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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寧倦的呼吸沉了沉,扭頭看他。

    陸清則清瘦,臉也小,進(jìn)了宅子耐不住戴著面具不適,就摘下了面具,此時半張臉都被他的手遮著,只露出雙明亮溫和的眼,微微睜大看著他。

    這讓寧倦產(chǎn)生了幾分掌控著他的錯覺。

    但那種滋味又實在令人迷戀。

    他停頓了片晌,耐住心頭的癢意,將手放下,掩藏住眼底的炙熱。

    不能急。

    老師身子太弱,若是被他嚇到怎么辦?

    他得一點點地讓陸清則接受他,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

    靈堂的蒲團(tuán)實在打理不干凈,侍衛(wèi)脫了外袍,鋪在臟兮兮的蒲團(tuán)上,又點上帶來的香燭,一番折騰過后,總算有了靈堂的樣子。

    桌上供奉著的靈牌并不多。

    陸清則看著那些陌生的名字,也不知道誰是誰,安安靜靜地接過線香,代替原身,恭恭敬敬地磕了頭。

    寧倦天潢貴胄,值得他下跪祭拜的只有祖宗天地,并未跟進(jìn)去,只站在門邊,看著陸清則的背影。

    他對情緒的捕捉極為敏感,從離開行宮后,就察覺到一股幽微的違和感,現(xiàn)在終于弄清楚,那股違和感是從何而來了。

    似乎就算是連祭拜之時,陸清則的情緒也是淡淡的。

    無論是對臨安,還是對陸家祖宅、陸福明、以及桌上的靈牌,老師的態(tài)度都有些難言的疏淡。

    并非是因為性格淡靜,鮮少外露情緒使然,而是一種天生的疏淡。

    簡單說來,就是……不熟。

    分明是老師從小長大的地方,以及從小相識的人,為何會不熟?

    他隱隱抓到了什么,卻一時想不清楚。

    離開陸家的祖宅時,陸清則還在琢磨。

    原身死得悄無聲息,連場葬禮也沒有,不如他讓人做個靈牌,也供在祖宅里好了,左右他們離開臨安府后,也不會有人再進(jìn)來。

    只是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了,否則自己給自己供靈牌……讓寧果果知道了,沒他好果子吃。

    不過寧倦跟小狗似的,隨時黏在他身邊噠噠噠跟著,要獨自辦點事都不方便。

    陸清則想了想,有了主意,捏了捏額角,微微沙啞的嗓音聽起來有些虛弱:“果果,晚上我便不陪你去參宴了,方才好像吹了風(fēng),有些頭疼�!�

    寧倦立刻斂起腦中亂七八糟的念頭,嚴(yán)肅地探了探陸清則的額溫,確定他沒發(fā)熱,才安下心,點頭道:“那種亂糟糟的場合,也不適合老師去,老師便在行宮里好好休憩吧。”

    陸清則眉梢一挑:“人家精心為你準(zhǔn)備的宴席,怎么就亂糟糟了?”

    寧倦涌起點不好的回憶,怏怏不樂問:“老師難不成喜歡那種場合?還是喜歡那些漂亮的姑娘?”

    這都哪跟哪?

    就一句話,寧果果你怎么跟個杠精似的能延伸找杠點。

    陸清則無言半晌,也伸手探了探寧倦的額溫:“也沒發(fā)熱,怎么就開始胡言了?我只是比較欣賞美罷了。”

    寧倦并沒感到高興,他陡然想起,陸清則是喜歡姑娘的。

    還跟他說過,以后遇到有緣人,便會與之結(jié)親。

    他心口驀地一沉:“哦?那老師有看到喜歡的姑娘嗎?老師若是喜歡誰,我?guī)湍��!?br />
    “都是些小姑娘,和你一樣大,什么喜不喜歡的,”陸清則沒想到話題會拐到這上面來,懶洋洋地笑了笑,調(diào)侃道,“放心,往后若是真遇到了,我會請陛下幫忙賜婚的�!�

    陸清則毫無所覺,一句話把雷點踩了個遍。

    沒有一個字是寧倦愛聽的。

    寧倦安靜了幾息,嘴角一挑,笑得涼颼颼的,盯著陸清則的眼神含著幾分隱晦的沉凝:“賜婚?”

    外頭有人在叫賣桂花藕粉。

    陸清則別上面具,兩指掀開車簾子,好奇地往外瞅了瞅,恰好錯過了寧倦那一瞬間的眼神,隨口道:“陛下難道不愿意么……孫侍衛(wèi),勞煩幫我去買點藕粉吧�!�

    跟隨在外頭是侍衛(wèi)應(yīng)了聲,幫忙跑腿去買藕粉。

    陸清則再轉(zhuǎn)過頭來,寧倦已經(jīng)收起了滿臉的陰沉,沖他笑得格外陽光燦爛:“當(dāng)然愿意,老師便好好等著吧�!�

    不應(yīng)該是你等著嗎?

