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楊元心中冷笑,二十年前是如此,二十年后還是如此,他娘的這幫子沽名釣譽的江湖正道大俠,一個比一個聰明,當年自己就是太蠢,才導致空有一身本事,在金扉國江湖毫無立錐之地。不過也好,因禍得福,不但在兩國邊境開創(chuàng)了一座蒸蒸日上的新門派,還混入了蘭房國官場和青祠國山上,結識了兩位真正的高人。
年輕劍客就要一掠出去,往那胡大俠心口、腦袋上補上幾劍。
卻被楊元伸手攔住,胡新豐側頭擦拭血跡的時候,嘴唇微動,楊元亦是如此。
就在此時,小道上有兩騎緩緩而來,遇到了這場“江湖爭執(zhí)”,竟是沒有半點放緩馬蹄。
一騎是位黑衣佩刀老者,一騎是位三十來歲的男子。
但是兩騎經過了行亭,那老人看了不看一眼眾人,只是策馬而過。
隋姓老人喊道:“兩位俠士救命!我是五陵國前任工部侍郎隋新雨,這些歹人想要謀財害命!”
那年輕些的男子驀然勒馬轉頭,驚疑道:“可是隋伯伯?!”
五陵國治學、弈棋兩事比當官更有名聲的隋新雨愣了一下,然后使勁點頭。
楊元笑道:“老親家,你也真是不怕害死無辜路人啊。我現在有些反悔這兩樁婚事了,天曉得哪天會不會給你這親家賣了�!�
那男子翻身下馬,作揖行禮,泣不成聲道:“晚輩曹賦,拜見隋伯伯!當年晚輩為了避難,害怕連累隋伯伯,只得不辭而別,到底是連累隋姑娘了�!�
除了楊元,名叫傅臻的弟子在內,一行人臉色大變,人人心驚膽戰(zhàn)。
曹賦此人在蘭房國和青祠國,可是鼎鼎大名的存在,莫名其妙就從一位顛沛流離到蘭房國的蹩腳武夫,變成了一位青祠國山上老神仙的高徒。雖說十數國版圖上,修道之人的名頭,不太能夠嚇唬人,老百姓都未必聽說,可是有些家底的江湖門派,都清楚,能夠在十數國疆域屹立不倒的修道之人,尤其是有仙家府邸有祖師堂的,更沒一個是好對付的。
這曹賦在這十數年間,數次下山游歷江湖,身邊都有傳說中的護道人跟隨,曹賦幾乎從不出手,但是曹賦的大名,早已傳遍蘭房、青祠兩國,據說蘭房國那位艷名遠播的皇后娘娘,早年與他還是師姐師弟的關系。
于是如今大篆王朝評選出來的十大宗師和四大美人,有兩個與曹賦有關,一個是那“幽蘭美人”的師姐,是四大美人之一,其余三位,有兩個是成名已久的佳人,大篆國師的閉關弟子,最北邊青柳國市井出身、被一位邊關大將金屋藏嬌的少女,為此鄰國還與青柳國邊境啟釁,傳聞就是為了擄走這位紅顏禍水。
與曹賦這位運道極好的天之驕子,還有關系的一位,正是大篆新榜上排名猶在王鈍之前的護道人,刀客蕭叔夜,既是傳說中躋身了煉神境的大宗師,還與曹賦師父學了一手可以斬妖除魔的精湛雷法,那把腰間佩刀“霧霄”,更是一把削鐵如泥、壓勝鬼魅的仙家法刀。
如果沒有意外,那位跟隨曹賦停馬轉頭的黑衣老者,就是蕭叔夜了。
少女仰起頭,挽住姑姑的胳膊,驚喜道:“姑姑,真是文法經常提起的那位曹賦叔叔嗎?”
清秀少年隋文法更是熱淚盈眶,關于這位曹叔叔的江湖事跡,他神往已久,只是一直不敢確定,是不是當年與姑姑成親卻家道中落的那個男人,但是少年做夢都希望蘭房國那邊的謫仙人曹賦,就是早年差點與姑姑成親的那位江湖少俠。
曹賦直腰后,去將那位胡大俠攙扶起身。
胡新豐苦笑道:“曹公子,怪我胡新豐,若非你們趕到,便是交出這條命,都無法護住隋老哥了,一旦釀成大禍,百死難贖。”
曹賦連忙后退一步,再次作揖,“胡大俠高風亮節(jié),受晚輩曹賦一拜。”
隋新雨冷哼一聲,一揮袖子,“曹賦,知人知面不知心,胡大俠方才與人切磋的時候,可是差點不小心打死了你隋伯伯�!�
曹賦愕然。
隋新雨嘆了口氣,“曹賦,你還是太過宅心仁厚了,不曉得這江湖險惡,無所謂了,患難見交情,就當我隋新雨以前眼瞎,認識了胡大俠這么個朋友。胡新豐,你走吧,以后我隋家高攀不起胡大俠,就別再有任何人情往來了�!�
胡新豐轉頭往地上吐出一口鮮血,抱拳低頭道:“以后胡新豐一定去往隋老哥府邸,登門請罪�!�
佩刀漢子一手撫胸,一手按刀,一步步踉蹌離開,背影凄涼。
楊元站在行亭門口,臉色陰沉,沉聲道:“曹賦,別仗著師門關系就以為可以,這里是五陵國,不是蘭房國更不是青祠國�!�
隋新雨撫須笑道:“這般言語,老夫怎么聽著有些耳熟啊�!�
渾江蛟楊元臉色冷硬,似乎憋著一股怒氣,卻不敢有所動作,這讓五陵國老侍郎更覺得人生快意,好一個人生無常,柳暗花明又一村。
少女隋文怡依偎在姑姑懷中,掩嘴而笑,一雙眼眸瞇成月牙兒,望向那位叫曹賦的男子,心神搖曳,隨即少女有些臉色黯然。
隋文法瞪大眼睛,使勁盯著那可算半個姑父的曹賦,少年覺得自己一定要多瞧一瞧如同從書上走出來的江湖大俠,可惜這個儒雅如文人騷客的曹叔叔沒佩劍懸刀,不然就完美了。
曹賦一手負后,站在道路上,一手握拳在腹,盡顯名士風流,看得隋老侍郎暗暗點頭,不愧是自己當年選中的女兒良配,果然人中龍鳳。
曹賦先望了一眼冪籬女子那邊,眼神溫柔似水,說不清道不明的眷念愁思,然后轉頭望向楊元,又是另一番江湖磨礪而出的瀟灑風流,他一腳后撤,雙膝微蹲,向前遞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楊元,這么多年找你不見,既然遇上了,就切磋幾招?”
