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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你敢!”

    周干哈地笑了出來,伸手刮刮她的鼻子:“叫你裝睡!”

    崔七娘恨恨道:“郎君回來得越發(fā)晚了,趕明兒阿曦連爹爹都不認識……”

    周干心道那小子才幾個月,眼睛都沒睜開,哪里能認得人。也知道是婦人常用手段,并不介意,只道:“今兒府君擺宴�!�

    聽說是堂兄擺宴,那自然是正事,崔七娘心里已經(jīng)緩下來,卻仍斜睨丈夫一眼,嬌嗔道:“就知道拿我阿兄做幌子,打量我不知道你們男人之間的小心思,要藏就藏得好一點,莫要有天戳穿了,都沒臉——”

    周干瞧她一張宜喜宜嗔的芙蓉面半掩在青絲里,心里歡喜,只管親上來,口中笑道:“趕明兒你回家去問問,你堂兄還想給五郎說門親呢�!�

    “五郎?”崔七娘怔了一怔,“說的哪家姑娘?”

    “哪家姑娘都不相干,”周干他根本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見崔七娘這口氣,倒又有些懊悔失言,“五郎的事,讓爹爹傷腦筋去�!�

    “哪家姑娘你倒是說�。 贝奁吣锿屏酥芨梢话眩核眯衷趺赐蝗幌肫鸾o五郎說親了?

    周干笑了一聲:“橫豎不是你們崔家姑娘�!�

    “那倒是,我家姐妹哪里還有我這么傻的�!贝奁吣锵乱庾R接道。

    周干的動作慢了下去,終于意興索然,攤手攤腳仰天躺下:“果然是晚了,歇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還記得謝姐姐李九娘的前任未婚夫崔九郎嘛……

    以及第一卷里搶親的周二郎(周二:喊二叔謝謝�。�

    ------------

    273.各有顧慮

    周家婢子退了出去,

    半夏過來伺候嘉語更衣,她不知道姑娘住進周家是臨時起意呢還是早有這個打算。姑娘的心思她越來越摸不透了。也許摸不透的不是她家姑娘的心思,而是這個世道。

    這么些天,姑娘都沒有提過六娘子,沒有提過王妃與三郎,

    就好像他們都不存在一樣。也許是無暇顧及,

    也許是心里惦著,

    也不與人說。姑娘心里藏的事太多了,她雖然是她的貼身婢子,

    也猜不到一二。

    譬如這次來信都。

    周樂拿到調(diào)令,

    當晚就把消息發(fā)出去,私下流傳,都說想活命的就跟賀六渾走。一夜之間,

    諸營竟空了大半。不止是六鎮(zhèn)降戶,昔日始平王父子部將也有不少跟了來,

    周樂將他們獨置一營,

    交給姑娘。

    半夏是到這時候方才覺得,周樂果然是個可靠的人。念及從前,

    還以為姑娘想把自己許給他,當時委屈,簡直駭笑。真的,

    她當時怎么也不會想到,

    有朝一日,

    她們姑娘要靠那個落魄小子庇護。

    都到這時候了,

    她也看得出,那小子對姑娘用心不一般,姑娘待他也不同于旁人。如果去不了金陵,或者說,宋王當真不可能回頭,也許這小子遲早會成為她家姑爺……這種事她從前哪里敢想。

    但是人一步一步走到這里,竟然也就接受了。

    那些來見姑娘的,他們從前沒有見過姑娘,她猜他們也無從分辨姑娘的真假,然而十幾個大老爺們,竟都伏地嚎啕大哭。姑娘反而不哭。姑娘冷冷地說:“等救出我阿兄,給我爹爹報了仇,再哭不遲�!�

    姑娘倒是敢說,半夏心里一直惴惴。對于世子是否仍然在生這件事,她和周樂、周干的看法一樣,都不是太信。她當時就在姑娘身邊,知道她當時崩潰,她猜這話多半是宋王編出來哄姑娘活下去的。

    ——她家這位姑爺真是什么都好,要不是吳人就更好了。

    然而姑娘這膽子是越來越大,騙了那一眾將軍不說,如今又騙到周二郎君頭上來。騙那些將軍說世子在洛陽,到周二郎君這里,索性就直接說在軍中——待大軍進冀州,交不出人來,這謊可怎么圓?

