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他一沉下臉,格外嚇人,終于將那兩姐妹遠遠隔了出去,回來便和池小秋說:“明天…不,今天就讓她們回去!周家那里我自有話說�!�
池小秋甜甜應(yīng)了一聲,心里頭已擬出了好幾樣理由來趕這兩人出門。
次日,這兩姐妹再過來,就迎來了池小秋專門準(zhǔn)備的找茬游戲。
“你會做什么菜?”
其中一個挺了挺胸,頗有幾分自得:“南北菜色都做得�!�
池小秋便靜看她打花刀,過了一會,自己拿過來將豆腐雕出了一朵白玉蘭,又向另一個丫頭道:“若要下廚,先把指甲給剪了!”
她們那兩管水蔥似的長指甲是好不容易養(yǎng)出來的,涂上了豆蔻艷麗多彩,怎么舍得剪了去,便拿別的話來打岔。
一天之內(nèi),池小秋帶著她倆將重活通通做了一遍,因前兩日格外好說話,這丫頭便大膽了許多:“奶奶,我們并沒學(xué)過做這些粗活…”
等的便是這一句,池小秋立刻沉了臉:“這粗活我能做得,你們做不得,難道便等著我天天來養(yǎng)你們不成?我這里可留不得你們了!”
她這脾氣發(fā)得突如其來,兩丫鬟還在愣著,還想再使上哭求這一招,就讓池小秋一手拎著一個,找了她兩個每日回去的宅子,撂了回去。
等那婆子找上門來,池小秋已托了齊娘子找了個做白日短工的張嫂,上午來,下午走,跟著燒火打水做飯。
因此便得以搶在那婆子跟前說:“我這廟小容不得大佛,她們都是金貴人,只能做些細(xì)致活計,我每日活多,總不好還要做雙份工來伺候她們,招了張嫂正好�!�
婆子啞口無言,可周為禮屬意她送人過來,本就是為了想找?guī)讉自家府里人,能攏一攏鐘應(yīng)忱的心,可有哪個養(yǎng)來做妾又能入得爺們眼里的人,慣做這些粗活的?
只得怏怏回去。
日子終于歸于清靜。
再過得幾天,鐘應(yīng)忱回家時拎了兩只三清樓的烤鴨。
三清樓選的鴨子十分精細(xì),平日吃得是什么,養(yǎng)到幾個月大要夠多少斤才能宰殺,都有講究。鴨子去了內(nèi)臟,仍舊皮肉完整,整個掛起來烤制,火候把握需要十分精確,而將鴨子慢慢烤制而成的炭火都是果木而制,因此令這烤鴨吃起來有淡淡果香。
油紙包一揭開,兩只烤鴨彎著脖頸,顏色是讓人垂涎欲滴的棗紅色,皮酥色亮,油脂烤得只剩下薄薄一層,焦香而不膩。鴨肉清淡細(xì)嫩,又比燉煮的做法多了幾分肥腴,使得里面的肉吃起來多了油潤。
池小秋順手搟出薄薄面餅,刷上夏日曬成的西瓜甜醬,若是吃皮就撒些洋糖,若是連著皮肉裹在一起,就少不了些黃瓜條蔥白等來解膩。
池小秋拿出了一甕自己釀出來的酒,只給鐘應(yīng)忱在最小的酒杯里斟上一半。
兩人都不再提周家的事。
可一切的一切都在說明,真相正在離他們越來越近。
京城的冬日比柳安要冷得多,干松松的冷,一刮起來風(fēng)就不能開窗子,必須將栓子插得十分結(jié)實,不然就會被陡然過來的風(fēng)吹開彭彭作響,屋里面好容易依著氈簾和熏籠才能留住的暖氣,就會被吹走大半。
池小秋從未過過這樣冷的時候,整日貓在屋里,或是在廚房里,那里有火,總是凍不著,或是跟著齊娘子在熏籠旁坐著,一個做衣裳一個拿模子切果糕。
這樣的時候,門口有人來喚時當(dāng)真是不舍得動彈的。
偏偏看門的人連聲喚:“鐘娘子,有人來找�!�
這樣的天氣徐晏然是不會出門的,京里沒有旁人,誰會來找。
官舍不是里頭人點頭萬不敢放人進來,池小秋戀戀不舍離了熏籠,裹了厚棉襖,才往門口一探,就亮了眼睛。
“師傅!”