楊元冷笑道:“差著輩分呢,就讓我弟子傅臻與你過幾招,生死自負,不牽扯各自師門長輩,如何?”
傅臻嘴角抽搐。
楊元已經沉聲道:“傅臻,無論勝負,就出三劍�!�
傅臻松了口氣,還好,師父總算沒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傅臻深呼吸一口氣,笑道:“那就與曹大仙師討教三招。”
傅臻一番思量過后,一劍直直遞出,腳步向前,如蜻蜓點水,十分輕盈。
這一劍看似氣勢如虹,實則是留力頗多。
想著大不了在對方手底下吃點苦頭,留條小命。
但是傅臻很快就悔青了腸子。
那人一步踏出,腦袋歪斜,就在傅臻猶豫要不要象征性一件橫抹的時候,那人已經瞬間來到傅臻身前,一只手掌抵住傅臻面門,笑道:“五雷真篆,速出絳宮。”
砰然一聲。
如有雷法炸開在傅臻面門上。
七竅流血、當場斃命的傅臻倒飛出去,砸開了行亭朝門的那堵墻壁,瞬間沒了身影。
那把松手墜地之劍被曹賦伸手抓住,隨手一揮,釘入一棵大樹之中。
清秀少年隋文法看得心潮澎湃,抹了把臉,真哭了。別是什么半個姑父了,就是自己心目中的姑父!一定要與這位姑父請教一招半式,以后自己負笈游學……最少不會像先前那個臭棋簍子的青衫客一般可憐了不是?被人撞了還要道歉賠禮,被人推倒跌在泥濘中還不敢說一句重話,跑路的時候倒是腳步不慢,還背著那么大一只綠竹書箱,多滑稽。
渾江蛟楊元帶人迅速離開行亭,曹賦笑問道:“隋伯伯,需不需要攔下他們?”
冪籬女子藏在輕紗之后的那張面容,并未有太多神色變化,
隋姓老人想了想,還是莫要節(jié)外生枝了,搖頭笑道:“算了,已經教訓過他們了。我們趕緊離開此地,畢竟行亭后邊還有一具尸體�!�
至于那些見機不妙便離去的江湖兇人,會不會禍害路人。
早年差點就已經成了翁婿的雙方可能是默契,可能是都沒有想到,總之就不去管了。
一番攀談之后,得知曹賦此次是剛從蘭房、青祠、金扉國一路趕來,其實已經找過一趟五陵國隋家宅邸,一聽說隋老侍郎已經在趕往大篆王朝的路上,就又晝夜趕路,一路詢問蹤跡,這才好不容易在這條茶馬古道的涼亭遇到。曹賦心有余悸,只說自己來晚了,老侍郎大笑不已,直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不晚不晚。說起這些話的時候,文雅老人望向自己那個女兒,可惜冪籬女子只是一言不發(fā),老人笑意更濃,多半是女兒嬌羞了。曹賦這般萬中無一的乘龍快婿,錯過一次就已經是天大的遺憾,如今曹賦顯然是衣錦還鄉(xiāng),還不忘當年婚約,更是難得,絕對不可再次失之交臂,那大篆王朝的草木集,不去也罷,先返鄉(xiāng)定下這門親事才是頭等大事。
先前那兇寇賊首楊元之徒的那個“曹大仙師”說法。
讓隋新雨死死記住了。
曹賦本想護著老人去往大篆京城,說愿意一路跟隨,只是一聽老人說返鄉(xiāng),草木集盛會,路途遙遠,他這副身子骨未必經得起那份顛簸,曹賦便跟著改變了主意,也說如今大篆京城有水蛟作亂,不去也好。
一行人走出行亭,各自騎馬,沿著這條茶馬古道緩緩下山,返回五陵國隋家所在那座郡城,還有不短的路途,而且還要經過京畿之地,這其實讓隋新雨很是愜意,想著稍稍繞路,去京城見一見那些老朋友也不錯。
冪籬女子翻身上馬的時候,眼角余光看了眼小路盡頭,若有所思。
楊元那撥江湖兇寇是沿著原路返回,要么岔開小路逃了,要么撒腿狂奔,不然一旦自己繼續(xù)去往大篆京城趕路,就會有可能遇上。
下山路上。
先前胡新豐在走出眾人視野后,就立即開始大步飛奔,結果看到了那個斗笠青衫客,胡新豐見著這個廢物就惱火,總覺得今天如此晦氣,全拜此人所賜,如果不是他要死不死在行亭里邊打譜下棋,與姓隋的磨磨蹭蹭下了一局棋,那么早一點動身離開行亭,或是再晚一點動身,說不定都不是今天這么個局面,他胡新豐不但與隋家關系依舊融洽,說不定還可以順便攀附上那個高高在上的曹賦。結果如今惹惱了隋新雨不說,連與曹賦交好混個熟臉的機會都沒了,說不定那個長得連他都不敢動歪念頭的娘們,再與那久別勝新婚的半個夫君曹賦,吹一吹枕頭風,胡新豐都怕自己哪天莫名其妙就家破人亡了!
這一來一去,是多大的損失?
一想到這些。
胡新豐就一腳橫掃過去,鞭腿擊中那文弱書生的腦袋,打得后者墜入山道之外的密林,瞬間沒了身影。
胡新豐這才心中稍稍好受一些。
胡新豐心情順暢許多了,狠狠吐出一口夾雜血絲的唾沫,先前被楊元雙錘在胸口,其實看著滲人,其實受傷不重。
但是胡新豐走出半里路后,驀然瞪大眼睛,怎的前邊又是那個手持行山杖的年輕書生?
老子這是白天見鬼了不成?
胡新豐小心翼翼撿起一塊石子,輕輕丟過去。
剛好砸中那人后腦勺,那人伸手捂住腦袋,轉頭一臉氣急敗壞的臉色,怒罵道:“有完沒完?”
胡新豐想笑,突然又不敢笑了。
胡新豐心弦緊繃,就要掠出這條突然讓他覺得陰氣森森的茶馬古道,只是那人竟然直接向他蹣跚走來,這詭譎一幕,讓胡新豐一時間動彈不得。
胡新豐臉色僵硬。
那人扶了扶斗笠,笑呵呵問道:“怎么,有大路都不走?真不怕鬼打墻?”
