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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陳平安開始教她雅言官話,以及東寶瓶洲和大驪王朝一些大概的風(fēng)土人情,再就是拿出一本購自狀元巷書肆的儒家典籍,教她識字,剛好讀書認(rèn)字的同時,是以雅言官話訴說,一舉三得,只是裴錢學(xué)得不太上心,不過字已經(jīng)認(rèn)識了百余個,但一看她就是個不喜歡讀書的,她明顯更喜歡在車廂里睡懶覺,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做,陳平安不理她,只要讓她睡覺,她就能睡上大半天,醒了之后就掀開車簾子欣賞風(fēng)景,看完之后再睡,也算本事。

    此后一路,多雨水。

    慢慢悠悠,馬車終于到了那座北晉邊境郡城,陳平安付完另外一半銀錢,帶著裴錢開始步行。

    因?yàn)樘鞖廪D(zhuǎn)涼,又經(jīng)常下雨,陳平安還是給她買了一套厚實(shí)衣裳和新靴子,只是沒有立即給她,她便每天眼巴巴望著陳平安的斜挎包裹,甚至破天荒要求她來背好了。

    北晉境內(nèi)的尋常城池門禁不嚴(yán),只要讓車夫打點(diǎn)關(guān)系,沒有戶籍和通關(guān)文牒的裴錢,就可以捎帶著順利入城,但是邊關(guān)不同,陳平安就開始帶著她跋山涉水,裴錢跟吃苦耐勞的李寶瓶,一個天一個地,哪怕陳平安細(xì)致照顧著她的腳力,她仍是叫苦不迭,一次次擠出眼淚,看得陳平安脾氣再好,不煩也煩了。

    不過給了換上了新衣服新靴子后,裴錢好了幾天,然后她那一身衣裳,因?yàn)閺牟恢湎В芸旖o山野小路鉤鉤刺刺得破爛許多,她就舊態(tài)復(fù)發(fā),在陳平安答應(yīng)到了下一座城鎮(zhèn)后,會給她再買一身,這才有了精氣神,只是北晉國邊境線綿長,山路難行,裴錢一天到晚黑著臉,每次被陳平安要求以樹枝在地上練習(xí)寫字,都故意寫得蚯蚓爬動,讓她寫一百個字,就絕不多寫一個字。

    在這期間,陳平安又“喂養(yǎng)”了三顆谷雨錢。

    因?yàn)楝F(xiàn)在陳平安走路就是練拳,幾乎一呼一吸皆是淬煉體魄,所以看似陳平安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立樁劍爐上。

    只有到了陳平安練習(xí)劍爐的時候,裴錢才有勁頭,也不敢靠近陳平安,就站在遠(yuǎn)處,默默看他站在原地,木頭一般一動不動,久而久之,裴錢也覺得乏味無趣了。

    這天夜里,陳平安帶著她露宿一處荒郊野嶺,上次在邊境郡城,除了給裴錢專門準(zhǔn)備的牛皮小帳篷,陳平安還買了魚鉤魚線,自己在山上找了細(xì)竹做了根魚竿,便開始在溪畔夜釣。

    深夜時分,陳平安轉(zhuǎn)過頭,遠(yuǎn)處山林中,紅光閃動。

    很快出現(xiàn)古怪一幕。

    有那四角懸掛大紅燈籠的八抬大轎,抬轎的,好像都是成長于山野的精怪,敲鑼打鼓的角色,則是一眾陰物鬼魅,為首是一位腰佩銹劍的白骨骷髏。

    轎子旁邊,還有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嫗,穿著喜慶的鮮紅衣裳,脂粉濃重,兩團(tuán)腮紅,臉色慘白,只是她四周縈繞著一股股黑煙。

    陳平安如今熟稔山上事,知道這多半就是所謂的山神娶親了。

    他不愿橫生枝節(jié),就假裝什么都沒有看到。

    只是沒有料到裴錢竟然在這個時候醒來,鉆出牛皮帳篷后,揉著眼睛,呆呆望向那支迎親隊(duì)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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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九章

    山水之爭

    陳平安放下魚竿,來到裴錢身邊。

    那邊的老嫗已經(jīng)笑望向枯瘦小女孩,眼神中充滿了玩味,她抬起一條纖細(xì)胳膊,轎子驟然而停,連同白骨劍客在內(nèi),所有山精鬼怪都齊齊望來,陰氣森森。

    陳平安拱手抱拳,主動向這支迎親隊(duì)伍表達(dá)歉意。

    鳥有鳥道,鼠有鼠路,尤其是陰陽有別,世間有序,就像這場偶遇,若非裴錢犯了忌諱,明目張膽地投去視線,那么這支山神娶親的隊(duì)伍,根本不會在意陳平安和裴錢的存在,它們過去就過去了,這也是世間許多樵夫漁民,世世代代臨近山野湖澤,依然少有災(zāi)厄的原因。

    老嫗見陳平安頗為識趣,點(diǎn)點(diǎn)頭,再次揮手,浩浩蕩蕩的迎親隊(duì)伍,重新開始敲鑼打鼓,繼續(xù)前去迎娶山神夫人。

    枯瘦小女孩差點(diǎn)就闖下大禍,可陳平安這次倒是沒有責(zé)怪裴錢,她不是修行中人,不諳修行規(guī)矩,情有可原,這是他陳平安教導(dǎo)無方,怪不到她頭上,但是如果陳平安早早說了道理,她還是這般莽撞,就兩說了。

    陳平安輕聲問道:“你看得見它們?聽得到鑼鼓聲?”

    裴錢小臉慘白,點(diǎn)頭道:“聽見了動靜,就爬起來了,還以為是做夢,太嚇人了�!�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裴錢眉心,幫著她安穩(wěn)神魂。

    一旦不小心遇上污穢陰物,凡夫俗子即便無法看見,對方也無害人之心,可若是世人本身陽氣不盛,魂魄很容易飄蕩不安,無形中傷了元?dú)飧荆郎戏婚g的諸多鬼怪之說,有人中了邪,一病不起,往往就是出于這類狀況,屬于陰陽相沖。

    所幸裴錢并無大礙,陳平安告誡道:“雖然不清楚你為何看得見它們,但是以后再遇上,一定要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然很容易惹上麻煩,被對方視為挑釁,幸好今晚這支迎親隊(duì)伍,根腳偏向正統(tǒng),估計附近山頭,身份類似陽間官吏,才沒有跟我們一般見識。”

    裴錢心有余悸,只能拼命點(diǎn)頭。

    陳平安問道:“你在南苑國這些年,可曾看到城內(nèi)城外的孤魂野鬼?”