    陸清則兩輩子身體不好,隨時謹(jǐn)記保持心態(tài)平和,情緒淡漠,所以與寧倦相反,對情緒的捕捉能力沒那么敏感,也沒計較這話里的怪異之處。

    他身子還沒養(yǎng)好,出來一趟的確是累了,眼皮有點發(fā)澀,靠著車壁闔上眼,不一會兒就昏沉地睡了過去。

    寧倦伸手將他的身子接過來,沒什么表情地伸手,用力抹了抹他眼角的淚痣,冷冷地看著那塊蒼白脆弱的肌膚被揉搓出一片紅,情緒才稍微平穩(wěn)了點。

    至少現(xiàn)在,他是真的不想,或者說,舍不得對陸清則用強(qiáng)。

    但陸清則再這么毫無意識地探他的底線,那就不一定了。

    孫二買來了藕粉,掀開簾子想要送進(jìn)來,恰好覷到寧倦望著陸清則的眼神。

    他心里一陣狂跳,頓時不敢再開口,抱著藕粉,低下腦袋,只當(dāng)什么都沒看到。

    陸清則沒想到自己在馬車上當(dāng)真睡著了,還一覺睡到了下午。

    醒來時接近傍晚,寧倦已經(jīng)去赴宴了。

    他洗了把臉,昏沉的腦袋清醒了點,叫來陳小刀:“小刀,幫我個忙�!�

    陳小刀很機(jī)靈,一下就猜到了:“公子是不是要去找那位段公子?”

    “對,”陸清則贊賞點頭,“此事不好叫陛下知道,幫我引開守著的暗衛(wèi),我會在陛下回來之前回行宮的�!�

    陳小刀莫名生出幾分興奮感:“好嘞,看我的!”

    趁著陳小刀出去吸引注意,陸清則換了身衣裳。

    按照上次的經(jīng)驗,那些官員頗為難纏,吃完飯還要來點娛樂活動,寧倦八成要挺晚才能回來。

    他只要行動快一點,早去早回,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

    作者有話要說:

    寧倦:賜婚?懂了。

    被迫穿上嫁衣的陸清則:?不是這種賜婚!

    陸清則,一個背上插滿了旗子的男人。

    第四十六章

    新皇登基后,大赦天下,取消了宵禁,臨安府本就是大齊首屈一指的繁榮地,夜市更是格外熱鬧,燈火輝耀,叫和聲此起彼伏,小販挑擔(dān)往來,沸反盈天。

    戴著面具的陸清則走在人群里,便沒那么顯眼了。

    段凌光每晚會登臨湖邊的畫舫,在畫舫上游覽,醉生夢死一晚,隔日清早才下船回家——都不用陳小刀去打聽,隨便逮個路人都知道。

    夜里沒白日那么燥熱,湖邊清風(fēng)陣陣,陸清則一路溜達(dá)過去,權(quán)當(dāng)是散心了。

    寧倦在他身邊時,恨不得把他揣起來走,就算寧倦不在身邊,身后也總是跟著幾個暗衛(wèi),行動不便。

    雖說是為了他的安全,但隨時隨地被人盯著,很不好受。

    難得能一個人清凈點。

    此時華燈初上,畫舫零零散散的,湖邊尤為熱鬧,燈火輝映,湖面上是一道風(fēng)景,湖水里是另一番風(fēng)景。

    大多畫舫還未靠岸,段凌光是湖邊的名人,他來了,整條街都會熱鬧起來,陸清則也不擔(dān)心會錯過。

    從行宮走到這里,他有些氣喘,扶著柳樹駐足,偏頭便覷見不遠(yuǎn)處有位老婆婆在賣花。

    是亭亭玉立的粉荷,上頭還沾著水露,像是才摘下來的。

    陸清則勻了氣息,移步過去,從袖中掏出幾個銅板遞過去:“婆婆,買支荷花�!�

    老婆婆笑瞇瞇地把花遞給他,見他身形單薄,又抓了一大把新鮮的菱角,兜在荷葉里遞給他。

    陸清則笑著謝過,老婆婆又咕噥說了幾句臨安話。

    他歪歪腦袋,只能聽懂零星幾個字。

    但左右無事,也不妨礙他聊起來:“婆婆,臨安府夜夜都是這么熱鬧么?”