    半夏不明白,她們姑娘怎么就不能安安分分呆在軍中。她說要來冀州,周樂不就帶著大軍過來了嗎,為什么她還要先走一步?她看得出周樂不放心,只是姑娘決定的事……那小子又舍不得與姑娘吵。

    李愔也可氣,他說:“讓司馬子如去亦可,就怕說服力不如公主。”——敢情不是他娘子他不心疼。

    半夏不知道這位司馬郎君是什么人,她知道姑娘雖然從前到過信都,但是那時候王爺和世子都還在,姑娘一個沒出閣的小娘子,等閑也不會拋頭露面。能見過多少人,認得多少人,又多少人還顧念王爺世子。

    但是沒有人會考慮她的意見。

    周樂和李愔給姑娘很補了幾天課,大致是冀州地形、門戶、產(chǎn)出,官員派系,各家實力排名,姻親關(guān)系以及祖上淵源。聽起來簡直和洛陽一樣復雜。再后來,精挑細選了五十人護送她們主婢上路。

    才五十人,當初姑娘給宮姨娘還給了近百人呢,半夏酸酸地想。

    臨出發(fā),周樂又來與姑娘唧唧咕咕了小半個時辰。大致是不想她冒險。但是她家姑娘哪里是個肯聽人勸的。

    還說到婁娘子。想到那個半夜里出現(xiàn),眉清目秀,轉(zhuǎn)臉就能殺人放火的婁娘子,半夏簡直背心都發(fā)涼——周樂身邊都是些什么人吶,如果姑娘真和他好了,這時候來信都,豈不是把人白白拱手相讓?

    可惜她急,她們姑娘不急。

    其實嘉語也急,只是急的方向和半夏不一樣。她只有二十五天時間。已經(jīng)過完一天,還剩二十四天。

    周樂那頭行軍是一天四十里,還須得沿途掃蕩收集糧草。但即便這個速度,滿打滿算,二十五到三十天也能到河北了。換句話說,這二十五天里,她須得設法說服冀州豪強支持這支軍隊。

    之前他們就想過,元十六郎跑了,元祎修肯定會派人來接手冀州,但是到信都才知道,那人竟然是崔九。

    崔家是冀州地面上的地頭蛇,元祎修用崔九也在情理之中。

    好在嘉語一開始就沒想過拿崔家做突破口。崔家在燕朝已經(jīng)是頂尖門戶,人家犯不著跟你冒這個險,風險太大,收益太小。更有勇氣冒險的應該是次一等的門戶,比如李家、陳家、曹家、林家。

    周家實力其實還不如這幾家,不過因為是周樂本家,也因為她之前和周二周五有過幾面之緣,所以才優(yōu)先考慮。

    比較惱火的是,周二的娘子姓崔。

    周二是個有野心的人,嘉語毫不懷疑。不然也無須猶豫,更不必把她請進門,雖然找了七娘這個借口……她并不認為周二真會讓她去見七娘。如果說周家還會在崔氏與周樂之間猶豫的話,七娘沒什么可猶豫的。

    如果崔七娘繞不過去……

    嘉語想起正始四年,她住在崔家的那些日子,七娘長她幾歲,溫柔可親。到后來出閣求她為她吹笛,她好奇的是,如果沒有她,會是誰來吹這個笛?以她的身份,崔家不好追究,如果吹笛的是崔家婢子、歌姬,哪怕是崔家姑娘,恐怕事后都不能善了。

    這其中誠然有兩情相悅,恐怕也不是沒有算計。以周家門第,想要娶到崔家娘子,周二無疑是高攀。

    這樣推斷,周二也是個喜歡冒險的人,不然,崔家娘子娶不到,再次一點門第的姑娘難道也娶不到?這樣一個人,很難想象他會心甘情愿附崔家驥尾,特別崔九,隨遇安都忍不得,周二能忍?

    嘉語輕舒了一口氣,這個念頭讓她心里稍安。

    .....................

    “三娘該到信都了�!敝軜窙]忍住與李愔念叨。

    李愔瞪了他一眼:“這么不放心,前兒又何苦放她去?”

    “這話說得!活像我不讓她去她就不去了一樣。”周樂悻悻道。他就知道這個死鰥夫嘴里吐不出象牙。明明當時還給三娘幫腔。

    李愔差點沒給他氣死,一軍主帥,能說出這等話來,還要臉不要!

    忽又想起一事,問:“你去婁家提親了?”