胡新豐咽了口唾沫,點頭道:“走大路,要走大路的�!�
兩人一起緩緩而行。
胡新豐掂量了一番,發(fā)現那人似乎腳步不穩(wěn),臉色微白,額頭還有汗水滲出,猶豫一番后,迅速氣沉丹田,迅猛一拳砸中那人一側太陽穴。
砰然一聲。
那人又飛出了茶馬古道。
胡新豐用手掌揉了揉拳頭,生疼,這下子應該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只是又走出一里路后,那個青衫客又出現在視線中。
這下子胡新豐是汗流浹背,卻偏偏背脊生寒了。
所幸那人依舊是走向自己,然后帶著他一起并肩而行,只是緩緩走下山。
胡新豐一直汗如雨下。
背后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胡新豐猛然后撤,高聲喊道:“隋老哥,曹公子,此人是那楊元的同伙!”
只是那一騎騎只是擦肩而過,都無人轉頭看他。
胡新豐如遭雷擊。
年輕書生微笑道:“這就有些尷尬了�!�
但是年輕書生突然皺緊眉頭。
騎隊當中,那冪籬女子以心湖漣漪焦急道:“陳公子救我!”
陳平安只是置若罔聞,放慢腳步,他一慢,胡新豐就跟著慢起來。
但是女子那一騎偏不死心,竟是失心瘋一般,剎那之間撥轉馬頭,獨獨一騎,與其余人背道而馳,直奔那一襲青衫斗笠。
饒是陳平安都有些目瞪口呆,見過不要臉的人多了去,但是真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人,那冪籬女子縱身下馬,飄落在他身邊,然后躲在他和書箱之后,輕聲道:“陳公子,我知道你是修道之人,救救我。”
陳平安轉過頭,問道:“我是你爹還是你爺爺�。俊�
那女子猛然間摘了斗笠,露出她的容顏,她凄苦道:“只要你能救我,便是我隋景澄的恩人,便是以身相許都……”
不曾想那人一巴掌就將她打得原地幾個翻轉,然后摔倒在地,直接將坐在地上的她給打懵了。
那人說道:“我忍你這一大家子很久了�!�
但是下一刻,那人便嘆息一聲,面朝她和胡新豐的文弱書生手中,憑空多出一把玉竹折扇,微笑道:“唐突佳人,唐突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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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八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茶馬古道上,一騎騎撥轉馬頭,緩緩去往那冪籬女子與竹箱書生那邊。
曹賦一臉錯愕道:“隋伯伯,景澄這是做什么?”
老侍郎隋新雨一張老臉掛不住了,心中惱火萬分,仍是竭力平穩(wěn)語氣,笑道:“景澄自幼就不愛出門,興許是今日見到了太多駭人場面,有些魔怔了。曹賦回頭你多寬慰寬慰她�!�
曹賦點點頭,微笑道:“傅伯伯放心吧,景澄受到了驚嚇,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隋文法最是驚訝,呢喃道:“姑姑雖然不太出門,可往常不會這樣啊,家中許多變故,我爹娘都要驚慌失措,就數姑姑最沉穩(wěn)了,聽爹說好些官場難題,都是姑姑幫著出謀劃策,有條不紊,極有章法的�!�
曹賦繼續(xù)以心湖漣漪與那位護道人言語,“瞧出深淺沒有?”
那刀客蕭叔夜猶豫了一下,以心聲回答道:“不容小覷,最好別結死仇,如今大篆王朝處處暗流涌動,像我們不就離開了山門轄境?天曉得有哪些大小王八爬出了深潭,比如對方如果是一位金鱗宮的譜牒仙師,就會連累你師父與金鱗宮糾纏不清�!�
曹賦說道:“除非他要硬搶隋景澄,不然都好說�!�
蕭叔夜點頭道:“如此最好�?茨侨藰幼�,不像是個喜歡摻和山下事的,不然先前就不會自己離開行亭�!�
曹賦苦笑道:“就怕咱們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這家伙是彈弓在下,其實一開始就是奔著你我而來�!�
蕭叔夜笑道:“真是如此,還能如何,打過一場便是。隋景澄是你師父勢在必得之人,身上懷有一份大機緣,既然比我們搶先發(fā)現端倪,就別猶豫,大道之上,機緣錯過一次,這輩子都別想再抓住了。歸根結底,主人還是為你好,而你與隋景澄本就藕斷絲線,更是你率先發(fā)現了她身上那件法袍的珍貴,所以這樁天大福緣,就該是你撈到手的�!�
蕭叔夜瞥了眼那位深藏不露的青衫書生,“若是一位純粹武夫,只要不是在這五陵國王鈍和我蕭叔夜之前,那八人的嫡傳弟子,就都好說。如果是一位修道之人,不是被主人說是所謀甚大的金鱗宮修士,也好說。方才我提醒你要小心,其實是防止意外,其實無需太過忌憚,如今的高人,絕大多數都跑去了大篆京城�!�
曹賦點頭道:“走一步看一步,確定了身份,先不著急殺掉,那隋景澄似乎對我們起了疑心,奇了怪哉,這娘們是如何看出來的?”
蕭叔夜笑道:“你這未過門的媳婦,到底是半個修道之人了,心性和直覺,常人肯定比不得,我們這趟謀劃還是粗淺了些,過于巧合,難免會讓她疑神疑鬼。當然也可能是她故意詐你,你還是要隱忍些,不言不語心計多,這種既心思縝密、又舍得臉皮敢去豪賭一場的女子,不愧是天生的修道胚子,與你確實是良配,以后成為了神仙眷侶,肯定對你和山門都助力極大。容我多嘴一句,主人只是要她身上的法袍和金釵,人,還是歸你的�!�
曹賦無奈道:“師父對我,已經比對親生兒子都要好了,我心里有數�!�
蕭叔夜笑了笑,有些話就不講了,傷感情,主人為何對你這么好,你曹賦就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主人好歹是一位金丹女修,若非你曹賦如今修為還低,尚未躋身觀海境,距離龍門境更是遙遙無期,不然你們師徒二人早就是山上道侶了。所以說那隋景澄真要成為你的女人,到了山上,有得罪受。說不定得到竹衣素紗法袍和那三支金釵后,就要你親手打磨出一副紅粉骷髏了。
蕭叔夜相信真到了那一天,曹賦會毫不猶豫做出正確的選擇。
大道無情,長生路上,除了大道契約所在的神仙道侶,女子如鞋履,任你傾國傾城之姿,隨時隨地可換可丟。
一騎騎緩緩前行,似乎都怕驚嚇到了那個重新戴好冪籬的女子。
她站起身,再次站在那位年輕青衫客身后,輕聲道:“陳公子,我知道你是真正山上神仙,而且對我和隋家分明絕無惡意,只是先前失望,懶得計較而已,可曹賦此人用心叵測,才會故意設下圈套等我,只要你今天救了我,我一定給你做牛做馬!便是端茶送水、背箱挑擔的丫鬟事,我隋景澄都心甘如怡!”
