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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為了防止輪胎打滑我無法將車開得太快,開一陣子停一陣子盡量保持平穩(wěn),心頭急得向放在火上烤,握住方向盤的手都有點發(fā)飄,時不時伸手探摸著他胸口的心率。

    車載電臺被我掐掉,車內(nèi)十分安靜,只有紛飛雪粒擊打窗玻璃的聲音在寂靜逼仄的空間里回響。

    我頻頻轉(zhuǎn)頭看他,應(yīng)該是不想讓我在中途分心,言川的喘息聲壓得很低,昏沉沉地側(cè)身倒在座椅里。

    我忽然間無比地希望言川能和我說說話,無論在什么時候只要能聽到他的聲音,我的恐懼與心慌就能被撫平。

    察覺到我總在分神,他費力地抬起手在我肩上捏了下,聲音輕弱地提醒:“不要看我,看路,別開過紅綠燈……”

    可是我害怕啊,萬一他下一秒就不喘氣了該怎么收場,眼前是一個陡峭的坡彎,我狼狽地踩了剎車防止車身控制不穩(wěn),禁不住破涕想笑,“這是柏油公路,哪里來的紅綠燈。”

    車子終于開到一處平坦的長道,我立刻空出一只手從儲物格里取出簡易的胎心監(jiān)測器,匆匆忙忙將腰帶纏上他的腰腹,監(jiān)測儀時不時發(fā)出的嘀嗒聲響得令人心慌。

    “這樣……是不是有點像私奔……”言川別過頭望著結(jié)了層白霧的車窗,倒退的景物裹在茫茫雪意里,萬物皆白,他從攤開的五根手指隙中看向外頭:“可惜沒有月亮……”

    虧他想得出來,在這種時候冒出無厘頭的黑色幽默,他是懂浪漫的。

    “私奔?你想奔哪里去?”

    “你帶著我們……去哪都可以……”言川垂眸輕撫著腹部,止不住斷斷續(xù)續(xù)地低咳,嗓音像被刀子割剮般低啞破碎:“不過……咳咳……車技還得練練,你剛才把他晃醒了,我覺得他好像又在動……”

    “他當(dāng)然還在動,除非……”除非什么?我根本無法完整地說下去,或許從潛意識里也不能想象那個后果,我簡直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伸手摸了摸他被汗水浸濕的面頰,又在他并不平靜的胎腹上感受了一下,“論車技我肯定比不上你啊,又不是在拍少女的祈禱。”

    他捧著肚子撐起一些身子,聲音卻低了下去,“要是兩個帶不到,帶一個也行……”

    我扯過紙巾擦了擦手汗,神經(jīng)緊繃地盯著車前窗和后視鏡,一段路開得磕磕絆絆,抽出些空余將手探向他的鼻尖,“不要睡……現(xiàn)在千萬不能睡,你想不想聽歌?我現(xiàn)在就唱給你聽啊……”

    言川像是已經(jīng)沒有回答的力氣,唇色呈現(xiàn)出慘然發(fā)青的紫,別過臉輕輕用滾燙的面頰觸了觸我的手指尖。

    我打開中控屏調(diào)出歌曲,入目便是那句“沿途與他車廂中私奔般戀愛,再擠逼都不放開”。

    那是我過去最喜歡的曲目,聽第一遍的時候也不知道被打開了什么開關(guān),感動得稀里嘩啦,還為此特地磕磕巴巴苦練粵語發(fā)音,沒想到他居然記得。

    數(shù)年前,舊式車載音樂電臺酷愛播送粵語歌,我也趕時髦,添置了不少花花綠綠的港樂碟收在置物格里,其中哼得最朗朗上口的就是這首。

    也是那一年我主演的首部影片入圍金棕櫚,裹了身隆重的小禮裙從內(nèi)場出來就收到言川的訊息。

    他剛好在勒芒賽道拿滿A級賽照的積分,興致盎然要帶我沿著幾十公里長的峽灣公路兜風(fēng),前往野生自然保護區(qū)露營。

    越野車頂窗大開,輪胎貼著路面疾馳,冷風(fēng)刮開他黑色的沖鋒外套,宛如黑夜鳥張開的雙翼,捎起輕盈的骨骼。

    他修長纖勁的手臂搭在方向盤上,有種操縱力量的恣意美感,飛揚的發(fā)絲陷入暮色的濃彩里,燙得仿佛要燒起來,歷歷如金。

    如果不是那雙眼睛正專注注視著前方的路面,我一定會發(fā)狠地咬吻上他的唇,不在乎下一秒是否會車毀人亡。

    在最肆意的年紀里,誰都有過這樣的幻想,搭上一輛沒有終點的車,和一個決定要愛一輩子的人。

    綿延的公路連接著盡頭的落日,相同的歌詞在車載磁帶里播了一路,我也跟著唱了一路。

    然而就在半途中,由于緊急避讓一對遷徙的藏羚羊母子不慎熄火拋錨,號稱旅途暢行者的庫里南就這樣半道夭折停在旁道邊紋絲不動,身側(cè)一畔是卡朗格陡峭的石灰?guī)r壁另一畔是波濤沉默的地中海。