    周樂“嗯”了一聲,面上并無喜色,反而嘆氣道:“……這件事,是我做差了。”三娘帳外守衛(wèi)被調(diào)開,繼而帳中起火,雖然沒有留下活口,要查卻是不難。當時這么亂,很難做到□□無縫。他替豆奴向婁家求娶原是想敲山震虎,給她個警告,也順便打消豆奴的心思。誰想婁家竟然應了。

    這特么就尷尬了。豆奴歡天喜地來謝他,他總不好再反口。

    李愔皺眉道:“豆奴能娶了二娘,也是件好事�!彼目捶ê椭軜废喾�,婁晚君嫁給豆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婚姻自古就是盟約的一種,兩個人,兩個家族,兩個部落……兩個國家。

    誠然婁晚君可惜。他倒不是看不出婁晚君的心思,無非是指著自損一千,能傷人八百。未必就不奏效——周樂這個人別的都好,對女人一向過于心軟了,她這一氣之下許了豆奴,沒準周樂真會內(nèi)疚。

    但是內(nèi)疚管什么用啊,周樂還能因為內(nèi)疚把她從外甥手里搶回來?

    他從前還道她是個聰明人。

    周樂愁道:“豆奴憨�!倍古镄乃加侄�,他阿姐就這么個寶貝,以后要有個不順,還不給他哭個天塌地陷。

    李愔瞅住他笑:“這么不放心,索性你自個兒娶了�!�

    周樂看了他一眼,懶洋洋說道:“這個話你和三娘說去,她肯放過你,我就放過你�!�

    李愔“哈哈”一笑:“我算是知道華陽怎么能瞧上你了�!�

    “我長得俊唄。”

    李愔:……

    這個話他就該去蕭阮面前說!

    周樂也知道這話不要臉,又好奇問:“為什么?”

    李愔一本正經(jīng)道:“亂世里,似將軍這等憐香惜玉之人,還真是不多�!�

    周樂:……

    很好,他還能在自己帳里,給自個兒的幕僚給調(diào)戲了。

    “好了,不與你胡扯了,”李愔從軍報里翻出一份丟給周樂,“始平王妃和三郎沒有消息,六娘子有消息了�!�

    周樂接過,只掃了一眼,驚道:“確定是六娘子?”

    李愔點頭道:“看起來是�!�

    他從前見過嘉言,雖然不好仔細看,也知道始平王的這個次女容色美艷,冠絕京華,只是有始平王夫妻和太后加持,等閑人哪里敢打她的主意;也見過她射箭,在小娘子當中,算是不錯了。

    洛陽城破她就沒了消息。不想始平王死后,她竟然……他之前還想華陽別的還有幾分小聰明,領(lǐng)兵作戰(zhàn)卻是不能——不想她妹子這么生猛,竟敢?guī)Я巳蓑}擾京畿。她手里的人馬,大約就還是從前周樂給她姐練的那些,沒準還收了些羽林郎。

    然而——

    小打小鬧能成什么氣候。

    “我這就給三娘寫信,”周樂道,“讓人拿了三娘的信物去接她�!�

    李愔哼了一聲:“想給你家三娘寫信,不必找這么個借口。”

    ..............................

    信都,周宅。

    周翼躺在竹躺椅上,哼著小調(diào),喝點小酒,美婢在一旁打扇,香風徐來,他自覺過得是神仙日子,直到外頭通稟:“二郎君來了�!蹦樉屠讼聛怼�

    “爹!”周干給父親行禮問安。

    周翼一臉牙疼:“五郎呢?”

    “五郎還沒回來�!敝芨傻�。

    “那你來做什么?”周翼問,“難不成這回是你闖了禍?”

    周干:……

    “我來給父親請安�!�

    “呸!”周翼毫不客氣地戳穿他,“沒闖禍你想得起你爹我?太陽打西邊起來了嗎?”

    周干:……

    “爹!”周干叫了一聲,“孩兒有事要請教爹�!�

    “阿鳳阿鳳,快把我的鋪蓋找出來,我這把老骨頭還是去牢里呆著安生�!�

    周翼也知道自己是作孽,生了這么兩個孽障,五郎是個混世魔王也就罷了,這個老二……他該怎么說,老五雖然混賬,沒老二教唆,也闖不出這千奇百怪的禍來。到人家找上門,哪里還找得到這兩個兔崽子。賠錢賠笑也就罷了,得罪了官府,隔三差五找上門,不都得他這把老骨頭去頂罪。

    這七八年來,歷任冀州刺史都已經(jīng)習慣了在牢里給他留間房,衙役、牢頭都是極熟的,沒準比這兩個兒子還熟。

    話說回來,自老二成了家,倒有改邪歸正的傾向——雖然他娶這門親又差點要了他的老命。不過眼前這架勢,周翼只覺得背脊發(fā)涼�?隙ㄓ株J禍了,沒準還是天大的禍事——這才消停了幾年吶。

    “周樂來了!”周干也知道,和他爹好好說話是不成的,忙言簡意賅拋出一句。

    “周樂?”老頭瞇著眼睛想了片刻,從腦海深處把這個名字挖出來,“他還活著?”