    老婆婆也聽不太懂他的話,又說了幾句話。

    倆人雞同鴨講,陸清則捻著荷花瓣,陷入沉思。

    附近忽然傳來聲笑:“也不是夜夜都這么熱鬧,只是七夕才過,大伙兒還沒玩夠�!�

    陸清則恍悟,七夕啊。

    掐指一算,七夕當(dāng)日,他還躺在集安府的官署里昏迷不醒著,醒來又修養(yǎng)了幾日,哪知道今夕何夕。

    不過就算他沒生病,以江右的情況,也不可能有人有心情過這節(jié)日。

    他扭過頭,看向發(fā)聲的人:“多謝兄臺解惑�!�

    對方站在柳樹下,手里拿著把扇子,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客氣了,我看朋友像是京城來,對臨安府頗有困惑的樣子,正好我也對京城很好奇,不如一同泛舟游湖,聊聊天地?”

    陸清則瞇了瞇眼,片晌,微微一笑:“好啊�!�

    站在柳樹下的人分花拂柳,步出陰影,手中的扇子啪地一展,頗有些風(fēng)流倜儻:“我的船已經(jīng)過來了,請。”

    說話間,果真有一艘畫舫停在了岸旁。

    陸清則扶了扶臉上的面具,抱著荷花和一兜菱角,從容地跟過去。

    那人利落地上了船,轉(zhuǎn)回身想扶一下陸清則。

    陸清則朝后避了避,淡聲道:“多謝,我自己能走�!�

    對方聳聳肩,也不在意。

    待陸清則上了畫舫坐穩(wěn),畫舫便慢慢劃向了湖中心。

    附近還漂著許多游船,大大小小,各種式樣,精巧如雕琢的物件,靡靡絲竹聲伴著水聲陣陣,迎頭照面的風(fēng)摻著涼意,滿湖的荷風(fēng)伴著脂粉香。

    畫舫上倒沒有什么美人如云,只有幾個小廝,彎腰給倆人斟了酒,便乖覺地退到了船尾。

    陸清則腰背筆直如松,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心思卻一時沒收住。

    上回宴席,最后的娛樂活動是游湖,這回那些當(dāng)?shù)毓俨恢劣谶請寧倦游湖吧?

    今晚這么多船,魚龍混雜的,李洵等人應(yīng)當(dāng)也不敢。

    真不敢想象,要是在這兒撞見寧果果會發(fā)生什么。

    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發(fā)生什么吧?

    他不過就是避開暗衛(wèi)的視線,一個人出來走走罷了,小崽子頂多和他發(fā)個小脾氣。

    陸清則漫不經(jīng)心想著,玉白指尖轉(zhuǎn)著白玉酒杯,并未飲酒。

    對面那人看他不動,恍悟:“兄臺是不是不會喝酒?疏忽了,我叫人換成茶�!�

    “不必。”陸清則收回望著外頭的視線,“泛舟游湖,美景美酒,不必因我折損興致。”

    年輕男子也不客氣,自顧自飲下兩杯,才開口:“既是我待客不周,那就請閣下先問,我來答吧,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陸清則似笑非笑:“當(dāng)真?”

    “當(dāng)真�!�

    “嗯,”陸清則輕描淡寫道,“那閣下覺得,大齊眼下的情勢如何?”

    張口就是天下大勢,對面的人忍不住笑:“凡夫俗子,不可妄議政事,朋友,你膽子挺肥啊�!�

    “反正也不是天子腳下,”畫舫在水面上輕微晃著,陸清則安然不動,唇角的弧度未改,“議論議論又如何�!�

    “說得也是�!睂Ψ揭桓鄙钣X有理的模樣,點了點頭,“那我就直說了,我覺得吧,稀爛�!�

    “……”陸清則,“聽起來你的膽子比我的肥�!�

    “這不是你讓我說的嗎?”

    陸清則心道,也沒讓你說這么直白。

    “先皇醉心修行,不理朝政,在位二十多年,積弊良多,導(dǎo)致權(quán)佞當(dāng)政,貪官橫行,地方官陽奉陰違,朝廷里閹黨與內(nèi)閣熱鬧地打成一團(tuán),內(nèi)閣獲勝后,又以內(nèi)閣首輔為首,形成了新的黨派,”對方也不避諱,搖晃著酒盞,談笑自如,“我遠(yuǎn)在臨安府,也聽說過不少京城傳來的事,衛(wèi)黨如此囂張,恐怕那位衛(wèi)首輔也始料未及,控制不了了,養(yǎng)蠱終被反噬啊……哎呀,一不留神說了這么多,這是可以說的嗎?”

    陸清則安靜聽著,頷首:“隔墻無耳,自然可以�!�

    “那你還有什么想問的嗎?”