那個已經轉身面朝諸騎的年輕人轉過頭,輕搖折扇,“少說混話,江湖好漢,行俠仗義,不求回報,什么以身相許做牛做馬的客套話,少講,小心弄巧成拙。對了,你覺得那個胡新豐胡大俠該不該死?”
冪籬女子思量一番,字斟句酌,興許是以為這位年輕仙師在考驗自己心智,她小心答道:“只是膽怯無勇,未曾殺人,罪不至死�!�
那人笑著點頭,“這可是你說的,不反悔?”
她重重點頭。
那人合攏折扇,輕輕敲打肩膀,身體微微后仰,轉頭笑道:“胡大俠,你可以消失了�!�
胡新豐慌不擇路,一個縱身飛躍,直接離開茶馬古道,一路飛奔下山,很有披荊斬棘的氣概,幾個眨眼功夫,就沒了蹤跡。
雙方相距不過十余步,隋新雨嘆了口氣,“傻丫頭,別胡鬧,趕緊回來。曹賦對你難道還不夠癡心?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是恩將仇報的蠢事?!”
說到后來,這位棋力冠絕一國的老侍郎滿臉怒容,厲色道:“隋氏家風世代醇正,豈可如此作為!哪怕你不愿潦草嫁給曹賦,一時間難以接受這突如其來的姻緣,但是爹也好,為了你專程趕回傷心地的曹賦也罷,都是講理之人,難道你就非要如此冒冒失失,讓爹難堪嗎?讓我們隋氏門第蒙羞?!”
少年隋文法和少女隋心怡都嚇得臉色慘白。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大動肝火的爺爺。
冪籬女子苦笑道:“爹,女兒只知道一件事,修行之人,最是無情。紅塵姻緣,只會避之不及�!�
曹賦眼神溫柔,輕聲道:“隋姑娘,等你成為真正的山上修士,就知道山上亦有道侶一說,能夠早年山下結識,山上續(xù)上姻緣的,更是鳳毛麟角,我曹賦如何能夠不珍惜?我?guī)煾甘且晃唤鸬さ叵桑嬲纳綆p有道之人,老人家閉關多年,此次出關,觀我面相,算出了紅鸞星動,為此還專門詢問過你我二人的生辰八字,一番推演測算之后,只有八字讖語:天作之合,百年難遇。”
冪籬女子猶豫了一下,說是稍等片刻,從袖中取出一把銅錢,攥在右手手心,然后高高舉起手臂,輕輕丟在左手掌心上。
她翻翻撿撿,最后抬起頭,攥緊手心那把銅錢,慘然笑道:“曹賦,知道當年我第一次婚嫁未果,為何就挽起婦人發(fā)髻嗎?形若守寡嗎?后來哪怕我爹與你家談成了聯姻意向,我依舊沒有改變發(fā)髻,就是因為我靠此術推算出來,那位夭折的讀書人才是我的今生良配,你曹賦不是,以前不是,如今仍是不是,當初若是你家沒有慘遭橫禍,我也會順著家族嫁給你,畢竟父命難違,但是一次過后,我就發(fā)誓此生再不嫁人,所以哪怕我爹逼著我嫁給你,哪怕我誤會了你,我依舊誓死不嫁!”
她將那把銅錢狠狠丟在地上,從袖中猛然摸出一支金釵,瞬間穿過頭頂冪籬垂下的那層薄紗,抵住自己的脖頸,有鮮血滲出,她望向馬背上的老人,抽泣道:“爹,你就由著女兒任性一次吧?”
隋新雨氣得以拳捶腿,咬牙切齒道:“造反了,真是造反了。怎的生了這么個鬼迷心竅的孽障!什么神人夢中相送,什么高人讖語吉兆……”
隋新雨已經惱火得語無倫次。
曹賦苦笑道:“隋伯伯,要不然就算了吧?我不想看到景澄這般為難�!�
那青衫書生用竹扇抵住額頭,一臉頭疼,“你們到底是鬧哪樣,一個要自盡的女子,一個要逼婚的老頭,一個善解人意的良配仙師,一個懵懵懂懂想要趕緊認姑父的少年,一個心中情竇初開、糾結不已的少女,一個殺氣騰騰、猶豫要不要找個由頭出手的江湖大宗師。關我屁事?行亭那邊,打打殺殺都結束了,你們這是家事啊,是不是趕緊回家關起門來,好好合計合計?”
一騎緩緩越過原本并肩停馬的曹賦、隋新雨二人,問道:“在青祠國蕭叔夜,敢問公子師門是?”
對面那人隨手一提,將那些散落道路上的銅錢懸空而停,微笑道:“金鱗宮供奉,小小金丹劍修,巧了,也是剛剛出關沒多久�?茨銈儍蓚不太順眼,打算學學你們,也來一次英雄救美。”
然后那人轉頭望去,對那冪籬女子譏笑道:“有什么隨便丟錢算卦的,你騙鬼呢?”
她紋絲不動,只是以金釵抵住脖子。
曹賦以心聲說道:“聽師父提及過,金鱗宮的首席供奉,確實是一位金丹劍修,殺力極大!”
躋身最新十人之列的刀客蕭叔夜,輕輕點頭,以心聲回復道:“事關重大,隋景澄身上的法袍和金釵,尤其是那門口訣,極有可能涉及到了主人的大道契機,所以退不得,接下來我會出手試探那人,若真是金鱗宮那位金丹劍修,你立即逃命,我會幫你拖延。若是假的,也就沒什么事了。”
那人手腕擰轉,折扇微動,那一顆顆銅錢也起伏飄蕩起來,嘖嘖道:“這位刀客兄,身上好重的殺氣,不知道刀氣有幾斤重,不知道比起我這一口本命飛劍,是江湖刀快,還是山上飛劍更快。”
一抹虹光從那青衫書生眉心處,迅猛掠出。
那一把劍仙袖珍飛劍,剛剛現身,蕭叔夜就身形倒掠出去,一把抓住曹賦肩膀,拔地而起,一個轉折,踩在大樹枝頭,一掠而走。
但是那一襲青衫已經站在了蕭叔夜踩過的樹枝之巔,“有機會的話,我會去青祠國找你蕭叔夜和曹仙師的�!�
言語之際。
那位蕭叔夜反手丟擲出一張金色符箓。
只是被一抹劍光釘入符膽之中,然后一個回旋掠回那位年輕劍仙手中,被他攥在手心,砰然碎裂。
蕭叔夜去勢更快。
果然是那位金鱗宮金丹劍修!
