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池小秋才收斂一二。
畢竟麥芽糖再甜,也只有一種味道,池小秋讓這甜味鉆得心里癢癢,薛一舌卻偏還逗她。
“要想吃糖,多的是方子,蔥花豬油灑了碎花生仁揉成的蔥管糖,松仁壓成的麻糖,其中頂好吃,玫瑰糖心餡兒的玫醬糖,里頭微酸外頭香甜…”②池小秋讓他說得愈加發(fā)饞,卻只等了一句:“可惜現(xiàn)下沒這花�!�
便有了,這么貴的東西,哪有人舍得摘了做糖去?
薛一舌見池小秋這難受勁,心里頭終于略出了口氣。
誰讓他們兩個整日里黏在一起,眼里還哪有他這個師傅!
可惜,薛師傅低估了自家徒弟的吃貨性子。
船上臨時搭了一個花市,一進(jìn)去,便能覺出暖意融融,只有這樣的溫度才能催發(fā)這些不在花時的碧桃牡丹水仙,只是價錢也是貴得不同凡響。
池小秋仔細(xì)觀察哪一盆開得花最是繁密,大概摘上多少能夠夠她熬上一碗玫瑰花泥過足嘴癮。
這便能看出挑花的區(qū)別的,旁人有賞花枝之形的,有辨草木花品的,唯獨(dú)她走得飛快,就看哪個枝子上打的花苞最多。
鐘應(yīng)忱帽子太寬,一人便占了挺大的地方,跟得有些艱難,池小秋一口氣點(diǎn)了三四盆,直接拎到了商販跟前:“我全要了。”
匆匆付錢,匆匆起身,池小秋這樣慌忙不是因為有人攆著她,而是怕慢上片刻,她就忍不住聽從了荷包隱約的抽泣,再將這花退了回去。
這是她出世以來,買得最不劃算的東西了!
五兩銀子,噔噔噔,換作了四株玫瑰花。
鐘應(yīng)忱在這暖如盛春的船上擠了一頭汗,又怕池小秋走得散了,只能將步子邁得更大走得更快些。
船口正好又涌過來一撥人,他兩個又往外走,兩下一沖撞,鐘應(yīng)忱的笠帽便讓掀落在地。
這么一只船里,數(shù)他有些古怪,旁人正好趁著這個機(jī)會狠狠看了兩眼,就這么一錯身的功夫,便有人驚訝道。
“這不是解元相公么!”
“就是今年揭榜時中了頭名的解元相公?才十七的那個?”
“怪道人人都說清俊!”
要完!
鐘應(yīng)忱腦門一蒙,眼見著原本看花看草的人都抬起頭來,隨著圍觀的人好奇地涌過來,哪里還能見著池小秋的影子。
他心里發(fā)慌,偏還擠不出去,一冷臉時,倒顯出幾分嚴(yán)肅的俊俏,有大膽的直接揪了新買的花擲過去,想引他朝自己這兒看。
一人開了頭,剩下的人便紛紛效仿,不過片刻,他便落了滿身的花。
暈頭轉(zhuǎn)向之中,一只手悄悄碰了碰他的指尖,迅速將他握住。
鐘應(yīng)忱心里一緊,方攥上去,便知曉是池小秋。
那只手用力一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跟著我,跑!”
嘈雜聲如波浪,池小秋憑借著她巨大的力氣,生生把鐘應(yīng)忱從人群中拉了出去。一路飛奔下了船,趁著馬頭上的人莫名其妙望過來的時候,兩人迅速奔過了沿湖的街,直拐進(jìn)一條僻靜小巷,才停了下來。
兩人俯身撐著膝蓋,大口喘著氣,池小秋抬頭打量了一會鐘應(yīng)忱,忽然大笑起來。
“你瞧你身上!”
池小秋幫他拍去頭上身上散落的花瓣,另從他帽子中拾出來兩朵嬌艷的三色海棠,嘖嘖嘆道:“為了看你,他們也算是使出大價錢了�!�
方才她問的價格,這三色海棠可比玫瑰花多了一兩銀。
“我說為甚出門你還裹得這么嚴(yán)實!”池小秋想想剛才的陣仗:“原來你跟我說的擲果盈車看殺衛(wèi)玠就是這個樣子的。”
若是今后去果市也帶著他,怕是再也不必花錢買果子了。
鐘應(yīng)忱不吭聲,低頭拍去了袖子上兩三片漏網(wǎng)之花,動作大得彭彭作聲。
“輕點(diǎn)輕點(diǎn),便惱了也別打自己�。 背匦∏镏浪@回氣狠了,便牽他手過來,吹了吹:“這要是打壞了,有的是人心疼呢。”
鐘應(yīng)忱頓下腳步看她。
這樣子便不能再打趣了,池小秋忙將他的手握在掌心,笑得格外甜,帶著些討好的語氣:“我!我!我最心疼!”