    周干實在沒忍住翻了個白眼:“平白無故,爹你就不能念著人家點好——他帶了三十萬人馬,想進冀州�!�

    “三、三十萬?”周翼大吃一驚,“紙人嗎?”

    周干:……

    “活人。”周干冷冷地道。

    周翼沉默了片刻:“唔……他想做什么?”

    “說是要給始平王報仇。”

    “那孫子怎么和始平王扯上的關(guān)系?”

    周干一愣,這他還真沒想過要問,想了想方才說道:“聽說是救了始平王的女兒,所以得到始平王父子賞識……”

    “始平王的女兒?”周翼眼前一黑,覺得自家門風真是沒得救了:兒媳是兒子搶來的,五郎的媳婦還不知道會以怎么樣稀奇古怪的方式進門。這個只來過一次的侄孫,一聽就不像是走正道的。不然人家深閨小娘子,哪里輪得到他去救……等等,始平王,周翼的腦子慢慢回來,“他想做什么,二郎你再說一遍?”

    “想進冀州�!敝芨芍览项^想明白了。

    “崔家怎么說?”

    “他還沒去找崔家�!�

    周翼徹底明白了。二郎這次果然是又想闖禍了,這禍事,就是把他全部身家都押上也都兜不住了。

    “容我想想,”他說,“他人在哪里?”

    “他還沒有到,他的使者我昨晚帶回來了�!�

    周翼:……

    “人呢?”周翼咬牙切齒問。

    “恐怕不能來見父親�!敝芨蓽惤徊�,在父親耳邊低語了幾個字,老頭的臉色又變了一次。

    “父親要見她嗎?”周干問。

    周翼坐回躺椅,往左右看了看,左右退了下去,連同那個打扇子的美婢。屋里就只剩下父子二人,外頭日光朗朗潑進來。

    “不見�!敝芤碚f。

    周干沒要想過父親這么快決斷,一時還愣著,他父親對他招了招手:“坐。”

    周干老老實實坐下。

    周翼端詳著自己的兒子,這個他前世修來的孽障。

    他有六個兒子,長子和三子、四子早夭,五子、六子庶出,周干雖然是次子,其實是他的嫡長子了。這個兒子打小聰明伶俐,不是他自夸,信都這地面上,同輩能與他比的,沒有。

    他知道他的野心,不然以周家的門第,以他的人才,也不是娶不到好女子,他偏不。不過光有野心是沒有用的。

    “你老老實實和我說,五郎哪里去了?”周翼問。

    “五郎……”周干瞄了父親一眼。他爹一向以忠厚老實、膽小如鼠示人。凡是他們兄弟闖禍,他都老老實實出去賠不是,狡辯都不會,更別說仗勢欺人了。窩囊得方圓百里人盡皆知。他小時候也這么覺得。

    不過他爹要真窩囊,他就不明白他怎么會重金請了人來教他文韜武略,更別說五郎那一身功夫了——有這么天生天養(yǎng)的嗎?

    周干猶豫了片刻,硬著頭皮說道:“我瞧著這世道不太平,怕有人禍害鄉(xiāng)鄰,讓五郎去召集鄉(xiāng)勇——”話沒完,臉上就挨了一下,并不重,周翼哼了一聲:“禍害鄉(xiāng)鄰的,除了你們兄弟還有誰!”

    周干:……

    周翼道:“小子,你那點心思,就別想著瞞過你爹了吧。我問你,你是不是聽著三十萬大軍就心動了?”

    周干大著膽子道:“我怕如今不應,錯過機會�!�

    周翼道:“周樂那小子,你是見過的,就不是個安分的主……”

    周干心里道:他一個流徒之后,家徒四壁,要安安分分做個軍漢,幾時才能出頭。

    “不安分不要緊,”周翼搖頭道,“古今能成事的,不管大事小事,就沒幾個安分人。但是二郎啊,他是個胡人。”

    周干:……

    雖然是旁支,但是族譜可考,是正經(jīng)渤海周氏,怎么就是個胡人了。

    “傻孩子,你沒聽說過孟母三遷嗎,他們那一支流放邊鎮(zhèn),他雖然身上還流著周氏的血,卻說的胡語,習的胡俗,哪里還有半分中原人的模樣�!敝芤淼溃澳阍倏纯此缃駧У哪切┤笋R,可有我中原子弟?”