青衫書生一步后撤,就那么飄落回茶馬古道之上,手持折扇,微笑道:“一般而言,你們應該感激涕零,與大俠道謝了,然后大俠就說不用不用,就此瀟灑離去。事實上……也是如此。”
他一手虛握,那根先前被他插在道路旁的青翠行山杖,拔地而起,自行飛掠過去,被握在手心,似乎記起了一些事情,他指了指那個坐在馬背上的老人,“你們這些讀書人啊,說壞不壞,說好不好,說聰明也聰明,說蠢笨也蠢笨,真是意氣難平氣死人。難怪會結識胡大俠這種生死相許的英雄好漢,我勸你回頭別罵他了,我琢磨著你們這對忘年交,真沒白交,誰也別埋怨誰。”
他指了指那個少年,“再好的秉性,在這種門戶里邊耳濡目染,估摸著無非就是下一個很會下棋、不會做人的老侍郎了�!�
然后他指向那個少女,“對親近之人生嫉妒之心,要不得啊�!�
最后他轉頭望去,對那個冪籬女子笑道:“其實在你停馬拉我下水之前,我對你印象不差,這一大家子,就數你最像個……聰明的好人。當然了,自認命懸一線,賭上一賭,也是人之常理,反正你怎么都不虧,賭贏了,逃過一劫,成功逃出那兩人的圈套陷阱,賭輸了,無非是冤枉了那位癡心不改的曹大仙師,于你而言,沒什么損失,所以說你賭運……真是不錯�!�
那個青衫書生,最后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還有一種可能性,我們都輸了?我是會死的。先前在行亭那邊,我就只是一個凡俗夫子,卻從頭到尾都沒有連累你們一家人,沒有故意與你們攀附關系,沒有開口與你們借那幾十兩銀子,好事沒有變得更好,壞事沒有變得更壞。對吧?你叫什么來著?隋什么?你捫心自問,你這種人就算修成了仙家術法,成為了曹賦這般山上人,你就真的會比他更好?我看未必�!�
那人一步跨出,看似尋常一步,就走出了十數丈,轉瞬之間就沒了身影。
那些銅錢早已墜落在地。
冪籬女子收起了金釵,蹲在地上,冪籬薄紗之后的容顏,面無表情,她將那些銅錢一顆一顆撿起來。
她將銅錢收入袖中,依舊沒有站起身,最后緩緩抬起胳膊,手掌穿過薄紗,擦了擦眼眸,輕聲哽咽道:“這才是真正的修道之人,我就知道,與我想象中的劍仙,一般無二,是我錯過了這樁大道機緣……”
山腳那邊。
胡新豐躲在一處石崖附近,戰(zhàn)戰(zhàn)兢兢。
不是他不想多跑一段路程,而是這座山外,再無遮掩物,胡新豐就怕自己跑著跑著就礙了誰的眼,又遭來一場無妄之災。
結果眼前一花,胡新豐膝蓋一軟,差點就要跪倒在地,伸手扶住石崖,顫聲道:“胡新豐見過仙師�!�
那位青衫斗笠的年輕書生微笑道:“無巧不成書,咱哥倆又見面了。一腿一拳一顆石子,剛好三次,咋的,胡大俠是見我根骨清奇,想要收我為徒?”
胡新豐嘆了口氣,“要殺要剮,仙師一句話!”
年輕書生一臉仰慕道:“這位大俠好硬的骨氣!”
他一巴掌輕輕拍在胡新豐肩膀上,笑道:“我就是有些好奇,先前在行亭那邊,你與渾江蛟楊元聚音成線,聊了些什么?你們這局人心棋,雖說沒什么看頭,但是聊勝于無,就當是幫我消磨光陰了。”
胡新豐肩頭一歪,痛入骨髓,他不敢哀嚎出聲,死死閉住嘴巴,只覺得整個肩頭的骨頭就粉碎了,不但如此,他不由自主地緩緩下跪,而那人只是微微彎腰,手掌依舊輕輕放在胡新豐肩膀上。最后胡新豐跪在地上,那人只是彎腰伸手,笑瞇瞇望向這位命途多舛的胡大俠。
那人松開手,背后書箱靠石崖,拿起一只酒壺喝酒,放在身前壓了壓,也不知道是在壓什么,落在被冷汗朦朧視線、依舊竭力瞪大眼睛的胡新豐眼中,就是透著一股令人心寒的玄機古怪,那個讀書人微笑道:“幫你找理由活命,其實是很簡單的事情,在行亭內形勢所迫,不得不審時度勢,殺了那位活該自己命不好的隋老哥,留下兩位對方相中的女子,向那條渾江蛟遞交投名狀,好讓自己活命,后來莫名其妙跑來一個失散多年的女婿,害得你驟然失去一位老侍郎的香火情,而且反目成仇,關系再難修復,所以見著了我,明明只是個文弱書生,卻可以什么事情都沒有,活蹦亂跳走在路上,就讓你大動肝火了,只是一不小心沒掌握好力道,出手稍微重了點,次數稍微多了點,對不對?”
胡新豐跪在地上,搖頭道:“是我該死。”
那人一腳踩在胡新豐腳背上,腳骨粉碎,胡新豐只是咬牙不出聲。
然后那人一腳踹中胡新豐額頭,將后者頭顱死死抵住石崖。
那書生彎腰,手肘抵住膝蓋上,笑問道:“知道自己該死是更好,省得我?guī)湍阏依碛伞!?br />
胡新豐面無人色,顫聲道:“只求一件事,仙師殺我可以,懇請仙師不要殃及家人!”
那書生瞇眼望向胡新豐,胡新豐竭力開口道:“懇求仙師答應此事!”
然后胡新豐就看到那個年輕書生笑了笑,“這個理由,我接受了。起來吧,好歹還有點脊梁骨,別給我不小心打折了。一個人跪久了,會習慣成自然的。”
胡新豐搖搖晃晃站起身,竟是低下頭去,抹了把眼淚。
千真萬確,不是什么裝可憐了。
先前那一刻,他是覺得自己真要死了,更想到了家中那么多人,可能是一場無人脫困的仙術大火,可能是一夜之間就血流滿地,所有人說沒就沒了。
那人喝了口酒,“說吧,先前與楊元聊了些什么?”