這還差不多!
鐘應(yīng)忱撇她一眼,臉色略略和緩。
這幾天他當(dāng)真是讓周圍無孔不入的人攪和得頭疼,門前河上來往的行船害他天天得緊閉窗子,根本看不著池小秋!等出了門,更是像進(jìn)貢的稀罕物一般讓人圍著看。
有什么好看的!
再這樣下去,他還怎么出門?
“不是才揭榜幾天么,正是稀罕的時候呢!再過些時候便疲了。”
池小秋安慰他,也不敢?guī)麖臒狒[地再走,便跟做賊似的撿著暗處溜了回來,偏路上還碰見個賣舊物的阿翁。
“解元相公用過的盤盞!福氣又貴氣!二十文一個!”
池小秋險些跌倒,隔著不遠(yuǎn)一看,竟真是店里頭前兩日處理掉的舊物。
“咱們買新進(jìn)來的時候,那一大摞才五十個錢!”池小秋倒吸口氣:“他可真敢賣!”
不僅他敢賣,還有的是人敢買。
他這么一吆喝,便迅速有人圍過來,唧唧喳喳問的不是“為甚這么貴”,而是“真的是解元相公用過的?””忱哥…”池小秋后知后覺,拉了拉鐘應(yīng)忱的衣裳:“你這舉,中得好似跟旁人不一樣�!�
鐘應(yīng)忱原本黑著臉往前走,聽池小秋問起來,雖沒放晴,卻柔和了語氣:“不過是因我道試便是案首,中舉又是解元,便應(yīng)了他們口中的吉利�!�
“那若是再中了狀元?”
“哪有這么容易,”鐘應(yīng)忱停下步子,輕輕掐了掐她的臉,嘆道:“鄉(xiāng)試不過是一司一省內(nèi)的學(xué)子,會試卻是集天下之才�!�
“要真的中了呢?”
鐘應(yīng)忱不由好笑,她這信任也太沉重了一些。
“若中狀元,便是連中三元,自開朝以來,有此殊榮者不過兩三人,哪是說得便得的。”
鐘應(yīng)忱又往前走去:“后日你不是要換鍋?zhàn)釉蹅冞B名字也一并換了!”
兩日后,池小秋看著他新刻出的簽子傻了眼:“解元羊肉鍋?zhàn)樱俊?br />
他不是最厭煩別人拿這說事?
鐘應(yīng)忱輕哼一聲:“不相干的人都想法蹭上些油水,你這相干的人,竟連光明正大的便宜也不占,真是個傻子!”
哼!
他偏讓她占!
第138章
冰糖葫蘆
解元的名頭當(dāng)真還是好用的,
本來的老食客還可尋個吉利,另有先前不知道鐘應(yīng)忱同池家鋪?zhàn)訙Y源的,便也慕名前來,
順便讓池小秋的好手藝又留下了一撥新客。
小齊哥守著柜門,
整日笑得牙不見眼,
池小秋眼見著別人盛贊不已,更是歡喜。鋪中整日里喜氣盈盈,
氣氛特別好。
鐘應(yīng)忱這般好用,池小秋便連當(dāng)日落在花市上的那幾盆玫瑰花也不那么心疼了。
待冬日里這鍋?zhàn)拥腻X都賺夠了,
春。意盎然花信始發(fā)的時候,
再去折騰玫醬糖,也好。
好在街市上賣各色餳糖的也不少,吃煩了麥芽糖,
還有松仁糖冬瓜糖杏仁糖。另有賣冰糖葫蘆的走哪手上都扛著一個柴草剁,
從上到下整整齊齊扎著許多竹簽子,上面或串著山里紅,
或是串著海棠果,
更有山藥豆沙。
這些果子串在上頭原本就好看,因為裹了一層糖皮,
紅艷艷的顏色外面就多了一層飽滿潤澤的光,越發(fā)看得人饞涎欲滴。
池小秋點(diǎn)了點(diǎn)店里的人數(shù),專挑了大的買了十幾串,上來就做了大生意的小販?zhǔn)中老玻?br />
另抽了一個簽子送了她一支最大的。
大到什么地步呢?大到池小秋拿在手里都覺出了負(fù)擔(dān)。倒不是她力氣不夠,而是那根簽子承擔(dān)了太多的重量,
掂在手里搖搖晃晃,生怕走得快了就直接折斷了。
“小秋妹子,
這是你要的花不是?”