    深更半夜拖車服務(wù)早已打烊,前不著屋后不著店,連半個車影都沒有,徒留我們兩人坐在車里面面相覷。

    夜風(fēng)習(xí)習(xí),車里憋悶無趣,最后我們索性搬了物資,爬上車頂支了個帳篷,吹著車頂風(fēng)看星星。

    露背的禮服不能擋風(fēng),我凍得哆哆嗦嗦圈成一團整個人往言川懷里貼,瞇著眼將下巴擱在他的肩頭打瞌睡,睡意迷糊間他把外衣披裹在我身上,溫暖的衣料上能嗅到午夜飛行老西普調(diào)的沁人白松香。

    等這盞燈轉(zhuǎn)紅便會別離,憑運氣決定我生死……

    祈求天父做十分鐘好人,賜我他的吻,如憐憫罪人……

    祈求天地放過一雙戀人,怕發(fā)生的永遠別發(fā)生……

    天主不會給予回答,唯有不變的月光照拂在我們身上。

    那是八年前仲夏夜的南法,天高海闊,藍霧樹簇簇如云,車載音響里的歌聲循環(huán)不停,滿天熠熠的星辰涌動,跌落在他透亮的瞳仁里,觸手可及。

    磁帶也會走到尾端。

    我愛主

    為何任我身邊愛人

    離棄了我下了車本文檔―來﹐自?群七一﹒零﹒五八.八五

    九︿零

    你怎可答允……

    導(dǎo)航里醫(yī)院的距離已不算遠,足夠循環(huán)播放好幾首歌,我強行壓下鼻腔里涌上的酸澀,眼眶凝固,肺管也被凍結(jié),車廂外,是漫天蕭索封殺一切的純白。

    事先我設(shè)法聯(lián)絡(luò)過他常備的醫(yī)療團隊,還沒等到達醫(yī)院就有人前來接應(yīng),送進急癥室時言川已經(jīng)失去意識處于半休克狀態(tài),再晚到一步就要危及到生命,孩子隨時都有宮內(nèi)窘迫的風(fēng)險。

    四周人流序次來往,一切都混亂如斯,以至于我對于外界發(fā)生的事失去了正常的感知。

    捧著涼白開滿面呆滯地坐在急診等候室時我再次和池景打上照面。

    缺席數(shù)個月又見到我,他完全沒有流露出一絲半點的驚詫或者責(zé)備之類的其他情緒,可能是對我們倆反反復(fù)復(fù)的各類騷操作已經(jīng)不想置一詞。

    “言川他……”我用手指摩挲著杯子的邊沿,沒來由的有些局促,不知道怎么啟齒。

    池景口吻凝重地先打開話頭,“有些話我其實原本并不便多說,但考慮到盛小姐是孩子的另一位血緣,現(xiàn)在將實情告知您無可指摘,”他停頓住,繼而道,“他一意孤行想將孩子保到足月�!�

    我遲鈍的反應(yīng)慢了好幾拍,語調(diào)虛浮,“這個孩子情況不好了嗎?”

    “您看他的情況有好過嗎?”池景用一種帶上幾分銳利的眼神審視著我,聲音愈發(fā)沉肅:“我就直說了,您見到他的樣子,已經(jīng)是他這兩個月以來的最好情狀�!�

    “他懷孕期間基本一直處于保守觀察中,兩個月前受刺激大動胎氣,痛了幾天幾夜連止疼劑都徹底失效,緊急送過來的時候出血根本止不住,孩子胎心弱到幾乎消失,之后一連大半個月都待在監(jiān)護室里,今天的情形盛小姐看見了,這已經(jīng)不是近來的頭一回,我們多次要求他休息靜養(yǎng),但很顯然——沒能攔住,情況剛剛好轉(zhuǎn)一些,他就一門心思往外面鉆……您要是真的不顧惜他和孩子的命,又何必緊張他的事情?”

    這還是我?guī)讉月以來頭一回聽人講述言川這兩個月里的狀況,越聽腦子越混亂,小心翼翼地開口:“他出現(xiàn)這些問題是我造成的嗎?”

