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果然，鐘應(yīng)忱溫言道：“這不妥當(dāng)，眼下冒籍一案已結(jié)，可不知是否有人心存疑惑，我同家里走得過近，反給家里招風(fēng)。且圣上看了…若心里過不去…”

    “也有理，”周為禮點(diǎn)頭嘆道：“可惜你不能去你母親靈前看一看，同她說一說話�！�

    池小秋知道不好，忙搶上來攥住鐘應(yīng)忱的手，敷衍笑道：“謝老大人這般想著，已晚了，可有什么想吃的，我來做�！�

    周為禮這才察覺留得太久，若等旁人都回來難免招眼，便起身：“不必，家里已留了飯，有事便寫信來，莫讓我和…”

    才要拿周大老爺也來表示一下感情，但觸到他陰沉臉色，也看不出什么掛念，便改了口：“莫讓家里掛心�！�

    周家的馬車一走，鐘應(yīng)忱便將他們帶來的各色禮物都盡數(shù)扔了出去。

    “明兒找人來，把這椅子和書案都賣了，換新的！”

    鐘應(yīng)忱只覺連整個(gè)屋子都讓人難以忍受起來：“咱們收拾東西，晚上就去高兄弟那住�！�

    又囑咐池小秋：“若是到時(shí)候周家來人請你上門，便推出去，其他的自有我來說。”

    頓了頓，又重重添了一句：“只要周家過來的，見都別見！”

    池小秋通過她這么多天的觀察，得出了一個(gè)靠譜的結(jié)果用來安慰鐘應(yīng)忱：“放心，他們家?guī)讉�(gè)男人捏一塊也打不過我，現(xiàn)在要說的，是你的事！”

    她氣呼呼質(zhì)問：“既要走這么長時(shí)間，為甚不許我跟著！”

    薛一舌端了碗盤進(jìn)來：“有什么好瞞的？她嫁都嫁了，還怕你出門不成！不攤開來說，你不怕前腳走這丫頭后腳就追去了？”

    這倒還真是池小秋能做得出的事。

    幾人草草吃了幾口，收拾些應(yīng)季衣服，抱上池小秋的做菜的鍋、切菜的刀與砧板上了馬車，鐘應(yīng)忱才將現(xiàn)在形勢慢慢說了出來。

    皇帝對他的重視，是緣于殿試時(shí)一篇策論，而真正的投誠，便是從此案開始。

    當(dāng)今朝中，皇帝已經(jīng)長大，可舉目望去，皆是嚴(yán)黨，從官員吏治到賦稅開支，皆由其把持，奉祖宗舊法如天，但有更改，就如喪命一般。他們想要個(gè)傀儡，皇帝怎能甘心？

    池小秋聽得木呆呆，訥訥道：“可，可他是皇帝…”

    “可他舍不下名聲�！�

    因私欲而誅殺忠臣，皇帝怎愿背這樣的罵名，便想從別處下手，這才有了遣人下江南清查土地這么一出。

    皇帝的話在朝中都不好用，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之地，又怎么能有人聽令？

    這樣灰溜溜的結(jié)局早就在人意料之中。

    整個(gè)朝局都在這樣微妙的局勢中你拉我扯，各方都有顧忌，都扯不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遮羞布，最后，這塊布來到了鐘應(yīng)忱手中。

    皇帝幫他遮過身世之事，自然是要為了把這布送給他。

    池小秋別的聽得懵懂，這一件事卻明白，她反身抱住鐘應(yīng)忱：“不行，這么危險(xiǎn)，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在這里，我才能放心，圣上才能放心。”

    且高家同他們交往過密，池小秋同徐晏然住在一起，有宮里相護(hù)，高家也會少一重風(fēng)險(xiǎn)。

    第183章

    鹽焗雞

    斷了和鐘應(yīng)忱同去的念頭，

    池小秋將所有精力都放在折騰他的行李上頭。

    今年進(jìn)京，她根本沒腌過什么東西，剛要張羅著從外頭再扛進(jìn)幾個(gè)大缸，

    能做一些是一些，

    就讓鐘應(yīng)忱攔住了。

    “這回若出京，

    必是限了日子的，輕車簡行，

    拿的東西越少越好。”

    他拉過池小秋來，打開匣子，

    將厚厚一疊東西拿了出來，

    一一鋪開來，慢聲細(xì)語給她講。

    “這里面，有柳安的兩處宅子，

    一個(gè)是原先咱們住的，

    一個(gè)是隔河臨街我托了人新買的，底下有對街的鋪?zhàn)樱?br />
    前面賣東西后間來住十分便宜，

    租出去一年出息總有千兩。下剩的銀子我都存在了李家錢莊，一共是六百兩，

    但書坊里頭還有二十來本畫稿，但凡賣了便要與我分成，契紙都在這里，拿到門去，

    再沒有賴賬的道理…”