池小秋從十幾串糖葫蘆里露出臉來,一看,階上擺了七八盆玫瑰開得正盛的玫瑰花,還特別貼心得給了開得密密匝匝的那一款。
池小秋一愣,立刻便知曉,定是鐘應(yīng)忱幫她要來的。
她從荷包里頭拿錢:“總得有□□兩銀子,你若不收我就不要�!�
高溪午一臉嫌棄:“你怎的和鐘哥一般沒意思?這是我托了朋友拿來的,沒費(fèi)上爹娘一丁點(diǎn)功夫,你什么時候開始做這糖?”
他伸出兩手對著玫瑰花躍躍欲試:“我現(xiàn)時便能幫你摘了洗出來。先說好,這糖做好,得分我一半!”
池小秋蹲下來,遞上一只糖葫蘆給他,自己也咬下一顆,外頭的糖皮咔嚓碎裂在齒間,甜化到心里,再咬下去,就碰見了果肉,一時間帶來極酸的味道,對立的味道相撞之后慢慢融在一起,變得緩和。
池小秋一想事情,吃東西就飛快,等那一串糖葫蘆只剩下了山里紅的果核兒,她早已經(jīng)想清楚了這些玫瑰花的歸宿在哪。
就在她糖木樨蜜罐子里!
蜜漬桂花是早已經(jīng)做好了的,不待池小秋一聲令下,這幾盆花便讓高溪午摘禿了頭,葉子可憐兮兮在寒風(fēng)中搖,可是根本等不來眼前兩人一瞥。
玫瑰花浸在化了的糖中,小甕里頭填進(jìn)去了核的梅子,三兩下便讓池小秋搗成了梅子泥。上好的糖入鍋,隨著灶膛里的火燒旺起來,里面的糖逐漸軟化成了糖漿,咕嘟咕嘟冒著細(xì)小的泡。
池小秋拿竹筷子在鍋中一點(diǎn),再往白水里頭一浸,便能憑著糖漿軟硬判斷是否熬到了時候。
熬好的糖漿很快在案板上被壓作了糖皮,在蜜中腌過的玫瑰花木樨花梅子泥搗作餡兒,往里頭一裹,趁熱切作各色花樣,便是新鮮出爐的玫醬糖。
“你帶一包回去給你家太太也嘗嘗�!�
池小秋麻溜地給他捆了大大一包,高溪午早便自己撿了幾個來嘗。
果然同薛師傅說的,這糖不似尋常那些只是一味香甜,咬到餡心的時候,便能嘗到梅子酸和玫瑰木樨透出的花香。同外面的糖皮混在一起咬時,更能嘗出其中百轉(zhuǎn)千回的滋味。
“好吃!”
“自我識得你到如今,便沒聽見你說過什么東西是不好吃的�!�
鐘應(yīng)忱一邊進(jìn)來,一邊跟池小秋道:“從今兒起,咱們便得打疊起精神來,好好想想這菜色了。”
池小秋一怔,隨即便喜出望外:“那個什么宴的事,成了?”
“高太太既應(yīng)了這事,便不會出什么差錯,只是此事她只幫得一半,這另外一半么…”鐘應(yīng)忱轉(zhuǎn)向她:“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池小秋頗有些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模樣,只是磨完拳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往年的文和宴,都是如何辦的?”
辦宴自然是有大講究的,主人的口味愛好,辦宴的意圖偏向,參宴的都是何人,甚而這宴席設(shè)在何處,都要了解的越仔細(xì)越好。
可是眼下,她總不能直戳戳去尋縣丞老爺,追著問一句:“你老喜歡吃甚樣菜,請的是甚樣人?”
她這話恰好問到了鐘應(yīng)忱的心坎上。
他始終牢記著高溪午與他說的第一準(zhǔn)則:要好用,非常好用。
知己知彼,無往不利。
鐘應(yīng)忱展開袖中幾張紙來,一張張給池小秋看。
“這是最近十年四次文和宴所擬的菜單,同參宴的賓客單子,縣丞老爺已在此任職近十年,設(shè)宴之處多是由他最后敲定,兩次是在安府澄園,一次在徐家園子,另一次設(shè)在知景園�!�
“忱哥,你也太好了!”
池小秋激動之下攬著他便是一個大大的擁抱,順帶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旁邊的高溪午:……誰?誰?誰肆無忌憚潑了我一身的狗糧?
