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整個京城又一次鐘應(yīng)忱的大名挨個傳了一遍。
從前朝開始,新科進士不得任科道官,需歷官三年以上方可授此位,
這么一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
偏就讓他給破了。
如今任官不過半載,
便拉下來了兩位侍郎,四五個主事,
兩個知縣,枝枝蔓蔓還帶累了不少其他人。
這份戰(zhàn)績倒是很對得起御史這個名頭了,
只不過奏章若是能化刀戟,
鐘應(yīng)忱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被戳成了個篩子。
彈劾新人有個好處,便是根基尚淺,也有個不好處,
若是謹(jǐn)慎,
便不好抓把柄,不似為官多年的,
便是自己沒有小辮子,
同黨同年姻親家宅總能出一個不曉事的,生生就能拉開一個突破口。
可鐘應(yīng)忱孤家寡人,
沒爹娘沒親戚,好似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妻子只曉得埋頭下廚,還剛拿了個“第一廚”的牌子。唯一有些牽連的高家在國子監(jiān)里頭,
讀書不開竅,卻也縮著頭不惹事。
哦,
倒是有個明晃晃的同黨,每次朝會坐在最上面的那個。
當(dāng)真是有敢參的,
直指皇帝為奸黨所蔽,無視綱紀(jì),以個人喜好選官任官。
等來的便是上頭的那位淡淡點了點頭,收了奏折,又開始問起別的事來。
愣是不接這個茬!
一群人瞪著眼捋了許多遍,也沒濾出什么,再想從鐘應(yīng)忱自個身上找毛病,更是難。轉(zhuǎn)道臨充等地是皇命,擅自回京是奸人所害,唯獨他清白無辜,說起此事還十分委屈。
氣煞人也!
鐘應(yīng)忱還不知道有不少人圍著他打主意,他一走便是許久,差事辦得不錯,又險些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圈,便能理直氣壯地要了好幾日的假,專心在家陪著池小秋。
池小秋一邊給手里的鱸魚去鱗,一邊唧唧喳喳:“這次終于大方了一回,去年宮里給了兩次節(jié)禮,一次都是堆的紗花幾匹料子,到了第二次,就幾個貢橘!”
她小心眼兒,在宮里頭讓人為難,再見著鐘應(yīng)忱還瘦成這個模樣,摸著都硌手,不知道費多少心思才能補回來,不免遷怒。
這回賜下的東西終于實惠了些——足足兩盒子的銀錠子,成色極好,在池小秋眼里閃閃亮,消磨了許多怒火。
蒸魚的調(diào)料配置是從薛一舌那里磨來的,細鹽慢慢化開,已經(jīng)入味的鱸魚被整個放入盤中,蔥姜切作細絲增辛去腥,藏入魚肚里,火燃起來,水浮起熱氣,開始蒸起魚來。
凡是從河海里頭出來的,在這京里都貴上好幾倍,池小秋近日常做蒸魚,一個是為徐晏然添些葷腥,一個是為讓鐘應(yīng)忱多吃些肉。
蒸好的鱸魚在鍋中燜上片刻,端出時仍舊完整好看,澆上調(diào)料,一勺熱油從其上緩緩淋入,隨著水油相遇時滋滋作響,表面魚皮稍稍發(fā)焦,蒸騰起一陣香。
鱸魚刺少,肉質(zhì)鮮嫩,筷子夾起一塊時都要輕輕力道,底湯中稍稍一滾,就蘸滿了汁水,咸淡適宜,更襯得魚肉鮮甜格外明顯。
徐晏然總是嗜酸,別的一聞就吐,只有將魚蒸了,才能吃上一些。
鐘應(yīng)忱專心制著手里東西,池小秋端著盤子喚上第三遍時,終于生氣了,轉(zhuǎn)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卻見他手里拿著一個鮮靈蘿卜。
池小秋不禁樂了:“你不是從不喜歡吃這個么!不過么,這會再做個涼菜也不費什么功夫�!�
鐘應(yīng)忱忙抓緊了一頭:“我辛苦做了半天,可不是讓你拿來吃的!”
池小秋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上頭正鉆著幾個整齊圓孔,他將蘿卜湊到唇邊,低沉樂聲便悠悠然響起。
他只吹了兩聲,朝她眨著左眼:“這聲音,正配你的柳葉笛!”