    池景半遲疑不定地搖了下頭,“他的心肺功能本身就先天不足,難以擔(dān)負承受一個足月的孩子,這種情況強行保胎越到后期只會更加加劇他身體機能的負擔(dān),也就越危險,更何況他還對麻醉藥劑有過敏反應(yīng),發(fā)生術(shù)中知曉的概率比一般高出許多倍,也不宜直接實施全麻剖腹手術(shù)�!�

    他話里行間的信息都在透露著言川的身體就像瀕臨超負荷的機器部件,為這個孩子掏空了一切,崩潰不過指日,要供養(yǎng)到后期更加無以為繼。

    我的思緒完全混成一團亂麻,手心的冷汗不住往外冒,“我之前怎么從沒聽說還有這回事……你們現(xiàn)在才告訴我?”

    按照之前的說法,那只是個不足掛齒的小毛病,稍加留心就沒有大礙。

    他捏著鼻梁無可奈何地嘆出一口氣:“我們從一開始就警告過他,他的身體妊娠危險系數(shù)過高,可決定權(quán)在他自身沒人拗得過,我們能做的只有依照他的要求以及個人保密條例對旁人全部有所保留,但現(xiàn)在……”

    現(xiàn)在是到了不得不全盤托出的地步,可想而知他的身體狀況是有多么惡劣。

    刻意瞞而不告,我真想親手扒了他的皮,敲開他的腦子,看看里頭究竟藏了多少事。

    “如果可以,等他清醒,希望您能考慮勸說他放棄……”

    后面的話我一個字都聽不大清,輕聲問:“早產(chǎn)的話,他平安生產(chǎn)的概率大嗎?”

    池景思索了一陣,“我只能說,從目前來看,孩子剛滿三十一周,體型偏小,雖然指標(biāo)不太好,所幸發(fā)育情況沒有出現(xiàn)什么大問題,但任何事情都具有一定的風(fēng)險,早產(chǎn)夭折概率不低,結(jié)果誰也無法預(yù)料,”他很輕微地搖了下頭,“只能賭一個可能性。”

    我早就該料到,他是個什么樣的德性,若能走鋼絲絕不愿履平地,他把自己推上賭桌,偏偏押上了風(fēng)險更大的那條,恨不得搭上一切成全一場豪賭,甚至不顧滿盤皆輸?shù)目赡堋?br />
    池景離開之后,我一個人在等候室里呆坐了一陣,站起身透過急診室的磨砂玻璃往里張望,里頭的情形看不分明,只能模糊望見一個陷在雪白床榻里的人影和被隔音壁淹沒的模糊急喘低咳聲。

    不一會兒,又推門走進來一位西裝革履的男士,十分有禮節(jié)地跟我問好:“盛小姐您好,我是言先生的律師,由于之前一直無法聯(lián)系上您,現(xiàn)在冒昧打擾,這里有一些受益人資料需要您確認后簽字。”

    我的腦筋已經(jīng)完全打上了死結(jié),跳出的第一個想法居然是言川他現(xiàn)在開始考慮后事是不是徹底瘋了。

    雖說理智上無可厚非,但我一時間難以接受,激動地站起身,喉嚨里的話一字一句往外蹦,“是言川要求你們做的?他生個孩子,形勢應(yīng)該不會嚴峻到需要著手準備遺囑的地步吧……”

    那名男士彬彬有禮地點頭,口吻公事公辦,說出來的話卻令人如遭重擊,“我們都是依照主顧要求行事,事實上為了合理規(guī)避各項意外產(chǎn)生的后患,言先生自成年起每年都會對個人名下一切資產(chǎn)權(quán)益進行妥善的分割安排�!�

    我麻木而無力地說:“所以這次我是被他一并安排進來了?”

    他迅速掃視著文件,“具體信息我不能代替先生泄露,但是關(guān)于您的那部分一直都是單列其中,只需要最終簽署確認就可以,這些資產(chǎn)包括保險、股份……其中留出部分子女撫養(yǎng)教育基金,日后會由信托專門打理,增值部分全數(shù)歸您所有�!�

    這幾個字眼一瞬間將我砸的頭昏腦脹。

    我一眼都沒能說服自己看進去那份清單,疑心自己的腦容量經(jīng)過幾番炸裂已經(jīng)認不得字,站起身的瞬間趔趄著向后軟倒半步,隨后也沒顧及上還有人在場拔腿就直接奪門而出。

    排山倒海而來的窒息感擠壓著太陽穴和眼眶,讓人眼前發(fā)黑,沒走幾步我就腳步踉蹌地癱坐在樓梯道里,大口大口地吸氣。

    我的反應(yīng)實在太過遲鈍,事實上這一切并非無跡可尋,先前圍繞言氏的一系列風(fēng)波都有了解答,言川是一個目的如此明確的人,因此那并不是一時意氣用事。