    池小秋見他樁樁件件說得仔細(xì)，甚而已說起什么再嫁之資，

    整顆心便一直往下墜。

    她以為已經(jīng)作好了十全的心理準(zhǔn)備，卻不想此行兇險(xiǎn)處，

    仍舊超乎想象。

    她豁然站起，錢匣子往他那一推，斬釘截鐵道：“我初次與你拜祭阿娘時(shí)，你答應(yīng)過我會好好的。”

    鐘應(yīng)忱嘆口氣，便知池小秋性子是如此，攜過她手來又按著坐下：“都說未雨綢繆，我自會好生保重，可也要以防于萬一…”

    “沒有萬一，”池小秋十分平靜：“若他們敢對你下手，還放得過我么？”

    鐘應(yīng)忱有十分好處，卻有一樣不好。

    在他心里，許多人都排在自己的前頭，所幸者，其中一個(gè)人，便是她。

    鐘應(yīng)忱沉默了一會，又露出笑來：“你放心，我有把握�！�

    不到幾日，朝會上便下出一道旨來，著巡按御史鐘應(yīng)忱往淮水豐縣兩地，監(jiān)察重修魚鱗冊等事，即日出京。

    東西都是早已打好包的，要動身前夕，周家繞了不少路子要塞給他兩個(gè)侍從，便讓他拿身邊已有了來搪塞。

    錦衣衛(wèi)養(yǎng)出來的人自然比周家的要好上許多，只露了一手就能全了借口將那兩人襯得像草包，再不樂意也只能原路回去。

    鐘應(yīng)忱拿著這例子又向池小秋說了一遍：“若周家再來人找人，便這般打發(fā)回去——見都不必見！”

    狼豺虎豹，都不及一個(gè)吃人的周府。

    池小秋點(diǎn)頭，把鐘應(yīng)忱送的金錁子原樣系回了他腕上，鄭重其事地系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

    她有些癡念頭，總覺得當(dāng)初船難，鐘應(yīng)忱帶著這個(gè)金項(xiàng)圈躲過一劫，必是有靈氣的，能護(hù)佑他再度一難。

    臨上車池小秋還在喋喋不休：“記得啊，到了…”

    “是，到了何家店，就來一封信，等走到曲家溝，再送一封信，”他一口氣念了十來個(gè)地名，忍不住笑：“等到了淮水豐縣，三天便要寫封信回來…”

    旁邊站著的兩個(gè)侍衛(wèi)一噎，總覺得也有點(diǎn)酸。

    薛師傅卻匆匆趕來，拉他去一邊，給出一張單子，說起話來別別扭扭：“我在薛家雖是嫡支，卻也不大為家中所喜，所幸還有些薄面，若有事時(shí)，便去尋這些人，還幫得上些忙�！�

    而后又遞出一塊玉佩：“若到十分要緊處，難往京中傳消息時(shí)，便去尋這位�！�

    鐘應(yīng)忱借著燈光展開，方一看清楚名姓便訝然：“這…”

    “你莫要多問，也莫要看我，要不是小秋丫頭將那家傳寶貝拿來獻(xiàn)了他家老太爺，這位怎會摻和這些事！”

    家傳寶貝？

    鐘應(yīng)忱悚然一驚：“莫不是那本字帖？”

    “可不是！”薛一舌一想起便不由陰陽怪氣：“原是能買下幾個(gè)鎮(zhèn)子的人，這會只能抱著你那幾件屋子過了！”

    鐘應(yīng)忱默然半晌，強(qiáng)按下心中涌動心緒，又看了一遍紙上長長人名與住址戶籍等訊息，竟直接將那紙燒了。

    “哎？”

    “我已記下了，留在身邊總是招眼，莫要再給薛家添上麻煩，”鐘應(yīng)忱沒給薛一舌說話的時(shí)間，便深深一禮：“師傅大恩，鐘某至死不忘。”

    檐下冰柱凝在半空，滴溜溜圓，天還未白，只有幾盞燈照著人說話時(shí)呵出的白氣。

    鐘應(yīng)忱把池小秋的手塞進(jìn)暖兜，摸了摸她柔嫩的臉，想說什么又終于沒說，毅然轉(zhuǎn)身，上了車。

    薛一舌眼看著并頭而行的兩只馬一聲長嘶，眨眼便將車帶出老遠(yuǎn)，不由嘆上一口氣，同池小秋說話也十分柔和。

    “外面冷，回去歇上一會兒�！�

    等待的日子太過漫長，又太過難捱，這時(shí)便能顯出徐晏然的可愛之處，有這么一個(gè)整天滿懷期待新菜的人，隨手做出什么來，都十分歡喜。

    心情不好的時(shí)候，浪費(fèi)也變得沒那么難以原諒了。

    開始取出的不過是一只雞，池小秋用新釀的米酒把它擦了一遍，再用剁好擠出的姜汁又抹一遍，等上一會，用特制油紙整個(gè)包下來，再拎出一個(gè)肚大腰圓的深口罐子。