池小秋一怔,也笑了起來。
離開柳安,并非沒有思念,京里的日子全然不似鎮(zhèn)子上那般悠然親切,層層束縛難以掙脫,字字句句都藏著心眼,到這個時候,只有看見柳色,才能有些熟悉的安穩(wěn)。
含著柳葉吹出的聲音清亮得有些逼人,同眼前蘿卜發(fā)出聲響一合,倒是相得益彰。
池小秋這回拿著蘿卜的力道都要輕許多,放在桌上也很愛惜,擦了手上的水:“先吃了這條魚�!�
皇帝賜下的兩盒銀錠子成了池小秋的底氣,這幾日不少來尋鐘應(yīng)忱的都被擋了去,可誰也不能總待在宅子里頭半步不出,官舍屋子淺,抬頭低頭多有不便,租房子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南城太遠,東城太貴,可西城么…”距離現(xiàn)下當(dāng)值的地方還得不少路。
“先租在東城,一進便好,不必我們?nèi)タ矗瑢ち搜廊司湍苻k妥當(dāng)了�!�
兩人正在敲定住處,卻有丫鬟往這里來,急匆匆地:“這是周家送來的節(jié)禮�!�
看見池小秋訝然神色,忙又補了一句:“確實只送了這一個�!�
鐘應(yīng)忱接過那盞燈來,高紙漏刻出的紋樣,在輕綃掩映下平添幾分微茫朦朧,旁邊一格扇字顯出清癯之姿。
是一盞青綠遠山藏字謎的夾紗燈。
鐘應(yīng)忱按住第一句,慢慢吐出一個字:“由�!�
第二個字多了譏諷:“仲�!�
“由仲?”池小秋跟著念上一遍:“什么意思?”
“顛倒仲由�!�
里面的燈被點亮,這才能看出素白紙上還隱刻著一副畫。
一家三口,伶仃父母,只食雜草,健壯兒子,身負(fù)白米。
池小秋等著鐘應(yīng)忱的解答。
他提高了那盞燈,暈黃的光在白日里不明顯,可還是能在他臉上留下些微影跡。
“仲由至孝,饑餓之時,自己食糠草,卻從幾十里外負(fù)米奉于父母。”
“可這圖上…”
池小秋忽然明白過來,不由大怒,開始捋袖子,問丫鬟:“周家人走沒有?”
“同他夾纏什么,來,咱們吃魚�!�
鐘應(yīng)忱隨意將那燈擲在一旁,給池小秋夾了半個魚肚子:“不生氣了。悶這么長時間了,明兒咱們出去逛逛�!�
池小秋重重點了點頭,把碗里的魚肉當(dāng)成周家,狠狠嚼了一頓,終于忍了下來。
他們選的出門時候不早不晚,晚霞方墜,余光尤存,街兩邊的鋪子陸續(xù)在門邊點起了燈,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
耍猴的咣咣咣敲著鑼,走百索的在半空中輕巧挪步,上竿戲的騰挪轉(zhuǎn)步賺得就是個驚險,今兒又新來了個攤子,專選了個稍僻靜些的角落,豎著一個屏,圍著許多人在聽。
池小秋好奇,拉著鐘應(yīng)忱站得進了些,便聽得屏風(fēng)里頭數(shù)人數(shù)聲,是拿聲音現(xiàn)演著一段故事,中間還夾雜著吱呀開門聲,稚貓喵嗚聲,惟妙惟肖,直到聲音靜下來,都想不起來挪動腳步。
等屏風(fēng)一撤,便見一個挽著低髻穿著月白裙兒的婦人,才恍然大悟。
這么多種聲響,竟是她一人所發(fā)。
池小秋佩服不已,卻見鐘應(yīng)忱早已走上前去,放下兩塊碎銀子,問了兩句話,才又回來。
“你識得她?”