    裴錢哭喪著臉,使勁搖頭道:“以前我沒有見過這些臟東西啊,一次都沒有!”

    陳平安若有所思,叮囑道:“游歷在外,上山下水,不許冒冒失失稱呼它們?yōu)椤K東西’�!�

    裴錢哦了一聲,“記下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安慰道:“繼續(xù)睡覺吧,有我盯著,不會有事了�!�

    裴錢哪里還敢睡覺,死活要跟著陳平安去溪畔,她這下子算是徹底老實(shí)了,病懨懨的,連帶著再不敢要什么新衣裳新鞋子了,覺得跟在陳平安身邊能混個吃飽喝足,就已經(jīng)是最幸福的事情。

    陳平安重新拿起魚竿,裴錢拿著一塊石子在地上圈圈畫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會兒都不敢抬頭看四方,總覺得陰暗處隱匿著那些恐怖瘆人的奇怪東西,問道:“你給我那本書上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聞,是不是這個道理��?”

    陳平安忍俊不禁,看來是她得吃過苦頭,才能學(xué)進(jìn)去東西,雖然這句圣人教誨,不應(yīng)該如此注解,但是也不愿否定她好不容易琢磨出來的書上道理,便說道:“這句話道理很大,你這么理解,不能說錯,但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以后讀書識字多了,就自然會明白更深�!�

    裴錢想著多跟陳平安聊天,才能壓下心頭的畏懼,隨口問道:“那為何書上還有一句子不語怪力亂神,你方才就說了這么多古古怪怪的,是夫子們的道理錯了,還是你錯了?”

    陳平安微微一笑,“只要多看書,到時候就知道是我錯了,還是圣賢道理錯了�!�

    裴錢有些不樂意,悶悶不說話,她沉默了半天,終于憋出一個問題,

    “你是不是打不過它們?”

    陳平安啞然失笑,“既然我們有錯在先,跟我打不打得過它們,有關(guān)系嗎?”

    裴錢抬起頭,眼神熠熠,“要是打得過,你就不用跟人低頭道歉了啊,它們給咱們道歉還差不多,給咱們主動讓道,比如它們敲鑼打鼓的,吵死了人,就要向我道歉,愿意賠錢就更好了�!�

    陳平安問道:“我就算打得過它們,跟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

    裴錢愣了一下,擠出笑臉,“我們是一伙的啊。”

    陳平安始終盯著溪水和魚線,好似自言自語,“對錯可沒有親疏之別�!�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明確給出答案,自己能否勝得過那些此方山頭的山水神怪。怕的就是她知道真相后,心中忌憚全無,沒輕沒重。

    對于在家等待新娘子的那位山神,大致修為,陳平安心里有數(shù)。

    無論是世俗衙門的縣令,還是管轄陰冥之事的城隍爺,若是出巡,必有儀仗,其中就有鳴鑼開道的習(xí)慣,若是品秩升上去,響聲就會更多。這次因?yàn)槭怯H隊(duì)伍,絕大多數(shù)連綿不絕的鑼鼓喧囂,多是喜慶,也未讓鬼差持有“肅靜”“回避”木牌、以及最風(fēng)光矚目的那個官銜牌,但是每隔一段時間,還是會有官場上的講究,比如依循禮制,鳴鑼九下,以此開道,大概也是那位“山神”的門面使然,在跟四方鄰里和轄境鬼魅們擺譜呢。

    這說明那位山神死后官身,算是一位府君,除了山神廟和泥塑金身,還有資格開辟自己的府邸,在寶瓶洲和桐葉洲,都算是一方世外山水的封疆大吏了,類似青衣小童的那位擔(dān)任御江水神的兄弟。

    最少相當(dāng)于練氣士六境的修為,說不定就是七境,龍門境。

    至于陳平安能否打得過,很簡單,俞真意身在靈氣稀薄的藕花福地,就已經(jīng)修出了龍門境的修士境界。

    陳平安為何愿意押注四幅畫卷,除了看重開國皇帝魏羨、武瘋子朱斂等人當(dāng)下的武學(xué)境界,更在意這些人的資質(zhì)。

    事實(shí)上對此春潮宮周肥早有明言,一個南苑國國師種秋,有望在三四十年中,躋身武道九境。

    謫仙人“周肥”的真身,可是玉圭宗姜氏的家主,還是十一境玉璞練氣士,眼光不會有錯。

    只不過“有望”二字,遠(yuǎn)遠(yuǎn)不等于板上釘釘,畢竟武道之路,并不順暢,說夭折就夭折。

    可即便如此,陳平安一開始的決定,每幅畫卷押注十顆谷雨錢,用以購買“有望”二字,絕對物有所值。

    裴錢不知道釣魚有什么意思,一坐就大半天,還沒什么收獲,開始沒話找話,“你家鄉(xiāng)這邊,經(jīng)常會遇到這么多奇奇怪怪的家伙嗎?那像我這樣的人,豈不是很危險?以后我一定不會離你太遠(yuǎn)�!�

    陳平安專注于釣魚。

    也是一種修行。

    無論大魚小魚,輕啄魚餌,魚線微顫,傳到魚竿和手心,然后甩竿上魚,這跟迎敵武夫罡氣,只有勁道和氣力大小之分,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巧勁,一切功夫只在細(xì)微處。而且陳平安故意揀選了一根纖細(xì)竹竿,溪澗水潭釣魚還好,若是到了大江大河,垂釣七八斤以上的大魚,在較勁過程當(dāng)中,只要稍不注意,很容易魚線繃斷,甚至是魚竿折斷。

    這很像當(dāng)年燒瓷拉坯,陳平安喜歡這種熟悉的感覺。

    雖未理睬小女孩,但是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自己,細(xì)細(xì)推敲琢磨,才發(fā)現(xiàn)跟她其實(shí)沒什么兩樣。

    在泥瓶巷,或者說在當(dāng)年自己懵懂無知的驪珠洞天,就像她在南苑國京師,那種危機(jī)四伏,不在什么山水神怪和仙人修士,而是在一日三餐,在貧窮困苦,在一次偶染風(fēng)寒,在冬日嚴(yán)寒。

