊喊口號邊向兩側撤離戰(zhàn)圈,敵方居然也沒派兵力阻攔,就這么溜溜達達地繞過城墻拐角,去西側的廣安門,要求守軍開門讓他們進城了。
蘇晏喃喃道:“近十年經(jīng)營,幾乎把南京鐘山的富金銅礦挖空了,還不知道在其他地方另挖了多少,難道就只拼湊出這么幾萬人馬?不對,他手中一定還有藏有重兵。目前是打他個猝不及防,等他回過神、緩過氣,肯定還有后招�!�
“這個‘他’,蘇大人說的是寧王?”
“我說的是弈者。”
“弈者……就是寧王?”不僅于徹之難以置信,圍過來的楊亭等人也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你以為呢?”
“證據(jù)何在?指認親王為逆賊,須得有實實在在的鐵證!”楊亭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蘇晏攤了攤手:“我說他是,他就是咯。誰叫我如今是大銘朝第一權臣呢?”
楊亭怒容滿面,斥責道:“蘇清河,你好端端的一個忠良之臣,如今何以猖狂至此!今日你若拿不出寧王就是逆賊弈者的證據(jù),我便要治你陷害親王、專權誤國之罪!”
蘇晏朝他笑了笑,老老實實地伸出雙腕:“要說鐵證,我一時還真拿不出。要不這樣,首輔大人先銬了我,再派兵出城去援護寧王回城。開門揖盜,咱們就拿這個京城的安危,來賭一賭寧王究竟是不是弈者,如何?”
楊亭氣得心口痛,顫聲連道:“小子無賴,小子無賴!”
“這話,師祖早就罵過我啦�!碧K晏道,“在進士的恩榮宴上,我做了一首打油詩,師祖就用扇子指著我罵,‘小子不成氣候’,師叔你看,這么些年過去,我依然還是你們口中那個不循正道的小子。”
“你住嘴!別再叫我?guī)熓�,叫柱國公師祖,我們擔不起!�?br />
蘇晏長嘆一聲:“唉。你們不信我,那就下去救寧王吧。我也不等首輔大人治罪了,自去蹲詔獄�!闭f著拂了拂衣袖,獨自下城樓去了。
錦衣衛(wèi)們見他要走,口號也顧不得喊了,連忙快步跟上。
楊亭緩過了急怒攻心的那口氣,哽咽道:“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于徹之知道首輔大人氣歸氣,到底沒能下狠心把不知吃錯了什么藥的蘇清河拿去問罪——恐怕要真問罪,也問不動他。
不過這件事處處透著詭異,要說是蘇晏陷害寧王,為的是給豫王鋪平繼位之路,又覺得哪兒不對勁。
會不會蘇晏說的是實情,寧王確有古怪?于徹之陷入深思。
高朔追上蘇晏:“蘇大人,大人請留步�!�
蘇晏停下腳步,回頭看他。高朔焦急道:“大人這是做什么?真要去蹲詔獄��?哪怕楊首輔真的要治罪于你,也有這么多錦衣衛(wèi)、騰驤衛(wèi)護著,他哪里有這能力。再說皇——”
“噓。”蘇晏在唇前豎起手指,“我剛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憑什么都是他們藏起來,要我去找,啊?我特么是虧了誰還是欠了誰,要這么被動?媽的,老子不干了!現(xiàn)在老子也要藏起來,讓他們主動現(xiàn)身,來找我!”
蘇晏甩袖繼續(xù)走。
高朔再次追上:“大人,皇上還在城外水榭等你的信號,沒藏啊�!�
“我沒說他�!�
“那……大人就這么撂挑子走了,城外的寧王怎么辦?北漠軍隊怎么辦?”
蘇晏道:“愛怎么辦怎么辦,少了我一個,地球照樣轉。反正路子我已經(jīng)鋪下去了,且看各方如何收場。高大人——”
“不敢當!”