鐘應(yīng)忱搖頭,才要說話,便聽有人在背后道:“鐘大人,我家老爺有請�!�
這聲音一聽就煩,池小秋記得門清,可不就是跟著周大老爺?shù)娜耍?br />
可鐘應(yīng)忱不說話,她再憋著氣也不能發(fā)出來,只能低垂著頭怏怏讓鐘應(yīng)忱拉著,一并去了對面樓上。
鐘應(yīng)忱并沒讓她去二樓,尋個雅間給她點了一盤鴨舌,便要自個過去。
池小秋滿心不安,拉著衣袖,不愿松手。
鐘應(yīng)忱回過身,在她耳邊輕輕笑:“放心,晾了這么長時間的場子,總得找回來�!�
他按了按她肩膀:“等你吃完,咱們就回去�!�
忍了這么久,總該好好同周家談一談了。
第187章
雞湯豆腐腦
半月樓在城南已綿延三四輩,
百年酒樓,隔出的雅間十分幽靜,正是說些隱秘事的好地方。
鐘應(yīng)忱進來時,
周為禮就坐在上首靜靜看著門口,
桌上許多名貴菜色,
蜜炙火腿、醬汁野鴨、湯黃魚、魚翅蟹粉、蝴蝶海參堆滿了,想是等了許久,
都已經(jīng)半涼了。
他拱手:“老大人�!倍笞孕凶�,不再言語。
車轱轆一樣來回攀扯了幾次,
鐘應(yīng)忱現(xiàn)下對周家,
已經(jīng)懶得再傾注什么多余的情緒波動,便連厭惡都已經(jīng)淡薄了。
而這份漫不經(jīng)心,便極為敏銳地讓周為禮察覺了去,
瞬間激怒了他。
“御史大人現(xiàn)下春風(fēng)得意,
仕宦平順,老夫倒是低看了!”
周為禮慢慢笑出一聲,
長久處于上位而磨出的威肅顯露無疑:“是個人才!”
“可惜——太過短視!”他灼灼直視過來,
不給鐘應(yīng)忱接過話頭的機會,加快了語速。
“本朝來凡狀元多入翰林,
多有居內(nèi)閣重臣之位者,況于似你這般連中三元者,便如珍寶玉石,只要不糊涂,
前路可期!可你偏偏心大,不顧勸阻,
非要卷入黨爭之事!到如今如處虎腹,不知多少人惡目相對,
只等你一步踏錯,便是尸骨無存,到時莫要說你,便是你媳婦,也難有活路!”
周為禮語帶痛悔:“你這樣急切,只為了少主隨意許上些話,就同整個朝堂作對,不怕給自己招惹禍?zhǔn)旅�!祖宗先賢與你的才思,便是讓你這么糟蹋!”
“老大人說笑了,”鐘應(yīng)忱靜靜道:“便是對上嚴(yán)黨,也不過是十之六七,怎能說是整個朝野呢!聽聞老大人二十三年前任給事中時,也曾上書彈劾路任安族人貪沒良田,怎么現(xiàn)今便對臨充縣中田事置于不顧呢?”
周為禮一時語塞。
這怎么能一樣,那時路任安已經(jīng)是墻倒眾人推,連強弩之末也算不了,正好的罪名送上,豈有不參之理!而此時的嚴(yán)黨卻是正逢根繁葉茂之時,順勢而為,和逆流直上,傻子都知道選哪個。
“何況,從案首到狀元,是我日夜苦讀而來,倒不知同哪家的祖宗有關(guān)!”
一直以來,鐘應(yīng)忱便如靜水深潭,而此言一出,卻如劍芒破水而出,寒鋒畢露,竟讓周為禮不由駭然。
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失而復(fù)得”的孫子,不僅不是個好擺布的。
甚而,他對周家的親人,并沒有什么孺慕之情。
在這時,硬來只會把他越推越遠,周為禮心思急轉(zhuǎn),馬上緩和了口氣,長嘆一聲:“我知曉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頭,很是有些怨恨——這卻也是應(yīng)該的,那時我離得遠,你爹做事糊涂,只當(dāng)整船的人淹的淹,死的死,你一個小兒,豈有幸存之理,只讓人在河邊尋了半月,再三確認(rèn)了沒有音訊,才無奈撤了回來…”
說到此處,他胡須微顫,含了一絲哽咽:“卻是…苦了你!”
“如今該參的人都參了,該撤的職也已撤了,木已成舟,覆水難收,老大人便來尋我,又能如何?”