薛一舌瘦了許多,一臉疲累,看見池小秋時肅然的神色終于和緩了一些,來了外客,齊娘子已然避了出去,他一邊進來一邊問:“鐘小子何時能回來?”
池小秋心里咯噔一下。
他這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明顯是一路從柳安快馬加鞭趕來的。
池小秋請人往刑部當(dāng)值處遞了消息,鐘應(yīng)忱便尋個空告假早早回來了。
薛一舌再三確認(rèn)了四周有無閑人,這才緩緩開了口:“秦司事讓人送信來過,說有幾路子人在柳安查你的底細(xì)。其中桑家已去了你們原來的家鄉(xiāng)�!�
他望向鐘應(yīng)忱:“那邊該堵的口子,你可都堵了?”
鐘應(yīng)忱斂眉:“桑家?”
桑羅山也在京里,雖考中庶吉士,卻在禮部觀政,兩人幾乎連面都沒有碰得,又為什么會想起去柳安來打探他的身份。
薛一舌接著道:“除了桑家,還有京里的周家,另有一路子,行蹤甚是隱秘,有些宮里的路數(shù)。柳安好說,可信州…”
他打量著鐘應(yīng)忱:“你可上了黃冊?”
鐘應(yīng)忱沉默半晌,才道:“豐羅幾年前大災(zāi)時,曾有流民占了縣衙,連著庫房一同都燒了�!�
“縣衙里面雖沒了,南邊黃冊庫里定還有。旁人尚可,宮中那位只消一查,便能知道�!�
薛一舌譏諷道:“你上京時便該想好,如今引來這么多人,你待要如何?”
他冷言冷語:“你若是沒法子,莫要帶累了我徒弟,我現(xiàn)帶著小秋丫頭走,憑著薛家的面子,也沒人來找她一個小丫頭的麻煩�!�
“不行師傅,我不走!”
女大外向的池小秋把此話當(dāng)真,連連搖頭。
薛一舌現(xiàn)被拆臺,只能氣得干瞪眼。
兩人都看向了鐘應(yīng)忱,等著他來做下一步?jīng)Q定。
第180章
入獄
鐘應(yīng)忱目光攫住案前那張紙,
所有鋪開的計劃在心里急速地劃過。
到目前為止,一切事情順利地出乎他的意料。
周為禮似是掐定了他什么事都沒查出來,也不再懷疑他逐漸軟化的態(tài)度是真是假,
有時兩人一同出去,
竟很有幾分祖孫兩代和樂融融的樣子,
甚而有那么一個瞬間,會讓人有幾分恍惚,
好似這六年的溝塹不曾存在。
可鐘應(yīng)忱一刻都不會忘記,周府的人曾加諸在他身上的痛苦。
心里越恨,
面上就越能笑得出來,
他一點點算計著,像蠶食桑葉,以潤物無聲的姿態(tài),
讓周為禮放心大膽地去處理更多的線索,
他便可讓人跟在后面,離那個晚上的真相更近一步。
周家往柳安去查這幾年他的底細(xì),
本是意料中事,
可桑家插手其中,卻讓這一攤水變得更渾。
他久久未說話。
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終于尋到了證據(jù),只差這最后一步!
阿娘尚未瞑目,他沒有任何理由退卻。
“薛師傅,
第三路人,可確定是宮里的手筆?”
“確認(rèn)無疑�!毖σ簧喙麛鄳�(yīng)道:“皇家自有暗衛(wèi),
里中人如何,薛家還是知道一二的�!�
一個個對策在心中浮現(xiàn),
又一個個被劃掉,他前后思量,終于還是留下了最冒險可又最不能不選擇的一個。
池小秋還在恨恨:“早知道桑家是這樣人,就該趕那個破房子出店!”
她親擬了菜單,還另作了一份花簽給那桑夫人解悶,這會看來,分明就是一腔好心喂了狗!
才罵道這一句,池小秋自己呸了兩下。
狗這么知禮懂事,哪能這么辱沒了它!
“無事,兩方人難免針鋒相對,最是難辦,可若有了這第三條路子,倒現(xiàn)給我遞了一個空子。”
鐘應(yīng)忱拿定主意,將神色放得格外輕松,站起身來:“這官舍太過狹窄,我去后街定個客房,給薛師傅歇息。”
池小秋這會才活潑起來,也站起來:“我把中午做的餅子給師傅熱一熱�!�
屋內(nèi)只剩兩人,薛一舌才問:“你可有十分把握?”
