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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風吹動船上乘客的發(fā),也把他們的聲音吹散到高空之上。

    “我都好久沒有坐過船了�!�

    溫榮拄著手杖,站在甲板上對著遠處的海景嘆了一口氣,眉眼間卻分明是愜意享受的神情:“多虧了秦夫人秦少爺,我才能有幸坐一坐你們家的帝王級游輪呢。”

    “誒什么帝王級,那都是民間營銷號搞得噱頭,其實就是普通的游輪而已�!�

    秦夫人坐在一旁微微笑著,道:“聽說溫少爺也很喜歡船?”

    “正是�!睖貥s說著便轉(zhuǎn)頭對某個方向招了招手,“阿璨,過來。”

    他的助理把正在那邊眺望海景的溫璨推了過來。

    溫榮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樣?喜歡這船嗎?喜歡的話,爸爸花錢讓秦太太給你插個隊,給你也造一艘怎么樣?”

    溫璨抬頭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搖頭,也不說話。

    溫榮又嘆了口氣,卻又馬上笑起來:“沒關系,阿璨喜歡干什么就干什么�!�

    秦太太在一旁保持微笑臉,這時突然插嘴了一句:“對了,這次出海,我們特意帶了南港這邊最好的康復醫(yī)生,看好過好多個運動員呢,要不讓他給溫璨少爺看一看腿?說不定還能有救呢�!�

    “……”溫榮慈愛包容的笑臉僵了一秒,馬上又露出大喜過望的神情,“好��!那可真是太感謝秦太太了!阿璨,你……”

    “我不想看。”溫璨面無表情地把輪椅一轉(zhuǎn)向,背對他們往船艙而去,“那么多醫(yī)生都判了沒救,你們南港的醫(yī)生難道是神嗎?”

    “阿璨!阿璨!”

    溫榮喊了幾聲,最后無奈地搖搖頭,轉(zhuǎn)頭看向秦太太。

    后者一臉理解,卻又道:“等下船之后直接讓醫(yī)生來看看,也不需要多精密的檢查,只是看看,他總不能拒絕的�!�

    溫榮想了想,點頭道:“也好,反正離拍賣會開始還有兩天�!�

    “是啊,客人都要陸陸續(xù)續(xù)的到了,還有得忙呢,這不,阿悟一回南港就腳不沾地了,這次出海也不肯跟我們一起來。”

    “他忙一些你才能偷閑呢,他忙是好事�!�

    “……倒也沒錯�!�

    兩人皮笑肉不笑地在甲板上聊著,海風將他們假惺惺的笑聲擴散很遠。

    而回到船艙內(nèi)的溫璨正在用加密頻道給江敘發(fā)消息。

    -不死妖到南港了嗎?

    -還沒有。

    -沒聯(lián)系?

    -只在一天前發(fā)過消息會準時到,之后就再也沒有消息了。

    溫璨放下手機,轉(zhuǎn)頭往窗外看去。

    海浪翻卷,高空里風聲呼嘯如怒濤,他望著那無邊無際的晴空,卻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那位老園丁口中描述的海上的雪夜。

    會是在同一片海嗎?

    才年僅十四歲的葉空,當時就是在這片海上,決心殺人,又臨時收手,然后拎著染血的刀跳進了比現(xiàn)在還要冰冷的夜色與海水中嗎?

    她當時在黑暗的水里游往岸邊的時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窗外傳來的虛偽又暢快的笑聲中,溫璨卻仿佛墜入了那夜無邊的海水里,于冰涼的沉浮和似有若無的微光里仰頭,卻不知道水面上會是什么。

    ·

    距離游輪很遠的岸上,秦家。

    等待幾天的秦悟終于收到了消息。

    “根據(jù)航班信息來看,葉空小姐已經(jīng)在昨天下午三點就乘飛機抵達南港了�!�

    “那她人呢?”他立刻睜開了眼,“現(xiàn)在在哪兒?”