    離開了驪珠洞天,就像她離開了藕花福地,天地更加寬闊,但是更多無法想象的危險也接踵而來,風(fēng)雨更大,一個人說死就死。

    兩人處境相似,但是行事風(fēng)格大不一樣。

    她不知道惜福,稍稍有了些銅錢,第一時間就是大手大腳花出去。而陳平安對于每一份來之不易的盈余,都會小心翼翼呵護(hù)著。她喜新厭舊,身上的衣裳鞋子只要舊了破了,她從不戀舊,轉(zhuǎn)頭就開始希冀著天上掉下一份新的,對于別人的施舍,她從不覺得難為情,甚至?xí)砬髣e人的恩賞,而不知感激。陳平安對于當(dāng)初泥瓶巷街坊的每一份憐憫和幫助,至今難忘,一筆一筆記在心頭,對于償還恩情,更是小心翼翼,唯恐過猶不及,害了別人家的淳樸家風(fēng)和風(fēng)水氣數(shù)。

    她憊懶,不知上進(jìn),喜歡撒謊,為了活下去,她覺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對的,而且對于如何活下去這個難題,她選了一條看似最輕松、其實(shí)長遠(yuǎn)來看并不輕松的捷徑。她內(nèi)心深處,對于一切美好的事物,充滿了敵意,只要是她得不到的,就寧肯毀掉。

    裴錢對這個給予她惡意的世界,她報復(fù)以自己最大的惡意,她擅長察言觀色,敏銳感知別人的善惡,但是這份難得的老天爺賞飯吃,被她用來欺負(fù)更弱小的,諂媚強(qiáng)大之人。

    所以,很少討厭一個人的陳平安,是真的討厭裴錢。

    只不過現(xiàn)在陳平安與她朝夕相處,就開始看著她,再來回頭看自己。

    藕花福地,種秋一直在擔(dān)心俞真意,成為他們最深惡痛絕的那種謫仙人。

    陸臺曾經(jīng)說過,不近惡,不知善。

    陳平安當(dāng)然不愿意把她帶在身邊,是老道人強(qiáng)行將她丟出藕花福地,陳平安如果有選擇,他更愿意帶走曹晴朗,如果種秋愿意卸下?lián)樱惼桨哺敢鈳еN秋來看看浩然天下的風(fēng)景,而不是什么魏羨朱斂。

    在大環(huán)境已經(jīng)注定無法改變的前提下,明明讀書識字、學(xué)會雅言官話,是生存必需,可她始終不愿意付出自己的努力。

    陳平安很難想象如果自己跟她更換身份和位置,裴錢會怎么選擇。

    內(nèi)心無比憎惡和嫉妒宋集薪,卻表面上依附這位有錢的鄰居?眼睜睜看著劉羨陽被人打死?每天欺負(fù)顧璨為樂?在龍窯跟所有人一樣,盡情挖苦那個娘娘腔?

    討好齊先生,阿良,文圣老秀才?

    但是,就算這樣的一個“陳平安”,依然在光陰長河中,有幸遇上了他們,無非是一次次擦肩而過,萍水相逢罷了。

    所以姚老頭說得太對了。

    世間種種善緣和機(jī)會,無非是自己一雙手抓得住和抓不住,小的,都會從指縫間漏掉,哪來的本事去爭更大的?

    可又有一個但是。

    自己記得起爹娘的善良,后來又牢牢記住了姚老頭的寥寥幾句言語。

    她呢?

    好像沒有人教過她一些對的事情。

    可陳平安如今教了她不少,她不還是這般沒心沒肺,稟性難移?

    陳平安有點(diǎn)煩。

    當(dāng)年帶著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去大隋,后來又多出崔東山、于祿和謝謝,陳平安都沒有這么郁悶過。

    陳平安收起了魚竿。

    裴錢托著腮幫,問道:“怎么不釣魚啦,還沒魚兒上鉤呢,魚湯可好喝啦,魚干也好吃的�!�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把一些言語咽回肚子。

    他本想跟她開門見山說一些事情,例如若是曹晴朗在這里,只要他愿意學(xué),我可以大大方方教他拳法,一心一意教他劍術(shù),曹晴朗就算是想要成為修道之人,我都可以幫他,谷雨錢,法寶,我有的,都可以一樣一樣、按部就班地送給他。但是你裴錢,哪怕有習(xí)武的天賦,可我陳平安連撼山拳的六步走樁,都不愿意讓你多看一眼。

    陳平安想起了那次阿良的出現(xiàn)。

    之后一路相伴。

    他是不是也這么看著自己,眼光就像自己現(xiàn)在看著裴錢,或是當(dāng)時在院子里看著曹晴朗?

    陳平安突然問她,“想學(xué)釣魚嗎?”

    裴錢小聲道:“可以不學(xué)嗎?我每天還要背書和練字呢,怕學(xué)不好你教的東西�!�

    陳平安笑道:“不想學(xué)就不學(xué),回去睡覺吧。如果沒有意外,等下還會有迎親隊(duì)伍返回,帶著新娘子去見山神府君,你到時候記得裝睡就行了。明天起,包裹和魚竿都交給你來負(fù)責(zé)�!�

    裴錢想到今夜還有那些臟東西經(jīng)過,就沒敢拒絕陳平安,猶猶豫豫回到帳篷,翻來覆去好半天,才淺淺睡去。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在她帳篷外邊,悄悄張貼了一張靜心符。

    約莫一個時辰后,以八抬大轎迎娶新娘的隊(duì)伍,熱熱鬧鬧原路返回,比起之前,聲勢更漲,后邊跟隨了許多“娘家人”和山野精怪,有些已經(jīng)幻化人形,還有一些依然以真身行走山野,其中就有一頭通體漆黑的蜘蛛,大如磨盤,還有兩頭在林間疾走如飛的魁梧猿猴,一位滿臉血污身穿下葬時衣裳的女鬼。

    見到了在溪畔翻書看的陳平安,有許多蠢蠢欲動。

    只是隊(duì)伍中有不少鬼差壓陣,打消了這些苗頭。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遠(yuǎn)處一位手持燈籠的婢女,身穿石榴裙,腳不踩地,飄蕩而來,見到了陳平安后,施了一個萬福,柔聲笑道:“這位貴人,我家府君今日大喜,方才嬤嬤讓奴婢來捎話給貴人,有無興致參加今夜喜宴?貴人且寬心,我家府君大人,素來以公正嚴(yán)明著稱于世,貴人赴宴,非但不會折損絲毫陽壽,還會有禮物相贈。”

    陳平安搖頭笑道:“委實(shí)是不敢叨擾府君大人,還望姑娘代我謝過府上嬤嬤的盛情邀請�!�

    婢女并非生氣此人的不知好歹,婉約而笑,“那奴婢就祝愿公子一路順風(fēng),方圓八百里內(nèi),有任何麻煩,公子都可以報上我家府君‘金璜’的名號,可保旅途順?biāo)��!?br />
    陳平安笑著拱手相謝,“在這里恭賀府君大喜�!�

    婢女嫣然而笑,姍姍離去,飄起一陣陣裊裊香風(fēng)。

    婢女回去復(fù)命,老嫗聽聞陳平安不愿赴宴后,一笑置之,只是可惜這個年輕人錯過了一樁天大福緣。

    自家府君是出了名的出手大方,所有赴宴對象,今夜都可以喝上一杯蘭花釀,帶走一小截千年參精,別人是擠破腦袋也要來府上慶祝,這家伙倒好,還不知道稀罕,罷了,總不好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求著人家收下禮物。

    八抬大轎上,一條白如蓮藕的手臂,輕輕掀起刺繡精美的簾子,身穿鳳冠霞帔,頭戴紅蓋頭,不見容顏,她透過紅紗,望向外邊的老嫗。

    老嫗躬了躬身,微笑道:“小姐,可是有事吩咐?”