    言氏內(nèi)部吞人不吐骨頭的傾軋他早有預(yù)料,趁著他孕期開始冒小動作動歪心思的應(yīng)該也不會少,恨不得借著機會在他身上薅塊肉,只因不能篤定自己的身體能撐到什么時候,就先一步攪亂棋局,作為操盤手盡可能博得更多的籌碼。

    現(xiàn)在這些籌碼盡數(shù)被捧至我面前。

    怎么會有這樣一個人,之前我說言川走一步算三步都把他想得太簡單,他根本就是有布下天羅地網(wǎng)的本事。

    清晰、周全,計劃好一切,毫無顧忌將自己全然排除在外,從頭到尾把所有可能都安排得滴水不漏面面俱到,表面上還能演得這樣若無其事,教人瞧不出丁點兒端倪。

    Chapter

    22

    玻璃之水

    從醫(yī)院出來,我既沒有回從前的私人公寓,也沒有返回槿山小筑的洋房,而是在幽聆間里開了個房間把自己關(guān)了兩天,和外界斷除全部聯(lián)系。

    我需要在一個有煙火人氣的房間里獨自待著,才不至于被自己頭腦里纏繞的思緒與情感逼瘋。

    期間章恙進屋查探過我一次,和她一起的還有她那個牛皮糖般黏著她不肯撒手的小女兒。

    那小天使裹了身雪白的蕾絲蓬蓬裙,耳邊扎了兩個費了些心思但明顯失敗的半成品麻花辮,蘋果圓臉白皙可愛,淺褐色的劉海微微打著卷,顯得黑珍珠般的瞳仁格外清澈明亮,精致秀氣的模樣像個逼真的洋娃娃,也不知道她是和何方神圣造出來這么個混血版安琪兒。

    據(jù)章恙說小姑娘出生時甚至都不滿七個月,緊急剖出來時幾乎沒有呼吸,搶在死線邊緣救回來,讓她磕磕絆絆一直養(yǎng)到現(xiàn)在,除了體質(zhì)有些孱弱,其他一切正常。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她不常讓小女兒見生人,但這并不影響她活潑的天性,搖搖晃晃,小蝴蝶似的圍著人打轉(zhuǎn),聲音奶里奶氣的。

    她現(xiàn)在正是牙牙學(xué)語的年紀,一開口就咿咿呀呀根本停不下來,是個不折不扣的小話癆。

    章恙很少有這樣絮叨的時候,我自然聽得出她話里行間透露出的安慰。

    過去她評價我看著總是嘻嘻哈哈,實則是個頑劣難馴的人,簡而言之就是很叛逆不服管,作風(fēng)上大起大落,感情上大開大合,給人一種隨時能抽空自己全身而退的危險感,對我這種人動心體驗和過山車沒什么區(qū)別。

    窗簾罅隙中漏出一道日光照在我的掌心里,如果有一樣?xùn)|西,看起來像愛情,摸起來像愛情,感覺也似愛情,那么就可以把它和愛情等同嗎?我一直認為愛情是種玄妙的事物,不能以我淺薄的認知來理解。

    青春期的時候我自以為自己愛祁敘愛得驚天動地?zé)o法自拔,一旦和他分開此生我都會封心鎖愛和幸福絕緣,可后邊事實證明那大概率只是荷爾蒙入腦時產(chǎn)生的沖動型迷戀,和真真切切的愛天差地別。

    愛應(yīng)該是不求回報的付出,然而我對言川存有太多苛求的期待,可見我愛得不是那么無私高尚奉獻自我,總是像驚弓之鳥般逃跑又恰恰顯示出我對感情的陰暗與悲觀。

    我苦思不得其解,甚至不知道該拿出什么反應(yīng)去面對言川以及那個也許會變得極其殘酷的事實,要是他或者孩子中有任何一個出現(xiàn)意外……我深覺自己不能細想這個寒意徹骨的結(jié)局,抓了抓亂成干蓬草的頭發(fā),灌下小半杯黑皮諾之后就半蜷著仰倒在地毯上挺尸。

    從十二年前至今日,我沒有分毫的長進,永遠被他冷不防的殺招逼得狼狽潰逃,七零八落。

    門鈴聲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我混沌的反應(yīng)無法思索門外可能會是誰,爬起來動作機械地拉開門,站在門口的人是祁敘。

    四目相對,我一時沒有管理好自己的表情和語氣,“怎么是你?”