    陸清則身體微微前傾,溫潤沉靜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對面人的臉:“閣下都發(fā)表對先皇、朝廷和衛(wèi)首輔的見解了,不如再大膽點,說說對當(dāng)今陛下的見解?”

    這一回,侃侃而談了許久的年輕人卻安靜了下來,指尖搭在酒盞邊沿敲了敲,才出聲道:“江右的事,我也聽說了,倒是很出乎意料。我想皇帝陛下冒險親自降臨江右,原因有三,一是為了抓衛(wèi)首輔的把柄,二是為了拯救災(zāi)民于水火之間,三是為了博得聲名。真沒料到,陛下竟是這般的人�!�

    “哦?”陸清則挑起眉毛,“你原來以為的陛下,是什么樣的?”

    對方又安靜了片晌,吐出幾個字:“嗜殺殘暴、冷血無情、不擇手段�!�

    湖面的風(fēng)泛著涼意,陸清則卻毫無所覺,脊背不知何時繃緊起來,盯著他沒吭聲。

    年輕男子又鎮(zhèn)定地飲了一杯酒:“你都問我三個問題了,公平起見,也該我問你了。”

    陸清則預(yù)料到了他想問什么,語氣淡淡:“請說。”

    “陸太傅,你不是臨安府人么?”對方笑道,“怎么連臨安話也聽不懂?”

    陸清則眼也不眨:“離開多年,聽到鄉(xiāng)音略有恍惚罷了。倒是段公子,你一語道破我的身份,像是處心積慮已久,派人盯著我,看起來更是可疑。”

    段凌光嘆氣道:“是很久,從聽說你還活著開始,我就在猜想你會不會來了,畢竟借尸還魂這種事,或許無獨有偶呢?”

    居然直接就說穿了。

    陸清則瞥他一眼,指尖甚至都沒顫動一下,剝了個菱角,沒有露出任何異色。

    看他那么四平八穩(wěn)的,竟連一絲情緒起伏也無,激動得恨不得跳進(jìn)湖里游三圈的段凌光忍了會兒,還是沒忍住,拍案而起:“老鄉(xiāng)?是老鄉(xiāng)吧?不是老鄉(xiāng)你特地找我問小皇帝做什么,別裝了啊,我都猜到了!”

    陸清則往嘴里遞了個菱角,語氣平靜:“嗯�!�

    段凌光激動得湊到他面前:“我來了七八年了,你呢?”

    陸清則:“比你晚一點�!�

    “……”段凌光哐哐拍桌,“你怎么這么淡定?你都不激動嗎!”

    陸清則測了測自己的脈搏,感覺心跳應(yīng)該沒上八十,想了想:“還好?”

    方才在岸上見到主動來搭茬的段凌光,他就生出絲疑惑了,等到坐下來,聽他那番言論,他就隱隱猜到了,心里確實沒多大起伏。

    陸清則的冷靜十分能感染人,段凌光的情緒很快冷卻下來,默默坐回去跟著一起剝菱角,嘴上碎碎念:“我這位原身是被繼母陷害,推進(jìn)水里淹死的,我加班猝死,再睜眼就出現(xiàn)在這兒了,幸好看過點原文,了解點劇情……”

    陸清則聽他傾訴著,又往嘴里放了個脆嫩清甜的菱角:“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說說說,盡管說�!�

    “既然你對陛下那樣看待,”陸清則盯著他的眼睛,“你還打算按原劇情走嗎?”

    段凌光果斷搖頭:“不。”

    段凌光也往嘴里丟了個菱角,權(quán)當(dāng)下酒菜,搖搖手指:“上輩子當(dāng)社畜,這輩子做咸魚,誰愛造反誰去。原書主角都斗不過你家小皇帝,更別說我了,留在臨安府不挺好的?家有豪宅,腰纏萬貫,不愁吃喝,閑得發(fā)霉了還能宅斗一下,調(diào)劑生活,多滋潤�!�

    看他表情真摯,對原來的發(fā)展路線唯恐避之不及,陸清則確認(rèn)他所說的都是真心話,嘴角彎了彎,露出了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抬起的手也不動聲色地放了下去。

    寧倦總擔(dān)心陸清則會遇到危險,下江南前,命人改造了一個袖里飛箭。

    很是精巧的小玩意,扣在手腕上,幾乎察覺不到重量,里面有三枚淬了毒的袖箭,輕輕按動機(jī)關(guān),毒箭便能嗖地飛出,講究的是個出其不意。

    無論段凌光是不是同鄉(xiāng),他都不太想殺一個未曾做某件事的人。

    何況段凌光與他一樣,來自另一個世界。

    能不殺人自然是最好的。

    段凌光沒察覺到危險擦身而過,又飲了杯酒,神色微醺:“我是準(zhǔn)備留在臨安府養(yǎng)老的,你呢?京城和臨安府不一樣吧,你又是小皇帝的老師,位置那么顯眼,挺危險的吧。等你們解決了衛(wèi)首輔,你還要繼續(xù)在朝為官么?”