鐘應(yīng)忱一怔,忙低下頭去拿另一卷紙張,但發(fā)紅的耳根仍讓人看出了他的不自在。池小秋這會才覺察出來,看看左右,吐了吐舌頭,老實站著也不敢再動彈。
可等她細(xì)細(xì)看菜單的功夫,才發(fā)現(xiàn)有用者也是有限。
瞧瞧這里頭的菜名:采鏡云華,瑞鳳鳴山,洞庭秋實…
池小秋有些傻眼:“當(dāng)真是一個比一個好聽。”
可比她平日里見識的龍鳳呈祥,百年好合這樣的話好聽多了。
“哪兒好聽了?”高溪午也覺得這菜名除了吉利,也是有些難解。
池小秋老老實實答:“好聽在我聽不懂做的是什么�!�
只能靠瞎猜:“這鳳該是只□□…”
至于云華,洞庭這樣的,猜也猜不出了。
“這是我托朋友要來的,里面有各樣菜的做法�!辩姂�(yīng)忱做事定不會只做一半,他展開手里的另一卷,明顯比那幾張輕飄飄的紙要厚上許多。
池小秋搭眼一掃,震驚到有些結(jié)巴:“你…你花了多少錢…你別是把新宅子賣了吧?!”
這上面是那些菜的做法,明明白白寫出了鳴山的鳳其實是一只燒得爛熟,但被擺得異常光彩的野雞,而洞庭秋實是橘子為主堆出來的果子山,至于采鏡云華不過是煮出的一鍋鮮湯。
這樣的東西,若不是買通了觀翰樓的主廚,怎可能交到鐘應(yīng)忱手里鐘應(yīng)忱屈指敲了敲她的腦袋瓜,不由好笑:“都想什么呢!”
他輕描淡寫:“歷來吃這宴席的也不是一人兩人,總有些懂庖廚之道的,宴罷得閑時記下自家去做,托人照著往日參宴的人問上一問,便都清楚了�!�
鐘應(yīng)忱雖是這般說,池小秋只看上面筆跡不同,便清楚他花了多少功夫。
鐘應(yīng)忱不由舒了一口氣。
他實在不是一個慣于開言求人的人,每回觍顏托事,必定要在心里衡量再三,才能邁得出步子。
見她這般歡喜,頓時覺得這些天來的別扭都是值得的。
“可看出了什么?”
“文和宴的菜做得要好看,名字起得也得好看�!�
池小秋認(rèn)認(rèn)真真看完整頁子,對于柳安縣丞對文和宴的定位打好了腹稿。
往簡單了說,大概就是有著北橋人審美的大宴。
設(shè)宴的幾個園子雖說池小秋只進(jìn)過徐家花園子,可也聽過柳安四園的名聲。要將這宴設(shè)在花木扶疏亭榭樓閣之間,且名字雖求吉祥但不失清雅,據(jù)菜譜說來,各樣菜的擺盤皆可謂精巧別致,獨(dú)具匠心。
其中尤為難得是,在這么追求宴席顏值的情況下,整場宴仍能讓人吃得“杯盤皆盡,逸興遄飛”,就大不簡單了。
池小秋精準(zhǔn)地概括了其中的重難點(diǎn):“好吃,還得別太貴�!�
這么一場宴,被尋常富貴人家標(biāo)榜為筵席必備的六件套:蟹粉甲魚魚翅燕窩鮑魚,竟只勉強(qiáng)在其中一年看見了一個芙蓉燕菜,別的雖然都有著華美聲名,用的都是尋常雞鴨禽鳥,素食尤其多。
池小秋算算其中食材所花的價錢,若是在正常秋闈之年,置辦起來所費(fèi)并不多——自然是對于辦宴席來說。
高溪午對著池小秋有著近乎盲目的信任:“要論這新菜色,咱們不輸別家半點(diǎn)——你這店里一年換下來的單子,都能摞高了�!�
薛師傅看了往年菜單卻有些驚訝:“觀翰樓里有人同宮中有些干系?”
他點(diǎn)了點(diǎn)那道芙蓉燕菜:“這分明是舊年宮中的御膳�!�
池小秋也不由鄭重起來,可轉(zhuǎn)眼薛師傅便換了傲氣的笑:“正好,總算能有些人,能一同玩玩。”
鐘應(yīng)忱也慢悠悠道:“這題,押得極好�!�
要拼文化,不是正好撞在他手里么!
池小秋慢慢看過他們,也笑了。
“那便一起吧!”