    “我們已經(jīng)緊急調(diào)取了機場的監(jiān)控,根據(jù)監(jiān)控來看,她落地后就進了衛(wèi)生間,之后就沒出來過�!�

    “……”

    秦悟嘴角拉扯一下,眼底卻有奇異的光芒閃現(xiàn):“不是沒出來過,是你們看不到她了——算了,沒關系,只要會來就好�!�

    “她一定會來的�!�

    ·

    計程車在路口停下。

    一位身姿輕盈的乘客近乎無聲地坐了進去。

    “去哪?”司機帶著濃濃的口音問道。

    “蔡家灣�!�

    回答是很標準的普通話。

    車子平穩(wěn)地駛上路。

    “蔡家灣哪里?”

    “貧民窟。”

    車子左右搖晃了一下,司機趕緊穩(wěn)住,又抬頭去看后視鏡。

    他對上一雙藏在帽檐下的漆黑的眼睛。

    乘客有一把好嗓子,即便是懶洋洋毫無禮貌的語氣也依舊會讓人心生好感:“有問題?”

    “沒……沒有。”

    “那就開穩(wěn)點�!�

    車子重新平穩(wěn)地行駛起來。

    沾了陳年灰塵的窗玻璃上映出乘客轉(zhuǎn)頭望向窗外的眼。

    之后她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司機則忍不住往后視鏡里掃了一眼,隨后忍不住又一眼、再一眼……

    直到乘客突然毫無預兆的出聲:“還有話要說?”

    司機猛地嚇了一跳,眼神慌亂收回,又慌亂掃過她,發(fā)現(xiàn)她還看著窗外沒有回頭。

    司機訕笑了一下,被抓包的慌張去掉了,道:“只是看你包得這么嚴實,就在想你是不是內(nèi)地來的明星——最近這些天來南港的明星可多了�!�

    “是嗎?”客人好像興致缺缺,但她有一把年輕動聽的好嗓子,懶洋洋的說話也依舊讓人心生好感,“都有哪些明星?”

    “就我知道的,比如那個誰……那個棋壇天才原野,就要來參加一個什么活動�!�

    司機頓了頓,他疑心聽到乘客笑了一聲,那笑聲好像非�!浅N⒚�,有一種令人不由自主感到卑微的感覺。

    不知為何,原本還想多說幾句探一探八卦的氣勢一下消下去了。

    隨后一路安靜。

    只有窗外這座巨大的灰色的城市,和乘客那雙黑色的眼睛,一直在滿是塵埃的玻璃上不斷重疊和交錯。

    這是一場誰也不知道的某個人與城市的重逢。

    它驚心動魄的藏匿于龐大的車流之中,藏匿于城市密集的高樓之間,藏匿于帶著海風味道的無邊無際的空氣里,就如一滴水匯入海洋,沙子跌入沙漠,不會被任何人注意。

    ——直到它跳出來,化作利箭或者子彈,卷起狂風或者巨浪。

    而在此之前,暗涌只在水下醞釀,水面之上則風平浪靜,喧囂如常。

    第592章

    小花圃

    計程車駛?cè)肓瞬碳覟骋粋擁擠的碼頭市場,最后在一處斜坡上停下來。

    乘客下了車,計程車立刻開走了,生怕多留一秒似的。

    乘客沒有在意,她只是邁步走上這段不算陡,卻很狹窄的、只夠兩輛小車勉強通過的斜坡。

    兩側(cè)都是低矮老舊的平房,每一家房子的墻面都黑黢黢的,有的人蹲在門口用盆子洗菜,有的人在往筐子里丟死魚,還有人騎著載滿海鮮的自行車搖搖晃晃往不遠處的市場去。

    車鈴聲艱難嘶啞地灑過整條坡道,在遠天泛藍的光芒里消失了。

    乘客一邊心不在焉地看著四周,一邊回憶起朋友在電話里的回復。

    “她沒住在秦家給她的那棟房子里,我派人去想給她換個地方她也不肯,她就還住在她以前那個貧民窟的家里,自已搞了個小花圃照看著,我的人說她看起來精神不錯,我也就沒管了�!�

    “地址?蔡家灣漁場碼頭斜陽路406號,就在一條長坡的盡頭。”