    軟糯嗓音透過鮮紅頭巾,“還要多久才能停轎入府?”

    她是一位出身書香門第的尋常女子,數(shù)年前與那“微服私訪”郡城的府君偶遇,一見鐘情,只是想要被一位山神明媒正娶,陽世之身,會有損她的陰德和府君的功德,她癡心于他,盡孝三年,在府君的暗中幫助下,為家族鋪好一條青云路后,之后她不惜割腕自盡,然后以陰身嫁入金璜府邸,可謂名正言順,不僭越合禮儀,所以此事被傳為美談。

    一座建在山坳之中的富麗府邸,燈火輝煌,一夜宴席,觥籌交錯,通宵達(dá)旦。

    娶妻之人,身穿金色長袍,氣勢威嚴(yán),高坐主位,身邊是新娶夫人,小鳥依人。

    白骨劍客應(yīng)該在這座山神府邸內(nèi),地位極高,只可惜它不過是一架骷髏,自然飲不得酒,一直肅立于大殿一根梁柱下,金璜府君在酒酣之際,抬頭瞥了眼殿外的天色,對白骨劍客悄悄使了一個眼色,后者會意點(diǎn)頭,離開大殿。

    威嚴(yán)男子冷笑道:“諸位,喜酒已經(jīng)喝過了,接下來就該輪到某些人喝罰酒了,本府好心款待朋友,但是你們當(dāng)中不少人,竟然膽敢勾結(jié)一個不入流的淫祠水妖,試圖攻打我金璜府邸,真當(dāng)我半點(diǎn)不知情嗎?”

    大門轟然關(guān)閉。

    男人轉(zhuǎn)頭對自己夫人溫柔一笑,拍了拍她的冰涼手背,“莫怕。”

    他歉意一笑,感慨道:“這次是我虧待你了,一場婚宴給辦成了這般模樣,唉。”

    女子并不畏懼這位山神夫君,打趣道:“難不成還要我再嫁你一次?以后百年千年,對我好一些便是了。”

    男子爽朗大笑,娶妻如此,夫復(fù)何求。

    除了白骨骷髏領(lǐng)著蓄勢待發(fā)的一支府邸精銳,還有在別處休養(yǎng)生息的一伙人馬,竟是練氣士居多,兩軍匯合,離開這座前一刻還笙歌旖旎的山神府邸,去截殺那支試圖在拂曉時分奔襲府邸的兵馬,而大殿內(nèi),許多看似醉成爛泥的府邸輔官、鬼差,立即坐直身體,從桌底下拿出兵器,虎視眈眈。

    北晉邊境線往北,不但山脈綿延,還有一座號稱八百里水面的巨湖,其中有座大島,樹立有一座不被朝廷認(rèn)可的淫祠,規(guī)模很大,香火鼎盛,一條湖中大妖自立為水神,北晉鄰國朝廷束手無策,只能聽之任之,兩百年來,那座水神府與金璜府邸一直相互仇視,沖突不斷,只是誰都沒有實(shí)力離開自家地盤,絞殺對方。

    這是一場名副其實(shí)水火不容的山水之爭。

    勝者,必然打爛對方金身,毀去神廟,斷絕香火。敗者,就此沉淪,只要金身破碎銷毀,意味著連來世都成奢望。

    兩場大戰(zhàn),金璜府邸大殿內(nèi)的虛與委蛇,和山坳外的狹路相逢,幾乎同時揭開序幕。

    大殿內(nèi)有金璜府君親自坐鎮(zhèn),立即就有人見風(fēng)使舵,磕頭求饒,廝殺得零零落落,局勢一邊倒。

    山坳那邊,一位披掛金甲、內(nèi)穿墨綠長袍的男子,帶著麾下數(shù)百湖中精怪,與山神府這方廝殺得驚天動地。

    那名懸佩銹劍的白骨骷髏,生前是一位七境武夫,死后魂魄凝聚不散,雖然不復(fù)巔峰戰(zhàn)力,可依舊殺氣騰騰,在水妖大軍之中,如入無人之境。

    水神站在一駕水中龍馬拖拽的大車之上,手持一桿鐵槍,篆文古樸,是一件遺留湖底的仙家法寶。

    它數(shù)百年來橫行無忌,豪取強(qiáng)奪,所以雖然塑造金身比金璜府君要晚上百年光陰,更不被朝廷視為正統(tǒng),但是境界修為猶勝府君,這次更是借著山神府君娶親之際,籠絡(luò)了一大批山野精怪,重金賄賂,整體實(shí)力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壓過對方一頭,這才敢離開大湖,率軍上岸,勢必要將那座金璜府邸一網(wǎng)打盡。

    此次山神和水神的大道之爭,就看道行誰更高、謀劃誰更遠(yuǎn)了。

    陳平安一大早就喊醒了裴錢,兩人粗略吃過干糧,就開始趕路,有意繞開了金璜府邸的那個方向。

    陳平安一個箭步,飛快掠上一棵大樹枝頭,登高望遠(yuǎn),臉色凝重。

    一場山神娶親的盛宴,為何殺得如火如荼?