    祁敘的眼神黯淡下去,滿含澀然地沖我笑了笑,柔聲解釋:“我本來去槿山寓所里找你卻沒有找到,就有點擔(dān)心,是言川告訴我你可能會待在這里……”

    “言川告訴你我可能在這里……他自己人去哪了?”我的頭腦零件運作澀鈍而遲緩,又看了眼手機,不可思議地重復(fù)了一遍他的話,確認自己沒有聽岔主語。

    我飄在體外的意識勉強記起自己離開前言川已經(jīng)轉(zhuǎn)醒正準備出院事宜,走得極其匆忙,一聲招呼都不打,將池景氣得臉色鐵青。

    等我發(fā)現(xiàn)時這人已經(jīng)不見蹤影,只來得及和他的總助林淺打了個照面,對方倉促解釋說是有公司內(nèi)部的緊急事務(wù)需要處理,說辭含糊,連突發(fā)急癥留院觀察的時間都不肯耽擱。

    一遇上公事他就極其獨斷專行,在這方面很少有人能干涉他的決定,言川這會子就算是出現(xiàn)在言氏總部聽述職我都不會有半點驚訝。

    他根本就不是個能自覺卸下?lián)拥闹�,好像臺被精密設(shè)計過不間斷運轉(zhuǎn)的儀器,先前丟開不少事務(wù)給底下的代理人,七歪八拐跑出來一趟已經(jīng)算破天荒頭一遭。

    但這幾天之中他從沒有主動聯(lián)絡(luò)我,現(xiàn)在又特地引得祁敘來見我,我愈發(fā)猜不透他究竟在計劃什么。

    我沉默的時間實在太久,祁敘有些擔(dān)憂地看著我的臉,“你看起來不是太好,晞寧……”

    “這是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我隨意揉了把臉,把蓬亂的發(fā)一股子往腦后理,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他似乎踟躇了好一陣子,才終于小心翼翼地開口,“之前和你提過的那場演出就在明天,我一直很希望你能來……晞寧,你考慮好了嗎?”

    時隔數(shù)天,我終于從混亂不堪的記憶流里撈起來這件事,干巴而含糊地囁嚅,“是……我考慮過……”

    他認真的黑眼睛注視著我,安靜地等待一個答復(fù),我被那樣的眼神看得心頭發(fā)悸,幾乎是本能地需要找件事短暫轉(zhuǎn)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游移不定地點了下頭,“答應(yīng)過你的事,我會做到�!�

    將他送走之后,摔進床鋪里蒙頭又躺了大半天,手機的聯(lián)絡(luò)人依舊沒有一點動靜,打過去也是忙音,我心中把言川念了個狗血噴頭,喝了一大杯冰檸檬水讓自己冷靜下來。

    第二天我草草收拾一下行頭如約出了門,濃墨重彩的黑眼圈無論如何也遮不住,只是抹了點提氣色的裸色口紅讓自己看起來稍微有點人色。

    演出廳寬闊又明亮,歐式大穹頂嵌玻璃掛燈富麗堂皇到難以逼視,我所在的坐席是獨立的室內(nèi)懸空陽臺,可以將表演臺上的一切一覽無遺,鎂光燈聚焦在舞臺中央的主角身上,白色燕尾禮服清俊一如從前。

    三角鋼琴里傾瀉而出的音樂透過立體聲音響,回蕩在整個廳堂中。

    這是上半場的臨時添加的最后一首樂曲,也是我唯一背會過琴譜的樂曲,《愛樂之城》的Mia

    &Sebastian’s

    Theme,頂燈漸滅,漆黑的觀眾席成了一片深沉的夜海,幾乎有種置身黑暗水底的錯覺。

    只有鋼琴聲像水底搖曳浮動的磷光。

    十余年前我開玩笑地問出“你覺不覺得你和塞巴斯蒂安很像”時,祁敘默契地回過我那句“你會不會是我的米婭”,我們從沒有料到這會是一語成讖的結(jié)局。

    最后一個音隔了許久之后,終于在琴鍵上落下。

    中場休息時,我拉上口罩,尋著間隙前往后臺的休息準備室,祁敘正在為下半場演出做最后的試音工作,身邊的小助理抬眼看見我,驚得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跟兔子一樣推門先一步溜掉。

    一室靜默,祁敘看著手底的黑白琴鍵,“那首曲子,你聽見了嗎?”

    我沒說話,只是輕輕點頭,卻忘記他現(xiàn)在是側(cè)對著我,無法看清我的動作。

    早已過了分毫必爭的年紀,沒必要去計較誰對誰錯,誰欠誰多一點。

    “那就好,”他依舊垂著頭,看不見面部表情,“這樣,我們的愿望就都實現(xiàn)了……”

    音量被調(diào)整到最大的手機鈴聲在這種無言的空氣中毫無征兆地響起。

    屏幕上亮起一串陌生的號碼,我的手抖了抖,差點就將這個震動作響的冰冷金屬塊扔出去。

    手指僵硬地按下接聽鍵挪至耳邊,聽筒里是個一個吐字急促的聲音,“請問是盛晞寧小姐嗎?冒昧打擾,如果您目前沒有急事,請務(wù)必過來……”

    我越聽渾身越冷,心臟一墜到底,從一開始就縈繞不散的不詳預(yù)感得到應(yīng)驗,攥著手機三步并作兩步徑自朝門口走去,絲毫沒顧上身后傳來的呼喚聲。

    我大步邁出兩步,好像多待一秒整個人就要爆炸,又猛地停住腳步:“祁蘇雅……她做的事……跟你應(yīng)該沒有關(guān)系吧?”