胡新豐背靠石崖,忍著腦袋、肩頭和腳背三處劇痛,硬著頭皮,不敢有任何藏掖,斷斷續(xù)續(xù)道:“我告訴那楊元,隋府內外大小事宜,我都熟悉,事后可以問我。楊元當時答應了,說算我聰明。”
陳平安喝著酒,點點頭,“其實在每一個當下,你們每個人,似乎都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
然后胡新豐就聽到這個心思難測的年輕人,又換了一副面孔,微笑道:“除了我。”
那青衫書生瞥了眼遠處的風景,隨口問道:“聽說過大篆邊境深山中的金鱗宮嗎?”
胡新豐點頭道:“聽王鈍前輩在一次人數極少的酒宴上,聊起過那座仙家府邸,當時我只能敬陪末座,但是言語聽得真切,便是王鈍前輩提及金鱗宮三個字,都十分敬意,說宮主是一位境界極高的山中仙人,便是大篆王朝,說不定也只有那位護國真人和女子武神能夠與之掰掰手腕�!�
那個書生嗤笑一聲,“不到九境的純粹武夫,就敢說自己是女子武神了?”
胡新豐擦了把額頭汗水,臉色尷尬道:“是我們江湖人對那位女子宗師的敬稱而已,她從未如此自稱過�!�
青衫書生喝了口酒,“有金瘡藥之類的靈丹妙藥,就趕緊抹上,別流血而死了,我這人沒有幫人收尸的壞習慣。”
胡新豐這才如獲大赦,趕緊蹲下身,掏出一只瓷瓶,開始咬牙涂抹傷口。
那人突然問道:“這一瓶藥值多少銀子?”
胡新豐又連忙抬頭,苦笑道:“是咱們五陵國仙草山莊的秘藏丹藥,最是珍稀,也最是昂貴,便是我這種有了自家門派的人,還算有些賺錢門道的,當年買下三瓶也心疼不已,可還是靠著與王鈍老前輩喝過酒的那層關系,仙草山莊才愿意賣給我三瓶。”
那人說道:“掙錢和混江湖,是很不容易�!�
胡新豐這會兒覺得自己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他娘的草木集果然是個晦氣說法,以后老子這輩子都不踏足大篆王朝半步了,去你娘的草木集。
那人突然低頭笑問道:“你覺得一個金鱗宮金丹劍修的供奉名頭,嚇得跑那曹仙師和蕭叔夜嗎?”
胡新豐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應該夠了。”
胡新豐一屁股坐在地上,想了想,“可能未必?”
青衫書生竟是摘了書箱,取出那棋盤棋罐,也坐下身,笑道:“那你覺得隋新雨一家四口,該不該死?”
胡新豐搖搖頭,苦笑道:“這有什么該死的。那隋新雨官聲一直不錯,為人也不錯,就是比較愛惜羽毛,潔身自好,官場上喜歡明哲保身,談不上多務實,可讀書人當官,不都這個樣子嗎?能夠像隋新雨這般不擾民不害民的,多多少少還做了些善舉,在五陵國已經算好的了。當然了,我與隋家刻意交好,自然是為了自己的江湖名聲,能夠認識這位老侍郎,咱們五陵國江湖上,其實沒幾個的,當然隋新雨其實也是想著讓我牽線搭橋,認識一下王鈍老前輩,我哪里有本事介紹王鈍老前輩,一直找借口推脫,幾次過后,隋新雨也就不提了,知道我的苦衷,一開始是自抬身價,胡吹法螺來著,這也算是隋新雨的厚道�!�
青衫書生不置可否,舉起一手,雙指并攏,多出了一把傳說中的仙人飛劍。
胡新豐咽了口唾沫。
真是那仙家金鱗宮的首席供奉?是一位瞧著年輕其實活了幾百歲的劍仙?
但是那位書生只是一手捻起棋子,一手以那口飛劍,細細雕刻,似乎是在寫名字,刻完之后,就輕輕放在棋盤之上。
胡新豐想了想,似乎最早相逢于行亭,眼前這位仙家人就是在打譜,后來隋新雨與之手談,這位仙師當時就沒有將棋盤上三十余顆棋子放回棋罐,而是收攏在身邊,多半是與當下一樣,有些棋子上邊刻了名字?擔心精于弈棋的隋新雨在捻子沉吟時分,察覺到這點蛛絲馬跡?
那人重新捻起棋子,問道:“如果我當時沒聽錯,你是五陵國橫渡幫幫主?”
胡新豐苦笑道:“讓仙師笑話了。”
那人翻轉刻過名字的棋子那面,又刻下了橫渡幫三字,這才放在棋盤上。
此后又一口氣刻出了十余顆棋子,先后放在棋盤上。
那抹劍光在他眉心處一閃而逝。
然后胡新豐發(fā)現那位貨真價實的劍仙,開始怔怔出神。
先前在行亭之中,分明是一個連他胡新豐都可以穩(wěn)贏的臭棋簍子。
但是這一刻,胡新豐只覺得眼前這位獨自“打譜”之人,高深莫測,深不見底。
陳平安將那根行山杖橫放在膝,輕輕摩挲。
之前崢嶸峰上小鎮(zhèn)那局棋,人人事事,如同顆顆都是落子生根在險峻處的棋子,每一顆都蘊含著兇險,卻意氣盎然。
哪怕沒有最后那位猿啼山大劍仙嵇岳的露面,沒有隨手擊殺一位金鱗宮金丹劍修,那也是一場妙手不斷的大好棋局。
只可惜那局棋,陳平安無法走入那座小鎮(zhèn),不好細細深究每一條線,不然門主林殊,那位前朝皇子,兩位安插在崢嶸門內的金扉國朝廷諜子,那位金鱗宮拼死也要護住皇子身份的老修士,等等,無一例外,都是在棋盤上自行生發(fā)的精妙棋子,是真正靠著自己的本事能耐,仿佛在棋盤上活了過來的人,不再是那死板的棋子。
至于今天這場行亭棋局,則處處膩歪惡心,人心起伏不定,善惡轉換絲毫不讓人意外,不堪推敲,毫無裨益,好又不好,壞又壞不到哪里去。
老侍郎隋新雨,壞人?自然不算,談吐文雅,弈棋高深。
只是潔身自好,擅長避禍而已。就算是胡新豐都覺得這位老侍郎不該死,當然了,胡新豐并不清楚,他這個答案,加上先前臨死之前的那個請求,已經救了他兩次,算是彌補了三次拳腳石子的兩回“試探”,但是還有一次,如果答錯了,他胡新豐還是會死。
這個胡新豐,倒是一個老江湖,行亭之前,也愿意為隋新雨保駕護航,走一遭大篆京城的遙遠路途,只要沒有性命之憂,就始終是那個享譽江湖的胡大俠。
鬼斧宮杜俞有句話說得很好,不見生死,不見英雄�?伤懒耍孟褚簿褪悄敲椿厥�。
行亭風波,渾渾噩噩的隋新雨、幫著演戲一場的楊元、修為最高卻最是處心積慮的曹賦,這三方,論惡名,興許沒一個比得上那渾江蛟楊元,可是楊元當時卻偏偏放過一個可以隨便以手指頭碾死的讀書人,甚至還會覺得那個“陳平安”有些風骨意氣,猶勝隋新雨這般功成身退、享譽朝野的官場、文壇、弈林三名宿。
胡新豐與這位世外高人相對而坐,傷勢僅是止血,疼是真的疼。
那人沒有抬頭,隨口問道:“江湖上行俠仗義,一拳打死了首惡,其余為虎作倀的幫兇,罪不至死,大俠懲戒一番,揚長而去,被救之人磕頭感謝,你說那位大俠瀟灑不瀟灑?”