    一倒出來，旁邊的人都瞪圓了眼睛——

    竟是滿滿一罐的鹽。

    池小秋財(cái)大氣粗地將鹽都盡數(shù)倒進(jìn)旁邊一個(gè)瓦煲里，雞連著油紙包擱進(jìn)去，再在上頭又蓋上厚厚一層鹽。

    這回眾人看明白了：合著整一罐的鹽，都只是為了配這只雞。

    高家丫頭眼里，池小秋周身都添上亮閃閃的金錢光芒。

    “都是粗海鹽，雖說難得，價(jià)卻也不貴�！背匦∏锟闯鰜硭麄兊捏@嚇，便解釋。

    加柴炭小火去煮，等了半個(gè)多時(shí)辰，拿水彈在瓦煲上，便能知曉火候是否足夠，最底下的海鹽已經(jīng)煮得發(fā)黑，刮掉丟棄，剩余的又重新倒出來，放在鍋中炒熱，埋進(jìn)鵪鶉蛋，只等上片刻，便能拿出來。

    油紙一剝開，焗好的整只雞顏色嫩黃，皮肉緊致，輕松用手一撕，便能骨肉剝離，帶著咸味的雞肉鮮香鋪面而來，池小秋直接拆下來一只雞腿，順便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的，邊嚼邊笑：“這東西得趁熱，嫩著呢！”

    徐晏然還沒見過這種吃法，好奇小小咽下一口，便大快朵頤。

    這雞肉確實(shí)嫩得出奇，不僅嫩且滑，海鹽的咸味是自然而然隨著溫度透到骨頭之內(nèi)的，因此咸鮮在鼻尖唇齒蔓延開得時(shí)候，均勻柔和毫無暴烈，香得舒服。

    “好吃！”徐晏然點(diǎn)著頭，毫不吝嗇給了最高評價(jià)。

    兩人互看著，又笑了起來。

    鐘應(yīng)忱的心兩三天便寄過來一封，從無間斷，里頭絕口不提他這一路有何艱辛，說起路上趣事來倒是寫了一頁又一頁。

    隨著書信而來的還有許多小玩意兒，今天是一對泥人，臉上涂得通紅，只看眉眼卻十分像他們兩個(gè)，亦或是某地山里的河心石雕出來的棋子，到后頭木頭鏤雕的小廚房，不知什么時(shí)候折出來的紙青蛙，不可盡數(shù)。

    池小秋到后頭添了一個(gè)樂趣，拿到信總是先搖一搖，掂一掂重量，隔紙捏一捏，猜猜是何物，等撕了口，看過信，再把紙封倒著一扣，就像完成了一整套儀式一樣。

    靠著這個(gè)物件，便又能安心過上兩天。

    正是風(fēng)口浪尖，吳家酒樓她現(xiàn)下也少去，怕給招禍，周家下帖子來請她，都到不了跟前，就被辭了。閉門不出之時(shí)，日子好似便是以鐘應(yīng)忱的信為節(jié)點(diǎn)來過的，每天只剩下兩件事：練菜和等信。

    直到宮里傳旨，賜下春宴來，她才忽然一驚。

    這日子已經(jīng)滑到了新年了。

    宮中賜宴并非人人都能上前去，徐晏然陪不了她，便只能挑了家里最穩(wěn)重的嬤嬤給她打扮，跟隨入宮，到臨行之時(shí)，一遍遍囑咐，看著是在安池小秋的心，其實(shí)自己的手都抖成一片。

    倒是池小秋早已吃透了鐘應(yīng)忱給的留京攻略，反而安慰她：“這回是皇后賜宴，能算上我，是恩典，這是安鐘哥的心呢！”

    順便又默默在心里說上一句：自然也會有許多人看她順眼不過。

    清風(fēng)徐來殿在蓬萊殿東側(cè)，筑于半山之上，仰頭望去，游廊蜿蜒，曲曲折折，兩邊高懸明燈，如一條燈火長龍一路燒了上去，到山頂大殿即止，那里燈火輝煌，殿身莊重，愈加顯出皇家風(fēng)范。

    池小秋是第一次進(jìn)宮，東南西北全不曉得，連宮規(guī)都是徐家陪嫁的老嬤嬤臨陣磨槍教的，只能跟著宮人走，挨著一個(gè)地方，坐下就堅(jiān)決不動彈。