    陸清則待人雖然客氣溫和,但內(nèi)里疏離,鮮少談及心事,難得遇到個同鄉(xiāng)人,沉吟了會兒,還是回了話:“不了,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后,我準(zhǔn)備辭了官,四處走走�!�

    上輩子因為心臟病,被困在原地,這輩子要是再不能四處走走,豈不是愧對這第二條命了。

    段凌光鼓掌:“急流勇退,謂之知機(jī)!我就說嘛,規(guī)矩那么多,還是待在傳聞里陰晴不定、殺人如麻的暴君身邊,你都不害怕嗎?”

    陸清則微擰了下眉,想也不想地反駁:“他不是那個暴寧倦是擰巴左性了些,但在他面前,那孩子只是可愛的寧果果。

    像小狗般討人喜歡。

    段凌光看他這么回護(hù)寧倦,咂舌道:“你們還挺師生情深的哈,不過……兄弟,我們是一個地方來的,所以我就有話直說了,我們看過那么多史書,皇帝的老師可是高危職業(yè),卸磨殺驢、兔死狗烹,司空見慣,屆時你想走,小皇帝也未必會放你走,你還是留點心吧。”

    陸清則眼底泛起淺淺微光,果斷搖頭:“他不會的。”

    看他這么信任小皇帝,段凌光便也不再勸解,就算是同鄉(xiāng),聒噪了也引人嫌。

    畫舫不知何時漂流到了湖中心,靠近了另一艘巨大的樓船。

    那艘樓船氣勢巍峨,極為氣派,船舷邊近百人井然有序地按刀巡邏,雖都穿著便衣,但陸清則太過熟悉那種氣質(zhì),僅僅掃了一眼,就看出不對。

    都是宮里的侍衛(wèi)。

    正在此時,一道熟悉的身影被人簇?fù)碇�,出現(xiàn)在船舷邊,湖面風(fēng)大,那道玄色的身影巋然不動,在一眾人里鶴立雞群,挺拔而俊秀,氣質(zhì)尊貴。

    也不知道圍在他身邊的人在說什么,那人似乎往這邊看了一眼。

    就算又遇到個借尸還魂的也依舊淡靜從容的陸大人登時有點不太淡定了,倏而扭頭,語氣急切:“快遠(yuǎn)離這艘樓船!”

    段凌光懵然地“啊”了聲,拍了拍手,吩咐下去。

    畫舫急匆匆地劃開,非常心虛似的。

    陸清則的心跳都快了一拍,難得在心里罵了一聲。

    這些地方官,臨安盛景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就沒其他可以去的地方、沒有其他的娛樂了嗎?

    怎么每次宴席結(jié)束,都是請寧倦來劃船?

    不怕吹得皇帝陛下頭疼嗎?

    也不清清場。

    縱是有千言萬語,陸清則腹誹半天,也只能匯成一句話:附近畫舫游船這么多,寧倦不應(yīng)當(dāng)看到他吧?

    他坐在畫舫里,夜色模糊,離得也遠(yuǎn),不應(yīng)當(dāng),不應(yīng)當(dāng)。

    段凌光也反應(yīng)過來了:“方才那艘船上的人是暴……你家皇帝學(xué)生?”

    陸清則揉了揉額角,目光依舊落在那艘樓船上,見寧倦紋絲未動,仍在一群官員的簇?fù)碇�,�?fù)手望著臨安府的夜景,心里那口氣松了一半,點頭道:“差點被看到�!�

    段凌光:“……就算被看到又如何,你那么心虛做什么?你可是皇帝老師哎,他還管你交朋友?你又不是來找我密謀造反的�!�

    邊說邊搖頭:“遇到我這個同鄉(xiāng),都沒見你有這么大情緒起伏,嘖,你剛才那副樣子,活像被老公抓包的小媳婦似的�!�

    你可真會形容。

    陸清則涼涼地看他一眼。

    段凌光又往那邊瞅瞅,比劃了一下:“隔著那——么遠(yuǎn)的距離呢,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從那艘樓船上看下來,底下的畫舫密密麻麻的,一堆黑點,要立刻找出哪艘畫舫都是問題,更別說看到上面的人了,何況看清畫舫上誰是誰�!�

    說得有道理。

    陸清則那口氣徹底松了出來。

    段凌光坐回去,好奇地看著他臉上的面具:“我聽說你為了保護(hù)小皇帝,臉受了傷,所以一直戴著面具,真的假的?”