    走過這條四處都堆著垃圾,地面也黑黢黢的坡道,她最后在一處刷成深藍色的鐵柵欄前停住了腳步。

    乘客在柵欄前抬起頭,看見了“斜陽路406號”的牌子,也看見了那片與這條長坡格格不入的小花圃。

    木槿從柵欄里探出頭,往后是密密麻麻的綠葉。

    院子打理得很干凈,里面的房子倒是和其他的沒有什么兩樣,墻面也很破舊,但透過窗戶可以看見窗臺上幾盆被照看得非常好的玫瑰。

    而一個人影就坐在那窗前,看姿勢正在打盹,滿頭白發(fā)隨著頭顱往下一點一點的,被外面的光線照得十分模糊,看起來倒有些溫馨而倦怠的歲月感。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里面住著如何幸福的一家人,能讓老人在玫瑰花盛開的冬天的窗前打盹。

    乘客盯著看了片刻,才按了按柵欄上綁住的門鈴。

    滋啦~~滋啦~~~

    活像耗子被電死前發(fā)出的最后嘶鳴,驚得來客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窗前的老人也一個激靈驚醒過來。

    她抬頭就用困意朦朧的老花眼看到了門外的客人。

    黑色大衣黑色褲子黑色長靴,再加上黑色帽子和口罩——很像什么恐怖片的開場。

    可老人看見了那雙藏匿在寬大帽檐下的眼睛。

    黑漆漆的,只中間一點泛著光,盯著人的時候直勾勾的,帶著她自已不知道的令人發(fā)冷的攻擊性。

    這雙眼睛即便過去很多年,她也還牢牢記著。

    于是她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毯子從膝蓋上掉下去,卻有另一種令人渾身發(fā)熱的灼燒感熊熊地竄過她早已年邁腐朽的身軀,讓她一下就瞪大了眼睛,幾乎是踉踉蹌蹌地奔出門來。

    老人以一種令人擔憂的狼狽姿態(tài)沖向了柵欄,顫巍巍地開了鎖,終于在天光下,在近處,更清晰地看到了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俯視著她,上下打量了兩次,然后平平淡淡的從口罩后吐出來第一句話:“好久不見,你變矮了�!�

    “……”

    她又看了眼院子:“早該退休的年紀了,還在當園丁,你可真是熱愛工作,天生牛馬�!�

    老園�。骸�

    雖然聽不懂牛馬是什么意思,但一想也不會是什么好詞。

    嘴笨的老人只好支支吾吾哼哧哼哧越過開場白,邀請她進去坐,卻被拒絕了。

    “我不是特意來看你的,我是來拿東西的�!�

    鐵石心腸的客人這樣說道:“你說過,我有一本日記在你這里對吧?”

    她把手從兜里拿出來,攤開:“還在嗎?在的話請還給我�!�

    老人愣了一下,心底卻咋呼著“好險好險”,幸好當時那男人把日記還給她讓她繼續(xù)保管了,否則她這會兒還真交不出東西。

    “那你等等我,我去給你拿。”

    老人趕緊又顫巍巍走回去給她找東西。

    而這位該死的客人顯然毫無尊老愛幼的意識,當真在那里抄著手等起來。

    風不知從何處吹來,把她沒能壓到帽子下的長發(fā)帶起幾縷,飄過鼻尖,同時也帶來了一串紛雜而歡快的腳步聲。

    她轉(zhuǎn)頭看去,幾個小孩兒正噼里啪啦地從坡道上跑來,目標正是這處小花圃。

    他們沖到近處看到了她,腳步顯然變慢,經(jīng)過時還疑惑而警惕地看了她幾眼,最后有一個皮膚黑黃黑黃的小女孩停下來,鼓起勇氣問她:“你是誰?你找阿婆有什么事嗎?”

    客人沉默不語,加上一身漆黑,更顯得像個來者不善的壞蛋了。

    幾個小孩原本要跑遠的,這會兒卻都回過頭圍上來。

    “你是來找阿婆騙錢的嗎?她沒什么錢的�!�

    “她家也沒什么可搶的�!�

    “阿婆是好人,她肯定也不會違法犯罪……”

    “……”

    客人看著他們七嘴八舌圍住她,一副不準她進去欺凌老弱的正義模樣,突然問道:“你們和她很熟?”

    “當然!”

    “阿婆給我們花!讓我們?nèi)ソ稚腺u錢!可以賣好多錢呢!”

    “阿婆家里的花可多了�!�

    “她冬天還會給我們織手套!”

    “……”

    客人聽他們講完,又道:“賣花的錢就白給你們了?那你們豈不是欺負老弱?白嫖人家的花?還好意思說,你們家大人知道嗎?賣花的錢你們干嘛去了?”