    錦繡鋪地，桌案嵌彩，杯盤光鮮，池小秋無暇四顧，低眉斂目，眼觀心心觀鼻，自出娘胎來就沒這么安靜過。

    宮中確實(shí)集四方之罕物，就她眼底下就一張桌上，她便能尋到南邊貢上的密羅柑鳳尾橘橄欖，十余種水果集四季之時(shí)，看著就十分甜香。連用來盛果子的荷葉式杯盤都是高足金質(zhì)，耀人眼目。

    只要好生等著菜上完了，安安靜靜吃，安安靜靜撤，這一個(gè)坎就算是過了。

    池小秋輕舒一口氣，覺得這頓飯沒她想象得這么難吃。

    第184章

    三不粘

    若是拋出來自天南地北的食材，

    這御膳似乎也沒什么出奇的。

    且燒鴨鹽未津到皮下肉里，燒筍鵝里頭的冬筍確實(shí)極鮮，可這鵝燒得太爛了，

    可能是提前做好的，

    端來前又重新熱了一遍，

    鵝肉爛到讓人懶怠去嚼。

    這京城里頭四大不靠譜的事，其中一件便是光祿寺的湯飯，

    果然不假。

    來前已經(jīng)吃了個(gè)肚飽——多虧徐家的老嬤嬤是專請了來給選秀預(yù)備的，知道不少宮規(guī)，

    未免這宴席上多事，

    還是在家做好準(zhǔn)備為好。

    這賜宴賜的顯是臉面，并不為了吃飯。

    想通御宴是為了什么，池小秋便不再為這些飯菜可惜。她用銀勺子舀了些鴿蛋膏，

    不為吃，

    只是為了去看這里頭都加了些什么材料。

    鴿蛋養(yǎng)人，是正月里頭富貴人家常吃的東西，

    碗里的鴿蛋膏是甜口的，

    和冰糖一起燉成，上頭來有一小撮瓜子仁和海粉增鮮增香，

    想必是大籠屜里一同蒸出來的東西，入口還有些滋味。

    御宴三件事，吃飯，看舞，

    聽樂，若是皇后另賜下一道菜來，

    還要跪謝。

    皇后出身于國子監(jiān)祭酒之家，儀態(tài)嫻雅，

    溫柔和平，一會命給某家的老太太添上一道能克化得動的糕點(diǎn)，一會又給誰家的夫人賜下個(gè)愛吃的飯食，等吃過了幾道菜，殿上氛圍便熱絡(luò)許多。

    池小秋是個(gè)生面孔，又極力想躲個(gè)清凈，自然沒多少人注意，眼看已經(jīng)熬過了十來道熱菜，卻讓對面的一個(gè)冤家瞧個(gè)正著。

    當(dāng)她把聲音提高了些許之時(shí)，池小秋便知道有些枝節(jié)該生還是要生。

    “我曾往吳家酒樓吃過一道膾鴿蛋，湯色極鮮，其中還有一色嫩豆腐，比平素所吃都要鮮美嫩滑，已過了許久，也不能忘懷�！�

    有夫人問：“是給侯府的老夫人辦壽宴的吳家么！我年前也去過，卻說他家主宴大師傅家中有事，總得有許久未曾過來了�！�

    秦娘子快言快語：“吳家酒樓的大師傅可不是正在此么！”

    她朝池小秋笑道：“鐘家奶奶好精巧手藝，卻還要求教，這膾鴿蛋的豆腐是如何做成的�！�

    他們隔得近，在這里說話只有幾人聽見，偏坐在上首的一人見他們在說話，開言問道：“二娘，你又在說甚？”

    秦娘子站起來笑道：“回娘娘，我們正在請教鐘家奶奶，如何做這膾鴿蛋�！�

    “你又促狹了！鐘家奶奶如何曉得！”

    “娘娘不知，這妹妹有慧心巧思，在吳家酒樓做大師傅手藝便是掐尖的，去年長公主府中給老夫人備下的壽宴，便是她擬出的單子呢！”

    好似沒看見殿中各人或是詫異或是微妙看來的臉色，說著便推池小秋，努嘴笑道：“好生讓娘娘看看�！�

    池小秋腳步一錯(cuò)，避開她的手，一邊上前施禮，一邊在心里頭琢磨問話的是誰。

    也不難猜，秦娘子敢在皇家面前還“天真爛漫”，眼前打量她的人大約就是她進(jìn)宮的長姐，秦充容。

    秦充容拿著艷麗的丹鳳眼瞧了她一會兒，便笑道：“狀元郎的夫人，可當(dāng)真是有趣的很哪！”

    皇后清了清嗓子，溫言道：“卻是第一次見，鐘巡按好福氣，娶得個(gè)賢良娘子�！�

    秦充容卻并不將她的警告當(dāng)回事，倒清脆笑道：“方才說那個(gè)什么膾鴿蛋便是出自你手，不知能否說說，那湯里的豆腐是如何選的？”