    十?dāng)?shù)里外的一處戰(zhàn)場,有金甲男子施展術(shù)法,大水漫地,他站在一條巨大的青魚背脊上,手持鐵槍。

    白骨劍客已經(jīng)失去一條胳膊,哪怕他竭力廝殺,還秘密籠絡(luò)了一撥練氣士,可對上這頭能夠呼風(fēng)喚雨的大水妖,它與眾多府君扈從,仍是落了下風(fēng),只不過金璜府邸占了地利,所以雙方皆是傷亡慘重。

    一位金袍男子離開大局已定的府邸正殿,走出門后,大步向前,身形暴漲,兩丈,三丈,五丈,等到他來到山坳口外,已是十丈高的璀璨金身,縱身而躍,一下子就跨過了廝殺慘烈的戰(zhàn)場,一拳砸在那頭青魚精怪的頭顱之上。

    陳平安不再繼續(xù)觀戰(zhàn),飄落回地面,沉聲道:“走了�!�

    裴錢試探性道:“我好像聽到了打雷聲呢,耳邊一直轟隆隆的。”

    陳平安想了想,拿出一張早就畫符成功的寶塔鎮(zhèn)妖符,雙指捻住,輕輕往裴錢腦袋上一拍,稍稍靠右邊,不會遮住她的視線,提醒道:“只管趕路,它不會掉下來的,但是也別去撕它。有了它在,尋常妖魅鬼怪,見到你也會自行退避�!�

    只是在此事,戰(zhàn)場那邊傳來雷聲崩裂的巨大嘶吼聲。

    她嚇得打了個激靈,哭喪著臉,有些腿軟走不動路,顫聲道:“我怕,腳不聽話了,走不了�!�

    對于那些她總覺得會吃人肉的山野鬼怪,她是真怕,當(dāng)下不是做樣子給陳平安看。

    陳平安有些無奈,又拿出一張陽氣挑燈符,讓裴錢拿在手里,“這兩張符箓,都是神仙之物,肯定能夠庇護(hù)你。”

    裴錢瞥了眼在眼前晃蕩的寶塔鎮(zhèn)妖符,又看了眼手上那張陽氣挑燈符,抽泣道:“不然再給我一張吧,我兩只手都可以拿著的�!�

    陳平安只得再給她一張?zhí)魺舴徨X一手一張,走了兩步,晃晃蕩蕩,還是沒啥力氣,嚇得不輕。

    陳平安說道:“手上兩張符箓,值好多銀子,拿好了,額頭上那張更珍貴,隨隨便便就能在南苑國京城買棟大宅子,你要是能夠自己走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跟著我趕路,我可以考慮送給你一張�!�

    枯瘦小女孩泫然欲泣,皺著黝黑臉龐,滿臉委屈道:“不騙人?”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

    她深呼吸一口氣,嗖一下就跑了出去,雙臂攤開,跟挑水似的,死死攥緊兩張陽氣挑燈符,額頭上還貼著張鎮(zhèn)妖符,很是滑稽。

    她跑出去一段路程后,沒見著陳平安,立即轉(zhuǎn)頭哭腔道:“你倒是快一點(diǎn)跑路啊!要是咱們給逮著了,你塊頭大,肯定先吃你的……”

    陳平安抹了把臉,默默跟上。

    好嘛,裴錢這個名字沒白取。

    這次枯瘦小女孩沒敢偷懶,跑得飛快,也沒喊累。

    陳平安拿出一把癡心掛在腰間,與養(yǎng)劍葫一左一右相呼應(yīng)。

    斜挎包裹,手里還拿著魚竿,配合著裴錢的奔跑腳步,始終與她并肩而行。

    陳平安其實(shí)不擔(dān)心安危,只要不身處戰(zhàn)場中央,就不會有什么風(fēng)險。

    裴錢步伐緊促,奔跑速度時快時慢,但是為了逃命,所有機(jī)靈勁兒應(yīng)該都用上了,竟是一鼓作氣跑出去了兩三里山路,需知山路難行,遠(yuǎn)勝市井坊間,之后她沒有停下休息,而是不用陳平安督促,就自己以步行姿態(tài)前行,等到緩過來后,再開始撒腿奔跑,以此反復(fù)。

    這讓暗中觀察小女孩的陳平安愣了很久。

    不得不承認(rèn),她的習(xí)武天賦很好。

    這可不是驪珠洞天那個陳平安的眼光。

    而是打殺了丁嬰之后的五境武夫陳平安。

    可是修行一事,就像當(dāng)初阮邛對待陳平安的態(tài)度那樣,只要不視為同道中人,法不輕傳一字一句,做不得師徒。就算是藕花福地狀元巷旁邊的那座武館,教拳老師傅并非什么高人,都會堅持門內(nèi)弟子若無武德,絕不可傳授高深拳法,讓弟子能夠養(yǎng)家糊口即可。

    陳平安更是沒有半點(diǎn)傳授裴錢拳法的念頭。

    心性遠(yuǎn)遠(yuǎn)跟不上修為,練了拳,修了上乘道法,除了欺凌他人,為非作歹,憑自己心意定他人生死,還能做什么?俞真意被說一句矮冬瓜,就要?dú)⑷�,高人居高位,彈指揮袖,對于山下俗人,可就是生死大事了。

    人力終究有窮盡,不論裴錢天賦有多好,到底還是個九歲大的孩子,身體還孱弱,在跑出七八里后,已經(jīng)筋疲力盡,一步都挪不動了,她站在原地,開始傷心干嚎,淚眼朦朧望著陳平安那一襲白袍,她第一個想法,就是這個家伙肯定要拋下她不管了。

    以己度人。

    裴錢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

    但是她很怕這個人一走了之。

    陳平安蹲在她身邊,裴錢立即趴在他背上,陳平安站起身后,她抱著他的脖子,滿臉淚花兒。

    陳平安緩緩行走在林間小路上,輕聲道:“只要你不做壞事,我就不會不管你�!�

    小女孩使勁點(diǎn)頭,不用自己奔跑,有了膽氣,裴錢精神氣就好了幾分,抽泣道:“好嘞,我今兒起就要當(dāng)大好人�!�

    說完之后,她就把整個小臉蛋往陳平安肩頭狠狠一抹,來來回回兩遍,總算擦干凈了鼻涕眼淚。

    陳平安呲牙咧嘴。

    趁著小女孩暫時卸下心房,陳平安笑問道:“你總覺得我有錢,就要給你銀子,這是為什么?我有沒有錢,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我有一座金山銀山,就一定要給你一顆銅錢?”

    小女孩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皩Π�!干嘛不給我,你不是好人嗎?你給我?guī)资畠摄y子,不就是頭上拔根頭發(fā)嗎?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就該做好事呀�!�

    陳平安想了想,換了一個方式,“如果你很有錢,然后有一天我沒有了錢,你會隨隨便便送給我銀子嗎?”

    她默不作聲。

    心想我不用銀子砸死你就算好的了。

    最后把一顆顆大銀錠兒,全部撿回來帶回家,全都是她的!