    周干:……

    那和他什么關(guān)系!

    如果周樂算是胡人,那如今元家天下難道流的是華夏的血?

    周翼停了一會兒,又問:“我河北地方富庶,豪強林立,但是在洛陽,除了崔家,都沒有一席之地,這個原因,二郎你想過沒有?”

    周干道:“從龍晚?”

    “再想!”

    周干:……

    萬萬沒想到啊,他這個一輩子推崇用板子和兒子交流的爹,還有一天會考他文事。他琢磨了一會兒,既然他爹之前提到華夷之辨,那多半是從那上面來。

    因說道:“胡兒防著咱們?”

    “崔家不是華族么?”周翼手心有點癢:可惜兒子大了,不然打上幾板沒準就想得通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到南北朝末年,華夷的區(qū)分已經(jīng)很小了,但是小周領(lǐng)的邊鎮(zhèn)兵馬,開化和文明程度不能和洛陽相比,在習俗上,肯定更靠近蠻夷。

    就是漢朝,邊境人馬的習俗也會多少被匈奴同化……

    但是六鎮(zhèn)蠻夷歸蠻夷,畢竟還是帝國的軍隊,你不能說他們蠻夷就活該餓著肚子守衛(wèi)邊境,人家也是人,也想吃飽穿暖升官發(fā)財,中樞權(quán)貴把人逼急了造反,這個不能說是蠻夷的過錯。

    其實五胡之亂的開端,也和民族沒啥關(guān)系,人餓了要吃飯,沒吃的就會造反(等死,死國可乎)什么族都一樣……到后來抱團求存是后來的事了。

    本來孝文帝漢化已經(jīng)是進步,宇文泰干不過東邊,為了強化向心力(抱團)又鮮卑化了一部分,后來楊堅得了天下,第一件事就是把大伙兒的鮮卑賜姓改回來(感謝普六茹堅2333)

    ------------

    274.天下之心

    周干這才想起,

    七娘和他說過,

    崔家累世高門,

    但是來河北,

    卻是曾祖輩的事。崔氏曾祖當時奉命北伐,

    吃了敗仗,

    失手被俘。當時都謠傳他投敵,回不去了,

    世祖又禮遇有加,半推半就從了。

    他孤身北來,和謝家情況相仿,

    不過謝家北來只是一支,

    未免勢單力薄,

    都聚居洛陽,崔家卻舉族遷徙,

    背靠朝廷,數(shù)十年經(jīng)營,

    遂成河北第一家。

    “你再想想,

    ”周翼點撥兒子道,

    “我周家五世祖,也曾高居司空之位——”周干心里吐槽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那還是紹家天下,傳兩代就完了,

    之后他家沒完沒了地復國,

    沒完沒了地亡國,

    哪個有心思陪他家這么玩下去。

    不過他大致也知道他爹想聽什么了,元氏入主中原之后,用了大量士人,那不是重點,重點在于高祖把京城遷到了洛陽舊都,嚴令舉國上下習華語,從華俗,再不提華夷之別——當初紹家并沒有這個意識。

    “當初永嘉之變,晉室南遷……”周翼落落道,那其實已經(jīng)是三百年前的事,記憶會一代一代衰減,漸漸地人們不記得漢武榮光,再漸漸地人們不記得亂世初起時的慘痛,當時沒有跟隨晉室南下的大多數(shù)人,怎樣驚恐,怎樣從驚恐中掙扎出來,結(jié)堡自保,為了活命,然后為了話語權(quán)……那些慘烈的廝殺與博弈,到世道重新繁華起來,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他知道他的兒子們會比他更不記得。

    世道安定下去,華人會慢慢地、慢慢地蠶食胡兒的天下。

    “……亂世里墳頭一茬一茬,王侯將相,”周翼道,“安定了不到百年,遷都三十年,如今洛陽已經(jīng)沒幾個人會胡語了,天子會作詩,宗室里熟讀經(jīng)典的不少,但是周樂帶的這些人馬,兒子啊,你看清楚,他帶的都是些什么人!”

    這些年輕人,唯恐天下不亂,天下不亂,按部就班,要熬到幾時才輪得到他們。但是洛陽城里換了幾個皇帝天下就亂了嗎?

    太年輕!