“高朔,你去拿一副圍棋過來,我要在詔獄里面靜靜心,養(yǎng)養(yǎng)氣�!�
高朔苦笑:“北鎮(zhèn)撫司的詔獄哪里放得下您這尊大佛,怕不被人給拆爛了。”
第440章
沈柒是個叛徒
鎮(zhèn)撫使一臉苦哈哈地站在牢房門外,為難地道:“蘇閣老,您看這——”
“我看這間就挺好,四壁都是石墻安全得很,上頭還有天窗能透風,不必換了�!�
“不不,下官是說朝廷又沒有下詔問罪,您這是何苦——”
“何苦放著奏本堆積如山的文淵閣不去,來你們這詔獄悠閑下棋?呵,我跟你說,我還就翹班了,怎么著吧。”
鎮(zhèn)撫使一時無語凝噎,最后認命道:“行,大人想在這兒躲著就躲著吧,只是牢房濕冷,用具又簡陋,不能委屈了大人。您看看需要什么,盡管吩咐下官去置辦�!�
蘇晏環(huán)顧牢房,見長短腳的四方矮桌一張,有裂紋的杌凳一個,煙比亮光大的舊油燈一盞,除此之外便只剩一張鋪著受潮被褥,看著還不算太臟的硬木床榻了。
他把油燈挪到床沿,脫下身上的斗篷鋪在床榻,盤腿坐上去,將棋盤與兩個棋奩擺好。
不知哪兒吹來一陣陰風,把油燈徹底吹滅了,蘇晏嘆口氣,轉頭對鎮(zhèn)撫使道:“我需要一盞新油燈……不,兩盞�!�
京城的城門外,寧王已經(jīng)從猝不及防的狀態(tài)中恢復過來,知道自己率領的府兵與傭兵并非阿勒坦大軍的對手,更何況還被堵在城下,沒有施展戰(zhàn)術的余地,可以說天時地利全不占,唯獨只能指望人和了。
府兵死士們擋在前方,寧王派人退到后方去叫開城門,說要據(jù)城而戰(zhàn),得先讓援兵出來掩護他進城。
城門樓上,重臣們對要不要讓寧王回城起了爭議。首輔楊亭與兵部尚書封思仲傾向相信寧王,畢竟他本來就是代儲君的最佳人選,萬一寧王無辜,等于把國本折進戰(zhàn)場去。而這場戰(zhàn)役的總指揮于徹之則認為蘇晏的所作所為未必是無的放矢,萬一寧王真是弈者,放他進城與引狼入室無異,為慎重起見,還是先派京軍出去援護,這樣也算盡力保全了宗室。
雙方正在激烈爭論間,高朔已經(jīng)帶著一隊錦衣衛(wèi),以傳令的名義從城東出去,朝著梧桐水榭所在山嶺狂飆飛馳。
自從蘇晏決意單獨行事,朱賀霖等得坐立難安,又聽斥候稟報京城外的戰(zhàn)況激烈,他正打算想個法子暗中進城,剛出了水榭棧道,就遇上前來報信的高朔一行人。
高朔氣喘吁吁道:“皇上,蘇大人入獄了!”
“什么?”朱賀霖驚問,“哪個這么大膽,沒有圣旨,竟連內(nèi)閣次輔也敢捉拿!”
“蘇大人是自請入獄的。他在兩軍陣前做了件聳人聽聞之事……”把城門掛書之事簡單描述一通后,高朔又道,“就是這個語氣態(tài)度,把楊首輔氣得不輕,要蘇大人拿出寧王是逆賊的證據(jù),不然就要治他陷害親王、專權誤國之罪。大人說他拿不出,于是就自己領罪跑去詔獄里蹲著,還讓微臣拿了副圍棋給他�!�
朱賀霖聽著頗有些啼笑皆非:“照清河這么說,寧王就是弈者無疑。楊亭這是臨危生亂啊,清河這么明顯的反常,他都沒想過其中也許另有內(nèi)情?”
高朔想起楊亭的模樣,不禁感慨:“楊首輔不容易啊,就這兩個月時間,雙鬢斑白了大半,一下子老了十歲似的。沒了皇上這主心骨,微臣看他每日都在苦熬�!�
說得朱賀霖也有點憐憫他了:“楊亭是外方內(nèi)柔,能治一署,未必能治一國�!�
“走吧,該輪到朕上場了�!敝熨R霖使勁抻了抻臂膀,骨節(jié)發(fā)出迫不及待的咔咔聲,“后面的事就交給朕,也讓清河歇口氣�!�
高朔見他對蘇晏入獄之事似乎并不著急,忍不住問:“蘇大人怎么辦,由著他一直待在詔獄不好罷?”
朱賀霖已經(jīng)走出兩步,聞言扭頭看他:“他不是說了,要躲起來讓人去找?”
“是啊。但微臣愚鈍,不知蘇大人指的是誰�!�
“天知地知,他知……我知�!敝熨R霖眼底閃過一抹了然之色,“你也別跟著朕了,回城去散布流言,就說蘇晏無憑無據(jù)竟誣陷寧王為逆賊,氣焰十分囂張,被首輔楊亭奉‘居守敕’拿下,下獄待審。然后你就守著北鎮(zhèn)撫司,等朕的下一步指示�!�
高朔雖然不明內(nèi)情,但隱隱感覺到,皇上也在期待著蘇大人等待的那個人。他接了旨,又率隊風馳電掣地趕回城里去。
外城右安門的城樓上,幾名重臣的爭論有了眉目——以耿烈著稱,敢當面駁回先帝旨意的于徹之率先退了一步,同意派兵援救寧王回城。原因無他,是首輔楊亭的一句話一錘定音:“寧王有罪無罪,他蘇晏一人說了不算,我楊亭一人說了也不算,待到公堂上再來論斷!”