第139章
八寶飯
原本按著三年一次秋闈,
今年并不必備什么宴。但今上忽然加了這么一次恩科,卻又給了觀翰樓一次顯名的機(jī)會。
等各家遞上名去,便算敲定了要往主簿縣丞呈菜的食鋪酒樓。
單子方才遞到縣衙的時候,
便已讓觀翰樓托人抄了同時送到店里來。
對他們來說,
自從自家名字出現(xiàn)在名單上頭,
便沒有落空的時候,此刻數(shù)數(shù),
已經(jīng)是第四回
了,可謂是輕車熟路,
比旁人都多了許多從容。
柳安食肆雖多,
托著最頂頭一片天的,也不過是五六家,且彼此都已眼熟,
各自特色都清楚。因此乍一看見吊在末尾,
這家眼生鋪?zhàn)拥臅r候,都愣了愣。
“池家竟也去了?”
周大廚捏著紙角,
嘲諷的語氣中帶著些冷笑。
可不是,
上面八家店名個個威風(fēng)大氣,觀翰樓,
曲江樓,一看就能想到層樓疊榭高堂廣廈的氣勢出來,獨(dú)獨(dú)讀到最后,綴著一行工整字:池家食鋪。
無端就黯淡了七八分。
“周老哥,
你認(rèn)得這家?”
“見過數(shù)面,”周大廚將紙輕飄飄撂在一邊,
不屑道:“不過是個心比天高的毛丫頭,不知使了什么法尋個縫鉆進(jìn)來——不足為懼�!�
旁邊卻有個人插進(jìn)話來:“可是云橋邊上的池家?聽說跟這一榜的解元郎淵源頗深啊�!�
周大廚一頓,
立刻往旁邊徒弟處看去。
旁邊的人早商量起來。
“這便難辦了,難說父母老爺看上了解元的面兒,幫著周全一二…”
“聽說近半年,池家宴在北橋也很是有些聲名哪!”
周大廚見徒弟面帶躲閃之色,已然明了,狠狠瞪上他一眼,回頭道。
“你們當(dāng)真是將炸布袋認(rèn)作了玉尖面,既是辦宴,還要考詩詞文章不成便是父母老爺磨不開面子,要點(diǎn)了他家,卻也需想想,這么多老爺們的舌頭,也不是白長的!”
他這話說得雖然矜傲卻也在理。
觀翰樓能在這連續(xù)三次的文和宴中拔得頭籌,并非只會虛頭巴腦地吹噓,凡是能主得宴席的廚子亮出去,都能撐起一店的門面,更不必說還另有幾個翹楚。
這般一想,便都放松下來,互相道:“可不是,早些想想鳳棲梧桐該怎么擺是正經(jīng)。”
周大廚快步出了后間,常跟在他身邊的徒弟知機(jī),忙跟出來,大氣不敢喘,也躲不過迎面劈頭這一聲冷笑。
“當(dāng)日交代與你的可還記得?眼珠子灌進(jìn)黃湯了?”周大廚越是盛怒之時,說話愈慢,不過一句話的功夫,便讓徒弟出了一后背冷汗,他半身前程都系在周大廚身上,只能抵死不認(rèn)。
“這單子還是咱們樓里從各府集來的消息,我著實是不曉得這事啊師父!”
打聽著這風(fēng)聲的時候,他心里頭便狠狠一沉。無奈池小秋今時不比往日,兩年前便是隨便尋著一個人也能往她小鋪?zhàn)由厦嫣韨堵,這會云橋池家出了個解元的消息誰人不知這會敢給他們添堵便是給自個奪命,他摸了摸自己脖頸,再往那邊打聽消息都敷衍著意思,權(quán)當(dāng)應(yīng)付著這一頭,心里頭還暗暗多了一層埋怨。
“師傅,要說那姑娘才多大年紀(jì),論手上功夫怎的也不能越過你老人家去,何必怕她!”
他這話才一出,心里頭就一寒,比這更冷颼颼的是周大廚一瞬看他的眼神。
“我?怕她?天大的笑話!”
“那可不是!瞧我這個嘴!”他忙忙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子,賠笑道:“跟師傅有什么相干!不過都為了咱們樓里著想罷了�!�
自個卻在心里頭有罵了一遍:這闖在頭里的可是他,但凡讓人盯著了,總是扯不到你身上!
周大廚面色趨緩,復(fù)手往前走了幾步,慢慢道:“你尋個空盯著她家店里,看進(jìn)的是何菜?若有擬的單子,便著店里的人也一并抄了出來�!�
“是�!蓖降艿拖骂^去,以免周大廚看見自己略帶些嘲諷的神色。
若當(dāng)真不怕,怎可能這般在意池家食鋪備的是什么?
到頭來,帶累的卻是他!