這看似平順的退讓已經(jīng)讓周為禮不能輕信,他微微沉吟:“諂諛欺君之人當(dāng)諫,只是水至清則無魚,敲山震虎,殺雞儆猴足矣,你若有心,不必多言便可,我為官多年,有些臉面,必定能保你…”
鐘應(yīng)忱笑了起來,止住了周為禮的話。
若他還是個剛出院觀政的庶吉士,抽身退步自不會有什么,可現(xiàn)在他便如君上一柄利刃,狠狠捅了嚴(yán)黨一刀,拔出時濺了滿地的血,早便讓不少人恨之入骨。
已是你死我活之勢,他的沉默,便是給對方的喘息之機,只會反噬自身。
他站了起來:“老大人,養(yǎng)虎為患的事,鐘某不做。你這話,我也信不過�!�
被人俯視的感覺很不好,周為禮豁然站起,逼視著他:“你真當(dāng)我?guī)状稳瑏韺つ�,是真的怵了你?科舉考得是文章詞賦,為官考得是謀定機變!若不是一心為你著想,我何必拉下老臉同人苦求!”
鐘應(yīng)忱滿懷嘲弄:“我以為老大人是個明白人,前日收到那個破爛燈籠,便早該明白了�!�
那顛倒仲由的故事不過是在拿“孝”字諷他,說他自己名利盡收,卻將父母至親陷于不義之地。
好不容易壓制住的火氣再次嘩得燒起。
“你!不要忘了是誰生養(yǎng)了你!你這命是誰給,姓是誰冠!若真是在朝會上將此事分說明白,一個數(shù)典忘祖之人,可還有立錐之地!”
“老大人,聲音太大便有些吵了�!辩姂�(yīng)忱退得遠了些:“若是冒籍案審定之前,你出來分說,尚可,如今,圣上已然裁定,這般為之,便是厚顏無恥了,若真要兩下說清,周家頂?shù)�,該是欺君之罪�!?br />
他慢條斯理捋平了略皺的衣裳:“我最恨的便是周家的血,最快意的便是脫去周家的名姓。那些堂而皇之的話,老大人自己本也不信,也不必費心再說,不如留些口水下次再用�!�
周為禮瞪著眼,大口大口倒著氣,好似有人潑了山高的石灰蝕盡心口血肉,在疼痛中翻滾起怒意。
他的臉漸成豬肝色,用盡氣力嘶喊出一句:“是我瞎了眼,費盡心力幫你出脫!”
鐘應(yīng)忱頓下腳步,輕飄飄問了一句:“我阿娘,又有誰來出脫?”
本已經(jīng)氣得糊涂的周為禮瞬間驚住,極致的寒意漸起——
難道,他知道了些什么?
又驚又怒之下,周為禮終于咕咚栽倒在了地上。
不過才兩炷香的時間,池小秋等得像過了幾年,只能看著飯菜發(fā)呆,一見他下來立刻站起:“怎么樣怎么樣?”
揪著鐘應(yīng)忱的衣襟看了一遍:“有沒有打你?”
樓上忽然傳來小廝慌張的叫聲:“老太爺?太爺?太爺!”
池小秋立刻回看鐘應(yīng)忱,見他撩袍坐下,舒緩自在,笑對她點了點頭:“爽快!”
樓梯咚咚咚響,從他們這桌看去,正見周家小廝艱難背著周為禮,跑出了店。
池小秋立刻興奮起來:“是你打的?”
她把巴掌拍得清脆響,斬釘截鐵撂下一句:“打得好!”
“動手必定留痕,到時候反惹禍上身。”鐘應(yīng)忱對她笑:“這回誰來診,都是他自己氣倒的,與我無關(guān)�!�
“……”池小秋巴掌拍得更響了:“氣得也好!”
擔(dān)心驚怕之下,不吃東西也飽了,池小秋看著鹵鴨舌鹵鴨掌涼拌三絲好幾碟菜,只能喚人拿了油紙包回家。
旁的都好裝,可碗里那份細膩易碎的豆腐腦讓她犯了愁。
不能裝,不想吃,不能丟,池小秋想了想,果斷將它推給了鐘應(yīng)忱:“辛苦,把這個吃了�!�
碗是白瓷,里頭的豆腐腦便同那壁上釉色一般雪白,往前一推時,正中的豆花便微微晃動,一看便知點鹵得極好,又軟又嫩。
鐘應(yīng)忱看了一眼這碗豆腐腦,也默默撤遠了一些。
這豆花是以雞汁作湯底,海帶結(jié)、木耳、黃花菜、嫩雞蛋,各色俱全,一切都好。
可偏偏是咸的!