    知道陸清則沒有毀容的人其實不少,但都是寧倦的人,并著個陳小刀,最近還多了個徐恕。

    這位同鄉(xiāng)如此坦誠,陸清則也不覺得露個臉有什么問題——他當(dāng)初遮臉,一是為了避免像寧琮那樣的麻煩,二則是為了給小皇帝圓謊。

    圓謊的成分居多。

    畢竟哪有那么多寧琮那樣的變態(tài),他又不是什么香餑餑,誰見了都想咬一口帶回家。

    畫舫奮力遠(yuǎn)離湖中心,周遭已經(jīng)沒有其他船只了,兩岸幽靜。

    陸清則便抬手摘下了面具。

    粼粼波光自湖中折射而出,一躍而落到他臉上與眼底。

    一瞬間段凌光感覺自己仿佛見到了一抹如雪的月色。

    他那副見到同鄉(xiāng)后收不住的大咧咧都按了回去,呼吸都放輕了點,半晌,點頭贊同:“你這臉,是該遮起來,快把面具戴回去吧。”

    陸清則奇怪地看他一眼,把面具戴回去:“我有那么見不得人嗎?”

    是這么理解的嗎?!

    段凌光一陣欲言又止,忽然想起某些熟知的文學(xué),越想越驚恐,試探著問:“你以前,看看得多嗎?”

    陸清則搖頭:“只看過一本�!�

    就是從學(xué)生那兒沒收來的原著。

    段凌光止言又欲:“那你有沒有聽說過一種,名為師尊題材的……”

    見過陸清則的臉后,他忽然感覺,陸清則這職業(yè)更高危了。

    陸清則眼底露出三分疑惑:“那是什么?”

    對面人的眼神那么干凈,段凌光感覺自己說出來都是種玷污,張了張嘴,最后還是把話咽了回去,訕訕地?fù)u了搖扇子:“也沒什么,就是我一時發(fā)散思維,胡思亂想了下,你不用在意�!�

    肯定是他想多了,原著可是本造反的權(quán)謀文呢!

    陸清則也沒追問,他沒那么多好奇心,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段兄,可否幫個忙?”

    “你說。”段凌光道,“只要我能做到�!�

    “應(yīng)當(dāng)也不算太麻煩,”陸清則笑了笑,“明后日我便該隨陛下啟程回京了,等我們離開后,你能不能請人做個‘陸清則’的靈牌,供進(jìn)陸家的祖宅里?”

    段凌光被這番言論震得扇子都掉了,著實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你嚇我一跳……沒問題,多大點事,包在我身上�!�

    陸清則身體不好,吹了這么會兒風(fēng),思緒收回后,才發(fā)覺渾身都在發(fā)冷,隱隱感到不適,又揉了揉額角,發(fā)現(xiàn)頭疼不是錯覺,緩聲道:“勞煩讓畫舫靠岸吧,我該回去了。”

    段凌光有點收不住話,但看他唇色都在發(fā)白了,便讓人靠了岸。

    陸清則怕把荷花帶回去后露餡,便沒有帶走,上了岸,朝著段凌光微一頷首:“今夜會見,是我們彼此的秘密,往后若是來臨安,再來找你�!�

    段凌光生出幾分遺憾不舍,但也沒有挽留,站在畫舫上,一展扇子,笑道:“在京城萬事小心,一路平安,望有緣再會,同鄉(xiāng)�!�

    陸清則朝他揮了揮手,轉(zhuǎn)身離開,尋摸著回去的路。

    此處離行宮有些遠(yuǎn),陸清則氣虛體弱的,走一陣,停一陣,耗費(fèi)了點時間,才回到約定好的行宮側(cè)門處。

    陳小刀坐在臺階上,燈籠也沒敢點,在夜色中跟嗡嗡叫個不停的蚊子奮戰(zhàn)了半天,見陸清則終于回來了,拍拍胸口:“公子,怎么遲了一刻才回來,嚇?biāo)牢伊�。�?br />
    陸清則把路上特地買的荷花糕遞給他,眼角彎了下:“和段公子多說了兩句話,略微耽擱了下。沒被人發(fā)現(xiàn)吧?”

    “我辦事,公子盡管放心!”看到好吃的,陳小刀兩眼放光,歡歡喜喜地接過抱在懷里,領(lǐng)著陸清則進(jìn)了側(cè)門。

    陸清則忽然想起在湖上遇到寧倦的事,又有些不安:“陛下回來了嗎?”