    幾個小孩子立刻漲紅了臉,支支吾吾起來。

    “我,我沒干壞事,我就買筆和筆袋去了。”

    “我……我去市場撈了幾次金魚�!�

    “我買……我買辣條去了,但我也沒干壞事。”

    “我給我媽媽了,媽媽說今年可以給我買圍巾�!�

    “可是我姐姐說,大人其實都知道……”

    ……

    客人就那么冷冷的聽著他們七嘴八舌,直到老人拿著東西從里面走出來。

    看到門前的小孩她微微一愣:“你們怎么來了?”

    “阿婆我們路過這里看到這個人一直站在你門前!”

    “她是不是騙子?”

    ……

    被小孩們圍住的老人連連擺手:“去去去,她是阿婆的客人,你們不許圍著她,走走走,玩你們自已的去�!�

    “那阿婆我們下次什么時候來拿花?”

    “后天吧后天�!�

    小孩兒們這才沒有后顧之憂地嘻嘻哈哈跑遠了。

    看著他們的背影,客人道:“你倒是還是那么愛當濫好人�!�

    “反正我也不缺錢了,我的花兒也沒個去處,給這些孩子們多點樂趣也是好的�!崩先苏f,“而且他們也不是白拿,我讓他們打掃街道來當報酬�!�

    “打掃?”客人古怪道,“這一路上來那么臟,也算打掃?”

    “是這邊。”

    老人往上指了指:“這邊出去都是平地了,再往外走就是市場,出了市場,就能看到海了�!�

    “我一般不往下面去,但偶爾會想去海邊散散步,這邊一路上經(jīng)常有小販騎著自行車來往,難免會有魚鱗和內(nèi)臟灑在地上,我這么老了,萬一踩上摔跤了可不得了,有他們每天幫我掃地潑水,我去散步的次數(shù)都變多了�!�

    客人收回視線,不予評價,只對她伸出手:“東西呢?”

    第593章

    海鷗之上

    巴掌大小的日記本被放到她手上。

    她盯著看了兩秒,才收起手放進衣兜里。3704

    “那我走了。”

    “等等。”老人叫住她,“來都來了……要不,去海邊走走?”

    看著老人略顯局促的姿態(tài),客人沉默幾秒,點了點頭。

    ·

    正如老園丁所說,這一面的路要干凈得多,路上也看不到灑落的魚鱗和水,但海鮮的腥味還是在逐漸變濃。

    擁擠吵鬧的海鮮市場就在眼前了,波浪起伏的海也在同時出現(xiàn)。

    碼頭遠處有船帆高高揚起,海鷗不停地落到地面上來尋找食物。

    她們穿過市場,往開闊的地方走,路上鐵石心腸的客人偶爾也會扶一把老人,展示自已少得可憐的尊老愛幼的美好品德。

    “你……”

    在海風終于迎面吹來,市場的喧鬧都被甩到腦后的時候,緊張了一路的老人終于開口了:“你來南港是干什么的?我的意思是,我本來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來了�!�

    “我也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來了——不,或許我沒有那么以為�!笨腿嗽诳谡窒虏恢菄@了口氣還是單純地吐了口氣,“我一向相信因果關系,所以或許在七年前我就覺得我遲早會再來一次了,否則我怎么會找到你?”

    “那,那你這次是來找秦家人的嗎?”老人問得小心翼翼。

    “是,但不全是�!�

    “那……那你這回,如果見到秦少爺?shù)哪槪娴臅衲阋郧罢f的那樣,毫不猶豫地殺了他嗎?”老人問得簡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了。

    客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還盯了好一會兒,直到老園丁都開始縮手縮腳了,才突然道:“你很擔心我?”

    “真是奇怪�!彼龥]有回答老人的問題,而是擅自拋出了自已的問題,“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你還能用你的老花眼一下就認出全副武裝的我來——明明我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也不像那些小孩還能天天來看你給你慰藉,明知道我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了——你為什么還是這么擔心我?就好像七年如一日的擔心?”