柳安鎮(zhèn)的豆腐腦,卻是澆的糖水,熱天在碎冰里頭放涼,西瓜、橙子、蜜桃諸般瓜果切作碎塊,愛吃什么加什么。冬天便將糖水煮熱,兌進姜汁可防寒,剛從外邊進門時熱騰騰吃上一碗,又飽肚又解饞。
從前只聽薛一舌說過咸豆腐腦,卻沒見過,等到了京里,才發(fā)覺,旁人聽起他們愛吃甜的,一樣不可思議。
兩人客客氣氣推來推去,最后發(fā)現(xiàn)沒人吃得下,只能借了個碗一起帶回了家。
讓她兩個沒想到的是,這碗雞汁豆腐腦得到了徐晏然的青睞。
池小秋張著嘴,看她一人將那一整只不小碗里的豆腐花吃得干凈,還意猶未盡,巴巴往里看:“有沒有再辣些的?”
池小秋看著她發(fā)呆。
平日的徐晏然喜甜,有了喜信兒的徐晏然嗜酸,這會竟然又轉(zhuǎn)了口味?
孕期的婦人吃起東西來奇奇怪怪,好容易她開口,自然無有不從。
薛一舌是一本會走路的食譜,他點點頭,便將西南地常見的酸辣豆花與池小秋說了。
仍然是嫩生生的豆花,這回往里頭倒的是剁碎的酸豇豆,別地特有的小黃椒是一種鮮辣,胡椒磨粉炒香后,同青菜末一起撒入,池小秋一邊往里頭加?xùn)|西,一邊辣得轉(zhuǎn)頭咳嗽,同時在懷疑,自己做出的東西能不能吃。
豆腐腦本無味,遇甜則甜,遇酸則酸,遇辣則辣,池小秋看著徐晏然將那碗酸辣豆花吃個底朝天,頭一次懷疑起自己的世界。
這豆花,不該是甜的好么?
在池小秋還限于對咸甜豆腐花的迷惑之中時,京里卻出了一件大事。
京里已經(jīng)做了幾十年擺設(shè)的登聞鼓,在誰也沒有意想到的情況下,被人敲響了。
開朝有訓(xùn):凡擊登聞鼓訴冤者,不得不受,待有司接了案子,又是一聲驚雷。
這來狀告的人,直指周家大老爺殺妻殺子,買通上官,栽贓他人!
周大老爺在京里不起眼,可周老太爺卻很是有些聲名,也算是三朝老臣,一時間,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京里都在議論紛紛。
剛搬進了新宅的池小秋卻摩拳擦掌:“是不是阿娘家里的人?”
她的眼睛閃亮:“這回,咱們能有幾分把握?”
“十分。”
鐘應(yīng)忱落下一子,笑得篤定。
第188章
周家老仆
這回?fù)袅说锹劰牡模?br />
正是新元謝家一個旁支子弟,呈上的血書看著便覺驚駭,一開言更是語驚四座。
“求大老爺重審永明十年謝氏沉船案,
家姑有冤!”
訴狀是直遞到宮中的,
因此案事涉江南大族謝姓,
和朝中老臣周家,皇帝便直接指了三法司會審,
直接就把這個燙手山芋扔給了他們。
刑部大堂之上,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兩人互相瞪眼,
都指望著對方先問,
畢竟周為禮同他們關(guān)系不錯,怎好發(fā)難。
可旁邊還有來作監(jiān)察的左都御史和錦衣衛(wèi)中人,幾方都齊全了,
便要回護也不能正大光明,
那自己官路作墊腳石。
最后還是大理寺卿咳了兩聲,問道:“你說的周家老仆何在?”
周大老爺正在宅子里溫柔鄉(xiāng)享樂,
忽然便被拉去了這公堂上,
暈頭暈?zāi)X,仍在發(fā)懵,
直到看見兩三個熟悉的人出現(xiàn)在這里。
“周于安,這幾人你可認(rèn)識?”
“我…”周大老爺踉蹌退后兩步,又倉皇穩(wěn)住腳步,使勁掐著自己。
明明發(fā)往利川的人早被處理了,
怎的這會又蹦了出來。
他的慌張難掩,讓眾人不由緊了眉,
還未接話,其中一個上來的人突然大力撞開左右挾持的官差,
向周大老爺沖過來,臉上翻卷開的刀疤愈顯猙獰。
手里無刀,但他顯是恨毒了周大老爺,竟并指向他眼窩處挖來。
一聲巨響,周大老爺被猛地拖開,重重撞在地上,等明白自己剛才逃脫的是什么,癱軟在地上狠命打起抖來。
不等大理寺卿問話,那人立刻回身,噗通跪倒在地上,旁邊兩人立刻也跟上。
“小的是周家管事秋大,敢拿性命作保,六年前,主母便是讓周家大老爺尋人殺了的!”