    他怔�。骸鞍l(fā)生什么事了?”

    “那我就暫且當(dāng)你沒有牽扯其中,”我背過身子答非所問,用平生最冰冷的口吻毫無顧忌就說:“我這個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所以祁蘇雅最好祈禱她的所作所為沒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否則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事情和她魚死網(wǎng)破�!�

    祁敘臉色驟白,聲音有些變調(diào):“晞寧……你……”

    “其余的話都不用多說,”我的手已經(jīng)搭上門把,冷冷將他打斷,“提前和你打聲招呼只是預(yù)防針,不是給你機會勸我的,我向來不喜歡聽勸�!�

    他扶著鋼琴座有些失魂落魄地喃喃:“我以為你至少能看到這場演出結(jié)束�!�

    我盯著他看了兩秒,隨即語氣漠然地提醒他:“并不是所有故事都能等到畫下完整句號的那一天,大部分結(jié)局都是戛然而止�!�

    “又是為了他,對吧?他對你來說完全不一樣是不是?”祁敘看著我的眼睛有點發(fā)紅,好像意識到自己情緒過激,用力閉了閉眼壓下去,“你一直都拿的起放的下,從來不會拖泥帶水,也不會走回頭路,他卻能讓你一次又一次改變原則,被你排在其他事情前面,只要他出現(xiàn),你的心思就全都撲在他那里,從前是,現(xiàn)在也是……”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因為我根本找不出反駁的理由,沉默了片刻,我說:“他懷著我的孩子……我分出些心思給他,這無可厚非�!�

    他怔了怔,漆黑的眼睛里光彩黯然,“你如果想要孩子,也可以是其他人,我們,我也可以給你……”

    “不行,”我即刻厲聲打斷他,語氣嚴肅而認真,“我不是想圖孩子,一個孩子不可能絆住我的腳,你不該有這樣的想法�!�

    “那為什么言川……”祁敘說著就停住,好像意識到自己不該多此一問,撐在鋼琴蓋上露出一個近乎苦澀的笑容:“你根本不用擔(dān)心我會阻止你什么,我既然脫離言家,就再也不會摻和其中任何一件事�!�

    “這是最后一次,演出早就結(jié)束了,你早該認清這個事實,”我毫不猶豫地推開門,“到此留步吧�!�

    Chapter

    23

    布倫海姆花束

    車一路疾行駛?cè)胪\嚻�,我推門而下,拔腿便往醫(yī)院大樓里沖,刷電梯卡的時候才察覺到自己抖得厲害,整個人魂好像已經(jīng)飛出去一半飄在空中。

    電梯直達頂樓VIP層,和人來人往的門診部截然相反的肅靜冷清,皮靴敲地踩出一種硬生生的冷,直浸到骨子里。

    走廊這樣漫長,我扯下口罩尋著門牌一路匆匆疾步走到底,還沒進門,就先同一個白大褂打上照面。

    對方倒是先一步認出我:“您就是盛小姐吧?”

    從他的聲音我辨認出他就是那個給我來電的人,整件事故還在調(diào)查之中,電話里他已經(jīng)大致將原委基本道明:言川常坐的那輛車剎車片被刻意動了手腳,他是在前往言氏本部高層股權(quán)受讓的董事會議路途中出的意外,所幸司機發(fā)現(xiàn)的及時,再加上車里安裝的支撐鋼片在滑行過程中起到了一定的平衡作用,車體翻滾小半周沒有徹底傾翻,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這完完全全就是一場有意圖的謀殺,特地選在這個時間點,抱著要將他和孩子置于死地的目的。

    寒意浸透了我的皮膚與血液,激起無聲的戰(zhàn)栗,我歇了口氣,聽見自己的聲音啞到不像話:“言川,他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

    那個白大褂無奈地搖頭:“言先生雖然外傷不算致命,但劇烈碰撞引發(fā)胎膜早破……目前情況不容樂觀。”