胡新豐脫口而出道:“瀟灑個屁……”
說到這里,胡新豐給了自己一耳光,然后趕緊改口道:“回稟仙師,不算真正的瀟灑,真要是一國一郡之內的大俠,幫助了當地人,倒還好說,那幫惡人死的死,其余的傷了傷,吃過了苦頭,多半不敢對被救之人起歹念,可若是這位大俠只是遠游某地的,這一走了之,一年半載還好說,三年五年的,誰敢保證那被救之人,不會下場更慘?說不得原本只是強搶民女的,到最后就要殺人全家了。那么這樁慘事,到底該怪誰,那位大俠有沒有罪孽?我看是有的�!�
那人點了點頭,“那你若是那位大俠,該怎么辦?”
胡新豐緩緩說道:“好事做到底,別著急走,盡量多磨一磨那幫不好一拳打死的其余惡人,莫要處處顯擺什么大俠風范了,惡人還需惡人磨,不然對方真的不會長記性的,要他們怕到了骨子里,最好是大半夜都要做噩夢嚇醒,好似每個明天一睜眼,那位大俠就會出現在眼前�?峙氯绱艘粊�,才算真正保全了被救之人�!�
那人抬起頭,微笑道:“看你言語順暢,沒有如何醞釀措辭,是做過這類事,還不止一次?”
胡新豐實在是吃不住疼,忍不住又抹了把額頭汗水,趕緊點頭道:“年輕時候做過一些類似勾當,后來有家有口有自己的門派,就不太做了。一來管不過來那么多糟心事,再者更容易麻煩纏身,江湖不敢說處處水深,但那水真是混,沒誰敢說自己次次順了心意,有仇報仇十年不晚的,可不止是受冤屈、有那血海深仇的好人,壞人惡人的子孫和朋友,一樣有這般隱忍心性的�!�
那人點點頭,“你算是活明白了的江湖人。以后當得失極大、心境絮亂的時候,還是要好好壓一壓心中惡蛟……惡念。無關暴怒之后是做了什么,說到底,其實還是你自己說的那句話,江湖水深且混,還是小心為妙。你已經是掙下一副不小家業(yè)的江湖大俠了,別功虧一簣,連累家人,最好就是別讓自己深陷善惡兩線交集的為難境地,無關本心善惡,但于人于己都不是什么好事。”
胡新豐一臉匪夷所思。
怎么自己覺得又要死了?
這番言語,是一碗斷頭飯嗎?
那人笑著擺擺手,“還不走?干嘛,嫌自己命長,一定要在這兒陪我嘮嗑?還是覺得我臭棋簍子,學那老侍郎與我手談一局,既然拳頭比不過,就想著要在棋盤上殺一殺我的威風?”
胡新豐苦澀道:“陳仙師,那我可真走了��?”
那人抬起頭,神色古怪道:“怎么,還要我求你走才肯走?”
胡新豐連說不敢,掙扎著起身后,一瘸一拐,飛奔而走。
這會兒倒是不怕疼了。
以鏡觀己,處處可見陳平安。
陳平安笑了笑,繼續(xù)凝視著棋盤,棋子皆是胡新豐這些陌路人。
覺得意思不大,就一揮袖收起,黑白交錯隨便放入棋罐當中,黑白混淆也無所謂,然后抖摟了一下袖子,將先前行亭擱放在棋盤上的棋子摔到棋盤上。
凝視著那一顆顆棋子。
一手托腮幫,一手搖折扇。
崢嶸峰這盤山巔小鎮(zhèn)之局,撇開境界高度和復雜深度不說,與自己家鄉(xiāng),其實在某些脈絡上,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沉默許久,收起棋子和棋具,放回竹箱當中,將斗笠行山杖和竹箱都收起,別好折扇,掛好那枚如今已經空蕩蕩無飛劍的養(yǎng)劍葫。
陳平安重新往自己身上貼上一張馱碑符,開始隱匿潛行。
有件事,需要驗證一二。
有句話,先前也忘了說。
不過說不說,其實也無關緊要。世間許多人,當自己從一個看笑話之人,變成了一個別人眼中的笑話,承受磨難之時,只會怪人恨世道,不會怨己而自省。久而久之,這些人中的某些人,有些咬牙撐過去了,守得云開見月明,有些便受苦而不自知,施與他人苦難更覺痛快,美其名曰強者,爹娘不教,神仙難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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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山腳的茶馬古道上,隋家四騎默默下山,各懷心思。
還是那個清秀少年率先忍不住,開口問道:“姑姑,那個曹賦是用心險惡的壞人,渾江蛟楊元那伙人,是他故意派來演戲給咱們看的,對不對?”