    收尸都不給你收。

    只是這些心里話,她可不敢當(dāng)著面說。

    但是想著想著,她倒是總算意識到一點(diǎn),想要從這個家伙手里白拿銀子,不太可能了。

    他哪里來那么多讓人討厭的道理呢?真是書上讀出來的?她就覺得書上的每個字,都挺討厭。

    兩人一時無言。

    趴在陳平安溫暖的后背上,裴錢沉默了很久,小聲問道:“你是好人,天底下的好人就是你這個樣子的,對吧?”

    陳平安沒說話。

    不遠(yuǎn)處山林震動,有龐然大物滾走聲勢驚人,不斷傳來樹木折斷聲響。

    剛好直奔陳平安這邊,竟是一頭斷去犄角的青色水牛,鮮血淋漓,背脊上皮開肉綻,這頭畜牲的背脊高度,就比青壯男子還要高出一個腦袋,它以人聲咆哮道:“死開!”

    陳平安其實(shí)已經(jīng)料準(zhǔn)了他橫穿小路的方向,所以停下了腳步。

    雖然那頭水牛渾身兇煞氣焰,好似有無數(shù)冤魂縈繞纏身,顯然不是一場戰(zhàn)事積攢而來,可陳平安當(dāng)下還是沒有想要出手。

    兇性大發(fā)的水牛眼眸猩紅,竟是也改了路線,兇悍撞向那個惹眼的家伙。

    即便它是強(qiáng)弩之末,凡夫俗子在這一撞之下,肯定粉身碎骨。

    陳平安伸出手繞過肩頭,從裴錢額頭摘下那張寶塔鎮(zhèn)妖符,丟向這頭被打回原形的畜生。

    之后瞬間拔劍出鞘。

    一劍斬去。

    青色水牛被鎮(zhèn)妖符鎮(zhèn)壓得前沖滯緩,心知不妙,剛要繞道,一道劍罡就當(dāng)頭劈下。

    砰然一聲,眼大如銅鈴的龐然大物,直接被一劍劈成兩半。

    收劍歸鞘,駕馭那張靈氣不剩的鎮(zhèn)妖符返回手中,收入袖中。

    陳平安看也不看那兩半尸體,背著小女孩繼續(xù)前行。

    遠(yuǎn)處那位迅猛趕來的金璜府君,也是傷痕累累,他匆忙停在水神尸體附近,手中持有腳邊這尊大妖巨擘的法寶鐵槍,這位山神咽了咽口水,雖然滿腹震驚,卻無太多畏懼,倒是有幾分發(fā)自肺腑的敬意,臉色肅穆,抱拳道:“恭送仙師。”

    陳平安腳步不停,只是轉(zhuǎn)過頭,對著那位一身正氣的此地神祇,笑著揮了揮手,“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下次再有這種宴會,你們府上可莫要隨便邀請別人了,雖是好心,可修行路上,最怕意外。不過我以后再經(jīng)過此地,肯定會叨擾府君,與府君討一杯酒喝。”

    福禍看似遠(yuǎn)在兩端,其實(shí)只在一飲一啄間。

    那位山神府君汗顏道:“本府受教了。”

    陳平安背著裴錢走出十?dāng)?shù)里后,把她放下來,一大一小,一高一低,兩兩對視。

    她一臉茫然,裝起了傻。

    陳平安伸出手。

    她皺著臉將兩張?zhí)魺舴脑陉惼桨彩中模熬筒荒芩徒o我一張嗎?我跑了那么遠(yuǎn)的山路,最后是實(shí)在跑不動了啊�!�

    陳平安緩緩前行,“那就以后做得更好一些。”

    小女孩哦了一聲,默默走在他身邊。

    鐵石心腸。

    什么大好人,我呸,是我瞎了狗眼哩。

    陳平安一把擰住她的耳朵,“一天到晚在肚子里說人壞話,可不好�!�

    裴錢踮起腳跟,哎呦呦嚷著,“不敢了不敢了�!�

    陳平安這才松開手。

    片刻之后,陳平安又扯住她的耳朵。

    小女孩眼眶通紅,信誓旦旦道:“這次是真不敢了!”

    又走出去十?dāng)?shù)步,陳平安剛伸手,裴錢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陳平安自顧自向前走。

    她見他根本沒有停步的意思,趕緊停下哭聲,站起身,畏畏縮縮向前走,為了讓自己不在肚子里罵那個家伙,她找了一個能夠管住自己念頭的法子,就是開始碎碎念叨著那些書籍上的內(nèi)容,真是凄凄慘慘。

    陳平安不再管她。

    行走在茫茫郁郁山林間。

    想起了那一方山字印,陳平安愈發(f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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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章

    過山過水,遇姚而停

    (萬字章節(jié)。月初承諾的14萬字更新,已經(jīng)完成。劍來有過三次關(guān)于更新字?jǐn)?shù)的承諾,一次是過年那次,第二次是上個月,再就是這次,都做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曹晴朗總覺得光陰流逝得很快,以前是大江大河,緩緩而走,如今是山間溪澗嘩嘩而流,甚至?xí)屓寺牭玫搅魉暋?br />
    這不眨眼間,秋去冬來,一下子就迎來了今年的初雪,而且一下就下得鵝毛似的,讓清晨時分醒來的曹晴朗,坐在床上望向窗外的大雪茫茫,愣愣不敢相信,穿了衣衫鞋子趕緊推開門,第一件事,竟是想要告訴那個人,下大雪了,只是望著那座偏屋的門口,曹晴朗撓撓頭,終于記起那個人已經(jīng)離開很久了,可他還是經(jīng)常會覺得,那人會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清晨也好,半夜也好,一出門就能見著他,話也不多,就是笑望向自己。

    希望是瑞雪兆豐年。

    曹晴朗抬手呵了口氣,有些冷,得加件衣服,縮著退回屋子,添衣之后,端端正正,坐在爹親手做的一張小木桌前,翻開一本書,開始朗誦圣賢文章。

    在秋末時分,學(xué)塾那邊換了一位教書先生,更加嚴(yán)厲,好像學(xué)問更大一些,道理講得明明白白,便是學(xué)塾最不喜歡讀書的同窗,都聽得懂,很厲害。

    曹晴朗背完書,搓手捂暖,有些擔(dān)心,家中余錢不多了。

    爹娘去世后,官府給了一筆撫恤銀子,但是沒有一次性給他,但是衙門每月都會定時拿錢過來,交到他手上。

    曹晴朗沒有多想,只當(dāng)是衙門辦事都是這般,而且他沒了爹娘,在南苑國京師又無親戚,以前想要吃什么、買什么都只需要跟長輩說一聲,現(xiàn)在要他自己去精打細(xì)算了,每一顆銅錢都花得小心翼翼,這種滋味,并不好受,可是沒辦法,日子總得過。

    好在自己最難熬的時候,那個人就住在家中,讓孤零零守著這棟宅子的曹晴朗,悄悄有了些念想。

    曹晴朗換了一雙適合雨雪天氣出門的黃麂皮靴,只是穿著靴子的時候,曹晴朗就哭了起來,這是娘親在大年三十買的,今年呢?