    都是胡兒。周干模模糊糊聽出了父親的意思,盤踞洛陽的是胡兒,鎮(zhèn)守六鎮(zhèn)的更是胡兒。洛陽的胡兒已經(jīng)開化,在殺燒擄掠之外學會了治國,學會了禮儀和文雅,而被洛陽拋棄的六鎮(zhèn)胡兒沒有。

    周樂帶來河北的,正是六鎮(zhèn)胡兒。

    周樂是他周家人,渤海周氏,那說明不了什么。他帶領(lǐng)的是六鎮(zhèn)軍民,六鎮(zhèn)軍民的利益就是他的利益所在。人很難不被利益裹挾——打仗要人效死,人家憑什么給你效死?為了活命,為了富貴。

    他會用官位酬賞他們的功勞,用子女玉帛酬賞他們的功勞,就像從前世祖、烈祖做過的那樣,他本身是華是夷,根本不重要。

    他就是個胡兒!

    周干在這個瞬間明白父親一直不喜歡這個侄孫的原因。

    他這時候回頭想,第一次見到周樂的樣子,穿羊皮襖的少年,眉目生得那樣伶俐,表情卻是局促的。官話說得磕磕巴巴。是個很要強的孩子,官話說得不好,便不大說,待過得月余,已經(jīng)說得很好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下的功夫。騎射好得驚人,那時候五郎可喜歡他,成日里混在一處。

    他生在信都。他出生的時代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說鮮卑語了,在他的位置,也很難有他父親的感受,一定要認真去想,方才能察覺,也許就如父親說的那樣,那是一群野蠻人,他們會毀掉他們子孫后代的晉升之路。

    可是三十萬人……他想。

    信都也不止他周家,父親不見,別人也不見嗎?他孜孜以求,希望提高門第,別人不也這么想嗎?

    就算知道是飲鴆止渴,也是他不飲,有的是人搶著飲——人最怕的不是將來如何,而是眼下。如果不是對勝負沒有把握,他其實并不為此猶豫。沒有翻天覆地的變化,要提升門第,是何其艱難的事。

    何況——

    他心里有更隱晦的念頭,他并沒有想過要把它說出來。

    他退了出去。

    周翼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大堂里坐了更久的時間,他知道他沒能說服他的兒子。小兒輩的急功近利。他老了。他希望平平安安地,等著兒孫建功立業(yè),而不是在他死后,沒有人能給他墳上添一抔土。

    .................

    嘉語晨起,周家婢子已經(jīng)候在門外,送進來胰子、手巾、脂粉衣物,雖不及嘉語在家中所用,也稱得上精美。胰子薄如一片梅花,觸水便化;衣物是白纻所織,顏色皎皎,連首飾也一齊備了。

    梳洗畢,又來一婢子,說道:“二郎君去見郎主,怕娘子拘束,請了姑娘過來作陪�!�

    引進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娘子,穿的淺黃色裙衫,圓鼓鼓的臉,圓溜溜的眼睛,一臉好奇:“阿姐怎么稱呼?”

    嘉語:……

    想是周二不想泄露她的身份,沒有與底下人細說,又不敢怠慢,請了妹子來作陪。于是笑道:“妹妹叫我三娘子就好�!蹦切」媚锎嗌傲艘宦暋叭镒印保肿晕医榻B道:“我叫阿難。”

    嘉語便知道周家也信佛。

    婢子又送了早餐進來,有地黃粥,胡麻餅,杏仁酪,馎饦,配以五色飲,時令蔬果葡萄,石榴與桃。

    阿難素日朝食并沒有如此豐盛,便知道這位不言其姓的三娘子果然是貴客:早上二兄遣人說家里來了貴客、請她作陪的時候她還心里疑惑,如果是男客,自不會讓她作陪,如果是女客,為什么不是阿嫂去呢?

    她暗搓搓地想,是不是二兄外頭有了相好帶回家里來,所以要瞞著阿嫂。還老大不情愿,到見了人方才打消這個念頭:這位三娘子顏色雖不見得有多驚艷,氣質(zhì)里自有矜貴,不似那等孟浪人。

    又生出好奇來,不知道到底什么人物,能令二兄這般鄭重。

    用過朝食,便問嘉語:“阿姐要到園子里走走消食嗎?”

    嘉語見這個小姑娘從見面開始就不斷偷瞄她,也知道是好奇。周樂說過周翼有三個兒子,卻只有一個女兒,嬌寵得緊。不由莞爾。想起遠在洛陽的嘉言——好在有王妃在,倒不致使她有后顧之虞。

    周家園子也是極大,時令盛夏,草木蔥蘢,沿廊漫步,無暴曬之憂,有微風徐來。廊下水波粼粼,隔水望去,隱隱可見白塔重重。

    半夏與周家婢子都不遠不近跟著,有五六步的距離,阿難于是笑嘻嘻問:“阿姐怎么認識的我二哥?”