鐘應(yīng)忱坐到書案前:“只有三分�!�
狼毫筆輕點沉墨,迅疾在紙上寫下行行工整字跡,不過片刻,鐘應(yīng)忱擱筆,將那封紙交與薛一舌。
“你這是…”薛一舌才一觸到那上面的三字,墨色沉沉偏灼人心,將他燙得往后一退,怒道:“你是在拿自己做賭注么?”
在他的怒視下,鐘應(yīng)忱站起,安然道:“薛師傅,若是賭了,尚有生機,若是不賭,我便無路可走。”
他重又將那信遞過來,溫和地笑了:“我可以賭,可小秋不能賭,她還很年輕,有許多菜要嘗,有許多地方要走,還有池家的招牌掛在心上,有我很好,無我亦可。”
薛一舌心一顫,聲還硬著:“你既想得這樣清楚,當(dāng)初就不該招惹她�!�
“薛師傅,若是人都能控心于己,便不必有圣人規(guī)訓(xùn),亦不必有刑堂律法,鐘某,也不過一介凡人。”
能反復(fù)推算人心,卻算不過心頭一點悸動。
薛一舌將那張紙塞進袖子里頭,哼道:“明日不就是朝會?成還是不成,不過只剩這一日功夫,你有閑心寫這個寫那個,倒不如好生睡覺,攢足精神,明天去面陳圣上�!�
池小秋走動聲音聽得一清二楚,離門口還有老遠,兩人就頗有默契,轉(zhuǎn)了話題。
“我送師傅出門去,前兒剛想了一個酥油方子,正好幫我瞧瞧。”
池小秋同薛一舌半年不見,定是想得厲害,天還大亮著,街上走動人多,鐘應(yīng)忱難得大度一回,點頭笑道:“莫要回得太晚。”
薛一舌原本擔(dān)心池小秋嫁了人,又往這京里來,該是荒廢了手藝,不想她反倒多見了許多北地菜色,記錄留意了許多各地食材,已能自己編出不少菜譜來。
池小秋活泛,精神又足,好容易抓到薛一舌,恨不能將每日所思所想都盡數(shù)同他挨個道來,開始時還聽得欣然,到底年紀(jì)大了又連著奔波好幾日,等池小秋說得口干舌燥之際,他已經(jīng)靠在椅背打起盹來。
這徒弟也體貼,又讓伙計幫忙擦臉,扶上床去,甜甜道一聲:“師傅好睡,我明兒再來看你�!�
已快到了宵禁的時候,池小秋站在路邊,趁左右無人處,拿出那封書信來。
她費了許久時間,正是為了拿出它。
同鐘應(yīng)忱呆得久了,肚里也有不少墨水,上面的字正是館閣體,十分好認(rèn)是誰的字跡,亦不難讀。
鐘哥確實不負(fù)狀元之才,連和離書也能寫得這樣文采斐然。
可真不湊巧,偏碰上了這樣的娘子。
不過嚓嚓幾下,這封脆弱的紙張就被輕而易舉撕成了一片片,放在火匣子中付之一炬,連個殘張也沒留下。
她池小秋,脾氣犟,心眼直,認(rèn)定的人不后悔,點過頭的路不回頭。
想撇下,連窗戶都沒有!
第二日,鐘應(yīng)忱起得早,雞都不愿叫的時候,他自己不得不起來當(dāng)值不算,還將池小秋也推起來,認(rèn)真地跟她建議:“你要不要去高家住上幾天?”
“我聽高兄弟說,他甚是想念你�!�
池小秋木著臉看他一眼——高溪午就是有這個想法,也必是不敢當(dāng)著鐘應(yīng)忱的人的面說的。
世上最長的路,就是鐘應(yīng)忱的套路。
可誰讓她被吃得死死的。
嘆口氣,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池小秋不會讓鐘應(yīng)忱有半點分心,她十分配合地洗臉穿衣,送他出門前,難得溫存了一回:“你要好好回來�!�
“好,”鐘應(yīng)忱點頭,還跟她琢磨:“我今兒回來得早,順路走南街胡同,你是要安風(fēng)娘鋪子上的肉龍還是要旁邊曹婆婆家的松節(jié)糖?”