    池小秋臉都不曾紅一下，大大方方道：“那湯是用雞汁清湯作底，除了磕扁的鴿子蛋，還拿蛋清另蒸，看來如豆腐，其實(shí)并不是。”

    “原來如此，”秦充容點(diǎn)頭笑，去還是沒放她下去，又問：“平日里卻好奇，這天下的菜都是盛在碗盤，貴者或金或玉，賤者或瓦或陶，卻找不見不用俗器來盛的飯菜？鐘娘子既是狀元夫人，想必有些別出心裁的法子�！�

    池小秋便知道，這秦充容也是個(gè)小心眼的。

    拉她在此問來問去，不就是想著讓所有人都看著，她是怎么當(dāng)個(gè)“廚子”的。

    可惜池小秋特別能想得開，并不覺得靠著兩手過活有什么不對，答話時(shí)沒見半分扭捏。

    “南邊倒有不少這樣的菜色，柳安的蓮房包魚便是以蓮蓬作底，叫花雞是用荷葉扎緊，泥土為殼，蟹釀橙是將蟹肉炒香，另塞回橙蓋中，若是算來，這樣的菜卻是極多。”

    算是不軟不硬頂了一句，“極多”對她話中“不見”，顯示說她見識少。

    秦充容微微變色，頓了頓再說話添了火氣：“鐘娘子經(jīng)多見廣，必是曉得些無形無色無狀卻又極有滋味的稀罕菜。”

    這就擺明了是刁難了，哪有菜是無形無色，池小秋想不到御宴也能碰著這么不要臉的，哽了哽，聽她還在咄咄逼問：“鐘娘子不言，是不知還是不愿說？”

    池小秋笑道：“要說這樣的菜也不稀罕，現(xiàn)下正在席間，娘娘已品了許久了�！�

    她伸指一指，眾人好奇心起，看向角落，卻是像布景板一樣奏了半天樂的琴師。

    一整殿的人都往那里看，琴師張皇跪在地上，還以為是自己奏錯(cuò)了曲子。

    秦充容羞惱道：“大膽！你是在戲耍本宮么！”

    “不敢！”池小秋委屈道：“這琴樂正是以銀絲奏而發(fā)聲，宴席間正是佐肴佳品，無色無形卻又十分有滋味，正與娘娘所說相合。菜譜上還有個(gè)好聽的名兒，叫銀絲供，娘娘盡可去翻�！雹邸澳�！”

    鐘應(yīng)忱臨行前曾和池小秋說過，他敢接了旨往江南一趟，便已經(jīng)是正大光明站在嚴(yán)黨對面，雖同周家虛與委蛇說了一車子話，卻總有許多人不曉得，到時(shí)他出了京，能難為的只有她了。

    “你放心，鬧卻鬧不大，總要瞧著皇上的面子�！辩姂�(yīng)忱說起這話頗有些諷意：“能躲便躲。”

    池小秋咬唇：“要是躲不過呢？”

    “那便得罪個(gè)徹底�！�

    池小秋看著這個(gè)局面，自思該是把“得罪徹底”貫徹到位了。

    “好了，多大了，還同個(gè)孩子似的，總和人拌嘴。鐘娘子不曉得你的性子，再當(dāng)了真嚇著她，看你怎么收場！”

    明明和秦充容看著一般年紀(jì)，皇后教導(dǎo)起人來絲毫不違和，半嗔半笑便將此事揭過，看著還以為這兩人要怎么要好。

    可她下一句，池小秋便知道，皇后是在回護(hù)她的。

    “鐘娘子有這般才思，卻有事要請教。老娘娘自天寒以來身上便不大好，又不想動彈，口里味淡，可做什么都不進(jìn)不下，鐘娘子可否給個(gè)方子？”

    老娘娘是皇帝生母，位份不高，便是親兒做了皇帝，仍舊讓太后壓得抬不起頭，直到太后去了，皇帝才能盡心侍奉。

    池小秋略一思忖：“

    不知老娘娘平素愛吃什么？”

    “愛吃的簡單，凡甜的都能多進(jìn)些。這會不急，等宴罷，我再細(xì)同你說�！�

    依舊是無人搭理的后半場御宴，池小秋不去看秦家姐妹剜人似的眼光，數(shù)米一樣一顆顆挑著珍珠米，終于等到撤宴。

    皇后還記得方才的話，留她下來，身邊剩□□己人，她說起話來便顯出久別重逢一樣的親近。

    “這話鐘娘子聽過便罷。老娘娘原先過了不少苦日子，獨(dú)愛吃各色蛋類，尤愛雞子兒，只是總這么幾樣做法，早便吃厭了，再吃別的又吃不下…哎！”