    好在曹晴朗很快就收拾好情緒,去灶房那邊隨便墊了墊肚子,就準(zhǔn)備出門去學(xué)塾,只是在屋子里裝書的時候,曹晴朗有些怔怔出神,那人說好了一有空就會給他做個小竹箱的,書上說君子守信,一諾千金,那么他應(yīng)該是真的有急事吧,就是不知道下次見面,是什么時候了。

    曹晴朗拿起一把油紙傘,背著行囊走出院子,驚訝發(fā)現(xiàn)院門外走過一位熟人,竟是學(xué)塾的種夫子,一個很奇怪的姓氏,老夫子一身青衫,同樣手持油紙傘,見到了曹晴朗,停下腳步,問道:“這么巧,你住在這兒?”

    曹晴朗想要放下傘,對偶然路過家門口的種夫子作揖行禮,種夫子擺手道:“不用,大雪天的�!�

    種夫子學(xué)問深,可是傳道受業(yè)解惑的時候,不茍言笑,所有人都挺怕他,曹晴朗也不例外,只是比起同窗尊敬更多而已。所以這位學(xué)塾先生說無需揖禮,曹晴朗下意識就聽從老人的言語,之后一老一小,各自撐傘,走在積雪深深的小巷里。

    種夫子自然聽說過曹晴朗家里的情況,畢竟在學(xué)塾,很多街坊鄰居的孩子就是他的玩伴和同窗,看曹晴朗的眼神就不一樣,以及一些個竊竊私語,曹晴朗只是假裝沒看見沒聽到,所以老人問道:“如今獨(dú)自生活,可有什么難處?”

    曹晴朗笑著搖頭道:“回先生,并無�!�

    回答得一板一眼,措辭和氣態(tài),都不似陋巷孩子,難怪會被枯瘦小女孩譏諷為小夫子。

    老人點(diǎn)點(diǎn)頭,又說:“你終究年歲還小,真有過不去的坎,可以與我說一聲,不用覺得難為情。人生難處,書上書外都會有很多,莫說是你,便是我,這般歲數(shù)了,一樣有求人相助的地方。”

    曹晴朗嗯了一聲,“先生,我曉得了,真有難事,會找先生的。”

    猶豫了一下,曹晴朗有些羞赧,“有人上次帶我去學(xué)塾路上,便說過了與先生差不多的言語,他告訴我將來一個人讀書和生計,求人是難免的,別人不幫,不可怨懟記恨,別人幫了,務(wù)必記在心頭。”

    種夫子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那個人是叫陳平安吧?”

    曹晴朗愕然,“先生認(rèn)識?”

    種夫子點(diǎn)頭道:“我與他是朋友,不過沒想到你們也認(rèn)識�!�

    曹晴朗頓時開心起來。

    陳平安是種夫子的朋友唉。

    種夫子板起臉教訓(xùn)道:“可別覺得有了這一層關(guān)系,你讀書不用心,我就不會給你吃板子�!�

    曹晴朗趕緊點(diǎn)頭。

    一老一小,夫子與學(xué)生,走在官府已經(jīng)修復(fù)平整的那條大街上,步履艱辛,行走緩慢,曹晴朗膽子大了一些,問了先生是如何與陳平安認(rèn)識的。種夫子只說是氣義相投,雖然認(rèn)識不久,但確實(shí)當(dāng)?shù)闷鹋笥讯帧?br />
    大雪紛紛落人間,不愿停歇,曹晴朗心里暖洋洋的,與先生一起走到了學(xué)塾門口,他轉(zhuǎn)頭望去。

    最后一次見面也是離別,那人就站在那里停步了,說過了那句話后,他一手撐傘,目送自己走入學(xué)塾。

    種夫子在前方轉(zhuǎn)頭問道:“怎么了?”

    曹晴朗搖搖頭,燦爛而笑,轉(zhuǎn)頭快步走入學(xué)塾。

    種先生在學(xué)堂落座后,等到所有蒙童都到了,才開始傳授學(xué)問。

    老夫子雙鬢霜白,一襲青衫,語速緩慢,與稚童們說圣賢道理的時候,儼然有一番幾近圣賢的浩然氣象。

    ————

    南苑國京城一座庭院深深的官宦世家,這戶人家的私人藏書樓在京師頗有名氣,今天有個庶子身份的少年,登樓看書,他經(jīng)常來此翻書,只是藏書珍貴,家規(guī)不但禁止持燭上樓,不許拿書外出,許多孤本善本的木匣,都貼有封條,而且不許任何人擅自打開。

    今天少年有些悲憤,心中積郁,來此其實(shí)不為看書,只是想要找一處清凈地方散心。

    對京師所有學(xué)子召開的縣試、府試兩次大考,少年都過了,獲得了童生身份,可是成績并不突出,所以沒有成為秀才,只是有資格參加院試,這讓他對娘親很是愧疚,一同參與縣府兩試的兩位兄長,都一舉成為秀才,素有神通美譽(yù)的少年雖然有些疑惑不解,不知為何文章平平、學(xué)識遠(yuǎn)不如自己的他們,成績反而更好,他之前只當(dāng)是自己臨場發(fā)揮不佳,而兩位嫡子兄長剛好表現(xiàn)更出彩,但是今天無意間聽到兩位醉酒兄長,說起了縣府兩試的門道,道破了天機(jī),竟是他們父親私底下打點(diǎn)了考官關(guān)系。

    因?yàn)槿说臓敔�,曾是京城老禮部尚書,桃李滿天下,主持過多次南苑國會試,京師縣府兩試的主考官,見著了他們爺爺,要分別敬稱一聲座師、房師,這可是官場頂天大的“師生”關(guān)系了,少年堅信這等齷齪事,爺爺絕不會去做,定然是兩位兄長的那個父親打著幌子,不惜有損家風(fēng),謀取私利。

    這也就罷了,少年雖是庶子,可生在世族高門,多少知曉些官場陰私,但是根據(jù)兩位兄長得意洋洋的談?wù)摚俏婚L房大伯,為何要故意打壓自己?摘了自己本是囊中之物的秀才功名?少年站在書樓頂層,看著那么多書架和書籍,慘然而笑,偌大一個享譽(yù)京城的書香門第,除了他這個庶出子弟,如今還有幾個家族同齡人,愿意來此翻書讀書?那么多的珍稀書籍,年復(fù)一年被束之高閣,無人問津,難道不可惜嗎?