“小的寧才,拿性命作保!”
“小的也敢擔(dān)保!”
幾句話整整齊齊,毫無拖泥帶水,竟是一起寧愿舍上性命,都要齊心將周大老爺拖進刑場坐定罪名。
刑部尚書也不由狐疑起來,便在這時,一直傻著的周大老爺終于認(rèn)清了局勢,忽然醒悟過來,指著那幾人:“血口噴人!血口噴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這一下,便是認(rèn)定這幾個當(dāng)真是周家仆人了。
到了這個份上,也沒法再給他開脫,刑部尚書只得撇下他,尋了頭人問:“爾等將原委細說�!�
秋大重重叩頭道:“周家合府都知曉,自打大太太過門,向來大老爺都不喜,那天上船時兩人又吵了一次,大老爺惱怒之下,命人鑿沉了船,又尋了人將太太同小公子都殺了,信州來人查案時,大老爺便將罪名都推到山賊身上,連后來書里撈出的大刀都是命我們尋人偷偷打制出來放進去的!這事家里的龔姨娘也都知道!”
一切都在向著不利周家的方向滑去,大理寺卿望著這幾個一臉激憤,打定主意要弄死周大老爺?shù)娜�,不由頭疼,刑部尚書便喝令:“傳周家龔氏上來!”
這個節(jié)骨眼上,多個人便多個突破口。
果然龔姨娘進來后,便幫著周大老爺扳回一局。
“妾隨老爺已有二十年,我家老爺是甚樣人,再沒有人比妾更清楚,他生性良善,斷斷做不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來!”
秋大冷笑道:“龔姨娘,說話要有良心,我這臉上胳膊胸口上十幾處刀傷,可不信他良善!你敢拿你兒子發(fā)誓,說大老爺從沒有不喜主母么!”
“老爺同主母之事,賤妾不敢置喙,可那日老爺一直同妾在一處,主母同大公子都在船上,哪里能吵得上嘴!主母少同老爺往來,平日常與何人往來,又可與府外人有些交往,也無人知道!莫說以小主子發(fā)誓,便是以賤妾聲名起誓,也敢說此言不虛!”
幾人你來我往的功夫,便給了審案的兩人時間來梳理證詞漏洞。
眼見大堂上越來越吵,刑部尚書一聲沉喝,喝斷了言語纏斗。
他直問道:“秋大,本官有幾處疑惑卻勞你解一解�!�
“其一,你說主母老爺在船上大吵一架,是在何時?”
秋大頓了頓:“是…是在晨起時。”
龔姨娘冷笑:“那日晨起,老爺正與妾歇在一處,正在信州,何曾見過主母?”
“我記錯了!正是前一天晚上!”
龔姨娘立刻反唇相譏:“我身邊的丫鬟同外書房小廝都可作證,那日雖說都歇在驛中,太太忙著照看大公子,房門都沒出,哪里能遇見老爺?!”
刑部侍郎見秋大一時語塞,便緊著問出第二句:“周家定的官船都是杉木所制,極為堅實,若是爭吵后起意害人,哪里能在一兩日內(nèi)著人鑿船,又雇兇殺人?”
“其三,若只為了私怨殺害妻子,周家哥兒卻是自家骨肉,緣何也要取了性命?為殺一人竟大張旗鼓在河上置整船于死地,引來注意更多,不是太過愚蠢么!”
這些不妥之處確實存在,且秋大竟也說不出什么更多反駁,能夠令人信服,他看了看謝家難看的臉色,心里長嘆一聲。
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事喲!怎么偏讓他攤著!
兩邊都是有頭有臉的,便只好拿周家?guī)讉仆人開刀,連連逼問之下,卻仍見他們明明拿不出更多證據(jù),反復(fù)篡改詞句,只是死死咬著周大老爺不放,便直接上了刑。
刑部的刑堂不是底下可比,不過兩輪,便有一個人吐口道,因爭吵私怨而殺人的事,他們并未親見,只是因為周大老爺明面上遣他們回鄉(xiāng)辦事,暗地里卻令人砍殺,讓他們恨周于安入骨。
但秋大卻仍舊咬死了自己說出的另一半話。
“小人敢如此猜測,便是有內(nèi)中隱情!當(dāng)初主母和小公子橫死,周老爺卻同信州的官兒天天一處喝酒,每日想法子送東西出去!當(dāng)時定案時的一樣物證,便是從河里撈出的長刀,確確實實是小人私下尋人打制出來的,仿得便是那匪寨的樣式!上頭匠人標(biāo)記雖磨了,可用的鐵不能瞞人,大老爺盡可去查!”