    后宮主子的口味有時(shí)瞞著宮外人，池小秋十分理解，薛一舌教她做菜，不僅教做法，教辨食材，還教了一肚子傳奇故事，這老娘娘的情況正好讓她想到了一樣菜，便笑著說了出來。

    “有一樣桂花蛋，又叫三不粘，倒是開胃的。”

    旁邊一個(gè)老宮人聽她說了做法，便知有幾樣難處，頭一個(gè)便是要掌著綠豆粉混入蛋黃的量，不知要試過多少次才能做成，便央她道：“娘子可否做與奴婢一看？”

    皇后才要斥她，池小秋便點(diǎn)頭欣然道：“好��！”

    這么坦然的模樣倒讓皇后一愣，多了些好感。

    各宮里置小廚房是慣常的事了，光祿寺的菜連官家都瞧不上，何況后宮，這宮人便是做皇后宮中灶上活計(jì)的，倒是頭一次給人打下手。

    池小秋一拿起刀，站在案前，便能讓人看出是行家。

    雞蛋一個(gè)個(gè)磕在碗里，聲音清脆悠然倒像是奏樂，單挑出蛋黃來，倒入綿白糖攪勻，另一只手端起盛著綠豆粉水緩緩加入，炒鍋打造得極好，使來十分伏手，讓池小秋不禁垂涎片刻，才將些許豬油化入，張手一試油溫，便趁此時(shí)倒進(jìn)蛋液，勺在炒鍋中順著一個(gè)方向不停巧勁推攪，直到變得微稠，才撤出柴炭將火轉(zhuǎn)小。

    旁邊宮人看得驚心，總怕下一刻推攪著的蛋液便會炒糊，可池小秋總能尋到合適的時(shí)機(jī)淋入油來，兩手節(jié)奏和諧，不曾有一會忙亂，直推了有幾百下，就見原本嫩嫩黃色便成明亮的彩黃，看來光亮亮金燦燦。②原怕這樣的東西發(fā)粘，可池小秋手一滑，就見那團(tuán)點(diǎn)心柔順地滑入白玉盤中，兩側(cè)還擺了幾個(gè)紅彤彤的小兔子糕點(diǎn)，宮人不由笑起來：“娘子好巧哪！”

    這道菜是先呈給皇后吃的，旁邊宮人拿筷子一夾，不提防就滑回了盤子，試了兩次，才夾到碗中，奉與皇后。

    咬了一口時(shí)，咦了一聲，皇后詫異道：“竟不似其他點(diǎn)心一般粘牙�！�

    難得是雖然十分香甜又略略彈牙，卻綿潤軟嫩，正合老娘娘這樣年紀(jì)的人來吃。

    本是想給池小秋長個(gè)面子，卻誤打誤撞解了件煩憂事，皇后對她的好感又飆升一截。

    沒過兩天，家里等著鐘應(yīng)忱來信的池小秋接到宮中賜禮。

    一樣是宮緞宮紗，幾色常見宮點(diǎn)，另一樣卻是個(gè)牌匾。

    上頭寫著三個(gè)字兒：“第一廚”。

    結(jié)著彩環(huán)一路讓人抬著過來的，是皇帝親自賜的字兒。

    這邊稀罕了。

    最稀罕的是太監(jiān)躬著腰細(xì)說這牌匾原委，卻和鐘應(yīng)忱沒什么關(guān)系。

    “老娘娘因得了娘子進(jìn)上的食方子，十分喜歡，眼見著便好起來了！這一廚的名聲，除了娘子，誰還擔(dān)得起？”

    而后宮里下的另一道旨，便是將秦充容連黜三級，理由便是言辭無狀，行為不謹(jǐn)。

    第185章

    急風(fēng)涌浪

    秦充容被貶斥的消息一傳了出來，

    朝中上下沒掀起什么波浪。

    又非國母，后宮中一個(gè)普通美人，也干不到前朝的事兒，

    只是卻等于是放了個(gè)消息出來，

    告知眾人，

    鐘應(yīng)忱雖出了京，家眷卻是在上頭記上了名號，

    也不是能隨意找麻煩的。

    池小秋頓覺清凈不少——連周家都不再派人往她這里來請“敘話”了。

    她自忖同周家并沒什么話好敘，倒有不少架好打，

    正是心情不好的時(shí)候，

    不來煩她，兩相便宜，算是雙贏的好事。

    有人躡手躡腳進(jìn)了門，

    一雙手隨即想要捂上她的眼睛，

    卻讓池小秋輕輕巧巧避了過去，順手摘到了信。

    徐晏然不由生氣：“你那耳朵是怎么長得，

    這么輕的動靜你也能聽見！”