    “沒有,”陳小刀十分篤定,“前頭沒動靜,我方才來側(cè)門等您的時候,長順也還在呢,陛下要是回來了,整個行宮的人都會知道,您就放心吧。看您這唇色白得,快回屋沐浴一番,換身衣裳,喝碗藥睡下吧,您要是再受風(fēng)寒倒下,陛下又該急了�!�

    陸清則并不想喝藥,假裝沒聽到最后一句。

    陳小刀不急著吃荷花糕,把陸清則送到門口后,飛快跑去廚房端藥。

    陸清則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無奈地笑了笑,推開房門走進(jìn)屋。

    屋內(nèi)黑燈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

    他回憶著火折子放在哪兒,緩慢地摸去床邊,剛摸到架子床的邊沿,腳下猝不及防被什么東西一絆,控制不住地朝前摔去。

    下一瞬,陸清則微微冒出層冷汗。

    他沒有摔到柔軟的被褥上,而是摔進(jìn)了一個炙熱的懷抱中。

    冰涼涼的手指被對方順勢抓住。

    進(jìn)屋時未曾察覺的香甜酒氣浮動在空氣中。

    淡淡的嗓音驚雷一般,從頭頂傳來:“上哪兒去了?陸懷雪�!�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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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陸清則的眼皮跳了跳,活了兩輩子,頭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驚悚感。

    連名帶字地叫上,看來怒氣不小。

    虧段凌光還信誓旦旦,說寧倦一定看不到他。

    夏日衣衫輕薄,因為貼得太近,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體溫,周遭濃墨般,黑魆魆的,視力受限,其余感官便被無限放大,幾乎有種肌膚相觸的荒唐感。

    或許是因為他的手太冷,握著他手的溫度又太熱,被緊握的手指火燎燎的。

    些微朦朧的光線從窗外透進(jìn)來,探不到底,所以他也看不清面前的人是什么表情。

    沒有聽到回答,握著他五指的力道重了一分,少年的嗓音再次落入耳中,情緒莫測:“不想說嗎?”

    黑燈瞎火的,看不見表情,讀不清語氣,又這樣糾糾纏纏在一起,這種感覺讓陸清則沒來由地感到心慌,試圖先安撫這小崽子的情緒:“果果,先放開我,點了燈再說,好不好?”

    寧倦依舊鉗制著他,一動不動,淡聲道:“老師身上涼,我給你暖暖�!�

    這天氣還需要暖暖嗎?

    光是進(jìn)屋呆了這么一會兒,他已經(jīng)出了點汗了。

    不過陸清則也不想在這時候火上澆油,啞然一瞬后,決定直接攤開了講:“你在船上就看到我了?我……”

    “什么船?”寧倦打斷他的話,嗓音涼涼的,“老師不是身體不適,在我赴宴后就早早睡下了嗎?陳小刀還讓暗衛(wèi)去幫忙捉行宮里的知了鳴蟲,怕吵醒了你�!�

    陸清則只感覺方才在船上吹涼風(fēng)吹疼的腦袋,此刻更疼了,語氣誠摯:“我的確繞開你的人,獨自出去了一趟,這是我的不對,但事出有因,不便與你詳說。”

    在看不清的地方,寧倦的臉色又沉了一分。

    不便與他詳說?

    他們之間,有什么是不能詳說的?

    是那些藏著掖著的秘密,不允許他觸碰的角落?

    衣料摩擦的窸窣聲響起,陸清則清晰地感覺到,握著他手指的手在緩緩上滑,少年常年練劍,指腹上帶著薄薄的繭,蹭過肌膚時,有些難耐的癢,那種力道撫摸一般,激得他頭皮發(fā)麻。

    觸感被無限拉長放大,但那其實只是一瞬間的事。

    爾后手腕被重重握住。

    耳邊的嗓音壓得既低且沉,有種不知名的壓抑:“有什么是朕不能知道的?”

    ……這你確實不能知道啊。

    非但是借尸還魂,還是兩只從另一個世界飄來的孤魂野鬼。

    陸清則腦子急轉(zhuǎn),思索著該怎么找出個合理的解釋。

    這簡直印證了段凌光開玩笑說的那句“你又不是來找我密謀造反的”。

    以他和寧倦的關(guān)系,除了密謀造反,還能有什么理由,是他必須避開寧倦的所有眼線,獨自偷溜出去的?

    這可真是……

    陸清則頭更疼了,幾個不靠譜的理由在嘴邊繞了一遍,也沒能吐出來,反倒是腦子里倏地驚雷一劈,意識到什么,反手握住了寧倦的手,語氣里多了分急切:“小刀呢?還有段凌光,你沒把段凌光怎么樣吧?”

    陳小刀方才去廚房給他拿藥了,廚房離此處不遠(yuǎn),他卻這么久還未回來,定然是被寧倦的人按下了。

    還有段凌光。

    以這小崽子的性格,段凌光指不定已經(jīng)被綁到鄭垚面前拷問了!