    少年抬起手背,擦拭眼淚,“讀書有屁用,狗屁的庭前玉樹……”

    發(fā)過牢騷之后,少年還是開始找書看,院試還是要考的,圣賢書還是要讀的,哪怕不為自己讀書,不為自己考取功名,也不能讓娘親再失望了,只是今天心情煩躁,他便想著先翻一本經(jīng)義之外的書籍來看,一路揀選書本,最后在書樓角落,挑出一本近乎嶄新的文人筆札,然后少年愣了一下,他剛翻開扉頁,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手指挑開一頁,發(fā)現(xiàn)里邊竟然有一枚錢幣,與南苑國制式銅錢有些出入,篆文陌生,而且并非銅鐵之錢,似玉非玉,晶瑩剔透。

    錢幣夾在書籍之中,使得兩張書頁微微有些印痕,印痕處,剛好有一句讀書人都知道、卻未必人人相信的老話。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

    少年有些奇怪,猶豫了很久,默默收入袖中,想著拿回去給娘親看看。

    不曾想這一拿,差點(diǎn)就釀成了大禍,之后少年有次在家塾求學(xué)時,拿出來放在手心摩挲,被兄長無意間瞧見,竟然誣陷說是少年偷了自己的案頭清供之物,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驚動了不理俗事多年的爺爺,再往后,常年潛心道家術(shù)法的老尚書,收起了那枚錢幣,而且當(dāng)天就調(diào)動了府上所有信得過的管家管事,花了足足兩天一夜的功夫,才仔仔細(xì)細(xì)翻遍了書樓萬卷藏書,可是無所得,沒有找到第二枚錢幣。

    老尚書下令所有人退出書樓,誰都不許對外聲張此事,否則一律逐出家族,老人獨(dú)自在書樓思考許久,找到那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孫子,帶著少年重返書樓,老人將那本當(dāng)初夾著錢幣的文人筆札,一起交給少年,微笑道:“若是有兩枚這樣的錢幣,你便沒有這份仙家機(jī)緣了。放心收下吧,就該是你的,以后專心讀書,這棟書樓所有書籍,都對你開放,任你自取,而且可以帶出書樓翻閱�!�

    因禍得福的少年接過書籍,一頭霧水。

    老尚書又說了一樁密事,語重心長道:“前朝神童出身的兩位年少狀元郎,在科舉一事上勢如破竹,都官聲不佳,其中一人更是晚節(jié)不保,故而本朝對此深有忌諱。這次你落選秀才,不是你大伯所作所為,他還沒有那份歹毒心腸,也不敢有,我還沒死呢。其實(shí)是我的意思,為的就是壓一壓你,熬一熬性子,以后好在官場厚積薄發(fā),歸根結(jié)底,官場不是下棋,先手下得太漂亮,在本朝未必是好事�!�

    在心情激蕩的少年離開后,老人轉(zhuǎn)身拿出另外一本書,其中亦有印痕,只是卻無錢幣,但是印痕處,是一句圣賢教誨,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因?yàn)橹挥幸幻跺X幣,少年無形中獨(dú)占了所有福緣。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這甚至讓一心憧憬仙法的老尚書都不敢搶奪。

    宦海沉浮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帶著一份由衷恭敬和佩服,感慨道:“世外高人,真乃神仙手也。”

    ————

    山路途中,陳平安給自己做了做了一只大竹箱,照理來說,除了那只棉布包裹,還能放置不少物件,可是陳平安還是讓裴錢背著包裹,以及那根青竹魚竿,再給她做了一根行山杖,小巧順手。

    之后山水迢迢,陳平安好像從一開始的匆忙趕路,著急離開桐葉洲,返回寶瓶洲家鄉(xiāng),變得再次沉下心來,只是害苦了累慘了小女孩裴錢,那叫一個怨聲載道,只是比起最早認(rèn)識時的直來直往,言語刺人,不知是讀過了一些書,還是擔(dān)心被陳平安一個惱火就丟下她不管,即便是怨言,裴錢也學(xué)會拐彎抹角說話了。

    陳平安對此從來當(dāng)做耳旁風(fēng),愈發(fā)讓裴錢幽怨不已。

    隨后一路,兩人見識了許多景象,讓裴錢大開眼界,比如某次秋夜里遇上了無數(shù)流螢,像是掛滿了小燈籠,趁著陳平安不注意,她就用那行山杖一頓噼里啪啦,打得尸橫遍野,陳平安一轉(zhuǎn)頭,她就立即收手,裝模作樣埋頭趕路。

    他們還走過了一片古怪至極的密林,土壤肥沃,樹枝舒展,掛滿了各種飛鳥走獸的干癟尸體。

    裴錢嚇得扯住陳平安的袖子,才敢走路。陳平安入林之前,掏出了一張陽氣挑燈符,拋向山林,發(fā)現(xiàn)那張普通材質(zhì)的符箓驀然點(diǎn)燃,只是燒得緩慢,陳平安就徑直走入其中,裴錢求著陳平安給她一張符箓當(dāng)做護(hù)身符,陳平安置若罔聞,告訴她如果怕那些古怪,就大聲背書,圣賢道理,是可以辟邪的。

    裴錢將信將疑,仍是一邊攥緊陳平安袖口,一邊竭力背誦那本書上的內(nèi)容。

    其實(shí)那本儒家典籍很薄,上邊的所有字都認(rèn)得了,書也讀完,裴錢先前就想要換一本新鮮的,別再讓她翻來倒去只看一本書了,太沒勁�?墒顷惼桨财辉S,要她一遍遍讀書,還不止是看書,要讀出來,清晨時分,他練習(xí)劍爐立樁,她就要開始讀,黃昏時,他還是練習(xí)立樁,她還得讀,到最后還真給她背得滾瓜爛熟了所有篇章。

    等到兩人走出密林,沒有任何異樣動靜。

    裴錢滿頭大汗,是給讀書讀累的,嗓子都啞了。

    一直到兩人走出十?dāng)?shù)里,一棵棵大樹才開始瘋狂搖晃起來,像是在宣泄怒氣。

    隨后兩人還經(jīng)過一座山谷,瀑布下的水潭旁,彩蝶紛飛,讓人眼花繚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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