    “胎膜早破……那是要早產(chǎn)?”我喃喃道,膝蓋一瞬間虛軟到好像踩在泡沫板上。

    他好像已經(jīng)無氣可嘆,“從昨天到現(xiàn)在,我們同他僵持一整天了,言先生本來禁止我們把情況透露給您,可是孩子下來的太慢,各項生產(chǎn)指標(biāo)都不算好,他又拒絕我們?yōu)樗褂盟幬锎弋a(chǎn)……這樣干耗著不是辦法,才會私自聯(lián)系盛小姐……”

    “這已經(jīng)不是要不要的問題,無論他自身條件還是孩子的情況都不允許這樣拖著,”池景在這時推開門走出來,面色陰沉,眉頭緊鎖:“盛小姐,他現(xiàn)在根本不肯配合,固執(zhí)己見非要把孩子保下去,我看他簡直是活膩了,也不想想就憑他這種身體條件拿什么保,拿命保嗎?”

    我空蕩蕩的腦子里不斷回蕩著“僵持了一整天”這幾個字,恍惚地問,“他為什么非得這么做?”

    “不知道,您可以自行詢問他,”池景的神情依然很難看,聲音冷清地說,“我也不清楚你們先前是發(fā)生了什么矛盾爭執(zhí),至少現(xiàn)在這種時候不能耍小孩子脾氣,以免日后追悔莫及�!�

    我的思維就像吸飽了水的海綿,什么都沒裝進去,憑借著僅剩的本能維持運轉(zhuǎn),艱難而機械地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會……勸他的�!�

    匆忙間換上無菌消毒服后,我被白大褂領(lǐng)到房內(nèi)。

    房間內(nèi)唯有監(jiān)測儀器發(fā)出的滴答響聲,言川仰面躺著,鴉黑的發(fā)將沒有血色的面容和身后漆白的墻紙襯成了一個色號,后腰處用軟枕墊高,高隆的肚腹因而顯得愈發(fā)沉墜,呼吸間起伏低而緩。

    聽見推門聲,他緊閉的眼睫微微一動,開口時聲音又沉又啞,冰冷果決到聽不出任何情緒,“不用再來勸了,我不會改主意�!�

    我跟著輕聲問:“改什么主意?”

    聞言他睜開眼睛望過來,摹地怔住,“你怎么突然來了……”又凝重地皺起眉,“是他們和你說了什么?”

    “我不能過來嗎?”我將門背上,輕手輕腳地走近過去,“什么事都把我蒙鼓里,要是我再不過來,我懷疑你下一步就要去太平洋買個島私自挾崽潛逃了�!�

    “我一個人帶著他能去哪……也只有賴著你……”言川嘴角輕輕咧了咧,似乎牽扯到臉上的傷處,眉心微微凝緊。

    “行啊,反正也不是第一回,我就好心給你們這對無家可歸的父子騰個窩,”我動作輕柔地抓過他的手臂仔細檢查了一番,他的臉上一大片結(jié)了血痂的擦傷一直延伸至脖頸,手臂及額角處都纏著一圈滲血的繃帶,簡直觸目驚心。

    據(jù)說醫(yī)生趕到現(xiàn)場把人從車體里抬出來時,他半邊身子幾乎被血染紅,為了護著腹中的孩子,整條手臂都被破裂的車窗玻璃扎透,成了半個血人。長﹐腿佬阿﹒姨?整理

    想到他臨產(chǎn)的身體帶著孩子遭遇這樣驚心動魄的事故,又失了不少血,在陣痛中一直苦苦捱到現(xiàn)在,我的心臟被揪得生疼,用手觸了觸他額前的傷處:“都什么時候了怎么就有這么多事情可忙的?不是說一天不管事公司也不會倒嗎?”

    “只是一些必須提前收拾干凈的雜事,還成不了什么氣候……”胎兒壓迫著心肺,他的呼吸時輕時重,伴著低低的咳喘,嘴唇都熬白了一圈。

    還收拾干凈,當(dāng)自己是什么金剛再世呢?我現(xiàn)在就想把他進了水的腦子收拾干凈。

    “雜事就更不值得你趕在這種時候費神費力了,還敢?guī)е奶巵y跑,你是想逼我把你捆了綁在床上二十四小時看著,就不會出這種事。”

    “沒出什么大問題,”他的眼眸輕快地眨動了兩下,避重就輕地轉(zhuǎn)移話題:“破了點口子,不知道會不會留疤,這樣,是不是不夠好看?”

    “不會呀,你什么樣都好看,”我搖頭,沖他擠了一個微笑,滑頭話張口就來:“最艷壓群芳的那種,人家古時候管這個叫‘病若西子勝三分’。”

    他嗤然移開視線:“你又在編好聽的話騙我�!�

    “這怎么是騙呢?這叫真情流露,我從來不在這上面說謊話,”我取來濕棉簽在他略微干裂的唇上點了點:“我第一次跟你搭上話的事情,你還記不記得?就在那片玫瑰園里,那時候我就想啊,居然有人會生得這樣好看,他一定是月亮上的仙子精靈轉(zhuǎn)世來的吧,不然園子里那么多戴安娜玫瑰,怎么哪一朵都比他遜色呢?”