徒弟想起當(dāng)日剛進(jìn)到觀翰樓后廚之時,見周大廚精心雕琢一只鳳頭時的震撼,那是一種周圍諸物都視若無物的專注,由不得人不肅然起敬。
可如今,竟也開始同這些汲汲營營之事糾纏了。
他一時不知該是唏噓還是迷惘,復(fù)雜的心緒不過閃過那么一瞬,就讓心頭的煩躁占據(jù)了。
他說出這話時,卻未聽到周大廚的回應(yīng),樓下熙熙攘攘,盈滿了觀翰樓十來如一日的熱鬧,且越來越盛,越發(fā)趁出兩人間的沉默有些難堪。
“你去吧。”
等了半晌終于等到這一句話,徒弟恍若得了敕令,忙忙作揖下樓。
周大廚卻并未動彈。
這徒弟到底年輕,自以為掩飾的極好,卻不知不滿明晃晃擺在旁人眼底下。
他將手搭在圍欄之上,上面精心雕琢的錦帶薔薇藤蔓交互纏繞,好似十幾年前勒得他喘不過氣的另一個名字。
打從第一次看見池小秋,知道這是個女子,他便由衷地不喜,或者說,不喜著一個同她有些相似的那個影子。
連揚(yáng)著頭應(yīng)那個人人都不看好的誓約道一聲好,也是一樣帶著意氣風(fēng)發(fā)不容于人的倔強(qiáng)。
這份不喜,隨著后來他越來越多的關(guān)注,慢慢便成了厭惡,而原本些微的相似竟越來越多,直到有一次,他看了池家食鋪的席面單子,看了那個刺眼的名字:芙蓉蟹斗。
只消看到它,便成了夢魘,同樣甜而不膩的雪衣糊,同樣炒到最合宜時候的蟹粉,同樣鮮甜恰到好處的味道,同樣是當(dāng)年那種被壓在最底處動彈不得的隱忍忌憚掙扎落魄。
還有同樣的好運(yùn)氣。
當(dāng)他只是想給池小秋添些不快時,卻因底下人陰錯陽差將池小秋送進(jìn)了獄中,當(dāng)他聽得縣丞判她無罪之后,還曾松過一口氣。
卻沒想到,當(dāng)他真正想下狠手之時,池小秋卻一路得到旁人庇佑,眼見著風(fēng)搖樹長起來,根系延展的速度,讓他都措手不及。
他不得不承認(rèn),池小秋確實有些本事。
而這樣無奈又帶著怨恨的認(rèn)知,竟又和記憶中的人重疊起來。
“真他媽的,像!”
一個逃不開避不走的瘟神!
池小秋并不知道還有個人咬牙切齒惦記她幾年時間,自從定下了要參加文和宴前一場比試,她整個人的心思都撲在了定菜單上。
只能余下小小一點(diǎn),分給了店里頭每逢九字要換的湯鍋。
小齊哥臉上的喜色未曾褪過,原本池小秋還打算過,就算是店里頭因著她這一出跑神少些客,也能擔(dān)得起些損失,不想店中的生意水漲船高。
池小秋雖沒空查賬,可柜中收進(jìn)來的錢全都寫在了小齊哥的眉梢上,在她面前晃時,一抬頭便能看見。
“東家當(dāng)真是有主意!咱們店里頭這幾天定出去的菜,比往日添了兩三倍!”
池小秋有些受寵若驚,畢竟近日店里頭全靠著小齊哥操持,她只出個鍋底,剛要謙虛兩句,再捧他一捧,好讓小齊哥再盡心一些。
誰知才道出“哪里,哪里,”,便讓小齊哥搖手打斷了:“我說的又不是你。”
他轉(zhuǎn)頭繼續(xù)同惠姐興高采烈道:“要不說讀書識字的人就是靈巧,鐘大哥專畫了一沓子九九消寒圖,凡是九天里訂過三回鍋?zhàn)拥模妓蜕弦桓�。消息放出去還沒半日,便讓人搶了個光�!�
池小秋皺著鼻子哼了一聲,話里有些酸:“齊大哥,可莫要再笑了,明年七八月上的好日子,再添了幾條褶,便上了粉也填不平�!�
惠姐登時紅了臉,小齊哥卻理直氣壯道:“都只說笑一笑少上十年,便添了幾條又怎的?”
池小秋有些夸張地嘆氣:“惠姐姐,若真是這般說,小齊哥一直笑下去,便娶不得你了!”
“怎的?”
池小秋哼道:“就這么一會,他便已笑了□□回了,要少上多少年?”
小齊哥不慌不忙,悄悄拿眼瞟著惠姐:“便有皺褶又怎的?只要有人不嫌棄,旁人說又怎的?我又不在乎!”