    嘉語心里想不知道周翼什么態(tài)度,隨口應道:“有次踏青,碰見你二哥與人對弈……”

    “我二哥可是贏了?”阿難興致盎然,對她二哥的棋藝信心很足。

    嘉語:……

    “過去太久,記不得很清楚了,還是正始五年的事�!彼σ饕鞯溃澳阄甯缫苍��!蹦悄晏一ㄩ_得好,只是當時賞花人,如今天各一方。

    “阿姐還認得我五哥!”阿難叫了起來。

    “可不是,你五哥拿箭射我�!�

    阿難:……

    “那、那是不打不相識么�!卑㈦y忸怩道。

    嘉語再笑了一聲,忽問:“你五哥在家?”

    “不在,”阿難道,“五哥在家里待不住……阿姐莫怕,他敢欺負你,我和阿爹說去!”

    嘉語:……

    她這一團孩子氣,嘉語簡直不好意思再套她的話,卻反而是阿難自個兒說:“而且如今二哥也在家里,五哥可不敢亂來�!�

    嘉語“咦”了一聲道:“你五哥比你二哥先回來?”

    阿難掰著指頭算道:“五哥去年……去年三月就回來了�!奔握Z心里也算了一下,那是洛陽城破就走了。周家兄弟打的好算盤,恐怕是留周二在城中見機行事,周五回信都……周五回信都做什么?

    這時候長廊走到盡,一抬頭看見假山,山上有亭,可俯瞰四周。嘉語與阿難拾級而上,鮮花開了一路,阿難怯怯問:“阿姐還惱我五哥么?”

    嘉語奇道:“惱又如何,不惱又如何?”

    阿難偷偷看了一眼她的側(cè)容,她已經(jīng)完全確定她和二哥全無關(guān)系,也不會是自家親眷,如是,二哥早介紹了。那還能是什么人呢?她心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想,脫口道:“如果不惱了,你會不會做我五嫂?”

    嘉語:……

    “不會�!奔握Z捏了捏她的臉,小丫頭,人小鬼大的,想套她身份。

    阿難:……

    嘉語心里忽然輕快起來,說道:“除了你二哥、五哥,你家里我還認得一個人。”

    阿難臉上堆滿疑惑,猜不透這個好看的姐姐還能認識什么人。嘉語從袖中取出眉筆,在石桌上三筆兩筆,勾勒出眼睛,眉毛……阿難看了半晌,忽然叫道:“這、這是小樂子——阿姐認識小樂子?”

    嘉語:……

    她怎么忘了,周樂在周家的輩分,不僅比周二、周五要低,連眼前這個小丫頭都能大大咧咧喊他一聲“小樂子”。

    不由莞爾。

    阿難又高興起來,拉住她喋喋道:“他好多年沒來了,說好了會來看我的又不來。他手可巧,給我編過好多蚱蜢,蟋蟀,還有老虎,可惜后來惹惱了五哥,都沒能留住……”

    “他怎么惹惱了你五哥?”嘉語插嘴問。

    來信都之前她也問過周樂,周樂就是顧左右而言他,要不就說“都小時候的事了”,要不就是“你說服周二就差不多了,周五給他跑腿的,礙不了事”,逼急了來一句:“你從前不知道嗎?”

    可算是逮到機會問了。

    阿難卻搖頭道:“這我就不知道了�!�

    嘉語一想也是,周樂這幾年都在云朔,不會來河北,那來信都至少也是四年前了,那時候小丫頭才不過六七歲,哪里知道這個。

    “三娘子想知道,怎么不問我?”背后傳來一個聲音,卻是周二。

    嘉語:……

    這神出鬼沒的。

    “二哥!”阿難繞過去,抱住哥哥的手,眨巴著眼睛,“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我和阿姐還沒逛完園子呢。”

    周二摸著她的頭,又瞟一眼石桌上的畫像。寥寥不過十余筆,倒是惟妙惟肖。如果不是華陽公主擅畫,那就是——

    他瞧嘉語這尷尬的表情,顯然是很想毀尸滅跡了。

    阿難又纏著他道:“……小樂子怎么惹惱了五哥,二哥你倒是說��!”