“都好�!�
只要是你帶回來的,都好。
池小秋都不知一天過得這樣漫長,像有一根細(xì)細(xì)的線扯著狂牛一樣的時間,想讓它往前踏步,它偏要往后面掙去,化作杏子樹光禿干巴的影子,日光不轉(zhuǎn),影子就不動。
高家離官舍只有兩炷香就能走到,但它就在那里,什么時候都能去得,唯獨今天不行。
夜幕降下的時候,池小秋無比慶幸自己的決定。
她沒能等回鐘應(yīng)忱,但等到了齊娘子的消息。
官舍其他的住戶都避她老遠,唯獨齊娘子趁夜悄悄敲開她的門,眼中滿是焦慮同情,攥住她的手安慰:“你不要慌不要亂,好生想想,到底之前得罪了誰,這冒籍科考的罪名可大可小,可如今是讓人在朝會上直接捅了上去,便只剩下是真是假了�!�
她又重重叮囑了一句:“若要找人,必要擦亮眼睛。”
池小秋還能笑微微答她:“謝謝姐姐�!�
這會,凡是能愿意冒著風(fēng)險同她說這些的,都是一輩子的朋友。
沒等過當(dāng)夜,高溪午和徐晏然便坐車過來接她:“這里人多口雜,消息難遞,不如我們那里獨門獨院,關(guān)起門來好商量�!�
池小秋等呀等,終于等到了鐘應(yīng)忱托薛一舌帶出來的口信。
“好好吃飯,等我回來。”
齊娘子,高溪午和薛一舌從各方帶回來的消息拼湊在一起,讓池小秋堆出了那□□會時的情形。
這不是第一個人上題本,參奏鐘應(yīng)忱冒籍科試,先前的被壓中不發(fā),這次朝會之上,上書的是桑羅山。
池小秋對桑羅山了解一二,這個人,性子狠,若不是有十全把握我,萬萬不會自己跳進這個坑里。
事實卻是如此,他給出的證據(jù)一樁樁一件件,人證物證俱在,足以證實,鐘應(yīng)忱來到柳安縣之前,根本不是信州風(fēng)羅人。他錄于柳安黃冊上的原籍,經(jīng)查認(rèn),無人認(rèn)得他。
科考冒籍已是大罪,事涉欺君,更是不赦,當(dāng)場便拿了人入獄。
無怪旁人對池小秋避之不及,此事一旦落實,足以牽連家眷。
高溪午反應(yīng)同池小秋當(dāng)初仿佛,攥著拳頭一下捶下來:“這桑小子,分明是狗娘養(yǎng)的!”
池小秋看著薛一舌神色,心卻漸漸安定下來。
“此事要查也好查,金陵的黃冊庫重兵把守,一旦入庫再難拿出刪改,一一比對便可�!�
薛一舌說得慢悠悠的:“此時人在內(nèi)獄,旁人插不上手,是件好事�!�
“可內(nèi)庫里…”池小秋還在掛心。
薛一舌打斷她:“你只想想,為何第一個題本,今上壓中不發(fā)?”
池小秋一點便通。
黃冊旁人改不得,可有人能改得。
“可那位…”池小秋悄指了指:“為什么…”
“小秋,你可知道鐘哥是誰?”
薛一舌瞇著眼,意味深長道,頭一次說了鐘應(yīng)忱好話。
“從開朝算起,連中三元之人,不過兩個,歷朝數(shù)來,不過六位,二十以下者,絕無僅有�!�
“鐘哥兒拿出的籌碼,便是他一身才華!”
第181章
敲肉羹
吳家酒樓里,
正有個相熟的客人拉著伙計不悅質(zhì)問:“這豆腐皮怎的變了個味道?上月剛上新的菜單子上全沒有?小爺也是你們這地兒的常客,這第一次帶兄弟來喝酒,就怠慢至此?”
伙計連連賠笑告饒:“實是我家后廚的大師傅家里遇了急事,
這幾道菜若非她是做不出好滋味的,
卻是小店的過錯,
這盤金豆腐便算饒給爺?shù)�,再送一壺桂花釀�?br />
可好?”
見他說得情真意切,只得悻悻整了衣裳:“那就速速送上來罷!”
剛坐下忽又問:“那大師傅何時能回來?定了日子我再請人過來吃酒!”