惠姐明白他言下之意,羞答答側(cè)了頭,聲音極小:“我不嫌棄�!�
池小秋:……
終于明白了高溪午當(dāng)日的感覺!
鐘應(yīng)忱沒再耍什么解元的名頭,只是在消寒圖下面落了印,便讓人趨之若鶩眨眼賣空了,快得連他都有些驚訝。
有許多西橋的商家過來,一口氣訂上幾個鍋?zhàn)�,便是為了拿著一副消寒圖。他先前不曉得行商之人為何還要求這科考上的吉利,到后面才知道,其實圖的是一個彩頭。
連出個門都聽有人道:解元郎是天上文曲星老爺下凡,天生帶著福氣哩!
鐘應(yīng)忱沉默了半晌,忽然有些苦笑。
誰能想到,當(dāng)日他出生的時候,曾被說作不詳之人呢?
一轉(zhuǎn)眼,不過空得了一個解元的名頭,竟能算作祥瑞了。
池小秋卻看得透,她搖了搖頭,不太理解:“中不中的,你不都是鐘哥?”
鐘應(yīng)忱的心一下子變得通透安定,他攏了攏池小秋的頭發(fā),笑道:“那鐘哥又是甚樣人?”
池小秋停下手里的活計,認(rèn)認(rèn)真真將他看上一遍,笑瞇瞇道:“鼻子眼睛嘴巴,樣樣都生得好看!”
鐘應(yīng)忱忍不住笑,攬著她看案上還在調(diào)色的果蔬汁:“可準(zhǔn)備停當(dāng)了?”
池小秋搖搖頭道:“還是濃了些,不如曲湖里的水那樣透亮�!�
“不急,還有好幾天呢!”
池小秋又展開了鐘應(yīng)忱畫出的樣子來端詳。
鐘應(yīng)忱雖不會做菜,可筆頭功夫不淺,因此便攬下來起名兒和畫樣兩個活計。
薛師傅平時教池小秋新菜,總要擺出些等著求教的神色,還要略微矜持一些,以此獲得些作為師傅的成就感。不想這次,上趕著給池小秋出主意,讓她煞是感動。
“多謝師傅,等這陣子忙過了,我定然擺上個席面好生謝你!”
原本巴巴幫著池小秋挑食材的薛一舌聽見這話,立刻直起身子來冷哼一聲:“你若是辦砸了這宴,丟得卻是我的名聲!”
池小秋一時沉默,決定將之前說的謝謝等話再吞回肚子里去。
薛師傅向來不怎么夸人,也便是池小秋一天切了上百塊豆腐時,才能得他微微點(diǎn)頭給個笑臉,還要添上一句:“嚴(yán)師出高徒,不可生驕嬌之氣�!边@次看過鐘應(yīng)忱給出的樣子,卻露出個笑臉來。
“若真能做出這般來,便已勝了旁人一籌�!�
這算是鐘應(yīng)忱認(rèn)識他開始,得到的最佳評論了。
店里誰人都知道這次文和宴十分重要,無論于他們,還是于池小秋,都格外知機(jī)。
小齊哥同惠姐一里一外,帶著眾人打理店中,盡量不讓池家鋪?zhàn)永镱^的事務(wù)占據(jù)池小秋的精力;鐘應(yīng)忱推了能推的應(yīng)酬,同池小秋一起在廚下一窩便是一整天;薛一舌也從整日呆著的池家小院里出來,頂著寒風(fēng)邁著老腿往曲湖邊的馬頭上去尋些新鮮的食材回來。
灶膛里頭空燒著柴火,便似多了一個極大的火爐子,這間廚房本來辟得極大,這會卻混進(jìn)來些與鍋碗瓢盆青菜籃子格格不入的東西。
一棵偏瘦弱的梨樹開著花,好似將月亮剪成一瓣瓣扎在枝頭,略動一動都能看出些羸弱的感覺。碧桃樹生得太過妖嬈,朱紅色的花瓣讓外頭一凍又讓廚下的火氣一蒸,就變成了腐朽的血紅,因為長得太濃密,十分不討喜,顏色略淡一些的垂絲海棠要好看許多,有些亭亭而立的韻致。
要說這些不應(yīng)季的花樹是讓誰搬了過來,非高溪午莫屬。
他讓家里逼得太緊,沒法子常溜過來,可又惦記著得出些力氣,因想著前些日子的玫瑰醬糖、玫瑰糖餅、玫瑰花蜜,便直愣愣地送回來了他能尋著的開花的大把花木。
“你看看,還要什么花拿來做糖?”