    她難得說了一大段話,老人好一會兒才捋清楚,最后有些訕訕的,想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給出回答:“我以前就說過了,你的遭遇和囡囡相似,可你的結果卻和囡囡相反,所以我才總?cè)滩蛔≡谙肫疣镟飼r想起你。”

    “這七年我一直在思考——人太閑了就總會想東想西,我這些年又不用工作,也不用想自已要怎么活下去,就只能用來想東西,我就想啊,到底是為什么呢?”

    “到底是什么導致了你和囡囡之間的差異?”

    “然后我就發(fā)現(xiàn),囡囡的死是所有人造成的——秦家太混蛋,而我和她父親太無知,至于她自已,她太小了,小到幾乎只能由環(huán)境、由我和她爸爸塑造,所以她也是如此的無知又天真。”

    “——這一切的結合,就是命�!�

    “……”客人一言不發(fā),眼神有些古怪的看著這個突然變身哲學家的老園丁。

    老人停下腳步,慢慢轉(zhuǎn)頭看向客人,渾濁的眼睛里閃動著淚光:“在囡囡的命運里,我和她爸爸是她的災星,而在你的命運里,你是你自已的救星�!�

    客人也跟著停住了,口罩上那雙眼睛靜靜的回視著她,聽著蒼老虛弱的聲線散入海風里。

    “人的一大部分,都是由父母、由社會和家庭共同塑造的。”

    “如果說我們一家是無知無能又愚蠢的共同體,那你,七年前那個孤身一人就能從南港成功逃離的葉十一——你就是你自已的父親,你自已的母親�!�

    “你就是你自已的家庭�!�

    ——

    大風自遠海呼嘯而來,白帆被吹得簌簌作響。

    鷗鳥盤旋著俯沖而下,碼頭上人來人往。

    客人頭上的帽子被這股突然降臨的大風刮上高空,藏在里面的長發(fā)剎那間如旗幟般飄揚起來。

    那雙始終平靜如死水的眼瞳此時在天光下像貓一樣地猛然收縮起來。

    巨浪翻卷如雪,嘩啦啦拍打礁石,一輛自行車從他們身邊呼啦飄過,一個小哥正高揚著手里的花束叫賣著:“賣花咯!五元一朵!賣花咯!”

    第594章

    斷點續(xù)傳

    “這位靚女,你的帽子差點掉海里去了�!�

    一個正在岸上休息的搬運工舉著黑色的帽子一陣小跑,葉空道了謝,又把帽子扣上了。

    寬大的帽檐將那一瞬變化的神情重新淹沒在陰影里。

    “這七年你倒是沒白活,除了干園丁你還鉆研語言學去了。”

    “語言學是什么?”

    少女哼笑一聲,不再回答,一邊繼續(xù)慢慢往前走一邊拿出日記,先是前后左右觀察了一遍,就想看個第一次見到的陌生物品似的,然后才準備打開來看。

    期間老人跟上她,絞盡腦汁地想話題道:“那你之后真的去學了心理學了嗎?”

    “學了啊。”

    少女心不在焉。

    她翻開了日記第一頁。

    以她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多少顯得有些稚嫩的字跡映入眼簾——

    “你叫葉空�!�

    “葉子的葉,空心的空。”

    “你來自高譚市花盒縣花之盒�!�

    ……

    預備往后隨意翻翻的手指突然頓住了。

    那些字跡陳列在干枯的紙頁上,清清楚楚地映在少女漆黑的瞳孔中。

    ——文字其實是很神奇的東西。

    它和音樂、電影、畫像一樣,都是時間的載體。

    當手指觸摸紙張,當字跡刻入瞳孔,如果足夠幸運,你就可以短暫地回溯時間,回到當年那具年少的身體之中,重新感受彼時拿起筆,在紙上寫下這段文字時所感受到的一切。

    就像廢棄已久的放映機被通了電,老舊斑駁的畫面開始在幕布上滋啦滋啦閃爍不停。

    葉空從來不曾主動回憶那段糟糕又恥辱的往事,因此她也從未發(fā)現(xiàn),原來那些記憶早就在她腦海里蒙了灰,變得模糊而遙遠,直到此刻才如同恢復記憶一樣清晰起來。

    ——也或許真的是恢復記憶。

    隨著日記的翻頁,七年前留下的字跡不斷映入眼簾,令她接二連三地想起一些熟悉又陌生的東西,她不得不承認,當年那些電擊和毆打,或許真的曾對她的記憶造成了損傷。

    翻到某個位置的時候,她腳步突然一頓:“這里怎么缺了兩頁?”