“謝爺盛情,
只是這卻不好說,
極要緊的事兒,哪有什么準(zhǔn)呢!”
桑羅山自斟了一杯酒,垂眼掩去唇邊冷笑。
何時回來?
怕是回不來了。
他自小長這么大,
本該是眾星捧月的,
偏在池小秋鐘應(yīng)忱這里栽了一個天大的跟頭!狀元讓他拿了去,美人讓他娶了去,
倒是整個鎮(zhèn)里,
人人都對著鐘家青眼相加,欺人太甚!
可是老天還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鐘應(yīng)忱處處謹(jǐn)慎,
卻不知落后三年進四羲書院,周圍多的是同他相好能通聲氣的人。官話說得再好,總有些言語能露出些縫隙,在哪里長大,
便讓哪里的水土風(fēng)貌浸染著,節(jié)令口音慣用語樣樣都是破綻。
巧之又巧,
當(dāng)他百般不甘愿遣人去信州風(fēng)羅打聽池小秋親事時,正能遇著同池家相熟的街坊,
從災(zāi)難中逃脫出來又費力回鄉(xiāng),生活困苦銀錢動人心,不過稍使些手段就能池家祖上三代的底細(xì)都問清楚。
一連問了十余個人,口風(fēng)都驚人的一致:池家的獨生閨女,從沒定過什么親。
那么鐘家又從何而來呢?
桑羅山興奮不已,加派了人,甚而動用家里的關(guān)系在信州查了整整一年,終于可以確定,這個鐘應(yīng)忱所言的家鄉(xiāng),純是子虛烏有!
縱使衙中文書因亂而毀,總還有田地契紙,族籍家譜,而在鐘應(yīng)忱與同窗所述原籍之事時,他未能找到此地任何鐘姓之人,與鐘應(yīng)忱一般形容年紀(jì)。
接到消息的那一天,他佇立于院中,徹夜難眠,一如整個鎮(zhèn)子都往云橋爭相去看解元郎的三重門的時候。
積攢了數(shù)年御姐心頭的憤懣,到此時,終于有了些微紓解。
算來,鐘應(yīng)忱已入獄三四天了。
漫不經(jīng)心撇去碎茶,飲了一口,順手放下一串銅子,桑羅山起身行出。
鐘應(yīng)忱自入京以來便十分高傲,總視旁人的拉攏暗示于不顧,卻不知黨爭之事,哪有什么獨善其身,若不擇一端而入,便如身處風(fēng)暴旋渦,徒礙人眼。
他只需輕輕推一個破綻出來,便有的是人四處角力,想置他于死地。
不知到那時,當(dāng)初對他不屑一顧的池小秋,又是何想法呢?
桑羅山露出一個愉悅的笑,大步向前走去。
旁邊的小廝低著頭,眼中瘋狂快意的神色就這樣被掩了過去,無人知曉。
離著桑宅還有些距離,桑羅山便皺了眉。
桑家豪富,為了不招人眼,未在京里置產(chǎn),但租了一個兩進大宅,中間還有個小小花園,來往的人也知道是個尋常人家惹不起的官家戶,今天卻又許多頭纏方巾的婦人都擠在宅邊四處來看,還有不少挑擔(dān)的攤販,也掂腳伸頭,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些什么。
桑羅山最厭煩俗人靠前來臟染了他的宅子,當(dāng)下沉了臉,小廝知道端的,忙服侍他避了眾人往一清凈處站著,趕著跑去問了兩句,再回來時喜笑顏開:“大爺,卻是宮里傳下旨來…”
好似不便明說,擠眉弄眼暗示道:“天大的好事,大爺一去便知!”
做慣了粗活的人,力氣也大,半扶半挾著桑羅山往前走,與平時全然不符的急切,因心里好奇,他便也身不由己跟著入了門,才進前來,便知不好。
來的分明是錦衣衛(wèi),四處都備翻得亂七八糟,冷眼看他便向左右道:“戴上枷子,先拿進去�!�
小廝機靈,將他往前一推,立刻松了手,退到后面去,看著面容扭曲的桑羅山一路被押走,肆意地沖他笑了起來。
“你…你這賤奴!”