高溪午擦了把汗,興沖沖來問她,池小秋哭笑不得:“若是有能染色的菜拿回來給我便好了,這花不如仍舊給太太賞去罷�!�
高溪午得了任務(wù),高興走了,卻將這花直接甩手扔在了池家小院。
池小秋沒奈何,對著花看了半晌,便撿著能吃的盡數(shù)摘了下來,搗碎濾出花汁子,竟真做出了幾種想要的花樣來。
最難的顏色調(diào)了出來,池小秋歡天喜地,略略松了口氣,一抬頭才知道又錯過了日午那一頓,肚子空自咕咕叫了半日沒人理,直待池小秋回了神,才又大聲抗議起來。
她一轉(zhuǎn)頭,卻看鐘應(yīng)忱也陪她一起,她調(diào)食材的顏色,鐘應(yīng)忱在調(diào)墨的顏色,沒人來催,兩人便硬生生餓了大半天。
池小秋后悔不迭,她倒沒什么,平日里養(yǎng)得最精細(xì)的便是腸胃,不曾受過什么苦。鐘應(yīng)忱卻因出門幾次,吃路菜吃壞了胃口,好容易調(diào)回來的。
這會鍋灶都給占著,為了做一個鳳巒臺北青山,米飯讓池小秋染出了幾十種顏色,她索性先撂了兩只紅薯進(jìn)了灶膛,讓火兀自煨著,慢慢等它熟了,一面將方才蒸出來的糯米都撥到另一只碗里,略加了些糖拌勻了。
秋日里收下來的葡萄晾干了變成果干,蜜棗去了核兒,同山楂、玫瑰醬、木樨花蜜、杏仁、豆沙都一層層放上去,又放進(jìn)了蒸鍋。
等著飯再熟的空當(dāng),池小秋將灶膛里頭的紅薯扒出來,才一沾著手,就噯呦一聲,扔了出去。
鐘應(yīng)忱忙撂下筆過來,話都說不囫圇:“燙…燙著了?”
池小秋甩了甩手,笑道:“總該熟了,咱們先吃這個�!边想伸手去撿。
鐘應(yīng)忱擋了她,抽了自己方才畫廢了紙,裹住外皮,吹了好一陣,才伸手剝開遞給她:“先吃著墊墊肚子。”
這話聽來,倒像是兩人都倒了個個兒。
池小秋拿手握著,剛烤熟的紅薯暖烘烘的,溫度從指掌間透出來,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外皮黑紅,剝開之后還有微烘的糖心,筋絡(luò)不甚明顯,便能看出帶著甜香泛著蜜紅色的瓤。
池小秋咬了一口,甜得整個眼睛都笑彎彎的,一抬頭,卻見鐘應(yīng)忱只看著她,帶著同樣的笑。
池小秋眨巴眨巴眼睛,拿另外一個遞給他:“別光看,你也吃呀。”
鐘應(yīng)忱偏不接她另一只手里拿個,指了指她的:“我要吃這個。”
池小秋還沒反應(yīng)過來,便見他探身過來,大大咬上一口,一邊慢慢嚼著,一邊卻仍偏頭看她,眼里帶著些她看不明白的意味。
最近鐘哥好像有些怪。
池小秋想不明白鐘應(yīng)忱是個什么心思,索性也不再去想,她大方將整個紅薯都遞給了鐘應(yīng)忱:“這兩只全給你了,你吃罷!”
鍋里面的八寶飯蒸得差不多了,池小秋轉(zhuǎn)身去端碗,鐘應(yīng)忱低頭看了看自己手里一左一右兩個大紅薯,臉上的笑有些僵硬。
這…跟高溪午說的不太能對的上啊。
難道,是他琢磨的情。趣不太對頭?
池小秋這回做的八寶飯有些奇怪,底下的糯米什么顏色都有,五彩繽紛混在一處,原該有些好看,偏偏因為多了幾樣染得太過發(fā)綠的顏色,便有些慘不忍睹。
“雖不中看,好在中吃�!�
池小秋直接將扣得十分勻稱完美的八寶飯搗碎舀出來,上頭十幾種果干果仁混在一起,咬在嘴里意外的甜香,沒有一點(diǎn)甜過頭的膩歪。
吃著吃著,她的心思便又飛往了要做的菜色上頭,因此當(dāng)本該在店鋪里頭的小齊哥突然跳到她面前時,池小秋嚇了一跳,下意識退了半步,來緩和自己的驚嚇。
直到小齊哥義憤填膺說到第二遍,她才漸漸聽明白他說得是一件什么事。
“竟有人挖消息,挖到咱們店里的人頭上來了!”小齊哥氣憤憤搗了一下桌子,直把案板搗得顫動了好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