既然要公堂論斷,至少得把人安全救回城。于徹之無話可說,下令從本就失之薄弱的守城兵力中調(diào)出一部分,出城接應寧王余部。
就在他將令旗交予領軍的指揮使時,午后明亮的陽光照出了遠處官道上一條長而逶迤的影子。于徹之領軍經(jīng)驗豐富,一眼就看出那是一支全速飛馳的騎軍,但因離得太遠,看不清是什么服飾裝備。
“……窺筩給我!”于徹之肅然道。
親兵連忙掏出一支費了不少工夫才從夷商手中購得的單筒窺筩,遞給他。于徹之瞇起半邊眼,不斷調(diào)整焦距,鏡片中那支軍隊的輪廓逐漸清晰——
穿的是大銘邊軍的朱紅色戰(zhàn)袍外罩齊腰鱗葉甲,頭戴玉簪瓣銘鐵盔,高高挑起的旌旗上一個斗大的“沐”字。
于徹之一怔,想起那位未見真容的新秀將軍,脫口道:“是沐勛沐將軍的隊伍?看來昌平之敗他并未陣亡或潰逃,而是整軍回援京城來了!”
現(xiàn)場眾人都覺得振奮,唯有楊亭錯愕之后欣喜若狂。對于朝中唯一一個知道真相,并不得不掩藏真相的人而言,這股狂喜來得太猛烈,以至于疲憊的身體難以負荷大起大落的情緒,楊亭失聲大叫“天佑我大銘”,隨即向后一仰,昏了過去。
侍從們七手八腳去扶。于徹之知道這是情志失調(diào)導致的激動昏厥,正待上前幫忙查看,眼角余光在鏡頭中瞥到了一抹金色。
他心凜地抬起窺筩,定神去看——“沐”字帥旗已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五爪金龍旗,旗邊的垂旒被勁風吹動,在這支騎軍的上方烈烈飄揚。那龍乃是純金織就,張牙舞爪地盤踞了大幅旗面,兇猛而不失威嚴,陽光下閃爍著燦爛金光。
“九旒龍旗……天子之旗!”于徹之驟然大喝一聲,“圣駕回京了!”
“圣駕回京了!”
“圣駕回京了——”
“圣駕回京了……”
這句呼喊從無數(shù)人口中傳開,楊亭便在這震耳欲聾的呼聲中轉醒,垂死而生般輕嘆了句:“圣駕……回京了�!�
“皇上無恙,大銘無恙!”于徹之激動地道,“我這便派兵馬前去迎駕!”
戰(zhàn)場上,占盡上風的北漠騎兵們對這支忽然出現(xiàn)在身后的大軍很是警覺與忌憚,怕陷入前后夾擊的不利境地,殿后的右翼當即派出傳令兵,火速報給在中軍指揮的圣汗阿勒坦。
誰料阿勒坦非但沒有痛擊追尾之敵,反而命麾下戰(zhàn)陣向兩邊退開,讓出一條六七丈寬的大道來。
紅袍騎軍如一支即將歸鞘的利劍,飛馳在這條通往京城城門的大道上。率軍的將領一身火焰色曳撒外罩黑漆方葉甲,奔馳到距阿勒坦十步之外方才停住,從兜鍪下傳出年輕而明朗的聲音,說的是瓦剌語:“北漠圣汗黃金可汗——”
阿勒坦則回之以漢語:“——大銘天子清和皇帝。”
朱賀霖凜然道:“圣汗遠道而來,何必妄動刀兵。我大銘有足夠的誠意迎接相善之客,亦有足夠力量痛擊來犯之敵�!�
“但因先前寄送的國書杳無回音,故而特此來討個說法。莫非貴國自詡天朝上國,瞧不起我北漠諸部?”阿勒坦面色不善地握住了彎刀刀柄。
朱賀霖大笑三聲,說道:“朕若瞧不起圣汗,何來靖北軍助圣汗拿下叛賊胡古雁一事?其中是有誤會。北漠國書朕的確早已收到,但因王五王六的白臂賊軍進犯京畿,朕離京領兵討賊平亂,故而耽擱了回復。如今既然圣汗人已在此,不若面對面坐下來,共同商談如何化干戈為玉帛�!�
阿勒坦便也緩和了神色,說道:“擊殺叛賊胡古雁一事,北漠承大銘的情�;筛隇橛癫�,也不是不可以,但不能損此肥彼,否則我將作廢之前的國書,兩國戰(zhàn)場廝殺再論輸贏!”