卷宗雖早已封塵,信州的早讓人取了來,刑部的也能尋到,當(dāng)日的物證依舊能夠放到堂上,秋大經(jīng)歷兩輪刑囚,聲音虛弱,卻依舊能將那刀的樣式用材同小的刻飾說得一清二楚,連尋了何人來打刀都能記得。
刑部尚書暗嘆,轉(zhuǎn)問周于安:“你為何偽造物據(jù)?”
“我…我…我也是想早些破了案子!”周大老爺色厲內(nèi)荏,下意識便回頭去尋龔姨娘。
“大老爺!那段日子,妾一直隨侍我家老爺身邊,那時他日日去尋上官喝酒,連妾的首飾都送了許多,便是一心指望官中辦案盡心,當(dāng)日已經(jīng)審定,許多人的刀口都同匪寨之人相合,苦于無處尋得刀具,遲遲不得結(jié)案!眼看停靈日久,若再等待,連下葬也難!這才令人擬著刀口打了刀,其行有誤,其情可憫!”
龔姨娘不似旁的婦人,總是羞于上堂,她說起話時,脊背挺直,擲地有聲,娓娓道來,到動情處聲音發(fā)顫,令人不由自主要能信了她的話。
可此事確實也有蹊蹺之處,若要想再進一步,定出罪來,又好似空穴來風(fēng),審案兩人本就偏著周家,便想疑罪從無,將周家仆人定個誣告之罪,正好能將謝姓子弟和周家都摘開來,兩邊都輕輕敲打一番,卻沒什么大傷。
偏偏錦衣衛(wèi)并不干休,他瞇眼道出一句:“便這樣審定,不大妥當(dāng)吧�!�
隱于暗處,隨著左都御史前來監(jiān)察的一人淡淡開了口。
“我這邊卻有幾問,還請龔姨娘解惑�!�
龔姨娘循聲看去,卻只能瞧見下頜的暗影,莫名與一人相像,令人格外不安。
“既是主母同家主不諧,竟疑心主母因招惹外人而至殺身之禍,為何如今宅中仍年年供奉牌位?家主既是為了案情費心至此,又與其逝去后六七年仍舊不往常令人祭拜,又怎會連小公子病時也不曾踏入主母房門,且竟舍下兩人獨于異地行于河上,似乎于情不通�!�
他坐在角落里,除了不急不緩的聲音,下首無人能看清他形貌,周大老爺心中恨恨,剛要叫嚷,龔姨娘已經(jīng)搶先回話。
“老爺雖與太太有些不睦,可夫妻結(jié)發(fā)十余年,總有些情分,太太已然去了,且還有小公子,自然更是傷心!大人怎么反不解這人之常情?”
“姨娘果真是能言善道,只是這人之常情,總不含著夜夜醉酒笙歌罷?聽聞查案之時,大老爺數(shù)次悄悄招妓看戲,言笑晏晏,這些,當(dāng)年外書房的一個丫鬟卻還記得清楚�!�
“龔姨娘可還記得冬繡?”
此言一出,瞬間,眾人看得清楚,竇姨娘臉色霎時退了色,但不過片刻,她就回復(fù)過來。
“自然記得,那時她偷了書房的老瓷瓶出去賣,卻謊作打碎了,府里不敢再留這樣的丫頭,總是看著長大,又不愿發(fā)賣了去,便給了一筆錢讓她回鄉(xiāng)配人了�!�
鐘應(yīng)忱心里便知道,為何方才周大老爺說話時,她面上閃過懊惱之色。
若是周大老爺不曾承認(rèn)在那刀上動了手腳,一樣理由將偷盜等罪名栽到秋大一行人上,已經(jīng)污了聲名的人,話語便不再可信。
便如這個冬繡一般。
第189章
有人投案
這場整個京城都在關(guān)注的案子,
在審理的第一天,以一種詭異的姿態(tài)暫時擱置。
現(xiàn)下雖無證據(jù)直接指向周大老爺,可他身為謝氏丈夫,
卻讓沉船案草草作結(jié),
很難讓人想象中間沒什么貓膩。堂上幾方來回攀扯,
雖無三法司外親眼見到,卻不知經(jīng)誰口傳了些許出去,
立刻添了眉毛眼睛,生出十幾個版本出來。
“我姑爺在里頭當(dāng)差,
分明就是那周老爺想要納個妓子過門,
謝夫人不愿,一時爭起來,失手便打殺了!”