憤怒至極的大罵并沒有讓他不安,待桑羅山定了罪,滿府里都會被發(fā)賣,他自有親人來給他贖身。
不過幾天,整個京里渲染得沸沸揚揚的狀元冒籍案便迅速作結(jié),誣告者被仗刑流放,狀元無罪放歸,且授職巡按御史,重得榮光。
普通人為這一樁看來是極清白爽利的除冤案拍手稱快,朝中人卻接連上書,指責(zé)年輕的皇帝未通過內(nèi)閣戶部便擅自授官,且即使是狀元,方入翰林院未及一年,便予以科道重責(zé),不合規(guī)矩。
彈劾的折子雪片似的飛向皇帝案前,卻并未動搖他的決心。
明眼人一看便知。
長大的皇帝,已經(jīng)決意要收權(quán)了,而對抗,雖早已開始,但明顯到讓人難以忽略的地步,還是頭一次。
池小秋是用能媲美一桌大宴的美食來迎接鐘應(yīng)忱的,徐晏然陪了池小秋幾天,終于見她有精力折騰起來吃食,和高溪午兩人不約而同松了口氣。
池小秋知道坐牢的滋味,吃不飽睡不暖,每天提心吊膽,才從外面接了鐘應(yīng)忱,她便熟門熟路直接揭開食盒盯著他來吃。
“這是什么?”鐘應(yīng)忱眼睛都在她身上,連笑都是暖意融融的,十分歡喜的意味。
“敲肉羹,”池小秋無暇理會別的,埋頭找勺子,急道:“我出門前拿了的!”
“這不是�!�
鐘應(yīng)忱從她手里抽出來,在碗里攪了攪,滑潤略稠的肉羹也跟著轉(zhuǎn),池小秋為了讓他心甘情愿把肉吃下去,拿話來嚇唬他。
“我不知選了多少條豬腿肉才選中的!捶了半夜手都酸了,才把肉錘好,里頭的豆腐丁香菇青菜筍丁,都是花了許多錢才從南邊的貨船上頭買來的,一碗加上人工少說也得二十兩銀子!”
鐘應(yīng)忱看著這碗“二十兩”的肉羹,忍住笑,一勺一勺吃下去,另一手順便拎過來另一個食盒:“都是宮里的點心,今早上送來的,還熱乎著。”
桃酥花開重瓣,巍巍若枝頭初綻,水晶荷花糕瓊脂如玉,封住一朵并蒂蓮,栩栩如生,夾層的蜂蜜桂花糕,木樨花點點燦黃,仿佛凝在蜜中,一盒子糕點幾乎集齊四季二三十種花卉,倒像擺出個花園,盡態(tài)極妍。
池小秋驚嘆之余便是納悶:“你在牢中怎有這個吃?”
薛一舌冷哼道:“你心疼他做什么?他在內(nèi)獄里,過得比你還好呢!連被子都是綾子的,可別擦出一個印子來!”
池小秋翻開他的被子,果真如此,不由十分羨慕。
同是坐牢,這鎮(zhèn)子里的和京里頭的,待遇也十分不同。
心上一塊大石頭徹底落了下來,皇帝既然好吃好喝養(yǎng)著他,想必別的事是不會追究了。
鐘應(yīng)忱抬了薛師傅兩句才問:“桑家那小廝,可贖出來了?”
“給了這么多銀子,還贖不出自個,傻子不成!”薛一舌喟嘆:“想來在那桑家也受了不少的苦�!�
若不是有那小廝偷使人去報信,他們未必能提前察覺到桑羅山的舉動。
池小秋想起原來在桑府里,不過一個疏忽便要被賣掉的丫頭,不由氣憤憤。
鐘應(yīng)忱拍了拍她:“如今桑家算是倒了,那樊洲距京約幾千里,邊地苦寒,嬌生慣養(yǎng)的人,便走不一定能走到,何況還要帶著枷子鐐銬著人押送�!�
鐘應(yīng)忱笑意冰涼。
這樣幾次三番來打他媳婦主意,真當(dāng)他是個死人不成么!
“咱們幾時回官舍?”
“不回了,我已同高兄說好了,著人收拾了東西,都搬到高府來�!彼湃崃寺曇簦骸拔疫^些時候還要再出一趟遠門,少則三月,多則半年,你同高家弟妹常伴一處,也便宜�!�
“你怎么又要走!”池小秋大驚,攀著他胳膊:“我也一起去!”