    周二干咳一聲,清了清喉,說道:“你五哥有陣子愛上了寫詩�!�

    嘉語:……

    阿難:……

    “……寫了詩,總須得有人聽吧。”周二再咳了一聲,“后來阿樂就跑了,還順手把五郎的馬給帶走了�!�

    嘉語:……

    這仇……果然結(jié)得夠深的。

    周二打發(fā)婢子帶阿難回屋。

    “小妹無禮,公主莫怪�!钡劝㈦y走了,周二方才改了稱呼。

    嘉語笑道:“周二郎君客氣了,小娘子頗為天真可喜�!�

    客套話說完,兩下里都沉默。

    周二在斟酌如何與嘉語開口。拒絕和被拒絕一樣,都不是太愉快的事。特別是,拒絕華陽公主這樣一個人。

    他與她見面的次數(shù)不是太多,但是印象深刻。這時候想起寶石山上莫愁亭,春光如畫。五郎唧唧咕咕說這個丫頭古怪,他卻記得始平王世子成親那晚她的鎮(zhèn)定,無論是在王府,還是后來贈劍與宋王。

    再后來——

    從洛陽城破開始,或者更早,從先帝駕崩開始,從她及笄那日李家滅門開始。他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在那些時候。然后她素衣白馬夜來,說要為父親報仇。他雖然沒死過爹,也知道那滋味不會好受。

    不然,她何至于離開宋王。

    嘉語眼角余光覷著他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成了。其實周二來得這么快,她就起了疑,只是不死心。這時候反而想開了,微微一笑道:“周二郎君不必這樣為難�!痹掃@么說,心里到底失望。

    周二欠身道:“公主恕罪�!�

    嘉語回了一禮,表示無妨,卻問:“令尊是覺得,汝陽縣公勝算比較大么?”

    “那倒不是,”話說開,周二也從容了,他原也不是拘謹?shù)娜�,“世子與公主的心情我能夠理解,但是要舉族相從,不得不有所顧慮�!�

    “顧慮……什么?”嘉語脫口問,忽又明白過來。周家顧慮的如果不是勝負,那便是勝負之后了。許是擔憂他們兄妹只想著復仇,復仇之后……嘉語“咦”了一聲,說道:“汝陽縣公不過竊取大位……”

    她雖然沒有明說,意思已經(jīng)很明白,元祎修那個皇帝是當不成了。他們兄妹費這么大工夫,肯定要扶自己人上去。

    “社稷無主,有德者居之”這種官話,不說他也該懂。

    周二看了她一會兒,卻問:“世子可曾與公主交代過,如何酬謝六鎮(zhèn)軍民?”

    這話問得尋常,也不尋常,嘉語呆了一下:酬謝六鎮(zhèn)軍民?還能怎么酬謝?無外乎論功行賞,歷來如此。如今勝負未定,不,是大軍尚未進到河北,就考慮得手之后的利益分配,會不會——太早?

    難道從前,周樂就是拿這個作餌,釣了周家上船?

    ——嘉語不曾細想,她前世面對的局面不同,周家面對的局面也大有不同。如今是元祎修在位,局勢漸穩(wěn),前世卻是元昭敘弒君,倉皇出京。元祎修與周樂之間不好選,元昭敘和周樂之間還不好選么。

    她腦子轉(zhuǎn)得飛快。周家所憂,很有可能是河北所有豪強所憂。那周家在擔心什么?擔心六鎮(zhèn)軍功無以酬謝嗎?自古從龍功重。她記不起前世周樂怎么處理六鎮(zhèn)將士的了,他一直在打仗,一直到她死,都在打仗。

    有人尸骨無存,有人劍底亡魂,就有人死里逃生,有人高官顯爵。

    然而那又有什么不對?嘉語感覺不出不對來——說到底她仍然是燕朝公主,對于族類、門第、姓氏這些東西,不是沒有認識,但是決然不會如周二一般有切膚之痛——換作李愔,早該反應過來。

    或者周二擔心的是軍紀?這倒無須額外提醒,嘉語也知道軍紀堪憂。所謂秋毫不犯,在亂世里就是個傳說。人只有眼下沒有將來的時候,國法也好,軍規(guī)也罷,都難以形成有效約束,更別說道德了。

    “……公主?”周二再喊了一聲,將嘉語從沉思中喚醒。

    嘉語道:“容我想想�!�

    周二便不再說話,他不認為這是她能做主的事。他對她心存憐惜。若非連遭變故,似她這種身份,又何須拋頭露面。

    日頭漸漸升上來,亭里亭外金燦燦一片。

    周二說道:“公主還是回屋里去罷,要中了暑氣,世子須饒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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