    “呼……我也不知道啊�!崩先藴惿蟻砜戳丝矗皬奈�?guī)湍惚9荛_始就一直缺了兩頁,應該是你自已撕掉的�!�

    老人喘著氣猜測道:“是不是你自已寫了什么情緒失控的話,你自已覺得丟臉所以給撕掉了?”

    “我才不會這樣做�!蹦请p黑眼睛輕飄飄地掃了她一眼,“越是情緒失控越是說明那是很重要的記憶,我留下這個本來就是為了讓自已盡可能地不要忘掉任何事——就算是我的殺人自白,我也一頁都不會撕的。”

    “……”好吧,你夠狠。

    老人有些悻悻,轉(zhuǎn)而又想到什么,說:“不過,第一次從水箱里發(fā)現(xiàn)這本日記的時候,里面倒是沒有破損,是后來你把日記交給我時,我才發(fā)現(xiàn)里面少了兩頁�!�

    “水箱?”

    葉空突然愣了愣,腦海里一個夢一樣的畫面突然閃了過去,“什么水箱?”

    “這你都忘了?那個花房背后不是有個廢棄洗手間嗎?在被我發(fā)現(xiàn)之前,你就把日記藏在那個洗手間的抽水箱里——最開始發(fā)現(xiàn)的時候我還尋思你看著挺愛干凈的,關鍵時候倒也不怕埋汰。”

    “……”葉空無言片刻,記憶就像壞掉的膠卷帶一樣斷斷續(xù)續(xù)的開始復原。

    她想起來這老太婆拿著日記本來找自已,大放厥詞要幫自已保管日記,卻被自已差點痛揍一頓的場面。

    接著又想起自已把日記本交給她……

    但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卻實在是想不起來。

    “我覺得你應該是在被我發(fā)現(xiàn)日記本之后,你把日記本交給我之前這段時間里,撕掉了兩頁內(nèi)容——其實我第一次看的時候應該有看到那兩頁寫了什么,但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

    少女默默把日記本合上了,轉(zhuǎn)頭直勾勾涼幽幽的盯著她。

    原本還在冥思苦想的老人頓時有點發(fā)怵,她一直都對這孩子有種本能的害怕,從她還小的時候就是如此,明明是能當她媽的年紀能當她奶奶的外表,卻天然就矮了一截似的。

    她不由得縮了縮脖子道:“怎,怎么了?”

    “所以從一開始你就在偷看我的日記。”少女涼涼的道,“后來我叮囑你不許偷看的時候,你怎么還敢點頭的?”

    “……”老人頓時慫了,脖子快要縮進肩膀里。

    葉空卻居然沒跟她計較,只重新把日記本收進兜里,往前走去。

    老人期期艾艾地跟上去:“你之后打算怎么辦?要去找那兩頁日記嗎?”

    “當然�!�

    “你知道在哪兒嗎?”

    “就在秦家�!�

    她想起來不久前那個夢,浮沉的海水里,兩張寫著字的紙,還有那個破舊的水箱內(nèi)部。

    除此以外,還有這些時間以來,所有竄過腦海卻始終抓不住頭緒的奇怪畫面——說不定等找回那兩頁日記,一切都會有個結果。

    “可你要怎么去秦家?”老人大驚失色,“你這不是自投羅網(wǎng)嗎?”

    “我自投羅網(wǎng)?”

    帽檐下溢出少女的冷笑,“不錯,我就是要試試他們布置的網(wǎng)能有多大多硬,夠不夠我砍個爽�!�

    “砍……你你……你真的要殺了秦悟嗎?”

    老人更加害怕了,急得吞吞吐吐:“要,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可以跟你互相照應……那個,我不是跟你一伙的嗎?我也跟你一樣想報仇,你讓我跟你一起去……”

    “……”

    少女腳步一頓,轉(zhuǎn)頭挑下巴看她,帽檐下口罩上,只斜斜地露出一只眼睛:“你怎么跟我一起去?”