“又傻了,我有公務(wù),怎好帶家眷?”鐘應(yīng)忱把她按進自己懷里,小聲安撫:“你去了,我還得顧著你,你便在家好生呆著,我也放心…”
薛師傅清了清嗓子提醒他們,這車上還有外人。卻見鐘應(yīng)忱恍若未聞,又許了她許多話。
哼!果真是酸儒!聽得人牙疼!
薛一舌氣呼呼掀起簾子,馬車已漸漸停在街邊,幾個小廝簇?fù)碇鴥扇司驼驹诠偕衢T前。
一個面沉似水,一個臉帶急怒。
薛一舌霎時冷了臉,簾子被刷得放了下來,他用下巴點著外頭示意:“有人來尋你了�!�
鐘應(yīng)忱臉方沉下片刻又換上平和神情,先下了車,故作訝然:“老大人怎的來了寒舍?”
“你這孽障還不…”
周為禮猛地回首怒視著周大老爺,將他的話逼了回去,才轉(zhuǎn)身示意道:“進去說罷�!�
池小秋下車都是用蹦的,可但凡鐘應(yīng)忱在,總不讓她從高處往下跳,總得先下車再抬手接了她下地才行。
周為禮靜看著他這一番舉動,于旁人不在意處又仔細(xì)打量了一遍池小秋。
“這便是…你媳婦?”
第182章
勸告
幾人進了官舍,
鐘應(yīng)忱便想將池小秋支應(yīng)出去:“前日新得的云霧茶拿來給老大人泡上一杯茶�!�
卻讓周為禮阻住了:“不是外人,不必空忙了�!�
他這會又很有一個祖父的樣子了,收了方來時陰沉沉的模樣,
顏色平和,
笑容溫煦,
用目光示意池小秋坐在桌案邊。
本就狹窄的屋子擠了這四個人,且還有個周大老爺,
雖懾于周為禮之威不能出言大罵,可橫眉豎目怒視過來的眼光讓人很難泰然處之,
處于下風(fēng)的那兩人大約要有些坐立不安。
可當(dāng)周為禮看向池小秋時,
不由一頓。
這小姑娘低頭垂目,看不清楚模樣,只覺得該是個溫軟性子,
可交握在膝前的手指卻十分活潑,
小動作不斷。
周為禮便下了結(jié)論:鐘應(yīng)忱在外頭聘的婦人,不是什么大戶人家出身。
否則絕不會在長輩面前作如此無度之舉。
卻不知池小秋正跟自己較著勁兒,
讓手乖乖放在膝上不要揮拳把周大老爺打成個獨眼龍,
管住想要往左把道貌岸然的周為禮踹翻的腳,還要命令不屑的表情稍微往里收收,
別讓旁人瞧得那樣明顯。
氣勢上沒能壓住,態(tài)度上好似也沒什么作用,周為禮略一沉吟,旁邊跟的人早已有十分眼色出去守著,
他這才緩緩開言。
“圣上是如何許了你的?”
鐘應(yīng)忱也輕輕一笑:“老太人這話,倒讓晚輩有些不解了�!�
他這含混不清的態(tài)度周為禮心底里的怒氣又添一重,
前段日子他百般籠絡(luò),本以為于情于意早已將這小子說動,
不想又讓這事插了一腳。
都是這個冒失的桑羅山!
可這怒氣里還有些驕傲,雖說還是容易被恩惠迷了眼睛,可能讓各方人博弈拉攏,已是難得。
到底是血脈之親,這才像是他的孫兒!
嫌惡的目光在周大老爺跟前繞了一圈又收回來,想著周家自他之后無支應(yīng)之人,態(tài)度又放得和緩,甚而已經(jīng)有了苦口婆心的感覺。
“你也不必覺得能瞞得過。論這科考位次,闔家自是沒人能比你得過,可要看這官宦之事,我這二十多年,看得事不知幾多!你只以為一身才學(xué),能博得各處青眼,又有些清高性子,覺得嚴(yán)大人已是炙手可熱,倒不如投向圣上做個純臣——圣上如今正是用人之時,想必費了心力來許你�!�
他故意停了停,想等著鐘應(yīng)忱露出些許反應(yīng),卻見他只是端著茶托,靜靜看來,只好繼續(xù)說下去。
“你糊涂!”
“我只問你,朝中百萬大軍,若無兵符印信,嚴(yán)大人能動幾何?”