    “你這動靜可不輕哪！剛添了喜信兒，

    你也小心些，不然高兄弟要找我麻煩！”

    徐晏然臉一紅，

    不再說話。

    他們正好成親一年，這會有了身孕，正是美滿和諧之時(shí)。

    池小秋一壁調(diào)侃著，扶她在旁坐下，

    一壁前后拍了拍那封信，卻沒摸出什么小玩意來，

    再倒信出來，不由有些驚疑。

    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用紙，

    倒像是隨手從哪里撕了包著糕點(diǎn)的皮子，上頭字跡也較往日不同。

    這回鐘應(yīng)忱寫得卻不再是窗外街邊的瑣事，罕見地同她提起當(dāng)?shù)毓偈聛怼?br />
    “真可謂亡亦苦，興亦苦！柳安多水，得以假地利之便，興航運(yùn)，經(jīng)商戶，地中盡桑竹，倉中多米糧，豐縣多山，四季皆雨，無沃土以植粟米，無河道以興船利，更有夏秋稅糧加身，飽肚已是幸事，何談富足！”

    一筆一捺都格外沉肅莊重，仿佛能看到他在夜里燈下，懷著壓抑的心情寫下這一封信。

    因著信中的情緒太過沉重，池小秋捏著信，一時(shí)有些怔怔然。

    徐晏然卻嗅到了一股味道，不由干嘔了兩聲，她現(xiàn)在鼻子靈敏，旁人不易覺察之時(shí)，她反應(yīng)卻大得很。

    池小秋不由納罕，一邊遞過酸梅，一面把信拿得遠(yuǎn)了些。

    這么無意的一瞥，她“咦”了一聲，湊近看，卻見在書信的邊角處有一抹血痕，她仔細(xì)一聞，果真有淡淡血腥味。

    池小秋忙翻出先前存下的厚厚一摞信，挨個(gè)看下去，卻發(fā)現(xiàn)近七八封的紙張都與之前不同，且筆跡最是工整閑適，同他方走時(shí)和最近時(shí)寫的，都大不相同。

    且唯獨(dú)這些信中，只提他所見所聞，卻不回池小秋這邊的事，可她分明也是去了信說京里諸事的！

    心開始狂跳，恰高溪午尋媳婦，正找了過來，正忙著給徐晏然拍背送梅子之際，卻讓池小秋截過話來。

    “高兄弟，今天這信，是從豐縣送來的罷？”

    “呃…自然是！”高溪午面不改色。

    池小秋不動聲色：“鐘哥只寄了這封信回來？”

    “不是一直都有？前兒不是才剛給你拿來了一封？”

    池小秋話中添了些許逼問：“這信，當(dāng)真是鐘哥寫的？”

    “你兩個(gè)是夫妻，你不自個(gè)認(rèn)他的字跡，我怎會認(rèn)得！”高溪午大大咧咧揮手。

    她當(dāng)然知道，只是為了詐他后面的話：“前兩日收的信，明明不是最近才寫的！中間只隔兩三天，怎么能到寫信都尋不到紙的地步！”

    池小秋顧不得再去耍心眼，跺腳急道：“高兄弟！鐘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若不告訴我，我立刻就動身去豐縣尋人了！”

    “去什么去，他現(xiàn)下又不在豐縣——連淮水都找不見他，忙什么！”薛一舌站在窗外，冷哼道。

    高溪午變了臉色：“薛師傅…”

    “事已過去了，也沒什么好瞞的了，”徐晏然在屋里，薛一舌不好就進(jìn)屋里來，便喚了池小秋出來，一句話就把她說得跳了起來。

    “臨充等地起了民變，恰鐘哥兒正在豐縣與其相接之地量田，讓流賊挾持了去�！�

    這還了得！

    “回來！”薛一舌喊住她：“現(xiàn)在已脫身了，因民怨四起物議沸騰，便接著往臨充安懷兩縣督防了！”

    臨充…這地方好似有些熟悉…

    池小秋還在苦思冥想，薛一舌的聲音便已響了起來：“如何脫身的？你還不知道那小子長了幾個(gè)心眼？渾身上下都是，數(shù)都數(shù)不清！自來便沒有他吃虧上當(dāng)?shù)臅r(shí)候，這些天必定有許多人遞帖子來，或是在路上攔你，最好莫要出門�！�

    她還沒琢磨明白的時(shí)候，高家的門房小廝驟然開始忙得腳不沾地，總有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送來各種各樣的邀請，請的人倒是出奇一致，都是池小秋。