    陸清則的身體吃虧,就算他覺得自己用了十分的力,落到寧倦手上,也輕飄飄的,都不用什么力氣,就能輕松掙開。

    寧倦?yún)s任由他抓著自己的右手,不聲不響地抬起另一只手,摘下他臉上的面具,銳利的視線如鷹,在模糊的光影里,一遍遍描摹他的輪廓。

    今晚散宴后,是他突發(fā)奇想,想要再坐船看看,想著等陸清則身體好些了,就帶他來泛舟游湖。

    在船上坐了會兒,卻忽然又感到點暈船的眩暈,他借口出來吹吹風(fēng),被一群人簇?fù)碇叩酱线叄谛貝瀽盒睦镆坏皖^,就看到了陸清則與另一個人坐在畫舫上,相談甚歡。

    雖然看不清神情,但憑借對陸清則的熟悉,他也能看出來,那時候的陸清則是很放松的。

    或許還微微歪著頭,仔細(xì)傾聽著對方的話,揚(yáng)著唇角,露著好看的笑。

    他的懷雪居然在一個他所不知悉的陌生人面前那般。

    縱然在他面前,陸清則也不會那樣。

    因為陸清則自恃是他的老師,而他在陸清則眼里,只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他扶著船舷,暈船的痛苦都消減了下去,冷冷地看著那艘畫舫倉皇劃走。

    那一刻他心底升起個難以自抑的念頭,胸口沸騰著冰冷的情緒。

    那個情緒是,嫉妒。

    “陳小刀引開保護(hù)你的暗衛(wèi),置你的安危于不顧,當(dāng)受懲罰�!�

    寧倦嗓音淡淡的:“今晚負(fù)責(zé)守夜的暗衛(wèi),悉數(shù)領(lǐng)鞭三十,罰奉一年�!�

    卻只字未提段凌光。

    “關(guān)他們什么事?”

    陸清則原本還有些心虛,也沒覺得這是什么大事,聽到這里,終于察覺不對,眉頭一皺,語氣微厲:“陳小刀是聽我的命令,那些暗衛(wèi)也不過是被欺瞞了,真要罰,就罰我�!�

    相比難得情緒激烈一些的陸清則,寧倦的語氣依舊很平靜:“老師有沒有想過,萬一你在外頭出了什么事,縱是他們死一萬次,也難以抵罪�!�

    陸清則想也不想:“若我在外面出了事,那也是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與他人何干�!�

    寧倦肺里本來就滾著火氣,還半點未消,被他一句話戳得更旺,陡然一把掐住他的下頜,冷冷道:“陸懷雪,你要明白,你的命和他們的不一樣!”

    “失職便是失職,今日被陳小刀欺瞞,沒有看好你,明日就該走神放進(jìn)刺客,領(lǐng)罰長記性,是他們應(yīng)得的�!�

    下頜被掐著,動彈不得,陸清則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在頭疼欲裂中,忽然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所在。

    他和寧倦看待此事的角度不同,他以私人目光看待,寧倦的處理方式卻是帝王的視角。

    這根本說不到一處,也說不清對錯。

    對于一個皇帝而言,今晚無論是他、陳小刀,還是那些暗衛(wèi),的確都該懲罰。

    因為這挑釁到了皇帝的權(quán)威與安危。

    陸清則被掐得下頜發(fā)疼,輕輕嘶了聲,借由這點疼痛,又冷靜了點,決定先撈一個是一個:“那段凌光總該放了。你盡可放心,我沒有與他說過任何機(jī)密要務(wù),只是碰巧遇上,一同游湖而已�!�

    聽到陸清則的痛嘶聲,寧倦的手一頓,力道松下來,手指撫慰一般,在他下頜處摩挲而過,似有意,又似無意地碰到了他的下唇。

    陸清則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緊繃了一下。

    寧倦并不想簡單放過段凌光,不置可否道:“到底如何,鄭垚會報上來。”

    陸清則不免愣了一瞬,連下頜上的疼痛都恍惚變輕了。

    寧倦這是……不信任他嗎?

    鄭垚若是拷問段凌光,那后果簡直不堪設(shè)想。

    他抓著寧倦手腕的指尖都在泛白,一字一頓道:“放了段凌光,你要拷問,不如拷問我!”

    這句話一出,仿佛忽然刺到了寧倦的神經(jīng)。

    他眼前陡然一花,耳邊吱呀一聲,架子床晃了晃,回過神來,整個人已經(jīng)被按到了床上。

    寧倦一手撐在他身側(cè),一只腿跪在床上,橫分在中,叫他閉合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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