冪籬女子冷笑道:“問你爺爺去,他棋術高,學問大,看人準�!�
老人冷哼一聲。
那少女更是失魂落魄,搖搖晃晃,好幾次差點墜下馬背。
隋新雨到底是當過一部侍郎的老文官,對少年少女說道:“文法,文怡,你們先行幾步,我與你們姑姑要商量事情。”
少年喊了幾聲心不在焉的姐姐,兩人稍稍加快馬蹄,走在前邊,但是不敢策馬走遠,與后邊兩騎相距二十步距離。
老人放緩馬蹄,然后與女兒并駕齊驅,憂心忡忡,皺眉問道:“曹賦如今是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了,那位老者更是胡新豐不好比的頂尖高手,說不定是與王鈍老前輩一個實力的江湖大宗師,以后如何是好?景澄,我知道你怨爹老眼昏花,沒能看出曹賦的險惡用心,可是接下來我們隋家如何渡過難關,才是正事�!�
冪籬女子語氣淡漠,“暫時曹賦是不敢找我們麻煩的,但是返鄉(xiāng)之路,將近千里,除非那位姓陳的劍仙再次露面,不然我們很難活著回到家鄉(xiāng)了,估計京城都走不到�!�
老人惱怒道:“這個藏頭藏尾故意裝孫子的貨色!在行亭那邊假裝本事不濟,也就算了,為何表明身份后,怎的如此做事還這般含糊,既然是那志怪中的劍仙人物,為何不干脆殺了曹賦二人,如今不是放虎歸山留后患嗎?!”
隋景澄似乎覺得憋氣沉悶,干脆摘了冪籬,露出那張絕美容顏,目視前方,好似一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學那老侍郎的言語和口氣,笑著說道:“在行亭那邊,咱們見死不救,也就算了,后來人家不管如何,總算是救了我們一次的,如今反過頭來怨恨他好事沒做夠,不是咱們家風醇正的隋家子孫給狗吃了良心嗎?”
老人氣得差點揚起一馬鞭打過去,這個口無遮攔的不孝女!
他壓低嗓音,“當務之急,是咱們現在應該怎么辦,才能逃過這場無妄之災!”
說到這里,老人氣得牙癢癢,“你說說你,還好意思說爹?如果不是你,我們隋家會有這場禍事嗎?有臉在這里陰陽怪氣說你爹?!”
冪籬女子竟然點了點頭,“爹教訓的是,說得極有道理�!�
老人再也忍不住,一鞭子狠狠打在這個狼心狗肺的女兒身上。
前邊少年少女看到這一幕后,趕緊轉過頭,少女更是一手捂嘴,暗自飲泣,少年也覺得天崩地裂,不知所措。
隋景澄無動于衷,只是皺了皺眉頭,“我還算有那么點微末道法,若是打傷了我,興許九死一生的處境,可就變成徹底有死無生的死局了,爹你是稱霸棋壇數十載的大國手,這點淺顯棋理,還是懂的吧?”
老人又抬起手,差點就要一鞭子朝她臉上砸去,只是猶豫了半天,頹然喪氣,垂下手臂,“罷了,都等死吧。”
女子沉默片刻,環(huán)顧四周,然后輕聲道:“假設一個最壞的結果,就是曹賦兩人還不肯死心,遠遠尾隨我們,現在我們四人唯一的生還機會,就是只能去賭一個另外的最好結果,那位姓陳的劍仙,與我們同路,是一起去往五陵國京城一帶。先前看他行走路線,是有這個可能性的。但是爹你也別高興得太早,我覺得曹賦二人只要自己不被那劍仙看到,只是小心翼翼對付咱們,姓陳的劍仙都不會理睬我們的死活了。沒辦法,這件事上,爹你有錯,我一樣有�!�
她自嘲道:“真不愧是父女,加上前邊那個乖巧侄女,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老人怒道:“少說風涼話!說來說去,還不是自己作踐自己!”
隋景澄嘆了口氣,“那就找機會,怎么假裝姓陳的劍仙就在我們四周暗中尾隨,又恰好能夠讓曹賦二人瞧見了,驚疑不定,不敢與我們賭命�!�
老人臉上有些笑意,“此計甚妙,景澄,我們好好謀劃一番,爭取辦得滴水不漏,渾然天成�!�
女子卻神色黯然,“但是曹賦就算被我們迷惑了,他們想要破解此局,其實很簡單的,我都想得到,我相信曹賦早晚都想得到�!�
老人心中驚恐,疑惑道:“怎么說?”
她苦笑道:“讓那渾江蛟楊元再來殺咱們一殺,不就成了?”
老人滿臉悲慟,“我命休矣!”
她沒來由淚流滿面,重新戴好冪籬,轉頭說道:“爹你其實說得沒有錯,千錯萬錯,都是女兒的錯。如果不是我,便不會有這么多的災禍,可能我早就嫁給了一位讀書人,如今嫁去了遠方他鄉(xiāng),相夫教子,爹你也安安穩(wěn)穩(wěn)繼續(xù)趕路,與胡新豐一起去往大篆京城,興許還是拿不到百寶嵌清供,但是與人對弈,到時候會買了版刻精良的新棋譜帶回家,還會寄給女兒女婿一兩本……”
她凝噎不成聲。
老人久久無言,唯有一聲嘆息,最后慘然而笑,“算了,傻閨女,怪不得你,爹也不怨你什么了�!�
父女兩騎緩緩而行。
那條茶馬古道遠處的一棵樹枝上,有位青衫書生背靠樹干,輕輕搖扇,仰頭望天,面帶微笑,感慨道:“怎么會有這么精明的女子,賭運更是一等一的好。比那桐葉洲的姚近之還要城府了,這要是跟隨崔東山上山修行一段時日,下山之后,天曉得會不會被她將無數修士玩弄于鼓掌?有點意思,勉強算是一局新棋盤了。”
沉默片刻,一點一點收斂了笑意,陳平安喃喃道:“棋盤是新棋盤,人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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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九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
梅雨時節(jié),異鄉(xiāng)行旅,本就是一件極為煩悶的事情,何況像是有刀架在脖子上,這讓老侍郎隋新雨更加憂慮,經過幾處驛站,面對那些墻壁上的一首首羈旅詩詞,更是讓這位文豪感同身受,好幾次借酒澆愁,看得少年少女愈發(fā)憂心,唯獨冪籬女子,始終泰然處之。
四騎只敢揀選官道去往五陵國京畿,這一天暮色中,暴雨剛歇,哪怕在先前這場暴雨中快馬加鞭,依舊沒辦法在入夜前趕到驛站了,這讓剛剛摘去蓑衣頭戴斗笠的老侍郎苦不堪言,環(huán)顧四周,總覺得危機四伏,若非老人還算身子骨硬朗,辭官還鄉(xiāng)后,經常與老友一起游山玩水,否則早就病倒了,根本經不起這份顛簸逃難之苦。
官道上,走路旁隱秘處出現了一位半生不熟的面孔,正是茶馬古道上那座小行亭中的江湖人,滿臉橫肉的一位青壯男子,與隋家四騎相距不過三十余步,那漢子手持一把長刀,二話不說,開始向他們奔跑而來。
隋新雨高聲喊道:“劍仙救命!”