    高溪午在國子監(jiān)的日子也不好過，徐晏然從他那邊聽了一耳朵，偷偷跟池小秋道：“現(xiàn)下朝上像沸了鍋似的，參你家鐘哥的奏本都能堆成山了�！�

    知道了原委，池小秋便不怎么緊張了。

    上回周家與鐘哥說話，她也在跟前，吏部左侍郎便出自臨充，江南大族許多，盤根錯(cuò)節(jié)，數(shù)南江臨充這幾個(gè)縣最盛，朝中那些官兒不急才怪！

    以她對鐘哥的揣測，那個(gè)什么民變大約也就是個(gè)金蟬脫殼的法子，虛晃一招，直往臨充，倒殺了個(gè)措手不及。

    她唯一擔(dān)心的，便是鐘應(yīng)忱的安危。

    最后查成什么樣子還不知道，可疾馳飛馬卻傳了另一個(gè)信兒。

    巡按鐘御史在一次出行時(shí)，不意踩空，掉落懸崖，找不見了！

    于是，許多人便看見了鐘家年輕娘子接著消息的瞬間，眼一翻，腳一軟，便暈倒在地。

    “可憐喲！”有人紛紛嘆。

    徐晏然卻大力贊賞：“演得特別好！我看著都唬住了！”

    池小秋反倒緊張：“沒嚇著你罷！”

    徐晏然現(xiàn)下被護(hù)得如同一個(gè)玻璃人，池小秋自接著薛師傅的信兒，也是練了許久的，自己回憶一遍表現(xiàn)，還是批了個(gè)滿意。

    鐘應(yīng)忱若在明處，就是所有人盯著的靶子，若是在暗處，甭管旁人信不信，只要尋不見，就更好行事。

    池小秋要給鐘應(yīng)忱爭到回京的時(shí)間，離京愈近，他就越安全。

    她暗暗嘆一口氣。

    這哪里是做官，分明是在掙命，可比她做廚子要危險(xiǎn)多了。

    不知多少次從夢里汗?jié)窳艘律洋@醒過來，忽然有一日，她亂揮的手被人捉在手心里，正要下意識掙脫了大力揮拳過去，忽然在睡夢中有了瞬間的怔忡，她猛然清醒過來。

    眼前的人只能看到清瘦到極致的輪廓，唯獨(dú)黑暗里頭一雙眸子流光溢彩，亮得驚人，池小秋哽了一下，猛地?fù)渖锨袄p在他腰間，松都不敢松，抽抽噎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鐘應(yīng)忱輕輕從她額間吻到下巴，輕聲安撫：“好了，我這不是回來了�！�

    池小秋煎熬了許多天，恨不能放聲大哭，又知道說不定仍有許多人盯著他們動靜，便不敢哭出聲，眼淚珠子成串往下吊。

    從沒見她這樣哭過。

    鐘應(yīng)忱心里嘆悔一聲，又把她擁進(jìn)懷里說了一遍：“我回來啦！”

    鐘應(yīng)忱兜轉(zhuǎn)了許多圈子，終于把想要拿的東西拿到了手，半點(diǎn)都沒耽擱，趁著夜色便隨錦衣衛(wèi)入了宮。

    第二日正是大朝會，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齊派出去，審理御史落崖案的人還在半路上，消失的鐘巡按便出現(xiàn)在了大殿上。

    先前還有些猜測的眾人便知道，這又是皇帝和著姓鐘的一起玩得把戲。

    玩就玩唄，皇帝偏還大怒一番，專派了三司會審，倒讓先前猜了事情緣由的人，又狐疑起來。

    堂堂朝廷，煌煌天威，眼下倒同勾欄瓦舍，輪番唱起戲來。

    立刻有言官指責(zé)鐘應(yīng)忱辦事不利，卻行欺瞞之事。

    鐘應(yīng)忱卻跪下自陳，連上三折，便如三聲驚雷，炸得人動彈不得。

    其一參奏臨充縣令同大族勾連，侵沒民地，將上田記為下田，使得富有良田廣廈之人得以逃稅賦，家無恒產(chǎn)之人顆粒無收之年卻要交大量秋糧。賄賂上官，隱瞞流民之災(zāi)，得以將考選記為一等。

    其二參奏戶部浙江湖廣兩清吏司下主事稽核魚鱗冊重修不力，未能核查田地出入之處。

    其三參奏戶部侍郎操控考選，受賄鬻官，且縱容族中子弟侵沒田地，打死人命官中勿論。

    此外卻還有他自己的公道：“并非臣自行回京，實(shí)是有人步步緊逼，要謀臣性命！”

    此話一出，皇帝震驚：“竟真有此事！”

    一旁的大臣：…

    多新鮮哪，他查出了這么多事兒，田地前后出入一毫一厘都算得清楚，還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將苦主帶進(jìn)了京，但凡嚴(yán)黨里頭的，誰不想摁死他！

    裝也要裝得像些好么！

    第186章

    蒸鱸魚

    不過兩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