鐘應(yīng)忱慢吞吞道:“一卒難調(diào)�!�
周為禮冷笑道:“若是前朝,尚需擔(dān)憂擇群即擇主,嚴(yán)大人無兵無卒,還需造反么!既是不能,你站與不站又有什么擔(dān)心處�!�
“既是如此,我不站與站又能如何?”
這便是挑事了,周為禮噌得站了起來:“你同我打什么花架子?難道讀了十幾年書的狀元郎,不曉得文官同皇帝是何干系!若是圣上仁厚禮賢,臣子自然盡心輔佐不能妄言,若是圣上剛愎自用,做臣下的便該直言上諫!”
“年少天子自有銳氣,卻全然不曉得體恤民生!他當(dāng)真以為丈量土地有多么容易么!可知稅賦誰人來收,鄉(xiāng)間諸事誰人調(diào)停?可知曉每漲一分田稅,百姓便要多刮下一層皮?可知曉若鄉(xiāng)紳小吏心存積怨,夏秋兩季稅糧便能將恒產(chǎn)不豐之人逼得家破人亡?!”
鐘應(yīng)忱看他高談闊論,心中卻總想發(fā)笑。
周為禮果真是腹有成算之人,推出他性情,便單拿這一件事出來糊弄,卻全然不提,南江臨充安懷等江南千里沃土,民田稅輕,都被歸入了何人冊下,嚴(yán)黨凡能坐得高位的,又有幾人手下干干凈凈?
他對上周為禮時能占上風(fēng)之處,大約就是對方仍舊輕看了他——或是心安理得,便可將當(dāng)初船難一事揭過。
可他說不得還要出京半年,這臉面不能眼下就此撕破。
“老大人也該得了信兒,往南江清查田地的人只查出了些畸零地,并無所獲。”
鐘應(yīng)忱笑著:“不瞞老大人,圣上心氣高,這會打了臉,這個坎他過不去。當(dāng)日圣上曾言,若我能將南江魚鱗冊重清一遍,這一關(guān)他自會保我,可南江——”
他看著周為禮,慢慢道:“太難查�!�
周為禮好似被無聲一擊,剛才的話言猶在耳,這會鐘應(yīng)忱這般說,分明是知曉對南江境況一清二楚,咳了兩聲,正要說話,又讓鐘應(yīng)忱輕描淡寫擋了去。
“哪個大族延綿百年,不以田地為本?既然已成仕宦,自然要為族中考慮,歷朝如此。可圣上才二十,只硬查一回南江卻這樣作結(jié),怎能沒有氣性?臉面上怎么下得來?老大人也該想想。”
周為禮紫脹了臉,想沖口冷笑。
誰人不知嚴(yán)家合族都在南江,這會直接遣人去查,不外乎是人還好好站著,就已經(jīng)從頭頂上開始埋土,殺豬還要叫兩聲,嚴(yán)家怎么可能坐看著脖子勒住自家人!
鐘應(yīng)忱終于推心置腹:“兩邊硬杠著,總是不好,過得幾日,圣上便會下旨,著現(xiàn)在在南江的兩位大人轉(zhuǎn)道淮水、豐縣等地繼續(xù)清查魚鱗冊,我也一同過去,便揪出點邊角,也是全了圣上臉面�!�
周為禮面色略緩,意有所指:“是么…”
淮水豐縣雖也在江南兩道,卻多山多雨,算是個下縣,既沒什么大族在此,也少出朝中為官之人,若果真如此,倒像是在耍脾氣了。
鐘應(yīng)忱思索片刻,誠心誠意道:“大人,圣上雖有些任性,卻仍舊想做個明君——總是申公與先皇挑了許久的太傅,從幼時就讀圣賢長起來的,怎愿做紂桀之輩?該聽的自然也聽,可終究也有些意氣,不愿總受人擺布。咱們周家到底是做天子的臣下,逼之太過…總不大好罷�!�
周為禮終于露出笑意:“你心中有成算便好,這回出去,總得許久,我讓人挑幾個好使的隨你去,你媳婦在這里一人住著總是不爽利,倒不如讓老二媳婦下了帖子請上門來住,有家里照看,也好給你減憂�!�
池小秋一時炸毛,手一撐就想跳起來說我不去。
可鐘應(yīng)忱瞧一眼,她就坐了回去。
鐘哥不可能讓她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