朱賀霖道:“大銘與北漠毗鄰,百年來常有交好之例。先可汗虎闊力亦曾受朕父皇敕封,封為‘順義王’。既然華夷本一家,自當互利共好,在戰(zhàn)場上雖能分出輸贏,可輸?shù)氖菓K敗,贏的也是慘勝,沒的叫其他諸國漁翁得利。圣汗,你說是吧?”
阿勒坦沉默片刻,仿佛在思考利弊,然后道:“邊市必須開,鹽茶再定價�!�
朱賀霖:“可談。北漠諸部打秋谷,不得入大銘之境。”
阿勒坦:“可談。北至陰山,南至黑界地,云內(nèi)平川的歸屬問題?”
朱賀霖:“……可談。本就是爭議地帶,到時各自據(jù)理力爭。不過,朕把話撂在前頭,云內(nèi)平川最終勢必歸屬大銘�!�
阿勒坦冷笑:“那行啊,你拿一個人來換�!�
朱賀霖當即翻臉:“滾!沒得談了,開打就開打!”
雙方親衛(wèi)聞言,再次劍拔弩張,箭都架在弦上了,卻聽得傳令兵疾馳過來稟報:“有一支不明身份的精兵突襲我軍!寧王借此收攏余部急撤,已脫離戰(zhàn)圈!”
朱賀霖一拍馬鞍:“他就區(qū)區(qū)幾萬人馬,這你都攔不��?阿勒坦,你故意放水?”
阿勒坦臉色也不太好看,與傳令兵嘰里咕嚕幾句后,皺眉道:“寧王的那些府兵與傭兵,幾無一戰(zhàn)之力,倒像是擺在明面上給人看的。我就懷疑他另有后手,看來就應在突襲的這支奇兵上了�!�
朱賀霖亦皺眉:“斬草未鋤根,只怕要像真空教一樣死灰復燃,始終是個隨時發(fā)作的大隱患。朕這就派兵去追擊,一定要把弈者的力量徹底鏟除!”
阿勒坦道:“既然弈者的真實身份是銘國親王,清理門戶之事,我們北漠就不好插手了。要不,你再御駕親征一趟?”
朱賀霖瞪了他一眼:“朕不會再輕易離京。你在幻想什么?沒有朕的首肯,銘國不會有任何一個臣子敢擅自接見外使。圣汗若還想談,那就約個時間與地點,雙方坐下來,慢慢談!”
阿勒坦知道今日是決計進不了大銘京城了,想要再見他的烏尼格,大概得等到雙方坐在談判桌前之時。他悻悻然地磨了磨后槽牙,說道:“十日之后,太子城!”
朱賀霖:“準!”
阿勒坦冷哼一聲,沒再多說什么,示意親衛(wèi)長斡丹傳令下去,鳴金收兵。
城頭的臣民們只看到一片煙塵中隱隱有人馬奔突,生怕圣駕再次有失,緊張萬分。而率部出迎的于徹之做好了心理準備,要打一場死傷慘烈的硬仗。他沒想到的是,皇帝與敵酋在陣前直接碰了面,也不知雙方談了些什么,竟讓已逼臨城下的北漠大軍自行退了兵?
于徹之滾鞍下馬,行過問安禮后,忍不住問:“臣斗膽一問,皇上是如何兵不血刃,退敵于唇舌之間的?”
朱賀霖哂笑:“昨日之敵,非今日之敵。同樣的,今日之友,亦非明日之友。國與國之間,本就是一個‘利’字說話,所謂的邦交之情,首先也是建立在這個‘利’字的基礎上。一旦雙方所圖之利能成為共贏互利,自然就能消弭戰(zhàn)火了。”
“共贏……互利?”
“具體的條款還要詳談,總之我大銘只能賺,絕不做虧本買賣。”
于徹之許久沒聽到這般市井口吻了,不禁回想起太子時代的朱賀霖,莫名覺得……還有點親切?
不知怎的,他心里油然生出對喬裝親征的清和帝的信賴之情——也許是因為王五王六的覆滅,也許是因為阿勒坦的撤兵,也許是因為那一面在關鍵時刻從天而降的九旒龍旗。
于徹之抱拳請戰(zhàn):“求皇上恩準臣率兵追擊寧王一部,將其擒回京城,有罪無罪,交由皇上論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