    “我……我就回去說,在家里太無聊了,還是想去給他們當園丁�!崩先艘贿呄胍贿呞s緊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秦少爺明明記得我在船上跟你是一伙兒的,卻也沒有向太太他們告密,還一聲不吭地任由我走了,我覺得,他會讓我回去的�!�

    葉空又冷笑一聲:“他當然會讓你回去,他簡直巴不得——雖然在我看來很荒謬,但他一定會覺得甘愿為我付出的人都可以成為拿捏我的把柄�!�

    她扭回頭,繼續(xù)大步往前走:“可惜,我可不會管你的死活,你還是滾回自已家里繼續(xù)跟那些小屁孩玩游戲吧�!�

    “……”走了沒幾步,她的大衣衣袖被人拉住了。

    那力氣不大不小,卻是一個腰身佝僂的老人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氣。

    少女原本靠慣性就能掙脫。

    但她停住了腳步。

    轉(zhuǎn)頭,她于陰影中看見老人暴露在天光里的,滿含擔憂的眼睛——明明老得跟枯樹皮一樣,只差耷拉成一條線了,卻還是能看出其中多得快要溢出來的擔心和恐懼。

    就好像她是她的女兒或者孫女一樣。

    可她們明明只有幾面之緣。

    人的感情還真是奇怪。

    有的人是血緣至親,卻關系淺薄如同陌路。

    有的人只萍水相逢幾面之緣,卻莫名其妙能記掛七年日日不忘。

    重逢時還能毫無過度的露出這樣的眼神——這樣僅僅是看著,就能感受到其中感情之充沛的眼神。

    原來如此羸弱的身體,模糊的眼睛,衰老的大腦,也能爆發(fā)出這樣充沛的感情。

    “你……”她聽到老人又怕又憂心又恐懼的問她,“你不會真的要殺人吧?”

    “……”

    ——真是太高深莫測了。

    葉空一邊這么想,一邊冷冷抽回了自已的袖子。

    第595章

    海鯊

    她轉(zhuǎn)身,邁步時卻從口罩里傳出悶悶的聲音:“不�!�

    她用充滿殺意的聲音回答:“我不會殺人的�!�

    老人:……

    這個語氣誰會信�。�!更擔心了啊好不好!

    但葉空還沒有說完。

    “以前覺得生和死不過是一線之隔,死亡和生命賦予人的感情濃度應該是一樣的,所以我不怕殺人,覺得不過是人生的另一種選擇而已,但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

    她走到碼頭上,浪潮在腳下的礁石上拍打成無數(shù)碎雪,遠處有霞光漸漸從云層后暈染出來。

    少女迎著風按住帽子抬起頭,讓淡橘的光照亮黑色的眼睛。

    “現(xiàn)在我覺得,能有選擇在哪里行走的自由也很重要�!�

    呼嘯的海風吹來她輕淡的回答:“如果殺了人,我就只能在黑暗里活著了�!�

    “雖然偶爾也會喜歡在晚上坐著公交地鐵到處游蕩觀察的感覺,但前提是那是我的選擇,而不是被迫�!�

    “何況,如果連秦悟這種東西都擁有愛這種自我感知,那我何不讓他活著繼續(xù)生長呢?”

    口罩底下,紅潤的嘴唇翹起來一個冰涼的弧度:“要想觀察結果,總不能在實驗途中把培養(yǎng)皿給砸了吧?”

    老人聽得似懂非懂,但最后還是慎重的問道:“所以,你真的不會殺了他?就算看到他的臉也不會?”

    少女按著帽子回過頭來,看起來是對她笑了:“不會�!�

    “頂多就是嚇一嚇�!�

    “那你要怎么去秦家?總不能直接找上門說來找東西吧?”

    “雖然聽起來不錯,但這次我有別的渠道,正大光明,不會引起懷疑,他們還得敞開門迎接我進去。”

    “什么渠道?”

    “少打聽,不關你的事�!�

    “……好吧。你今晚要不要住我家?”

    “不要,我訂了酒店�!�

    “好吧。”

    “但我餓了,想吃東西。”

    “我回去給你做!剛好可以買點海鮮,我可會做魚了!”

    “隨便。”

    ·

    “不死妖有消息了嗎?”

    “沒有,她不會不來了吧?”有人急躁道,"我看她那個工作室的人根本沒一點動靜,還是說這么重要的一次出行,她居然就一個人出來?"

    “你問我我問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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