聽者反駁:“誰說的!明明是準(zhǔn)備了許久,
專等著船從僻靜地過,
直接鑿船淹人呢!”
方才說話的人嗤笑:“老婆不要,兒子也不要了?是你瞎猜的罷!”
旁邊有人橫插一杠子:“他家哪里缺兒子了?那周家二哥出生可不是個好時候,
原先外頭有不少人傳這話,
我家老爺子也聽過�!�
街上蜚短流長不比大老爺審案,要人證物證,
自然是怎么傳奇怎么說,怎么抓人眼球怎么傳,只不過這罪名都以各種方式扣到了周大老爺身上。
這么一來,本就引人注目的案子,
幾乎變成整個京里茶余飯后的閑話,便連腳店里也有人以酒作賭,
壓真兇何人,勝者便可白飲一壇佳釀。
鐘應(yīng)忱將費了數(shù)年搜尋來的物證又檢視了一遍,
精心封存好。
明日這場對決,他和阿娘已經(jīng)等了太長時間。
船上十三條冤魂,想必已經(jīng)在黃泉期盼了許久。
是為給他們討回公道的時候了!
與他同行的人來喚:“鐘兄,你妻舅家中有仆役在門口已等了不少時候,瞧著十分急切,莫若早些歸家。”
鐘應(yīng)忱微緊眉,加快了腳步。
他今日讓池小秋去高家時,曾叮囑過,大約要很晚才回——眼下不過才掌燈,為甚便直接來尋。
來人正是高溪午貼身小廝,正在焦急踱步,撞面的第一句便讓鐘應(yīng)忱炸了起來。
“大…大姑奶奶,正讓扣在南城兵馬司衙門里頭,我家大爺正在衙門口急等著!”
原本最急的是他,遞了半天消息遞不進去,結(jié)果才說了個“大姑奶奶”,便好似讓陣風(fēng)旋著往外走,胳膊整個拉扯著,沒過一會變幾乎跟不上步子呼呼直喘,耳朵還要艱難捕捉著鐘應(yīng)忱的話。
“同在衙門里頭的還有誰?”
“周家!”
“什么時候撞上的?受了傷不曾?”
“還不知道哪!大爺?shù)昧诵抛屛蚁葋砘毓脿�,自個往衙門去了�!�
馬車一路疾馳,還未停穩(wěn)鐘應(yīng)忱便跳了下來,大步往里去,高溪午迎上來,面帶難色:“里頭也沒什么信兒,總不放人進去…”
鐘應(yīng)忱點點頭,不及說話,便往里頭直闖,衙役方要攔,卻見他拿出一個烏木牌來一晃,便立刻不敢再推搡了。
“都察院鐘某,求見劉大人�!�
他說的是求見,可手里那牌子要緊時連宮禁都闖得,自然沒人能攔他,等南城兵馬司副指揮使出來,一副苦哈哈的神色,后頭跟著的吏目更是苦著臉,倒是兩個苦瓜一條藤綴出來的,見他時,竟大松了口氣,待他分外熱情。
“不知內(nèi)子如何遇了周家人?”
他一張嘴,明擺著是回護,劉副指揮史斟酌著詞句:“聽尊夫人說,不過早上出門回娘家,無故讓周家?guī)讉仆役攔住,兩下便爭執(zhí)起來,恰讓巡防的官兵遇著,便帶了回來�!�
一邊說,他一邊在心里將那幾個狗拿耗子的官兵給又罵了一遍,怎的生了那么尖一雙眼睛,卻沒個伶俐口齒,早早問清楚了,再看要不要接這個燙手山芋。
一個是跟嚴(yán)首輔走得頗近的周家,一個是皇帝面前的得意之臣,平白將這兩家人捉了來,針尖對麥芒,連累的卻是他這個今日當(dāng)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