    言川回憶似的瞇起眼睛:“原來那時候的事……你還記得?”

    “是啊,我的德性你是清楚的,遇上好看的人就忍不住話多,一話多就容易胡說八道,你那時候看在眼里是不是挺傻了吧唧的?”

    他好似想起點什么,微微翹了翹唇角,“你從來都不傻,我才是……我……”他話未說完,面色忽而劇變,艱難地弓起身子,簌簌冷汗順著額際滾落。

    我趕忙將手搭上他的腹頂,原本柔軟的肚皮此刻硬如磐石,正劇烈地繃緊收縮著,胎心監(jiān)護發(fā)出的尖銳聲響堪比倒計時器。

    “他就快要等不及了,讓他出來吧。”

    “唔……不生……”他用那只沒受傷的手扣住我的,唇色慘白泛青,吐出的話音決然帶顫。

    我的心跳已經(jīng)快到像要跳出胸腔,竭力壓下慌亂,柔聲問:“為什么不生?你不想早點看到他嗎?”

    言川抵御過一陣劇烈的疼痛,眉心倔強地蹙緊,“太早了……不行……”扣上氧氣面罩,他局促地喘了幾口氣,透明面罩上凝著一層朦朧的霧氣,唇色又有些發(fā)暗:“我想,給你一個正常的孩子�!�

    我當(dāng)即就想起,言川自己當(dāng)年就是因為早產(chǎn)出世才會落下一身難養(yǎng)的病根,這么執(zhí)拗地想保到足月必然是不愿重蹈覆轍。

    “你把他養(yǎng)得很好啊,發(fā)育得也很健康,只是迫不及待提早了一點時間,”我滿心酸澀地抱住他,將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因失溫冷得像塊捂不化的冰,“我在彩超照片里看過他的模樣,是個特別可愛漂亮的孩子,也很堅強,看一眼就知道和你長得很像,他們都說我是眼神出了毛病,這么模糊的照片根本看不出來像誰,不過我的預(yù)感還從來沒有出過岔子,等他出來,肯定會用事實狠狠打他們的臉……”我說著就有些鼻酸,勾了勾他的指尖,輕聲說,“所以千萬不要擔(dān)心啊,你和他一定都會好好的�!�

    陣痛使他冰涼的眼眸蒙上一層模糊的水澤,他反手顫抖著圈住我的指尖,唇角彎起一個不太明顯的弧度,“那我還是希望他更像你一些,以后無論發(fā)生什么……你都不可以拋下他�!�

    我毫不留情地打斷他:“不行,你想都別想,要是那樣,我保證立刻就把你忘得干干凈凈的,馬上去找下家,我說到做到�!�

    “你……”他的眼睛錯愕地瞪大,似乎沒能理解我翻書般的變臉。

    我語速飛快接著說,“你不是一直對祁敘耿耿于懷嗎?如果你今天出事,我明天就和他結(jié)婚,后天就去度蜜月,蓋希臘廟宇式的大房子,我會和他生屬于我們倆的孩子,讓你的孩子變成沒名沒分的私生子。”

    他攏著腹部的手掐緊又松開,確認一般看了我一會,眼神下移落到我胸前別著的那朵從音樂會里擷來香根鳶尾上。

    “你已經(jīng)見過他了?”

    我說:“見過了�!�

    他沉沉吐出一口氣,艱難地點點頭:“好,如果是祁敘……那你就去找他吧……”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就反應(yīng)過來一切,“他脫離言家的事,祁蘇雅能放人,背后是你的手筆吧,他是答應(yīng)了你什么要求讓你插手這件事?”

    他合上雙目,眼睫細密地輕顫著,嘴角卻提起:“我就知道,我們寧寧那么聰明,總能有辦法得到幸福的是不是?”

    我差點哽出一口老血,將胸花摘下扔在一旁:

    “你又知道什么是幸福了?”

    他咬得泛白的嘴唇翕動,顫抖著偏過頭:“我不知道,沒見過�!�

    驟然襲來的宮縮打亂了他的呼吸,他氣聲凌亂,毫無章法地局促喘息著,渙散失焦的眼睛因疼痛聚起一片水汽,直直地望著我,好像抓取到唯一救命的浮木:“可是寧寧……我很疼……”

    我嘴唇抖得根本沒法出聲,一把緊緊將他摟住,替他托扶著腰腹,用汗巾為他擦去額間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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